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的哥”

王小民

一

不知为什么，上初中以后我跟我爸的关系好像越来越疏远了，有时候就算坐在一起吃饭我们也说不了几句话。

“小希，怎么老是闷闷不乐的？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吗？”有一次，我爸乐呵呵地问我。

“没有啊！”我没精打采地说，“就是懒得说话。”

“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要是感觉紧张，可以听听音乐放松一下——我开车的时候总是听音乐台呢！”

“我能跟您比吗？”我瞟了老爸一眼，“您不用记公式、背课文、不用考试、不用排名、不用……”

“说得好像你多辛苦似的！”我爸笑着说，“我也没要求你必须进班里前十名呀！只要你认真、努力，名次不是那么重要。”

我不再搭话，心里想：说得容易，要是上学跟开车那么轻松自在就好了。

我爸是个出租车司机，就是人们俗称的“的哥”。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大大咧咧的，即便是跟我妈分道扬镳以后，也没见他愁眉不展情绪低落，只是对我说：“家里虽然少了个帮手，不过我会带着你和奶奶把日子过好的。”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也没问我爸为什么和我妈离婚，只知道我妈原来是公交车上的售票员，后来被调到了总公司。也许我妈是看不惯我爸一直开出租车，不思进取没有追求，所以……

其实慢慢的，我也觉得我爸挺平庸挺俗气的。他每天早出晚归，忙忙碌碌，除了开着车在大街小巷穿梭往来，也没什么爱好。有时聊天，他只会说起当天的各种见闻或者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搞笑段子、八卦消息，把奶奶逗得哈哈大笑。而我却暗自想：每天就开那破车，能有什么乐趣呀？

当然，小时候我可不这么想。记得有一次，我爸开车送我上学，我天真地告诉他：“等长大了，我也要当‘的哥，每天都跟旅游似的，多好玩儿呀！”

“儿子，这可不行！当司机太累了，整天提心吊胆的，你要好好上学，学更多的知识，知道吗？老爸我还上过几年夜大呢！”

“您上夜大干什么呀？开车也用不着。”我不解地问。

“上大学是我年轻时的梦想，我总得尽力实现呀！”他得意地说，“没活儿的时候我还在补习英语呢，有时候拉外国客人，我还能用英语跟他们交流几句。”

我当时还挺佩服我爸的。但随着年龄增长，我觉得我爸学外语可能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因为就算他考了研究生博士生，如果一直开出租，能有多大出息呢？

上中学以后，看到有的同学每天坐私家车到校，于是我毅然决定，宁可坐公交，也不让我爸开出租车送我上学了。他也许猜出了其中的缘故，但并不生气，只是说：“儿子，你能自己照顾自己，我也就放心了。”

不过我爸好像越来越不会照顾自己了——

不久前的一个雨夜，我被一阵异常的响动惊醒，迷迷糊糊地打开房门，借着门厅的灯光看到我爸十分狼狈地走进家门，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裤子和上衣满是泥土，脸上也划破了，雨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滑落……

“你这是怎么了？”奶奶急切地问。

“摔了一跤，”我爸轻声说，“没事儿，您别担心。”

大概是发现我被吵醒了，他冲我笑了一下，摆手道：“没事儿，睡吧儿子！”

我回到床上很快就沉入了梦乡。第二天早晨，奶奶做早餐的时候还不停地唠叨：“这么大人了，下雨天也不知道小心一点儿，腿都摔破了……”

而我爸，早早地就开车去工作了。

二

我对我爸重新认识，是由一件意外的事情引起的——

那天，我们正在上数学课，教导处的崔主任突然推开教室门，跟授课老师低声说了几句话，就把目光投向我：“李希，你出来一下。”

我忐忑不安地站起身，走向门口的时候还不停地想：我最近没有违反校纪校规呀，崔主任找我干什么？

崔主任轻轻把教室门关上之后，低声告诉我：“你爸单位来电话，说你爸得了急病，已经送到第二医院了，你马上收拾一下去看看吧！”

“他得了什么病？”我焦急地问。

“人家没说，”崔主任摇摇头，“你去了应该就知道了。”

我立刻返回教室，收拾好书包。匆匆走下楼梯的时候，还听到崔主任在身后叮嘱道：“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我很快赶到第二医院。在急诊科手术室的门外，站着我爸所属车队的赵队长和另外几个叔叔阿姨。

“小希，别担心，医生正在给你爸做手术呢！”赵队长说。

“赵叔叔，我爸怎么了？”

“医生诊断说是急性胃穿孔。早上他接个客人上班，半路上就发病了，可还是坚持把客人送到单位，实在熬不住了才给我打电话。幸亏车上有定位系统，我才找到他，要不是及时来医院，可能就有生命危险了！唉……”赵叔叔叹息一声又接着说，“他的胃一直都不好，有几次疼得脸都变色儿了。我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总是说，老毛病了，歇会儿就好，结果……”

