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骄傲
2020-01-19鲨鲨比亚
鲨鲨比亚
之一
宁灵觉得自己最近的生活可用四个成语来形容：兵荒马乱、每况愈下、暗无天日、万劫不复。
医生、律师、大学老师、公务员、私营业主甚至知名演员，以上，是班上其他同学父母的职业。而她的……
“这是谁？”
“宁灵她爸爸。”
“他在干什么啊？”
“卖东西。”
“啥东西？”
“好像是猪头肉，哈哈哈哈……”
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同学们，讨论着手机里刚刚收到的一张照片。三轮电动车的车厢里放着一个很大的不锈钢盆，盆里满满地堆着什么，旁边放了一台电子秤，车厢后站着一个面色黝黑的男子，嘴巴张着，似乎正在吆喝什么。
宁灵气得浑身发抖：“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賣猪头肉怎么了？不偷不抢，不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么？”她很想跳起来冲每个人高嚷，捍卫爸爸，捍卫她自己。但最终她只是懦弱地缩在自己的座位里什么也不敢说。
“哼！”宁灵听到一声冷冷的嗤笑，是坐在旁边座位的祈真发出的。她并没有参与那些针对宁灵的恶意讨论，冷哼一声后脸上也毫不掩饰地浮现出不屑的神情，宁灵偷偷看她，她弄不清祈真是对这张照片感到不屑，还是对传播照片的这种行为感到不屑。
之二
在学校里，祈真是个特别的存在。
入校时排名第一的成绩，妈妈是知名演员，宁灵忍不住羡慕地想，传说中含着金汤匙出生就是像祈真这样的吧。
继承了母亲甜美容貌的祈真却始终保持着女王般冷傲的姿态。宁灵几乎没有见到祈真笑过，除了课堂发言，她也很少开口说话。
因为座位相邻，宁灵和祈真有时会被安排在一起值日。
某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宁灵起了个大早赶来学校准备做值日，可是门卫室的保安不知什么缘故迟到了，被拦在学校大门外的宁灵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足音，她猜也是赶来值日的祈真。
“早。”宁灵主动招呼。
“早。”对方迟疑一下说。果然是祈真。
隔着浓雾，宁灵只能看见祈真的轮廓，她和她一样站了一会儿，忽然蹲下。宁灵听见喵呜喵呜的叫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只小猫咪，猫咪很快就不叫了，随着雾气一点点减淡，宁灵这才看清祈真在给小猫喂食，她将带来做早餐的盒装牛奶小心翼翼倒进自己团起来的掌心。
这个总是显得很傲慢的天之娇女，竟然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宁灵颇觉意外。
之三
父亲卖猪头肉的照片被曝光后，宁灵浑浑噩噩上完了当天的课程，好容易挨到放学时间，一走出校园，强忍的眼泪立即滚落下来。
她一路走，足尖前的地面总会出现雨滴似的水渍。宁灵没察觉有人一路尾随着她。
拐进一条逼仄的小巷，再拐进一条逼仄的小巷，高楼大厦在左拐右拐间如同被橡皮擦擦去一样彻底消失了，低矮的平房，装在屋外的水槽，斑驳剥落的墙面，灰蒙蒙的玻璃窗，入目的一切都是如此破败，甚至连地面都是高低不平的，宁灵听见身后传来“哎哟”的低呼，她转头看见了正努力站稳的祈真。
“你……”宁灵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我……我刚才差点儿摔一跤。”祈真受不了似的看看脚下凹凸起伏的地面。
宁灵敏感地认定祈真是嫌弃这里的环境，她恼羞成怒地冲祈真嚷起来：“你什么意思，一路跟过来？是要和那些人一样拍下我家住的地方，然后拿到朋友圈里展览么？”
祈真像是被说得愣住了，有几秒钟时间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宁灵。
宁灵被看得心虛起来，她觉得她可能是错怪祈真了，刚要开口说对不起，祈真忽然打开斜挎着的书包，取岀手机：“你的提议非常好。”她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机拍下了宁灵的家。
宁灵瞠目结舌，祈真低头在手机上按了几个键：“好了，发出去了。”说完将手机又放进书包，看也不看宁灵，转身大踏步离开了。
“那种房子是鬼屋吧？”
“根本连鬼都不要住好吧？
第二天，宁灵一走进教室就听见这样的调侃。
“对呀，鬼都不住，猪头宁灵住嘛。”
昨天一整夜宁灵都睡不踏实，她一边担心祈真真的把她家破房子的照片传到网上了，一边又觉得女王般高傲矜持的祈真不会做这么卑劣的事情。结果，祈真以实际行动证明，宁灵实在想太多了，她和别的人没有任何不同。
之四
吃饭、睡觉、打豆豆，多好笑的笑话呀，只要你不是那只豆豆。
宁灵觉得自己就成了那只豆豆。
