面壁者or破壁者
2020-01-20赵振杰
赵振杰
2019年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一百周年。在这个历史节点上,人们难免会谈及两个问题:一个是何为“青年”?另一个是青年“何为”?
众所周知,在“五四”以降的20世纪历史语境中,“青年”一词并不单纯是一个称谓,其中还蕴含着十分强烈的价值判断,它本身寄托着一种期许和希望,代表着一股蓬勃向上的力量。这种观念在线性进化论的加持下,日渐成为了社会的普遍共识,“青年”自觉等同于进步、未来、前沿、先锋、时尚、多元、开放。我們常以“青年人”自诩,但同时不应忽略一个事实:在前辈、长者眼中,我们不过是一些涉世未深、有待成长的“年轻人”。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谁”的?当谈到“你们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句话时,我们不仅要知道“说了什么”,同时也要追问“是谁在说”,进而思考这样一些问题:当我们谈论“青年文学”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是谁在定义着“青年”?我们是在创造着属于“谁”的未来?这个未来是面向青年无限敞开的,还是早已被预先设计好的?……
许多青年作家不无感慨,鲁迅、胡适、徐志摩、傅斯年等文学前辈在相同的年纪已经成为文坛领袖,余华、苏童、格非、王安忆、阿城、王小波等先锋作家也在同样的年纪写出了自己的代表性作品,在他们面前会感到无比汗颜。难道“五四”一代和先锋一代真的比当下的80后、90后作家更优秀吗?针对这个问题,许子东曾在梁文道主持的《看理想》栏目中给出过一个解释:他们都处在一个思想文化剧烈动荡的时代,既有文学范式、价值系统的合法性遭到普遍质疑和严重挑战——科举考试废除后,儒家纲常伦理传统被抛弃,“五四”新青年于是发出“重估一切价值”的时代先声;“文革”结束后,僵化的“三突出”创作模式突然失效,先锋作家趁机打破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文学格局,大胆借鉴西方现代主义写作技法,开展文体革命和叙事实验,进而重构当代文学的美学标准与评价体系。如今,我们正身处一个波诡云谲、变幻莫测的“新时代”,全球化、互联网、自媒体、人工智能等新兴文化形态,正在不断刷新和改变着我们的认知方式和思维模式,在这其中或许就孕育着文学范式转型乃至被颠覆的可能性。作为“新时代”的剧中人,青年何为?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两年前,针对90后写作现象,我曾做过一个判断,即90后作家的写作“青春期”普遍要比韩寒、郭敬明那一代80后作家结束得早。他们大多不愿在“青春写作”上做过多停留,反而更渴望以一种极具个人化的表达方式登场亮相。2018年5月,《中华文学选刊》策划的关于35岁以下“青年作家问卷调查”某种程度上恰好印证了这一判断。(兹以为,即便是将考察范围扩展到85后,上述判断依然是有效的,为了避免代际划分可能造成的认知偏差,以下论述统称“青年作家”。)
当被问及“从何时开始有自觉意识地写作”时,多数青年作家表示,自己正在或已经进入文学写作的“自觉期”——“凭借青春的敏感、热情和直觉性的感受力持续到大学毕业就基本耗尽了,现在开始重新看待自己的写作”;“曾经跟随当年潮流写了些流于表面的青春期愁绪,或用俏皮话消解人生议题,现在想来那些文字真是贻笑大方”;“以前写了不少青春文学,感伤与无病呻吟并存,现在更加注重表现复杂的外部世界以及人物广袤的内心”;“高中时期的写作更多是青春期的萌动,青春期经验大于文学意义上的虚构和想象,如今的写作更关注如何处理好文学与自我之间的关系”;“以前认为文学就是写自己有感而发的事情,现在的问题意识会更强”……从这些答复中,我们可以清晰感受到,与“青春文学”分道扬镳,完成“自发写作”向“自觉写作”转型的成人礼,基本构成了现阶段青年作家的共同心声。
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与前辈作家相比,他们更加迫切渴望通过文字如其所是地呈现出一个最接近真实的自我。于是,“自我”成为当代青年作家写作中的一个核心关键词,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从自身的生存经验和生命体验出发,尝试着去触摸和理解世界、历史和人生,尝试着去思考和阐释个体与他者、应然与实然、存在与虚无、理智与情感之间的艺术辩证法,并最终又都会回归到“自我”本身。而“自我”之于青年作家,最显著特征就是“小”,换句话讲,“小我”几乎成为他们“自我”展现的集体无意识。如果说“我”构成了青年作家的文学世界观的话,那么“小”俨然就是他们的创作方法论。无论他们从事的是纯文学还是类型文学,属于“技术流”还是“内容派”,将文学视为志业还是职业,是笃信“存在即合理”的实用主义拥趸,还是秉持“写给永远的少数派”理念的先锋主义信徒,抑或是践行“文学源于生活”的现实主义接班人,都力图在作品中凸显自身与众不同的风格化特征和个性化气质。