“是呀，开出租的总是吃饭不定时，饥一顿饱一顿的，胃能好得了么？”旁边的一个阿姨附和道。

“今天李师傅的事情又给咱们提了个醒儿，还是身体要紧啊，不能等小毛病闹大了才注意”赵叔叔又把目光转向我，“小希，你爸的事情先别跟你奶奶说，要是她老人家再着急上火犯了病，你的小肩膀可就承受不起了。”

我点点头。

两个多小时以后，我爸被推出了手术室。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

“爸！”我凑近他叫了一声，他却毫无反应。有那么一刹那，我差点儿哭出来，心想：要是每天看不到我爸乐呵呵的样子，我和奶奶可怎么生活下去呢？

知道我爸已经脱离了危险，赵队长便安排一个叔叔去病房陪護，然后开着我爸的车把我送到家，又打开后备箱，搬出一个纸箱交给我：“你爸要休养一阵儿了，我得把他的车开回队里的停车场去。这是他的一些私人物品，你带回家收好。”

我搬着沉甸甸的纸箱回到家，奶奶立刻露出诧异的神色：“还没到放学的点儿，你怎么回来了？”

我知道没办法瞒过奶奶，就把我爸住院的事告诉了她。

奶奶听后焦急起来：“这可怎么好呀？不行，我得去医院看看……”

“医生说要等我爸清醒了才让探视呢！”

“那……我得给他做点儿好吃的，他最爱吃韭菜馅儿饺子……”

“奶奶，我爸刚做了手术，什么都不能吃，只能输营养液。”我再次劝阻说。

“怎么会胃穿孔呢？我老跟他说，别为了挣钱太拼命，要按时吃饭，他就是不听。唉……”奶奶叹息着，坐到门厅的椅子上，好一阵才又说，“我本来想中午凑合吃点儿，你回来了，我得给你做点儿合适的饭……”

“我不饿。”

“什么不饿？到点儿就要吃饭，别回头跟你爸似的！”说着，奶奶站起来，转身走进了厨房。

我把纸箱搬进我的小屋，本想把它塞在书桌下面，但好奇心还是驱使我把它打开了。纸箱中除了洗干净的工作服、手套之类的物品以外，让我十分惊讶的是，里面还放着十几本大小不同但都有红色封面、印着金字的获奖证书——“年度先进工作者”“五星的士”“安全标兵”“爱岗敬业先锋”等等。我还翻到一张“优秀学员”的证书，上面盖着一所大学的印章。还有一个棕色笔记本，大概是因为翻看的次数太多，本子的边缘都有些发黑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爸居然这么优秀。可是在家里，他怎么从来都没提起过呢？

记得上小学时参加运动会，我跳远得了个第五名，小奖状一拿回家，我爸就把它贴在客厅显眼的位置，兴高采烈地说：“第五名也不错，比没有名次强。”直到上初中，我才把那个小奖状摘下来，塞进一堆旧书本里。我爸发现后还有些疑惑：“贴在那儿不是挺好吗？就当装饰了。”

“寒碜，我丢不起那个人！”我说。

我爸笑了：“那你应该努力用新的替代它呀，不然那块儿墙面也挺寂寞的。”

三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急匆匆地赶到医院。奶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医院，此刻正坐在病床前，拿一块毛巾给我爸擦脸呢。我爸已经醒了，但看上去很虚弱。见我进门，他努力地笑笑，有气无力地说：“昨天把你吓坏了吧？”

我点点头：“我叫您，您都不理我。”

“那时可能麻醉药还没过劲儿呢……不过，我夜里做梦还梦见你了，你手里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撇撇嘴：“您梦的可真够遥远的，我连初中還没上完呢！”

“是呀，我也觉得奇怪——怎么说，路也得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啊。”

“你陪陪你爸吧！”奶奶这时站起身，“我要去超市买只鸡，炖锅鸡汤给你爸补补身子。这些年他太累，这回可以好好歇一阵儿了。”

奶奶离开以后，病房变得安静下来。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将一片橘红色的光芒照进窗口，映在我爸苍白的脸上。他的脸似乎变得红润起来，像以往那样充满了活力。

“我给我妈打电话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低声对我爸说，“她说有时间会来看您。”

我爸并没有显得十分惊讶，只是说：“你不应该告诉她，她那么忙就别跑了。”

“这话应该您跟我妈说呀。”

我爸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脸看着我：“儿子，你恨我吗？”

“为什么恨你？”

“我跟你妈离婚，没有和你商量，因为那时候你还小……”

