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中的阳光

张艳

如果你有喝一杯咖啡的时间，或许，可以顺便听听我讲的这个故事。咖啡匙上反射着窗外早春的灿烂阳光，就像故事里微小却执着的希望。

1    高冷范兒

胡浩轩正和同桌梁志武聊天时，班主任老于带着一个转学生进了教室。

这女生身材高挑，微昂着头，一副挺拔自信的样子。老于介绍说：“这是刚转到咱们班的……”女生听出了班主任老于的犹疑，接过话淡漠地自我介绍：“我叫西明子。”

说完后，她静静地扫视着全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胡浩轩今年17岁，他自认为自己走过不少路，见过不少人，但像西明子这样既冷漠又给人疏远感觉的女生倒也稀罕。

梁志武也挑了挑眉毛。

胡浩轩不屑地自语道：“呵，高冷范儿啊！”

什么是高冷范儿？就是和熟人在一起很能聊，但和其他人却不怎么说话。在胡浩轩眼里，这样性格的人多数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起点高、长得美、学习棒。

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取代了梁志武，成了胡浩轩的同桌。

胡浩轩心里清楚，这是班主任老于特意安排的。老于受不了胡浩轩一天到晚“电量十足”的样子，跟加了聚能环似的。他特意让胡浩轩坐到门口的对角线上，以便透过门的玻璃随时监督他。这会儿，旁边再放个没有表情的女生，看他怎么闹腾？

但胡浩轩不管那一套，他有的是主意。他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2    顺手牵羊

上课时，胡浩轩便胡思乱想：这姑娘的老爸应该是个成功商人，老妈应该是个温柔娴雅的全职太太。如此，一切便顺理成章。只是，她从不与人交流，她的世界让人捉摸不透。

课下，几个女生不时地向他们这边张望，并小声地议论着。胡浩轩不打听也知道，聊的肯定都是关于西明子的。但借机和西明子搭讪的同学，大多都尴尬离去。

可是依着胡浩轩这精力过盛的秉性，俩人一动一静反差太大了。平时的胡浩轩，时不时就与恶作剧有个“约会”，这会儿他实在有些压抑。

课间操之前，他趁西明子离开座位，就从她的书桌里抽出了一盒蔓越莓饼干……

一节课之后，西明子发现饼干没了。她在书包和书桌里翻找，一无所获，便转头看向胡浩轩。

胡浩轩嘴角还沾着饼干渣儿，歪着头问：“怎么了？”

西明子不说话。

胡浩轩实在绷不住大笑起来：“你是不是想问，你的饼干哪儿去了？”他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乐得直拍大腿。

没想到，西明子并不理会，她漠然地拿出物理习题册，埋头做起了功课。

胡浩轩接着说：“嗨，逗你玩儿的！明天我买了还给你。”这是他既能满足口腹之欲又能打破僵局的方法之一。

“不用了。”西明子淡淡地说道，好像与胡浩轩隔着一个光年的距离。那种若无其事的表情下，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胡浩轩受了内伤。他的笑声被寒气阻塞在喉咙里，像鱼刺一样卡着。

还有比这更悲催的吗？

有！

3    偷梁换柱

上高中后，要写八百字的大作文。

对于胡浩轩来说，要硬生生地从脑壳里挤出这么多字，实在是太难了！

早自习收作文时，课代表特意嘱咐胡浩轩：“老于说了，你要是再交不出作业，数罪并罚，还要请家长过来喝茶！”

胡浩轩头上的金箍在慢慢收紧，他甚至能真切地听到金刚圈扭绞的吱嘎声，顿时头痛难当。怎么办呢？绝不能让老妈到学校来！

胡浩轩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办法。此时的他顾不得别的，保命要紧！趁西明子不在，他四下一扫，情急之下，悄悄抓来了西明子的作文本……

一刻钟之后，语文课上。

讲台上，班主任老于破天荒地表扬了胡浩轩的进步，大有孺子可教的感慨。然后便面沉似水，让不交作文的同学罚站，还讲了一堆大道理。

“还有一个奇葩学生，就交一个作文本封面和一张空稿纸，”老于抖落着两张单薄的作文纸，看了看西明子，怒气冲冲地说，“西明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浩轩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西明子有些疑惑，她站起来说：“老师，我交了作文的。”

