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因果与儒释之争
2020-01-20陈然兴
摘要:用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主义分析方法解读《聊斋志异·珠儿》一文,可以发现,这篇小说的深层结构表现为儒家血缘伦理思想与佛教因果报应思想之间的矛盾在身心、阴阳四元范畴中的转换。小说的叙事过程表现为,通过想象身心错配和阴阳交流的可能性,肯定了肉身血缘的身份认同价值,以及伦理亲情的连续性之于因果报应的断续性的优越性,从而肯定了儒家伦理秩序的合法性。结合历史语境可知,该作品所表现的儒家与佛教思想之间的意识形态斗争是士人阶层与市民阶层社会矛盾的反映,是柄谷行人所谓赠与和交换两种社会交换形式之争的反映。《珠儿》因此可以看作是对明清以来中国社会结构变化在个体儒家知识分子心灵中引起的社会性焦虑的无意识的表达。
关键词:珠儿;聊斋志异;深层结构;意识形态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一
《珠儿》是《聊斋志异》中人物最多、情节最复杂的作品之一。小说在短短两千字里先后叙写了妖术杀人、借尸复活、因果报应、梦中离魂、借躯还阳、鬼吏索命、改增寿数、阴阳禁忌等一系列奇情异事,堪称志怪故事的万花筒。也许因了过分的光怪陆离,相比《聊斋志异》的诸多名篇而言,这篇小说一直饱受冷落。常见“聊斋”选本多不选录它,解读它的文章自然也很少。本文拟从结构主义的分析方法入手,对它做一新的解读,希望能让这篇值得玩味的佳作重放光彩,并由此打开《聊斋志异》研究的一条新的思路。
前人对《珠儿》的解读主要有三种:一种认为该作品的主题是“抒写骨肉之情、养育之恩” [1];一种则认为该作品抒写的是生死悬隔,人生短促——“该篇哀人生之短促,叹殂谢之不幸,冀来年之共洽,于无限情深之苍凉中,又融入浓郁之温馨,于细屑之故常中蕴藏惊心之悲壮,读之不禁涕零” [2]147。第三种则认为该作品是一种“复调”文本,具有多层寓意,无法用单一主题加以概括。
马振方在《聊斋艺术论》中首倡“复调结构”说。他把“聊斋”作品中思想上“有两个以上独立的层次”者称作复调结构。复调结构又分两种类型,一种是“写情兼寓意的双重结构”,一種是“多层次寓意小说”。就后一种来说,“每个层次蕴含一种思想,整个作品像五味瓶,又像交响乐,是多种思想结构的匠心组合。《王大》《珠儿》《八大王》等寓意之作都是典型的复调结构” [3]24。具体到《珠儿》,马振方提出该作品“既可以说无主题,也可以说多主题”的论点。所谓“无主题”是说,《珠儿》一文先后写了四层意思,但“各层思想没有明显的主次之分,也没有多少内在联系” [3]25-26。所谓“多主题”是说,作品“情节完整,一以贯之”,“以浑然一体的形象结构囊括了多种不相关的思想意味,造成多层思想结构” [3]26。后来,在马振方编的《聊斋志异评赏大成》中,有范易弘的评赏文章,核心观点与马振方如出一辙,认为该作品以完整一致的形象结构“将多层次的思想意蕴融于一体,形成小说的复调结构” [4]310。不同于马振方的地方,范易弘认为,该作品有五个层次而不是四个层次。
我们不妨循着马、范二位先生的解读,把这篇小说的复杂情节梳理一下。小说开头部分说的是李化夫妇年老无子,女儿小惠未嫁夭亡。李化纳婢得子,取名珠儿。珠儿天生痴呆,但被老夫妻视为珍宝,不想却被一妖僧用邪术诅咒而死。李化状诉邑宰,妖僧被杖杀。马振方认为这一段内容表达了小说的第一层主题,即“惩治邪恶” [3]25。珠儿死后,一个自称“詹氏儿”的小鬼来到李化家,愿做李化的儿子。詹氏儿告诉李化,珠儿是李化的债主严子方转世,与李化并无“父子缘”。马振方认为这一段表达了第二层的主题,即“在因果报应结构中寓以劝善惩恶之意” [3]25。