当然她可以向老师求助，可是好几次她已经走到班主任身边，却还是没办法开口。
万一老师不给她主持公道呢？万一连老师都哈哈大笑：“什么？卖猪头肉的？”
放学回到家后，宁灵煮好饭，又做了简单的蔬菜汤，爸爸会在7点左右回来，猪头肉一般都会剩一些，刚好作为晚餐的菜肴。
宁灵听见电动三轮车突突的声音，坐在三轮车上的爸爸一脸的凝重，看上去和别的成年人没什么不同，可是车子开到家门口，他鬼鬼祟祟地从车上跳下来，笃笃笃敲敲门，又弓着背缩到墙角，竟然和宁灵玩起了捉迷藏。
宁灵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打开门困惑地说：“咦，爸爸在哪里呢？”
爸爸这才从角落跳出来，一脸小孩子似的顽皮笑容。
自从受了伤之后他就成了这样，过去那份稳定的工作丢掉了，妈妈也离开了，宁灵的生活因此一落千丈。
之五
宁灵的生日到了，身为班级里的“企鹅豆豆”，宁灵并不奢望自己能收到任何生日祝福和礼物。她只希望爸爸今天能早点收摊，他们可以一起去面包房买一个最便宜的纸杯蛋糕作为庆祝。
宁灵刚刚将淘好的米放进电饭锅，爸爸竟然就回来了。不锈钢盆子里什么也没剩，今天的卤肉竟然全部卖光了！
“怎么了？”
“忽然来个人，一下子全买走了。”
宁灵如愿以偿和爸爸一起去了面包房，并且在爸爸的坚持下买了一个尺寸最小的生日蛋糕。宁灵觉得自己这个生日过得真是万事如意，而这都该归功于那个一口气买走整盆卤猪头肉的人。
第二天中午，因为带了昨晚剩下的蛋糕当午饭，宁灵没有去食堂，她发现祈真也没去。
祈真打开保温饭盒，一股香味飘散出来，宁灵忍不住扭头瞥了一眼，一层切得薄薄的肉片排列在饭盒的最上面。这肉，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
难道……宁灵立即推翻了心里的猜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祈真将满盒的肉片都吃光了，下午第一节课刚开始，她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有几个男生发出嗄嘎的笑声，祈真一个冷峻的眼风扫过去，那几个人立即闭了嘴。
在空气中扩散开来的气味说实在不太美妙，但宁灵却下意识地深嗅了几下，这种味道——跟她和爸爸吃完晚饭后摸着滚圆肚皮打出的饱嗝的味道是一模一样的呀，而他们家的晚饭从来都是白米饭加蔬菜汤加卖剩的猪头肉呀。
“是你买的，对么？”放学的时候，宁灵追上祈真，鼓足勇气问。
“是。”
雖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但宁灵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你知道昨天是我的生日？”
“知道。”
宁灵有好半天说不出话，祈真准备走开时，宁灵这才急匆匆蹦出一句：“谢谢你！”
“不用。”祈真局促地用手指拉了拉书包的肩带，“对了，你爸爸做的卤肉，真的很好吃。”
之六
宁灵父亲的照片再度在班上流传开来。这次，这张照片被PS过，粗笔画的红圈圈住了宁灵父亲的头，一道箭头指向旁边两个手写的大字——白痴。
到底是谁这么过分？他们又是怎么发现她爸爸智力有问题的？一定是上前和她爸爸搭话了，打着“我也要买点猪头肉”的名义。宁灵无可避免地想到祈真。
会是祈真么？
虽说上传宁灵家破房子照片的是祈真，但当时她可是当着宁灵的面正大光明这么做的，这种背后插刀的卑劣行径实在不像祈真的所为，更何况昨天她还用那么真诚的声音称赞了“你爸爸做的卤肉真的很好吃”。
为了答谢祈真的这句赞美，宁灵特意带了小块切得整整齐齐的卤肉，本来准备午饭的时候送给祈真，现在已经快放学了，保鲜盒里的卤肉都凝出肉冻了。
“祈真。”放学后，宁灵喊住祈真，她的手伸进课桌抽屉，准备把保鲜盒拿出来递给祈真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发问，“是你么？”
祈真瞪圆眼睛，一副没听明白的表情。
“你是知道我爸爸脑子有点迟钝的吧？”
“啊。”祈真忽然冷笑一声，“是的，看出来了。”她冷冷地剜了宁灵一眼，“你认为那张照片是我拍的？”
宁灵有点受不了祈真盛气凌人的态度：“难道不是么？”
“如果你觉得是那就是吧。”祈真不屑道，“传播这样的照片确实不厚道，但是，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宁灵觉得自己像是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是呀，她爸爸确实是脑子不好，但这不代表他就应该被当作怪物一样展览，任人取笑！“你、你太过分了！”
“是你太脆弱了吧？”祈真理直气壮地反诘，说完不等宁灵回答，转身扬长而去。
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宁灵此刻心中的愤怒，祈真又没有一个智力受损只能在街边摆摊谋生的父亲，祈真又不需要住在比危房还不如的破房子里生活，如果她们易地而处，她就不信祈真能表现得多坚强。
