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颜色
2020-01-19孙农
孙农
缂丝“三世佛”。 扎什伦布寺供图
还原那时你的模样,班禅源流
二世班禅索南却朗,幼时传说他能追述班禅第一世生前之事迹,聪明异常,后到噶丹寺出家为僧,一日去当时担任噶丹寺赤巴拔梭·曲结坚赞座前顶礼时,赤巴问他叫什么名字?回答“毕乌”,即“牛犊”之意。赤巴曰:“犊长成牛。”牛,藏语称“朗”,因此赐法名索却吉朗布,简称索南却朗。索南却朗中年以后,离开噶丹寺返回后藏,驻锡隐更寺,专事禅修,不问俗务,有僧徒十六人,俱成大器,广宣佛法,圆寂后被追认为二世班禅。唐卡上,索南却朗头戴僧帽,身披袈裟坐在岩石上,做说法状。上方是其修行的本尊文殊菩萨金刚和上师拔梭·曲结坚赞为他剃度的场面,下方示现吉祥天母。
班禅源流之二世索南却朗像轴
四世班禅罗桑却吉坚赞,出身平民,13岁入恩贡寺出家,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起赴扎什伦布寺、甘丹寺深造,由于学习刻苦,加之天资聪慧,被公推为扎什伦布寺活佛。在担任扎什伦布寺赤巴后,创立默朗木大会和阿巴扎仓,从而形成了扎什伦布寺完整的、先显宗后密宗的学经体系,“班禅”名号亦从他起。四世班禅头戴僧帽,神态慈祥,左手捧佛经,右手结说法印。上方是其修行本尊白上乐佛和三世班禅,其中白上乐佛,是双身、一面两臂,男尊两手各执一宝瓶交叉于胸前,并拥抱明妃,明妃两手均持颅碗。佛光中所现是大日如来,下方是手捧吐宝鼠的黄财神和手持宝剑的红勇护法。
六世班禅罗桑班丹益西,于藏历第十二绕迥之土马年(清乾隆三年)生在襄地扎西则地方。父唐拉,咒师出身,母尼达昂茂,系贵族宗室之女。1766年,乾隆帝遣使到扎什伦布寺册封他为“六世班禅”,颁给了金册、金印。1780年,历经千里跋涉,从日喀则到承德朝觐乾隆皇帝,参与乾隆帝七旬万寿庆典,是年因病圆寂于北京西黄寺,享年42岁。
六世班禅的遗体在西黄寺停放了6天,供各界人士和佛教徒瞻仰。然后用防腐药水浸洗,移置到由高宗御赐的用7000两黄金建造的天降金塔里。次年二月,六世班禅的灵塔运往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寺僧众造了一座大银塔,将御赐金塔供奉在内。
唐卡上,六世班禅左手托佛经,右手结说法印,表情安然,跏趺坐在宝座之上。上方是密教主尊大威德金刚和五世班禅。大威德金刚九面,代表的是佛陀的九类教法,发上指向佛地之意,其双足有大威力,可压覆世间。
班禅源流之四世班禅却吉坚赞像轴
班禅源流之六世班禅罗桑班丹益西像轴
三幅唐卡的左侧,皆有“乾隆庚子钦定”六个金字,如此可知此三幅均为宫廷唐卡。宫廷唐卡,一般指在宫廷内绘制的唐卡和进贡的唐卡。其分单幅画和成堂的组画,尤以组画最为精彩,因系统性和完整性,对研究唐卡艺术风格与图像学的专家来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众所周知,唐卡作为宗教的载体,是顶礼膜拜的圣物,很少有画师将自己的名字、绘制时间写到作品上,而宫廷唐卡有文字题记,这极为可贵,也是研究唐卡的关键。
对比来看,三位班禅体态和容貌,都做了写实处理。就年龄而言,二世班禅和六世班禅,正值壮年,而四世班禅年纪稍大,其脸部的皱纹较多。就体态而言,二世班禅和四世班禅,清瘦骨感,而六世班禅体格健硕。三幅唐卡上,用色和构图风格一致,根据服饰上相似的花纹推测,其出自同一画派,甚至出自同一画师之手。有了班禅源流唐卡,无缘与那些博学的大师们相见的今人,也能据此尽可能还原前人的容貌。此乃一大幸事。