接下来,詹氏儿借珠儿的尸身由鬼变成了人,但他可以在梦中离魂,进入冥间。于是,李化让他打听女儿小惠的消息。詹氏儿报告说,小惠已在冥间结婚,嫁给了楚江王的小儿子。詹氏儿的探访唤起了小惠的思亲之情。于是小惠借邻居赵氏女的躯体回到人间看望父母。马振方认为,这一段“表现母女死别之情,楚楚动人” [3]25。之后,李化得病惹来两个索命鬼,鬼女婿前来赶走了索命鬼,并凭借自己的权势在阴间为李化夫妇“乞百年寿”。马振方认为,这一层的主题是“嘲弄可恶的鬼族”,同时“显示着亲属之间徇私回护的人情世态” [3]25。小说的最后写道,詹氏儿长大后“能言冥间事”,常为周边人治疗鬼祟之症,却被鬼神责打,“体肤青紫”,“由是不复言”。范易弘认为,这是小说的第五层意思,“表现了阴阳两界、人鬼之间终归有异” [4]310。
马振方和范易弘的“复调结构”说,把每一部分情节归纳为一层意思,抓住了《珠儿》情节复杂多变的特点,较单一主题说更为合理、更为全面。但是,在他们的阐释中,这种“多主题”又近乎于“无主题”,否定了该作品在涵义上的整体性。他们的解读只是抓住了情节的“变”,却忽视了情节中的“不变”或“重复”,这是难以令人满意的。在这个小说的变幻不定的情节中,显然存在着许多“重复”的痕迹。比如,故事中最重要的两个情节,即詹氏儿借珠儿尸体复活与小惠借赵氏女还阳,虽然一男一女,一个借尸体、一个借活人,一个长久一个暂时,但都可看作是“借躯还阳”。在《聊斋志异全本译赏》一书中,赏析者把这篇作品的结构称作“双复式结构”,认为这篇作品是以李化儿女死后还阳这两条具有“相似形态”的线索来组织起来的。文章作者说道:“小说艺术上最大特点,就是它的双复式结构,由此产生作品的多层次性。这里复式结构,就是指两个故事的平行或前后发展,是以一种相似的形态出现,而双复式结构的独特之处,则是这种相似形态的又一次出现。” [5]159这一说法很有见地。然而,除了两次“借躯还阳”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许多发生在阴阳两界的相似或对称的情节,比如,妖僧被官府惩罚与詹氏儿被鬼神惩罚相似;“哥子”在冥府给姜员外做义嗣与詹氏儿在阳间给李化做儿子相似;珠儿绝痴与詹氏儿聪慧对称;严子方转世讨债与小惠阴间报恩对称等。
那么,如何理解《珠儿》故事情节上的既复杂多变又对称重复的两重性呢?可以想象一枚石头投入深潭的情景:水面泛起的涟漪也有扭曲多变与形态重复的两重性,扭曲多变是因为潭水极深,表面的复杂是纵向深度的横向表现;而其形态上的重复则是因为它们是由单一的、共同的原因造成的。这就是自然现象中的“结构”。与之相仿,《珠儿》故事情节的两重性也表明,在这个文本的深层必然存在着一个深刻而迫切的问题,这个问题一方面激发起志怪想象的热情,使情节充满畸变;另一方面它的难以彻底解决又强有力地约束这种想象,使情节围绕它不断盘旋。本文将从这一思路出发,借用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分析法对《珠儿》进行重新解读,希望能够揭示这篇小说艺术想象背后的意识形态运作的真相。
二
结构分析的第一步是打破故事的自然顺序,将所有的情节按照语义进行重新整理。在《珠儿》的故事中,明显地存在两个语义场:一个是个体身份的语义场,即肉身与心灵的二元对立与统一;一个是宇宙观的语义场,即阴间与阳间的阻隔与连续。从这两个语义场中,可以解析出两组正相反对的主题,即“身心二分VS身心统一”,“阴阳连续VS阴阳阻隔”。从这四个主题出发,小说的情节将得到重新组织。
第一个主题,即身心二分的主题在故事中表现为三次超自然的“身心错配”。第一种身心错配的形象是李化的亲生儿子珠儿。按照詹氏小儿的说法,珠儿与李化并无“父子缘”,是讨债鬼严子方前来讨债。那么,珠儿就是一个身心错配的存在,即一个与李化有血缘关系的身体和一个非亲属的心灵的错配。第二个身心错配的形象是詹氏小儿。他借珠儿尸体复活,最终做了李化的儿子。这个形象可以看作是对第一个错配的矫正。虽然詹氏小儿与李化有“父子缘”,但是,这种“父子缘”并没有与血缘结合,而是一种人为建立的“义嗣”关系。他与珠儿身体的结合,可以说是一个亲属关系的心灵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身体的结合。第三个身心错配的形象是小惠借助赵氏女的身体归省父母。这个形象又与詹氏儿相反,它是一个有亲属关系的心灵与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身体的结合。三次身心错配各不相同,但都显现了血缘关系与亲属关系之间的可分离性和非统一性。