胡浩轩轻轻扯了扯西明子的衣袖，面露难色。

“在哪儿？我就问你在哪儿呢？”世上事最怕“认真”二字，但老于就最讲认真。

胡浩轩在课桌底下双手合十做乞求状，悄声说：“姐姐，我错了！救命啊！”

西明子低下头，想了想，说：“我放学之前交给您！”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西明子的完美形象就此崩塌。

上完课，胡浩轩紧张地出了不少汗，他感谢西明子没有戳穿他，一直对她说谢谢。

西明子看也没看他，淡淡地回应：“不必。”

4    弗拉明戈

这事儿一出，西明子的形象在老于心里估计一落千丈。不然，下午打扫舞蹈教室的体力活儿是不会让她一个人去干的。

老于还交代下来：隔天打扫一次！

西明子没说什么，一声不吭地擦玻璃，擦把杆。

胡浩轩心里愧疚，跑来帮她擦地板。他头一回这么老老实实地做扫除，他觉得心里有一个敦厚的小人儿打倒了一个爱作怪的小人儿，他得听赢家的话。

擦了地板，码好长凳，胡浩轩已经累得不行了。西明子看出端倪，说道：“多谢你，剩下的让我来吧！”

胡浩轩心里一喜，忙说：“那我先回教学楼帮你盯梢。你就在这里歇会儿，不然老于看见了，会说你擦得不认真，让你重新擦的。”

西明子弯起嘴角笑了，点了点头。

外面已经有了初秋的凉意，天也变得高旷爽朗。胡浩轩从体育馆回到了教学楼，跟梁志武聊了一会儿，又在操场玩了会儿篮球，百无聊赖，又原路蹦跳着回体育馆了。

快要进舞蹈教室的时候，他想吓一吓西明子，便故意轻手轻脚地走路。他眯着眼睛从窗口向里望，只见西明子耸肩、抬头、舒展手臂，双手灵活地舞动，脚下是细密的踢踏舞步，好像要把满腔心事都融进舞步里。胡浩轩突然意识到——这是弗拉明戈舞！

这女孩是落入凡间的精灵吗？

5    李代桃僵

月考成绩出来了，这是家长会的重头戏。这次得第一的，竟然是西明子！胡浩轩作为她的同桌，也觉得与有荣焉。老于是唯分数论的最佳典范，此时，他看西明子的眼神都带着七彩的光芒，还意味深长地嘱咐胡浩轩，要好好向西明子学习。

不过，这并没有给西明子平添欢喜，反而使她愈发沉默了。

下午的化学课上。教化学的彭老师让大家做浓硫酸的吸水性和脱水性实验。自然，她得先讲实验规则，并再三嘱咐大家，浓硫酸腐蚀性极强，让大家一定要小心。

胡浩轩和西明子一组。胡浩轩先把滴定板摆好，分别在孔穴里各放了碎纸片、火柴梗和一点无水硫酸铜。

西明子捏了胶头滴管，吸了浓硫酸，紧接着就应该逐一往实验材料上滴;随后会看到无水硫酸铜从蓝变白，火柴梗和纸片变黑，这就是浓硫酸的吸水性和脱水性。实验也就大功告成。

可是自从拿到家长会通知单，西明子就一直心神不定。此时，她右手捏着吸了浓硫酸的滴管，左手就在滴管下面接着，然后竟发起了呆……

“喂！你干什么？”胡浩轩大惊，他一把拉开西明子的左手，西明子身子跟着侧转，右手略一用力，浓硫酸不偏不斜地滴在了胡浩轩的鞋面上，白色的鞋面上瞬间碳化成了一个深棕色的点。

西明子一惊，只听胡浩轩说：“你接它干什么啊？等着喝汤啊？”

同学们纷纷闻声望过来，彭老师疾步走近，问：“怎么回事？没事吧？”

西明子正要说话，胡浩轩忙说：“没事没事，我不小心把浓硫酸滴到鞋子上了。不过您看，脱水很成功。”