時轮金刚,繁复又简洁
时轮金刚,既是密宗无上瑜伽部一位本尊之名,又是时轮教法的主尊。宗喀巴说过,懂得时轮金刚修行,就懂得一切密宗修行。时轮金刚的教法宏大精深,如果我们不是学者,也不是修行者,能否直接通过造型艺术,管窥这一博大精深的体系呢?答案是肯定的。藏传密教举世无双的唐卡造型艺术,将海量信息蕴含于线条、色彩和布局之中,让观者大开眼界的同时也大开脑洞。
时轮金刚唐卡。 扎什伦布寺供图
这幅唐卡展现了时轮金刚的双身相。先看主尊,时轮金刚上身蓝色,四个头依次是蓝、黄、白、红色,分别表示降伏、增益、息灾、敬爱四种事业,也是功德圆满的象征;每个头上都有三只眼睛,象征洞察一切;他有二十四条手臂,八条蓝色,八条红色,八条白色,其中两手抱明妃,并持铃杵表示慈悲与智慧双成,其余手伸向两边,手中各持不同器物,都含有宗教寓意;每只手的五指从拇指到小指颜色各异,依次是黄、白、红、蓝、绿色;每根手指由指尖到手掌的颜色也不同,依次为蓝、红、白色,再看明妃,她是黄色身躯,有黄、白、绿、红四个头颅,八条手臂,五指和指尖没有主尊那么多变化,仅有黄、红两色。
现在我们看整体造型的关系。蓝色的时轮金刚,抱持着他的黄色明妃,呈站立姿势,右腿伸,左腿屈;明妃与主尊相反,左腿伸,右腿屈。两人的身体紧紧结合。明妃背对我们的身体,遮挡住了大部分主尊。她的双腿几乎完全遮挡住主尊的双腿。这是有趣的一点。如果仅以占据画面面积而言,明妃似乎还要超过主尊。她身躯的健壮程度也与主尊无异。她的头部本应背对我们,但却以不可能的角度向后扭转,仰头,将她的侧脸完全呈现出来,她的嘴唇与主尊的嘴唇,惊心动魄地完美相接。
位于扎什伦布寺附近的刚坚唐卡绘画艺术中心。 曾涛 摄
主尊和明妃共三十二只肌肉饱满的手臂,呈放射状向画面四处伸出;大红色的火焰光轮从他们身体中迸射出来,线条和颜色如同从他们身体中生长出来,牢牢吸住了观者的眼睛。想象一下我们日常的审美,对扭曲、重叠、非自然呈现的人体,普遍会有不适的感觉,但我们现在看到这由人观想出的神灵,却如此光辉夺目,摄人心魄,一种生命的强大、丰盛、辉煌的感觉,扑面而来。这是造型艺术的胜利。时轮金刚教法所研究的外在世界、人的身体、人的意识,这三层宇宙之间的关系,就这样被一组形象所概括。从这个角度上说,这幅如此繁复的唐卡,又是何等简洁啊。
刚坚唐卡绘画艺术中心的匠人在绘制唐卡。 曾涛 摄
整幅唐卡的中心,是他们的表情。明妃的侧面高高仰起,我们很难明确地读出她的内心,但有坚定、主动的感觉。我们此时会发现,她也有三只眼睛。就在她的三眼之上,主尊的蓝色正脸,呈现一种宁静、深思甚至带点愕然的感觉。他的嘴形呈现愤怒相,他的脚下还踩着红色的欲望神和白色的恐怖妖魔。他正以大愤怒、大无畏的力量降伏邪恶,但他的双眼盯着正前方的观者,流露一丝温柔的悲悯。
不知道这幅唐卡的原件是不是也传递出这种感觉。这是扎什伦布寺所藏的古老唐卡,时间在它上面已经留下了很多痕迹。有可能一处褪色,一点灰尘,一丝褶皱,都会改变他们的表情。但,这不正是时轮金刚的意蕴吗?时间运行之中,有如金刚般坚固不坏的规律,等待观者去认知体会。
狮面佛母。 扎什伦布寺供图
狮面佛母,乐空不二之舞