理论上讲,青年作家对于“自我”的反复找寻与确认,以及对个性化写作的极端推崇与强调,应当催生出一个更为斑斓、多元的文学生态。然而,吊诡的是,整个当代文学格局并未因他们的介入,而出现本质性的裂变,反而在表面的丰富多样中隐隐显露出一种更为同质化、单向度的创作趋势。是因为写作经验不足,生活阅历有限,艺术技巧有待打磨,还是思考深度需要加强?似乎都有,但似乎又都没有触及到要害。在我看来,当代青年作家(包括我在内)要想突破写作困局,确立真正意义上的个性风格,前提条件是亟需对自身所处的文学场域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权力(资本)格局和审美意识形态属性,有清醒地审视与反思。
为了更好解释这一判断,我们不妨从“问卷调查”中的另一个问题谈起。当问到“哪三位作家曾对你的写作产生过深刻影响”时,在这些青年作家列举的名单中,外国(包括欧美、拉美、日本、印度等)作家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对此,我甚至做了一个数据统计:117名受访者平均每人列举三名作家,其中提到的外国作家名字就有246名,占比高达70%以上,这意味着平均每位受访者名单中会出现两个及以上的外国作家名字(当然,这还不包括他们在题目限定的名额之外所提及的其他众多外国作家的名字)。有人说,要想了解一个时代的文学生态和审美范式,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让作家列书单。如果这种说法成立的话,我们是否可以认定这样一个事实,即“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正在或已经成为当代青年作家乃至整个中国青年读者群的一个普遍共识。鲁迅在“五四”时期所倡导的这一策略性阅读方式,经过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的推波助澜,逐渐由“时尚阅读”演变成为当下的一种“生活日常”。对于青年作家而言,“看外国书”似乎就像朋友交谈时口中无意间冒出的英文单词一样自然,毫无违和感。
当然,对此我并不抱有任何成见。作为一名85后,我十分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开阔的世界视野、多元化的创作技法、前沿的文学理念、丰富的知识储备以及平等的对话交流方式,等等。思想文化的开放、资本市场的繁荣、网络科技的发达让青年作家可以更直接地接触、感知世界文学的生态样貌,可以更充分地吸收、借鉴西方文学的创作经验。相比于50后、60后作家经常会在创作谈中生發“没书可读”的感慨,当下的青年作家似乎面临的往往是“应该先读哪本”的烦恼。然而,凡事都有两面性。在这里,我并不想采用文化官员的口吻去强调中国传统国学的魅力有多强,或是摆出学者公知的姿态去指责青年作家的古文字功底有多差,而仅仅是以一个同代人的身份,发出几声不合时宜的疑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这种阅读生态正常吗?我们是否正身处另一个“楚门的世界”而不自知?我们的审美认知和艺术表达是自主选定的,还是被某种意识形态规训与教化的?为什么我们的写作越是标新立异,反而越是趋于同质化?是什么在左右着我们的文学观,又是以怎样的方式左右着我们的文学观?……
当我们接着刚才的数据统计进一步分析,一个更有意思的现象出现了—— 一方面,以卡夫卡、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卡尔维诺等为代表的,具有典型的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特质的作家,在这份冗长的外国作家名单中占据着绝对统治地位,反而像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大师,乃至更早的唯美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作家几乎无人问津;而另一方面,考察剩余的1/3中国作家名单,我们则会清晰看到,除鲁迅、施蛰存、沈从文、张爱玲等零星几个现代作家名字会被多次提及外,出现最多的是“先锋作家”或同时期具有现代性探索意识的当代作家的名字,如余华、苏童、格非、残雪、王安忆、阿城、王小波等。