彭老师指着胡浩轩说道：“你能不能老实一会儿？浓硫酸多危险你知不知道？这次家长会我非得跟你爸爸说说，让他知道你到底有多闹心！”

彭老师走远了，西明子小声说：“对不起！”一语未了，眼圈儿便微微泛红起来。

胡明轩感觉她心里有事。

6    生日快樂

国庆节到了，胡浩轩的生日也到了。今年的生日有点儿悲凉，继父和老妈又吵架了。家，就在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之中颠簸，危如惊涛中的小舟。

家长会的事儿还没跟老妈说。一说到他的学习，又是他们吵架的一个导火索。

胡浩轩落寞地离开家，漫无目的地在附近的公园里闲逛。他不打算庆祝，买个蛋糕、许个愿，反正也实现不了。又何必呢？

时近晌午，天却阴起来。他信步走进园内的茶餐厅，一抬眼，便看到西明子坐在窗边的座位上望着窗外发呆。

胡浩轩走过去和她打招呼，顺势坐在她对面：“你一个人？”

西明子点点头。

眼前的生日蛋糕引起了胡浩轩的注意：“你生日？生日快乐啊！”

西明子笑了，说：“谢谢！你是第一个祝福我的人。”

胡浩轩没说今天也是他的生日。因为他的生日太晦暗，一个家动荡不安，一颗心颠沛流离。

说着话，窗外竟滴滴答答下起雨来。

好在胡浩轩一直是乐天派，就算雨水把北京城涝成太平洋，他也能从中找出海钓的乐趣来。

安静了几分钟，胡浩轩就恢复了他的本性，两眼一放光，说道：“去年我生日会，玩儿真心话大冒险，可好玩儿了，咱们俩玩儿吧？”

也许是因为化学课的事儿，西明子对胡浩轩少了许多戒备，她同意了。

胡浩轩说：“这么着吧，咱俩边吃蛋糕边玩儿吧？”

他告诉西明子，两个人可以用石头剪子布定胜负，赢家问输家一个问题，输家要如实回答，或者接受赢家的一个冒险任务。

7    回忆幸福

第一局西明子胜。西明子幽幽地问道： “和妈妈在一起，最快乐的事是什么？”

直接点中了胡浩轩的死穴！他一皱眉，放进嘴里的奶油好像都是苦的了：“你还是让我为你做件事吧！”

西明子摇头。胡浩轩只好拿出打捞海底沉船的力气，叼着叉子努力回想，说道：“嗯……夏天的时候，老妈晚上带我去楼下看星星，我把北斗星指给她看，她夸我是天才，说将来能当科学家，还给我买冰激凌。后来，后来我睡着了，老妈抱着我回家，她的头发有好闻的香波味儿。那时候，我大概……幼儿园大班吧！”

西明子羡慕地目光让胡浩轩有点儿不好意思。

第二局西明子又赢了！她的声音里似乎努力压抑着渴望，问胡浩轩：“和妈妈在一起，是怎样一种幸福？”

胡浩轩捂脸：“我的姐姐！饶了我吧？我宁可围着公园跑三圈儿！”

西明子还是摇头。胡浩轩只好咬着嘴唇费力地描述：“就是、就是经常会问你冷不冷、热不热、要吃什么、好好念书，还有，不许捣乱什么的，老是被管着。”他显出十分无奈的表情。

第三局，胡浩轩终于赢了。他有无数恶搞的主意，为此心里已经狞笑了一万遍。但是，眼前这女孩眉宇间的神情淹没了他整蛊的想法。他最想问的一个问题终于找到了机会：“你最近有心事，是什么事？”

西明子用叉子拨弄着蛋糕上的花儿，闷闷地说：“是……可能阿姨的生意不顺利，她一个月没有回家了。”

“是阿姨啊，小意思。”

第四局，胡浩轩又赢了，他问西明子：“你最喜欢的一个人是谁？”他挑了挑眉毛，坏笑了一下，等着一个长相思摧心肝的故事开局。

西明子说：“是我阿姨，她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胡浩轩好奇地追问：“你阿姨？她和你父母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她，算是我的养母吧！”