第二个主题,即身心统一的主题则表现在小惠归宁的情节中。这段情节又分为两节,一节是小惠的自我意识被身体记忆唤醒;另一节是小惠借赵氏女之身体与母亲叙谈。这也是小说中最感人、最精彩的两个片段。
前一个场面是由詹氏小儿叙述的。他说:“人既死,都与骨肉无关切。倘有人细述前生,方豁然动念耳。昨托姜员外,夤缘见姊,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与言父母悬念,渠都如眠睡。儿云:‘姊在时,喜绣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涴绫子上,姊就刺作赤水云。今母犹挂床头壁,顾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会须白郎君, 归省阿母。” [6]278这里,唤醒小惠“自我意识”的是有关她自己身体的记忆,而且是与“血”相关的记忆。有关身体的记忆在本来隔离开来的个人的阴、阳二态之间重新建立了一种联系,唤醒了小惠对阳间亲人的思念之情。
后一个场面是小惠借赵氏女之身体回到阳间,与母亲叙谈。文中写道:“惠生时,好以手支颐;女言次辄作故态,神情宛似。” [6]279这个细节表面上是叙述者从外部视角捕捉的信息,实际上是从母亲的“内视角”出发进行的叙述。正是在母亲关爱的眼睛里,女儿的“故态”才是那样的动人和亲切。虽然浮现这一“神情故态”是“赵氏女”的身体,但是,在母亲的眼中,这就是她的女儿小惠,这种“神情故态”是专属于小惠的。在这里,神情姿态(不是静态的身体本身,而是身体的动态的表现)成为了辨识个体独特性的标准。
这两个场面耐人寻味的地方在于,它们正好从两个相反的角度强调了“身体”对于个人身份建构的重要意义。前者是从自我意识出发,强调了身体记忆唤醒伦理意识的功能,后者是从他人意识的角度,强调了身体姿态唤起他人记忆的功能,前者是身体记忆感动(自我)心灵,后者是(自我)心灵形塑(他人)身体。总而言之,它们表达的是同一个“身心统一”,身心相互影响的主题。
第三个主题,即阴阳连续的主题很直接地表现在严子方转世讨债与小惠阴间报恩两个既相似又相反的情节上。相似之处在于,他们都表达了阴阳两界在空间上的可沟通性。不同在于,一个强调的是因果报应的连续性;一个强调的则是“伦理亲情”的连续性。前者指向一种强制性的平衡;后者指向一种道义上的互酬。这一对立实际上是故事中最核心的对立,我们在后文将充分展開来谈。
第四个主题,即阴阳阻隔的主题也有正反两方面的表现。一方面表现在人鬼差异的细节上,比如詹氏儿“恍惚如烟雾”、吃饭则是“日浇一杯冷浆粥”,小惠死后遗忘亲情等;另一方面则表现在,故事开头眇僧用巫术杀人被邑宰杖杀,与故事最后的一个情节,即詹氏小儿因为泄露阴间事而被鬼神责打。这两个情节表面不同,实际表达了同一个意思。眇僧的本领是“知人闺闼”,詹氏儿的本领是“能言冥间事”,两人的本领可以统一地理解为,他们掌握了原本应该隐藏起来的秘密。“闺闼之事”为礼法道德之禁忌,“冥间之事”乃宗教认知之禁忌,虽然眇僧利用自己的本领伤害别人,詹氏儿用自己的神通救治别人的鬼祟之症,但是他们都破坏了阴阳、内外阻隔的“禁忌”,因此他们都受到了惩罚。总之,这些细节和事件都强调了阴阳两界的差异性,两者边界的不可僭越性。