唐卡上这尊空行母,身体是深蓝色,头部呈狮子相,戴着四骷髅冠,青绿色的头发高高扬起,眉毛十分粗大,也和头发一样是青绿色。眉下双目,眉上一目,三只巨大的红色眼睛几乎占据脸部一半面积,瞪得浑圆。她的嘴张得如此之大,以至于下颚向左侧裂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露出锋利的獠牙和鲜红粗大的舌头,正准备吞食左手头颅状容器中满满的鲜血。这近乎恐怖片的面部呈现,就是密宗的狮面佛母,观世音菩萨示现为护法神的化身,藏语为“森多玛”,亦称狮面空行母,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可遮止一切邪魔。
她右手持金刚钺刀,在虚空中扬起,左手把装满血的颅器送到嘴边,鲜血已经激荡而起,显现出动势。她的手指如鹰爪般弯曲而锋利,脖子上挂着人头连接而成的项圈,一直垂到腿部,十四个人头神色各异,有痛苦,有愕然,有震惊,有微笑,观之令人心惊。她饱满的胸部和乳头被夸张的线条呈现出来,带着一种妖异的性感。与人头项圈相应,还有一条绿色飘带飞舞在她双肩之上,飘逸如吴带当风,一重一轻,整个身躯的上半部显得饱满而又轻盈。
清人阴体狮面佛母的汉满蒙藏4 种语言释义。 扎什伦布寺供图
因为她在跳舞。她身上佩戴骨饰璎珞,下身系着虎皮裙,披着人皮披風,左肩斜依三叉喀章嘎杖。这根类似海神三叉戟的权杖,其锋利的顶端,还穿刺着一大一小两颗人头。而权杖的杖身,正好从她弯曲的左臂弯中穿过,又从她弯曲的左腿弯中穿过,尖利的下端,正好刺入地上一具男尸的胸口。她等于怀抱着这根权杖,没有掌握在手,却运用自如。
这还不是她舞姿的全部神奇之处。她左腿微屈,单足踩在男尸上,踩的部位正好是男尸的下体。这是她全身的支点。她的右腿高高扬起,如同打坐双盘的姿势。这个舞姿类似于湿婆之舞的变形。湿婆是右腿独立,她是左腿独立;湿婆是左腿向前方探出,她是右腿盘起。我们看见湿婆之舞。这是死亡之舞,震慑邪魔之舞,乐空不二之舞。她的身后,橙色和红色的极细密线条放射出去,形成美轮美奂的光幔。在光幔的尽头,烈火熊熊燃烧。
对藏传密法中的愤怒本尊化相不熟悉的人,尤其是男性,也许会对这尊空行母心存疑虑和顾忌。其实,密法中的愤怒本尊身上,往往都有尸垫、人皮、兽皮及骷髅等饰物。它们各有表意,并非真的人皮、尸体等,更非由杀生所得,而是由本尊之乐空智所变现出的形象而已。这些“恐怖”的东西,实际上只是某些佛教概念的外在标记和象征。而这恐怖的狮面佛母的传承,受到密宗各派尊崇,在萨迦派中被称为“十三金法”之一,在历史上依传统是要用纯金块来求法的,甚至很多时候用纯金求法也不一定能求到,可见其珍贵殊胜。这里有一个传说。
刚坚唐卡绘画艺术中心的匠人在绘制唐卡。 曾涛 摄
刚坚唐卡绘画艺术中心的匠人在绘制唐卡。 曾涛 摄
伐阇羅佛多尊者。 扎什伦布寺供图
西藏拔日大译师罗扎瓦曾与外道长老辩论,以超胜的佛法取得胜利。外道多杰丹巴不甘心失败,心生怨恨,威逼译师舍弃三宝,改归其门宗,否则将在七日内以咒诅之术取译师的性命。罗扎瓦宁死不从。但是外道多杰丹巴具有极大神通力,其咒术极其灵验。无奈,译师前往拜见大成就者多杰丹巴,陈述事情经过,寻求庇护之法。多杰丹巴尊者说:“今天是九号,你筹备丰盛的供品,明天我们做一次荟供,空行母会有办法帮助你的。”于是罗扎瓦用四两金子置备供品、四两金子供奉上师多杰丹巴,在十号这天,如期举行荟供。荟供时,狮面空行母在空中显现真身,并指示罗扎瓦取得伏藏之处,和念咒运用之法。
第二天,罗扎瓦按照狮面空行指示,找到山洞,奉献红色空行母食子后,果然在地下掘得经卷,看后将其珍重地佩于颈上,并不断地依之进行了念诵,所念咒数远远超出了空行所告诫的数目。第三天晚上,由于外道多杰丹巴的咒诅之力,各种神女、魔神等纷纷于前夜、中夜、后夜时前来施障加害罗扎瓦,但均未成功。凌晨时分,狮面空行母再次现身,告诉罗扎瓦,外道多杰丹巴已吐血而亡。