他的这句话，倒是勾起我埋藏心头已久的疑惑：“你们为什么……我听同学说他爸妈离婚前，不是摔杯子就是砸家具的，你们都没怎么吵过架，怎么悄悄就离了？”

“算是和平分手吧。”我爸回忆起来，“你妈一步一步往上走，也挺不容易的。她也受了好多苦，才熬到现在这个位置。毕竟她有她的追求，想过那种有品质的生活，但是跟我在一起，只能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所以，我不想耽误她，就当是缘分到头了……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你，怕你觉得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感觉没温暖，受委屈……”

“我可没那种感觉。”

“那就好，可为什么咱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呢？”

“可能是……代沟吧？”我想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我懒得跟我爸说话，是觉得我们没有共同的话题，就像我喜欢流行音乐，他喜欢戏剧;我喜欢网络游戏，他喜欢看老电影儿;我关注考试成绩，而他在意油价涨落一样。

“哦，这么看来，咱们只能慢慢填平了。”我爸的话音里似乎有点儿遗憾。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响了。走进来的是赵叔叔，他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公文包。一阵寒暄之后，赵叔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奖状，对我爸说：“这是公司发给你的‘委屈奖，本来还要开个表彰大会的，可是……不过奖金已经打进你的卡里了。”

后来，听着赵叔叔和我爸的一番对话，我才弄清楚“委屈奖”的来由——原来，那天下雨的晚上，我爸拉了一个公司老板，也许是因为生意不顺利，老板喝醉了酒，一路上胡言乱语的，还吐得满车都是。下车的时候，我爸想跟他商量该怎么清理车中的污物，没想到那老板把一肚子怨气撒到我爸身上，不仅不付车费，还几拳把我爸打倒在地……第二天，老板酒醒了，带着厚厚一叠现金到出租车公司赔礼道歉，还提议说让我爸辞职，给他去当专职司机，底薪上万元。但是我爸婉言谢绝，只收取了应付的那笔车费……

“能挣那么多钱，工作又安稳，您为什么不去呀？”等赵叔叔走后，我悄声问我爸。

“我觉得还是当‘的哥踏实。”他回答说。

四

以前，我从来没觉得我爸有多神秘，只是认为他太过平凡没多大本事。但是现在，我忽然很想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事情了。

晚上回到家，我又一次打开纸箱，偷偷翻看了我爸的那个棕色笔记本。本子太旧了，纸张都有些泛黄，有的页面像是被水沾湿过，皱巴巴的。里面的记录显然写于不同时间，笔迹深浅不一，不过都写得工工整整，至少比我的字强多了。除了一些页面上抄写的英语单词和句子之外，我还看到其中记载着很多生活片段。我没想到我爸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心思居然还挺细腻。虽然记录不是天天都写，但那些重要的事情似乎都留下了痕迹。比如，他跟我妈离婚那天的记录是这样的：

“从领结婚证到领离婚证，我们一起走过了十一年，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也有过不愉快的纷争，如今缘分到头了，强扭在一起也没意义……只是该怎么跟儿子解释这一切呢？但愿长大后，他会理解我们的决定。”

还有一次在收到外国人给的小费之后，是这么写的：“老外给了10美元小费，我准备攒起来，给儿子买他早就惦记的那双运动鞋。”

翻看着一段又一段文字，我渐渐发现，关于我的成长占据了大多的篇幅——小学毕业，中学入学，某次考试我的成绩进步了，踢足球磕破了膝盖等等，有的事儿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在这里却能找到发生的确切日期。

记录里还有一些心绪的表达，读起来挺像名言警句的：“儿子不让我开出租车送他上学了，我知道他是怕被同学看见。也许有朝一日他会懂得，人最怕的是自己看不起自己。”

当然，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这样一段话：

“今天是小希14岁的生日，本想给他买个蛋糕，晚上跟他一起吹蜡烛的，可惜加班太晚，蛋糕店都关门了，不知道儿子会不会怪我。昨天他的老师打来电话，说他的成绩有点儿退步，我猜可能是他的心事太多了。我能给他的安慰，就是尽量不去打扰他，让他自己慢慢想清楚，因为我没法儿替他走他的人生之路。其实，我努力想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也想教他明白，生活中会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只要乐观面对就好了。不管怎样，我要让他笑着长大，哪怕自己付出更多……”

读着读着，我的心头不禁一阵阵发热，眼眶也有些湿润了。我忽然觉得，应该跟我爸说点儿什么，于是拿出一支红色签字笔，像老师批改作业那样，在本子的许多页面上画下一个个笑脸的表情符号，同时忍不住想——

我爸真是一个伟大的男人！

尽管，他只是个“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