毫无疑问,在小说文本中,个体身份和宇宙观两个语义场的对立之下,或者说,在身心、阴阳两组对立范畴之下,还存在着其他的语义场。比如性别的语义场(男与女)、道德的语义场(善与恶)、交换的语义场(债与偿)、权力的语义场(强与弱)、宗教的语义场(神圣与亵渎)等等。这些语义场构成了一个密实的语义网格,在这个网格中,以上四个主题进一步具体化。比如,身心错配的主题与父子关系相关,而身心统一的主题则与母女关系相关,也就是说,个体身份的语义场是与性别语义场叠合在一起的。阴阳连续的主题与交换语义场(经济上的债偿和亲属之间的恩报都可看作是交换)关系密切,而阴阳阻隔的主题则与宗教语义场关系密切。我们当然可以用不同的语义场来梳理文本,但是,结构分析的核心却在于确立语义场之间共享的差异关系。这种差异关系才是文本深层结构的组成要素。
在个体身份与宇宙观两个语义场之间实际上共享了同一个对立,那就是连续性与断续性之间的差异和对立。连续性既表现为外部空间上的可沟通性(阴阳两界的可穿越性),也表现为内在时间上的连续性(生人与死人的可交流性、以及单个人自我意识在生前死后两种状态之间的统一性),同时也表现在血缘关系的自然连续性和交换关系的因果连续性上;断续性既表现为外在空间上的阻隔(阴阳两界的差异、不可沟通和禁忌),也表现为内在时间上的遗忘和断裂,同时也表现在个体身份上的混乱(前文所讲的身心错配),以及社会关系中的可替代性上(比如小惠报恩是通过她的丈夫即鬼女婿来实现的)。总之,连续性与断续性是《珠儿》这篇小说深层语义世界的中轴和枢纽。
三
结构分析是一种共时的、纵聚合轴的阅读,通过这种分析,我们把握住了处于文本深层的抽象语义结构。为了将共时分析的结果具体化,我们需要将纵聚合的现象重新投入到横组合轴中去,了解这种深层结构运作的路径和轨迹。也就是说,我们需要重新梳理文本,以把握连续性与断续性之间的对立在这篇小说中具体指涉的是何种思想矛盾。
从连续性与断续性的关系来看,这篇小说实际上开始于一个家庭的“危机”,即李化夫妇与社会的断裂,而结束于这种危机的解除,即李化夫妇与社会联系的重新建立。因此,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并不是“珠儿”,而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李化夫妇”。故事开始于李化之女小惠与儿子珠儿的死亡。儿女双亡这一事件应该理解为李化夫妇在“社会”意义上的死亡危机。它这种危机包含着双重的“断裂”:一方面,李化“富有田产”,丧失儿子意味着他的财产和宗祧无人继承;另一方面,女儿夭亡,使他丧失了与他人建立姻亲关系的机会。前者是诉诸时间的“代际”社会关系,涉及到的是财产和身份的传递;后者是诉诸空间的“家庭之间”的社会关系,涉及到的是“妇女”的交换(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明确把作为社会制度的婚姻看作是不同家庭之间“交换妇女”) [7]57。后文的故事沿着两条线索发展,一条是詹氏儿的认义亲、复活、成人,另一条则是女儿小惠的心灵觉醒、归宁、报恩。两条线索的共同之处,是突破阴阳两界的阻隔以重建亲属关系。不同的是,詹氏儿还要突破血缘关系的局限性,通过情感认同、借尸还魂、禁制神通等一系列过程与李化夫妇建立亲属关系;而小惠则需首先突破死亡带来的遗忘,通过自我觉醒、借躯还阳、冥间报恩以将亲情伦理实现于阳间。故事结束于危机的化解:一方面李化夫妇得到了一个聪明的儿子,另一方面则与阴间的楚江王建立了姻亲关系。当然这个解决有它的奇异之处:前一方面,他的这个儿子是亲生子的身体与义子灵魂的结合体;后一方面,他与楚江王之间的姻亲关系是跨越阴阳两界的,而这两界之间是存在着断裂和禁忌的。不管怎样,从开头与结尾的这种呼应中可以看到,故事深层的主题其实是人的“社会性生存”的危机与解决。
那么,李化夫妇的社会性生存的危机究竟从何而来呢?李化儿女的死亡是小说的开端,但并非故事的开端。后文詹氏儿告诉李化,他的儿子“珠儿”实际上是讨债鬼,他的生与死是由一段前因所致。即“初,李贩于金陵,欠严货价未偿,而严翁死,此事无知者” [6]277-278。原来“珠儿”是李化的债主严子方投生,前来索债。实际上,这个“讨债鬼儿子”才是李化夫妇社会化生存的危机的根源。