其实,外道师本来可以不死,但是由于罗扎瓦念诵了过多的咒语,咒语巨大的力量令外道师自食恶果。得此消息,罗扎瓦欢喜无比,迫不及待地禀明了多杰丹巴尊者。此时,多杰丹巴尊者心中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又见罗扎瓦如此欣喜于外道多杰丹巴的死亡,毫无慈悲之心,甚为不悦,发怒说:“末法时代,有师如我,则弟子必如你!”多杰丹巴尊者一把夺走了罗扎瓦脖子上佩戴的经卷,将他轰了出去,声称再不相见。
这是雷霆万钧的逆转。依靠狮面佛母获得如此神通伟力,夺人性命的罗扎瓦,一下子堕入冰窖之中。他痛悔不已,深思不已,但对多杰丹巴尊者的信心,却从未有过的坚定。他坚持不肯离开上师所在的金刚座,多年间仅靠多杰丹巴的侍者玛哈哈萨玛在腰带中夹裹少许食物为生。直到十二年后,这忏悔终于感动多杰丹巴尊者,将狮面空行母的各种灌顶、教敕、窍诀并诸事业支分等圆满赐予。罗扎瓦学成返藏后,将狮面空行母法门圆满授予了萨迦五祖之首大慈贡嘎宁布,成为了不出寺墙的“十三金法”之一,以后历代辗转相传,从未间断地传至今天。
这个记述呈现了狮面行母传承中,那种猛厉和慈悲互为依存的原则。此时我们再看这尊凶猛的护法神,是否有了一些更丰富的感受呢?
甚至,尽管狮面空行母呈现女身,也并非一般世俗所认定的“女性”概念,而是所有众生都具有的空性智慧的显现。在密乘中,行者修习一个法门去开展其潜能,从每个人都拥有根本心的观点看,是没有男女之别的。观看唐卡的我们虽然不是行者,如果能借鉴这种看的角度,也能获得更丰富的审美体验。
化解仇恨的伐阇罗佛多尊者
第一眼看上去,你会以为这是一幅明代的文人画,青蓝色基调,人物坐在树下,衣带轻飘,造型如禅宗高僧,山石背景恍如汉地。但它是一幅唐卡,展现藏密十六尊者之一,伐阇罗佛多尊者的唐卡。这是一幅汉藏艺术水乳交融的唐卡作品。
伐阇罗佛多尊者是音译,很难念,能查到的汉译名字叫作金刚锐锋子尊者,来自敏公上师在《供请十六大阿罗汉护教略仪》讲记中所说。我觉得翻译得很好。这位金刚锐锋子的出身很像佛陀,也是古印度某小国的王子,听闻佛法后放弃了继承权,说服父母允许他出家,跟随卡达亚衍那尊者修行。
如果我们把金刚锐锋子的行事风格和佛陀相比,能看出一些不同。佛陀是离家出走,只身求证真理,他是说服父母同意,并且跟随一个大阿罗汉修行。佛陀的决绝和猛厉,确实是空前绝后。后来,他的老师带他离家到异地修行,这里可能就有排除干扰的想法。在异地,果然出了一件事。
金刚锐锋子一次化缘到了另一个小国,国王不在,他反正是化缘就长驱而入。国王的女眷们很喜欢他,给他供养,并围坐听他说法,连国王回来都不知道。国王忍着怒气问他:你是阿罗汉,还是圣者?他很诚实,不是阿罗汉,也不是圣者。国王大怒,那你贪欲未断,凭什么坐在女眷中说法?于是殴打并驱逐了他。
平心而论,国王并未做错。但金刚锐锋子受此大辱,愤怒至极,决定回家向父亲搬救兵攻打那个国王,老师怎么劝都不听。于是,当夜,卡达亚衍那尊者运用神通,让他做了一个噩梦。梦中他举全国之兵讨伐那个国王,却战败被杀,死前看见老师在刑场托钵化缘,大叫一声,就醒过来了。老师就在他身边,寥寥数语,梦醒的金刚锐锋子得证阿罗汉果。
这位尊者在贪欲大爆发的时刻,一梦斩断因果,显示出了真正的心力,不愧金刚锐锋子这个名号。在画中,他左手所拿的拂子,据说是为天龙八部之一的乾达婆说法之后,他们奉献的。尊者将这些散发香甜气息的拂子加持后,使之变成一支拂子,作为自己的标志物。所有看见、触摸到或者拂子发出的香味的信徒,都将获得最高的智慧;还可以获得将自己的意念完全控制在任何范圍内的能力。他右手的期克手印可以佑护行善的人,不受邪魔外道的侵犯。只要看到、或者碰到、或者观想他的手印,都可以得到这个加持。