综合上述数据,我们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以(后)现代主义文学观念为理论支撑,以20世纪80年代“重写文学史”为契机,以先锋作家和批评家的文学趣味和评价标准为蓝本,建构起来的以“审美性”“纯粹性”为旨归的文学意识形态,正在潜移默化地支配甚至制约着当代青年作家的阅读、思考、书写与表达。
皮埃尔·布尔迪厄在《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中提醒我们,任何一种文化活动都是在一定场域中的多方活跃的资本力量相互角力竞争的结果。当下青年作家所面临的文化语境是一个“三足鼎立”的文化权力格局——主流文化、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三种价值力量,经过改革开放40年的此消彼长,配置重组后,基本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固的“和平期”。九年义务教育所接受的主流文化熏陶,树立了青年作家契合时代精神的人生观、价值观;“后先锋时代”的大学语言、文化、艺术教育,建构了他们的“后精英化”的思维认知模式;而“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大众文化和网络文学,则直接渗透到他们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搁置主流文化和大众文化不谈,仅从精英文化这个角度来看,如果我们稍加留意,便会发现多数青年作家均接受过系统化的大学高等教育,有的甚至有海外留学的经历和背景。而当前大学里最当红的教授、学者无不参与或见证过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黄金时期”,有些甚至就是凭借“重写文学史”,组织策划“人文精神大讨论”,译介西方(后)现代主义文论著作,阐释、解读“先锋派”作家作品而在学术、理论、批评界扬名立万的。在这种带有鲜明“后精英主义”思想氛围的教化、熏染下,青年作家不可避免地会对所谓“文学性”“审美性”“纯粹性”“艺术性”浓郁的现代派、先锋派作家,以及那些被“重写文学史”打捞上来的作家情有独钟,同时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五四”以来主流文学史上许多专章专节重点讲解的作家作品,反而进入不了当下青年作家的阅读名单了。
此时,我觉得还是有必要重申一下,我并非在质疑(后)现代主义文艺作品的审美属性和文学质地,也并非在否定先锋作家和评论家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史做出的贡献——况且,作为一名85后,我同多数的青年作家一样,也会在与朋友聊起马尔克斯、卡佛、苏童、余华时侃侃而谈,也会在阅读茅盾、巴金、赵树理、柳青时昏昏欲睡——而是旨在从文化场域和知识考古学的角度,借“调查问卷”之管孔,去窥测青年作家文学价值观的内在生成逻辑,进而为当前的文学现状和未来的文学发展提供一个可资借鉴的镜像或参照。米兰·昆德拉说过(你看,即便是举例论证,我还是会下意识地想到西方作家的言论),文学存在的理由,在于对未知的好奇和对可能性的容留,因此,“民主”是文学的唯一道义,它天生是任何霸权主义的劲敌。这也正是我写作这篇文章的初衷——对于当下美学/文学意识形态因素的揭示,恰恰是为了建构一个更具生命力、包容性、多元化的青年文学生态。
青年评论家何同彬坦言:“20世纪80年代文学把今后几十年中国文学基本上能够敞开的空间大部分都敞开了,包括文学观念、文学制度都在那个时候建立起来了。当代文学某种意义上被框定了,后面的青年写作想摆脱这个框架是特别困难的。”就目前看来的确如此。未来会发生哪些新变尚未可知,或许当下青年一代注定是“后先锋时代”自律性文学体制的面壁者(毕竟,先锋文学中开发出的“后现代自我”正不断巩固着它的话语霸权,当代青年作家也在以不同的创作形式为其添砖加瓦);又或许青年一代中间正悄然孕育着当下审美意识形态的破壁者,他们或将以一种类似于“三体式”的文学“黑科技”建构起具有制衡性乃至于摧毁性的审美新范式。一切犹在混沌之中,我们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