把夭亡的小孩视为是“讨债鬼”的观念在中国民间普遍存在,相关故事流传至今(例如流传于上海地区的“三个讨债鬼”的故事) [8]420-421。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卷五”中记载有相关故事,并言:“世称殇子为债鬼,是固有之。”纪昀在文中还从道德教化的角度阐述了这种观念的合理性,“夫死生转毂,因果循环,如恒河之沙,积数不可以测算;如太空之云,变态不可以思议……君子宁信其有,或可发人深省也” [9]92。《聊斋志异》卷八有《拆楼人》一文,写的也是相关主题,而且突破了“殇子为债鬼”的范围,暗示一切“败家子”其实都是“讨债鬼”转世报复。蒲松龄在文后讲:“常见富贵家数第连亘,死之后,再过已墟。此必有拆楼人降生其家可知也。身居人上,乌可不早自惕哉!” [6]2063虽然是谑语,但立意与纪昀所言相同,即佛家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在《珠儿》中,“讨债鬼儿子”这一意象显然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它不仅是佛教因果报应观念的具体化,而且也提出了一个细思恐极的问题,那就是——如果将“讨债鬼儿子”的深层逻辑,即因果報应的逻辑扩而大之,那么,所有的父子之间的血缘关系就都是“假象”了,他们的真正关系是一种平等交换的“债务关系”,如果是这样,一切社会关系就整个地建立在理性的、人为的经济交换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建立在血缘的、自然的肉身再生产的基础之上了,这就意味着建立在血缘连续性之上的整个封建宗法制度的全面崩塌!这是“讨债鬼儿子”与人的社会性存在的危机之间的深层联系所在,这个联系的实质正是佛教因果报应思想与儒家血缘伦理观念之间的矛盾和对立。于是,“讨债鬼儿子”所引发的“人的社会性存在的危机”,实际上是基于佛教思想与儒家正统思想之间矛盾的想象的产物。
我们一旦确定了故事所要解决的深层问题,即佛教因果报应思想与儒家血缘伦理观念的矛盾,故事深层运作的意义就可以确定了。小说开头处珠儿的死亡,实际上是一次身心二元的分离过程,它把一开始联结在一起的因果与血缘区分开来。心灵的方面,即讨债鬼严子方的行动在珠儿死后宣告结束,因为,这种“债务关系”是断续的,它的每次平衡的实现都意味着交易关系的终结。但是,珠儿的肉身,即那具尸体却存在下来,与新的灵魂结合而继续生活下去。于是,肉身——血缘连续性对心灵——因果断续性的优越性一开始就被确立了起来。接下来的情节中,肉身记忆唤醒了小惠的自我意识,使她克服了阴阳分离造成的遗忘和断裂,这是肉身血缘建立连续性的功能在又一次体现。最后,詹氏儿因为泄露阴间秘密而被鬼神责打,从此自觉放弃了沟通阴阳的能力,这一情节也可看作是他为了认同于自己的肉身(这个原本是珠儿的身体)而放弃了通灵的本领,他因此而真正成为一个“人”,而不再是“异类”,与他人有着血缘关系的身体对人之为人的重要性在这里再一次得到了强调。
到这里,我们可以说,《珠儿》的深层结构可以用公式表示如下:
血缘(亲属):因果(交换)?勰交换亲属(义子):亲属交换(鬼女) ①
这个结构的内涵是佛教因果报应思想与儒家血缘伦理观念之间矛盾在身心、阴阳四元框架中的转换,血缘(亲属关系)与因果(交换关系)的矛盾首先在“阴阳沟通”这个中介范畴中得到缓解同时复杂化,进而转化为打破阴阳阻隔的亲属交換关系(即鬼女报恩)和打破血缘界限的身心错配关系(即詹氏儿借珠儿之身重生)之间的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小说的叙事过程则可以理解为,一方面通过肯定肉身血缘的身份认同价值,而肯定了儒家伦理秩序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则通过想象身心错配的可能性,表现伦理亲情消弭因果断裂的强大力量。
结论