他的微笑证明了这些。在秀美的线条和淡雅配色的烘托下,这位藏密尊者,呈现出禅宗高僧般的高逸之态。他微笑地看着前来请教的小和尚,又似乎在看着别处。他笑容中的幽默和嘲讽,似乎是在提醒小和尚,又似乎在回忆自己当年的糊涂事。
整幅画面无论在人物造型,还是设色勾勒等方面都具有浓郁的汉地艺术风格。比如自然写意的人物布置;使用了“青绿山水”的画法来画山石树木;人物使用了典型的汉地书法用线;以及非常明显的,宽松流畅的衣饰。这是将汉地绘画艺术的手法与藏地的画风完美地结合的作品。但我们还是能从中看出浓浓的西藏味道。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在汉地绘画中不可能出现的,对山石进行勾边的金线。正如美国藏学家玛丽琳·莱因所说:“尽管设定了前背景的地平面和单视点,整个背景还是浓缩成一个实际上的二维平面,是具有西藏特征的。奇形怪状的扭曲的树木和层层叠嶂的山峦,金线勾边的巨石,在这里都弥漫着一种他们自己所具有的天然神奇的魅力。所有这些都证明了西藏艺术对其他艺术所做的独特的阐释。”
堆绣,笔尖和针尖上的修行
唐卡多样的艺术形式里,有一种叫堆绣。所谓堆绣,其实就是用布作画,是我国古代流行的一种传统民间工艺。中国美术史的记载,其最初是由刺绣发展而来,起源于唐代,发展在清代,据说乾隆的母亲就很喜欢这项工艺。堆绣注重人物的造型和形态,讲究各色绸缎的搭配,粗犷中见细腻,主体突出,色彩鲜明,对比强烈,犹如一幅丝质的彩色浮雕。
扎什伦布寺珍藏的这幅堆绣,主尊是护法神,蓝色身,三目圆睁,呈愤怒相。长发指天,发间有骷髅头,脖子上挂了一串粉色骷髅头,最令人惊奇之处,是骷髅头的造型比较写意,乍一看,像新鲜的草莓,也很有卡通的感觉。护法神,腰束虎皮裙,右手高举金刚杵,左手捧噶布拉碗,以人皮为坐垫,骑在威猛的神兽之上,火焰背光,英姿飒爽。看着画上清晰可见的针脚走向,心里不禁感叹,怎样的一双巧手才能制作出这样的精品啊!
带着好奇心,去了扎什伦布寺唐卡画师罗布的绘画室,有幸了解了一些堆绣技艺。关于罗布画师的背景,在壁画那篇,已经做了详细介绍。堆绣的工序十分复杂,画幅大小为64 厘米×44 厘米的堆绣,“如果是两个人,一个画,一个绣,两个月到三个月,才能完成”。罗布老师接受采访的时候,怀里仍抱着画板,手里捏着画笔,盘腿坐在椅子上,时不时羞涩一笑。
刚坚唐卡绘画艺术中心的匠人缝制的堆绣零件。 曾涛 摄
刚坚唐卡绘画艺术中心的匠人在缝制堆绣。 曾涛 摄
堆绣,首先也是由画师先起底稿的,而佛教艺术的艺术形式和宗教意义、创作过程与完成结果,须臾不可分离。在起底稿之前,画师要洗手净心,焚香祷告。画的时候,心要专注,避免杂念。不少画师在绘制时,会诵经持咒,他们还习惯性用嘴含一下笔尖,让口水滋润颜料。无形之中,他们是把身体和意念的一部分融进了画里。从一开始,这就是在用笔修行和供养。堆绣的底稿绘制相对比较简单一些,因为只需要画轮廓,跟绘制其他唐卡相比,画师需要用文字在纸上标注主佛的名字,以提示绣师,这便完成了堆绣的第一道工序。