之七
宁灵觉得自己的生活又回归到“兵荒马乱每况愈下暗无天日万劫不复”的常规。月考成绩出来后，宁灵作为反面教材被老师叫起来狠狠批评了一通。
“入学时候明明成绩还不错，这才多久？排名竟然就在倒数中名列前茅了！你每天是来上学的还是来梦游的？”
羞愤难当的宁灵低头垂泪。没有人同情她，相反还有人在角落里讪笑：“不是梦游吧，是本来就长了个猪脑子吧！”
班会结束后，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开教室，宁灵干脆趴在桌子上任由自己痛哭流涕，被人笑话了又怎样？反正她早就是这个小集体里最大的一个笑柄了。
宁灵感觉到有人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头，看见手里拿着一包面巾纸准备递给她的祈真。
“少来！别假装好心了！”宁灵伸手用力一推，祈真没防备，手里的面巾纸掉在了地上。
祈真看了看地上的面巾纸，她并没有伸手去捡起来：“为什么你认为我是假好心？为什么你不能认为我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你？”祈真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喜怒，像在陈述一个枯燥的事实：“你是太讨厌我？还是太看不起你自己？你认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得到任何人善意的关怀？”
“善意？别的事情我没有证据，但是拍下我家照片传播出去的人难道不是你么？”宁灵低吼起来。
祈真冷冷一笑：“确实是我。就算你认为另外两张照片也是我传出去的也没关系。关于你家的那点破事算是彻底被人扒光了，但是那又怎么样？你因此变成了更差的人了么？”说到这里祈真语调一变：“哦，忘了，你还真的就变成更差的人了。老师怎么说的？倒数中的名列前茅，哈哈哈！”大肆嘲弄的口吻彻底点燃了宁灵心中一直在压抑的如沼气般浓郁的愤怒。
有时，治愈一个伤口必须采用残忍的手段，切开皮肉引出脓血，将感染的部位彻底清除，事后宁灵才明白过来，祈真的冷嘲热讽就是划向她内心病灶的一把手术刀。但当时她只认为祈真是故意羞辱她。
宁灵像被惹急了的兔子那样跳起来，向祈真脸上挥了一掌。挨了一巴掌的祈真不怒反笑：“虽然我并不推崇暴力，但如果你敢在成天取笑你的那些人面前拿出这种劲头，他们早就恶灵退散了。反正如果我是你，我早就这么做了。我会让自己越变越好，让那些人明白他们对我的取笑不过是他们自己可笑，而不是越变越差，让那些人觉得怎么践踏我都是理所当然。”
虽然仍是满心愤懑，但宁灵没有办法不承认祈真说得很有道理。
家境糟糕，不是她的错；成绩猛降，却全是她自己的错。
“不要说得你好像什么都懂，如果我们俩真的易地而处……”
“如果真那样，”祈真毫不留情打断道， “至少我不会像你这么怂！”
没法否认自己确实很怂的宁灵只能小声嘀咕：“是呀是呀你最傲了，好像骄傲是多大的优点似的。”
“骄傲当然是优点！”
基督教徒听见祈真这么斩钉截铁地赞美“骄傲”，大概会出离愤怒的吧，《圣经》里都说了骄傲是七宗罪之一。
“骄傲也是可以一分为二来看待的，坏的骄傲确实会让人显得很自大很讨厌，但好的骄傲却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更自信、更坚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让自己变得更好的努力。”祈真理直气壮地宣扬自己的观点。
之八
祈真是个特别的孩子。从小她就觉得别人因为她家境的缘故对她盲目推崇是特别荒谬可笑的事情。升入新学校后，宁灵的遭遇让祈真觉得她恰好是自己的镜像，什么都是反过来的。
那天偷偷跟着宁灵回家， 就是因为想找机会安慰她，结果宁灵误解了她的意图，祈真懒得解释，干脆将错就错、以毒攻毒。
家长是路边摊小贩和家长是正当红的大明星，对祈真来说，没有任何不同。她希望宁灵也能明白这个道理：能限制自己的只有自己。
“能让我玩下么？”祈真来到篮球场边。
几个男生见平日女王般高傲的祈真突然表现得这么亲民，立即诚惶诚恐地表示欢迎。祈真拿到球后很灵活地在场上游走了几圈，忽然站定， 手持篮球像是准备投球了，几个男生戒备着，祈真身体一转，将手中的篮球用力投掷出去，却是朝着和篮筐相反的方向。
篮球恰好落在几个男生放校服外套的地方。祈真拍拍手，也不说什么，掉头走开了。跑过去捡球的男生忽然发出哀鸣：“天，我的手机！”
恰好目睹这一幕的宁灵终于明白恶意拍下她爸爸的照片并且传播出去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了。
圣诞节的时候，宁灵收到了一张贺卡，来自祈真。
“宁灵：祝你圣诞快乐，也祝你在新的一年里重新找回属于你自己的那份骄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