我们对文本之深层结构的分析是沿着“形式化”“逻辑化”的方面行进的。现在,我们需要把文本放到它的历史语境中去,使结构分析中的那个抽象问题获得现实的内涵,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进一步理解“血缘与因果”“儒家与释家”之间的矛盾,作为一个意识形态的问题,它所指向的现实生活的问题是什么。
对这个问题的解答在文本中是有迹可循的。如前所述,作为故事真正开端的是“讨债鬼儿子”的出现,它的“前因”是一次未完成的商业借贷。与故事中那些离奇的、想象性的事件相比,这个商业借贷事件是有其历史和现实基础的。在小说中,商业信用的问题以“因果报应”这种极端形式表现出来,就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等价交换的市场规则,以及与之相关的契约精神、契约伦理已经深入人心,并且在社会生活中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这种基于“商品交换”而产生的观念势必对儒家正统思想提出挑战。用日本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柄谷行人的分类来讲,儒家代际伦理属于“赠与互酬”式的交换样式,儒家社会制度建立在亲属代际之间的相互赠与的基础之上(父子之间、母女之间的恩报关系是赠与的表现形式),而市民社会建立其上的则是互不相属的、自由的个体之间的等价交换,后者的出现必然威胁前者的存在 [10]211-217。
不仅如此,这种观念上的冲突必然伴随着社会阶层之间实际的利益冲突。可以想见,“市民阶层”的崛起使得原本处于社会底层的商人们,越来越多地掌握社会资源,这种变化不能不引起在原本处于社会之顶层的“士人”的注意。尤其在类似蒲松龄这样的贫穷“士子”的个人体验中,这种社会等级变动与正统思想之间的矛盾,必然产生更加强烈的“愤懑”,从而形成社会性的“精神郁结”。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就不能不对这种精神郁结进行这样那样想象性的疏解。《珠儿》一文围绕着的“儒释矛盾”的思想主题,于是应该看作是士人们对商人阶层崛起带来的社会变化的观念上的反应,它是对现实生活问题的意识形态性的表达,作者的艺术想象为之努力的正是解决这种观念上的矛盾,但他并不知道,这种观念上的投入是由实际的物质生活中的矛盾所促动。
这一结论与我对《聊斋志异》其他文本,如《乐仲》的解读中得到的认识是一致的 [11]。需要再次强调的一点是,通过这些文本的解读,我越来越确信蒲松龄坚守儒家立场的思想倾向,他在《聊斋志异》中所做的,正是从儒家立场出发对以佛、道为代表的各种其他思想进行正统化的反思、重释、整合 [12]。于是,对《聊斋志异》的研究,将使我们进一步理解所谓的儒、释、道三教融合在一个处身特定历史时期的儒家知识分子心灵中具体发生的情形,尤其是这些思想之间的内在冲突和解决的方式。在这一点上,我相信我们还有许多文章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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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丽华)
收稿日期:2020-03-23
作者简介:陈然兴(1983- ),男,河南南阳人。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叙事学和马克思主义批评研究。
①这一图式遵循列维·斯特劳斯创造的神话结构分析的标准关系式:Fx(a):Fy(b) ?勰 Fx(b): Fa-1(y),各符号的具体涵义参见列维·斯特劳斯《神话的结构》一文中的解释 [7]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