紧接着,画师找来专用木板,在木板上铺一层丝绸,将底稿铺在丝绸上,沿着所绘线条,用缝衣针均匀扎孔,这个过程会比打底稿更耗费时间。扎孔完成,用另外一块布裹住石粉,在底稿上轻轻扑打,石粉透过小孔,在丝绸上留下痕迹。如此,唐卡的制作重心,从纸张巧妙地转移到布面之上。沿着石粉勾勒出的线条,画师将完整的布块,根据最终要绣的颜色需要,剪成形状各异的小块,交由绣师,随后监督并指导绣师,每个区域要用什么颜色,其中包括外围轮廓的线条用什么颜色,都会用彩色的线标注得十分清楚。故宫博物院藏传佛教文物研究所所长罗文华老师提醒了我,说这个工序其实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粉本”的概念。粉本是自古以来民间画工经常采用的绘画方式的一部分,历朝历代的民间画工也创造和积累了大量的粉本种类,多用于四观壁画、水陆画、灯画和年画等。如今,这种传统技艺也延续到了堆绣工艺之中。
绣师拿到布片之后,绣线的用色是十分讲究的,画师和绣师需要反复沟通确认。这个环节,是耗时最久,也最考验画师和绣师配合的默契度。毫无疑问,在繁复的绣制过程中,绣师其实是在针尖上修行。在绣的过程中,绣师每完成几片,就会将散布交给另外一个师傅,师傅要做的工作是拼贴。这个工序,需要的工具最多,师傅盘腿坐在地上,触手可及之处,摆着石头、熨斗、剪刀、糨糊,等等。底稿铺在面前,四角用石块压住,用熨斗将每块绣好的布熨烫平整,再将绣好的碎布片对应底稿轮廓,局部拼凑成完整连贯的小块。之后,用熬好的糨糊将拼凑的碎片粘在一起以固定,再用剪刀将多余的布料剪掉,至此,底稿的使命完成了。
刚坚唐卡绘画艺术中心的匠人在制作堆绣。 曾涛 摄
裁缝纯手工将这些布片组合在一起,这些针线走向在堆绣上清晰可见。如护法神的金色頭发,就是由许多布片拼凑而成,立体感很强。看着细小繁复的纹样,绣师却完成得精细清晰,粗细线的选择运用和针法的变换,皆展示了绣师功底的细腻与娴熟。
最后一步是装裱,唐卡独特的装裱形式,不仅具有它的装饰属性与保护功能,而且有着深刻的文化含义。在整个装裱式样上,有着对虚拟佛龛的表达和追求。这也是为何写唐卡,我会倾向于先从堆绣开始的主要原因。堆绣,是最能满足虚拟佛龛这种诉求的形式,它是一种将二维巧妙变换为三维,将平面观想改为立体的高超运思方式,其含义已超越了绘画本身。
唐卡的画心部分,藏语称为“美龙”,画心四周一般先镶嵌牙子,也称彩虹,牙子以红黄两色为主,如上图,红色在里,黄色在外。但牙子的色彩搭配,其实很自由,并不完全受此局限,甚至有不用牙子的情况。唐卡作品装裱时大都给镶上了外缘,再罩上一层佛帘,佛帘外面,一般缝制两条彩色带子,垂至卷杆子处,类似汉地绘画装裱中的惊燕。但是彩带具体作用尚不清楚,也许是绘画中一种古老的实用物,只不过蜕变成一种纯装饰性的东西。但无论如何,装裱完成,虚拟的立体佛龛便灵现出来。
刚坚唐卡绘画艺术中心的匠人在制作堆绣。 曾涛 摄
这是一种能随时悬挂展现的高原上独特的流动佛龛,是藏族人民智慧的体现,这种独具匠心的象征体系,不得不让世人佩服和赞叹。
扎寺扩建,屋变星移几度秋
在众多唐卡图片中,发现五世班禅时期的扎什伦布寺和七世班禅时期的扎什伦布寺时,我激动万分。两幅唐卡,均是绘制而成,用色差异明显,构图完全不同,对比来看,给人震撼,又有一种庄严和敬畏感。
五世班禅时期的扎什伦布寺,由上页图可见,所绘建筑是班禅宫殿,措钦大殿,以及措钦大殿东侧的千佛廊院。唐卡的主体,并不是建筑本身,而是千佛院内正在辩经的众僧。辩经是藏传佛教文化中关于教义、伦理和现实的一种辩论交流,也是当地佛学院的必经学习阶段。虽然他们对宗教文化的理解和看法各不相同,不过精彩的辩经仍是特定语境中思想碰撞的绝佳途径。
五世班禅时期扎什伦布寺图。 扎什伦布寺供图