“那就叫妈妈好了。”

“不可以，阿姨不允许。”

“啊？”

店里客人稀疏，外面秋雨潇潇。空旷的天地之间，在一间小小的茶餐厅的角落里，两个小人儿在讲着心里天大的事。

8    无价之宝

胡浩轩忘了真心话大冒险，又问道：“那你父母呢？”

西明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胡浩轩瞪大了眼睛：“嘿，你，你是孙悟空转世的吗？”话一出口，他当即后悔了。尴尬了片刻，他又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西明子淡淡地说：“我是阿姨捡来的。我只有阿姨，阿姨也只有我。”

原来大家所有高贵的想象顿时烟消云散，她这高冷范儿并非源于富二代。

胡浩轩开解她说：“我们无法选择父母，没法努力的事儿，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传说，有孩子的妈妈是世间最美丽的女人，有妈妈的孩子是世间的无价之宝。”西明子望着窗外的雨幕，叹息道，说完又转过头来问胡浩轩，“是真的吗？”

这……这么平凡普通的事，居然还能变成奢侈品啊？

胡浩轩岔开话题：“再来一局，再来再来！”

胡浩轩赢了西明子，他问：“你最忘不掉的事情是什么？”

西明子说：“小时候我和阿姨过街，有卡车闯红灯，阿姨把我拉开，自己却被撞伤了腿。她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跳舞了。”

胡浩轩心里一惊，说：“你阿姨对你这么好？亲生父母也无非就这样吧？”

他想起一件事，问道：“你跳的弗拉明戈舞，就是你阿姨教的？”

“是的，我主动要求打扫舞蹈教室换来每天一个小时的跳舞时间。我想跳得好一些，等阿姨这次回来跳给她看。可是……”话没说完，她已经泪盈于睫，她的心事浓得化不开。

战到第五局，轮到西明子提问：“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胡浩轩拿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正要说话，好像突然又被霜打了似的，蔫蔫地说：“父母没完没了的吵架，还有，动不动就要离婚。”

两个人都无心再战。

好半天，胡浩轩小心地问：“是不是阿姨对你要求特别高？你想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吗？”

西明子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阿姨对我很好。是阿姨选择了我，我不能让她失望。”

9    惊天秘密

家长会如期举行，几家欢乐几家愁。

西明子难得高兴，她欢快地说：“我阿姨今天会来。”

胡浩轩却高兴不起来，这两天，继父和老妈正在分割财产，根本顾及不到他。他想明白了，以后无论如何都随老妈的姓，因为妈始终是亲妈。

此时，两个人一对照，幸福原来是这样的天差地别。

胡浩轩在人群之中一眼就发现了西明子的阿姨。

家长会开始后，学生们到楼道、操场自由活动。寻着校园广播的曲子，胡浩轩在舞蹈教室找到了西明子。他想告诉西明子一个惊天的秘密。

“我看到你阿姨了。”胡浩轩字斟句酌。

“哦？你怎么会认识她？”她停下舞步问道。

“我想，我知道你妈妈是谁。”

西明子一驚，继而平静下来：“是谁都不重要了，有阿姨的地方就是家。”

“你阿姨就是你妈妈！你们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还有，除了亲妈谁能豁出命去救孩子？”

“谢谢你！”西明子直视着他，缓缓地说，“有一种物质，在化学里叫H2O，在英文里叫“窝特”，在尼泊尔语里叫“巴尼”，而捧到手里都是“水”。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同一个人，称呼阿姨还是妈妈，有什么要紧？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

她顿了顿，昂头，优雅地伸展手臂开始舞蹈：“我想了好几年才想明白，来处不重要，称呼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未来发光。”

胡浩轩默默地走在十月的阳光下，有沉郁的歌声传来，是朴树的《傲慢的上校》：人如鸿毛，命若野草……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

他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刺眼的阳光，如同面对他一直不敢正视的破碎家庭和一塌糊涂的功课。他镇定地点了点头，自语道：好吧！就让我来领教！

尾 声

你的咖啡凉了吗？再续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