来扎什伦布寺的第一天,就赶上了僧人们中午辩经。正如唐卡所绘,辩经场上人声鼎沸,场面壮观。僧人们或站或坐,或围观或论辩,有一对一,也有一对多,更有多对多。在辩经现场,提问者每次发问时,总是先后退一两步,然后右手将佛珠串一甩,套在左臂上,同时向前跨步。除了甩佛珠之外,他们还有一个经典动作,即高举右手,拍打自己的左手,击掌声响彻在辩经对手的额前。我不解其手势的意思,问一个不知其姓名的僧人,他说击掌主要是催促对方尽快回答问题,在气势上威慑对方,再就是,击掌象征压住自己内心的私欲和杂念,净化灵魂。多少年过去了,辩经场上,僧人们的手势和气场不变,双方唇枪舌战,辩经风采依旧。
到了七世班禅时期,其所绘扎什伦布寺场景,变化极大。画中,建筑成为主体,白色的僧舍建筑群将措钦大殿以及班禅灵塔殿层层包裹,由此可见扎寺僧人数量的明显增长。纵观全图,我们的目光很容易被镏金顶的红墙灵塔殿吸引,但稍稍平移视线,宏伟的展佛台会给人视觉冲击力。这座占据日喀则制高点的建筑,是由石块交错相叠而成。展佛台上所呈现的是三世佛,四周五彩经幡飘扬,场面蔚为壮观。随着建筑规模的扩大,信众也明显增多,画上围着扎什伦布寺转经的人,手拿转经筒,漫步向前。与转经人擦肩而过的,是两匹奔驰的骏马,马上的人儿身背包裹,大概是远行的人。传统交通工具的出现,更是在提示我们画中所绘的时期,历史就是这么具体可感。
现如今,扎什每年藏历的五月十四至十六日,都会举行盛大的展佛节,也称晒佛节。扎什伦布寺有着悠久的展佛节传统,通常是一天展一佛。第一日所展是“过去佛”唐卡,寓意是人们缅怀过去;次日,是展“现在佛”唐卡,寓意是人们祈祷今日的快乐;最后一日所展是“未来佛”唐卡,寓意是人们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展佛台是为纪念释迦牟尼,于1468 年修建,完全由石块砌成,台基深入山岩之中,整个展佛台雄踞于半山腰上,高达30 米左右。展佛节时,巨幅的唐卡悬在山腰,显得宏伟壮观,在山脚下也能清晰可见。展佛台已历经几百年风雨,几百年来见证了扎什伦布寺的发展,也以自己的方式,读着唐卡,展着唐卡,成就了唐卡。过去与现在,也由唐卡衔接起来,和谐完美。
七世班禅时期扎什伦布寺图。 扎什伦布寺供图
刚坚唐卡绘画艺术中心的匠人在绘制唐卡。 曾涛 摄
这两幅扎寺场景唐卡保存完好,最值得褒奖的是其所用颜料。两幅画所用,皆是天然颜料,对比化学颜料,唐卡用色有一种沉着的美感,明而不艳。所谓大自然的色彩,就是用沉淀了千年万年的矿石粉。一幅顶级唐卡, 用到数十种乃至百余种颜料, 必以矿物颜料为主, 植物颜料为辅, 又佐以宝石、金属、土质、骨质和特殊神圣材质等颜料。从这些天然颜料出发,历代唐卡画师制出了类别众多的明暗、鲜浊与冷暖的颜色。这些颜色一经制成, 色泽不改, 容颜常驻, 千年不变。有了这两幅唐卡,我们能对扎什伦布寺的发展历程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印象。屋变星移,扎什伦布寺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扎什伦布寺,但扎什伦布寺也永远是从前的那个扎什伦布寺。
寺庙建筑和艺术是了解藏地文化全面而有效的载体。待在扎什伦布寺的最后一个傍晚,是甜的。辩经院不远处的空地上,有几棵杏树,树上金灿灿的果子在温热的空气中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在地上拾起一颗落果,轻轻一咬,酸甜可口。
回首远眺,扎什伦布寺的大部分建筑被霞光晕染,人在画中,留恋的情愫在心底酝酿。重要的不是离开,是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