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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记》“吃人”问题再探

2020-01-19倪宏玲

菏泽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人者狂人日记赎罪

倪宏玲

(青岛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狂人日记》发表于1918年5月,《新青年》第4卷第5号上。作为五四新文学的肇始,历经百年仍然焕发出强大的生机。借着狂人日记等创作,鲁迅迅速确立了在新文坛上的地位,而《狂人日记》作为鲁迅新文学作品的基始,亦对后来的创作有源发性影响。关于《狂人日记》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在学术史上经历了“现实主义叙事”“启蒙叙事”“病理学叙事”的脉络演变[1]。《狂人日记》因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2]。而“吃人”更是这一奇异小说中的奇特之语。

一、“吃人问题”的四重含义

“吃人”,做为《狂人日记》的核心情节,不仅惊心动魄、创痛剧烈,而且是一个“具备深邃情思蕴涵和阐释空间的意象”[3]。在传统文学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中,“吃人”并不是问题,让“吃人”成为问题,是在现代性情境之下发生的。只有在现代性视野之下,吃人作为一种文化传统和文化政治问题才成为了一个被反复言说的话题[4]。

关于《狂人日记》“吃人”这一意象的来源,不少作者已经做了系统的探讨和言说。比如以李冬木为代表的汉学界强调明治维新以来“吃人”言说对鲁迅的影响,认为鲁迅笔下的吃人事件是从日本明治时代“食人”言说当中获得的一个母题[5],而国内学界则更注重中国文学传统中的“吃人”谱系[6]。有学者指出,“康梁学派”韩文举所著的《人肉楼》,是吃人言说的现代肇始[7]。

《狂人日记》中“吃人”言说实则涉及了四个层面:生物学、伦理学、社会学、文化学。生物学意义上的吃人,是指人相食本身,例如小说中的陈老五吃人;伦理学意义上的吃人,则关涉到吃人的道德问题,如狼子村分吃“大恶人”,易子而食、割肉疗亲;社会学意义上的吃人,则是指“吃人”行为所映射的互害型人际关系;而文化学意义上的吃人,则涉及到象征意义上的吃人,也即礼教、文化吃人,四千年的吃人文化。因此,“吃人”成了一个复杂的聚合体。谁在吃人?为何吃人?在吃何人?吃人何果?要理解吃人这一中心事件,需要对吃人的具体发生作一细致探讨。

《狂人日记》中的吃人者无处不在,整个镇上的人互为仇敌,青面獠牙,磨刀霍霍。“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的,这就是吃人的家伙”。首先出现的吃人者是打儿子的女人:“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而“我”回到家,则像“一只鸡鸭”样被关了起来。吃人的序幕已经正式拉开。佃户带来了“大恶人”被吃的消息。“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且不论被吃者是否真是大恶人(无疑是村人为了吃人而强加的恶名),也无论吃了油煎的心肝是否可以壮胆,仅仅这一带有狂热的转述,便足以激发最野蛮的想象,吃人的快感想象刺激着吃人者的神经。随后,陈老五也吃了几块“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的东西。随后出现的医生,颠覆了其治病救人的职业伦理,反而与大哥合谋要吃我,说“赶紧吃罢!”而大哥,亦是吃人的赞成者。“割骨疗亲”“易子而食”“食肉寝皮”都是为大哥所接受的,“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而大哥却在这种“从来如此”的习俗中,安然自处。

对“吃人主义”的批判,不仅是从民族文化生发出来的启蒙关切,更是具有世界意义的文化政治。“吃人”,是鲁迅通过《狂人日记》系统地塑造出的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文化符号。“吃人”是实像与虚像的融合,吃人成为伦理禁忌,显然是现代意义上的事情。有关Cannibalism这一文化禁忌的想象,关联着人性最深处的幽暗秘境。《威尼斯商人》《三国演义》《水浒传》《鲁滨逊漂流记》《格兰特船长》《福克》等中西小说中,都涉及到吃人情节。但对于吃人,却未上升到文化批判的视野。甚至不少作品都带有欣赏甚至沉醉的意味。这种对人性幽暗的不加辨别的赏玩,无疑削弱了作品的思想锋芒与批判力度。这种倾向以《水浒传》最为典型。“多餐人肉”的猊邓飞,善饮“醒酒汤”(人心制成)的燕顺、王英、郑天寿,“吃人心肝”的周通,开人肉黑店的张青、孙二娘……将人“心肝来做下酒”正是梁山好汉的拿手法宝。以李逵生剐黄文炳最为血腥:“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8]而作者不加辨别地夸赞这种豪情,无疑也损伤了作品的思想力度。在法国启蒙运动中,伏尔泰等人由批判吃人到批判信仰吃人、文化吃人,正是“吃人问题”中现代性的体现。而《狂人日记》正是在这一世界文学的“吃人”言说的谱系之中,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声音。《狂人日记》中“我”对大哥的劝说,正是彰显出这一现代伦理的作用:“……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野蛮的人是吃人的,而只有“变了人”“真的人”才不吃人,而只有被启蒙了的人才是“真的人”,才不再吃人,不再互害。而从非人到人的跨越,“心思”的不同,正是人道主义的促成。狂人想凭一己之力,诅咒并劝转吃人的人,于是做出“坚决”而“无用”的呐喊:“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这一将来,正是由健全的个人所组成的真人的社会。就此,《狂人日记》也就成为鲁迅“立人文学”的起始点,要立真人,首先就是要摒除非人状态,摆脱吃人与被吃的悲惨境地。

二、“吃人”的情感轨迹:恐怖、耻辱、忏悔与赎罪

《狂人日记》关于吃人的书写存在着两条线索,一是四千年的吃人历史,这条线索已经被诸多学者论及;第二条则常常被人忽略,也即“狂人”吃人的线索。丸尾常喜曾指出,狂人对于吃人的情感,包含了恐怖——呕吐(他者之耻)——和耻辱(自我的耻辱)三个层次,颇有见地[9]。本文以为,狂人对于“吃人”,不仅经过了“恐怖”和耻辱的情感轨迹,最重要的是忏悔与赎罪的精神向度。从莫名的恐怖,到“耻辱”,再到“自己”的忏悔与赎罪,正是狂人“吃人”精神与情感的变迁轨迹。

恐怖,是狂人处于整体吃人氛围之下的直观感受。也是小说文本营造的整体情调。很好的月光下,上演的却是一幕幕吃人的惨剧,无疑使小说具有了一种暗黑的哥特风格。以“狂人”的视点观之,周围没有任何一个好人,只有吃人者横行。这是多么恐怖的一幅地狱图景!在“被迫害妄想症”的狂人眼里,所有的人都是白牙森森,都想吃人,都想吃掉我。而每一次吃人,都如一场狂欢的盛宴。“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这种恐惧是深入骨髓的,也正是由于这种深层的恐惧,使“我”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恶意与伤害,甚至觉得连狗都多看我两眼,有着“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的眼神。而连小孩子也都给“我”这样恐怖的感觉,更让“我”生发出彻底的悲观。一代一代吃人的秘密被延续,小孩子置身于吃人氛围之中,亦对“我”——闯入者抱以怪异的眼神。

吃人的恐怖,是由吃人群体、吃人社会所带来的,而吃人的耻辱,则与“我”发生了关联。原本置身于吃人之事外的狂人,猛然发现自己早已被深深卷入这一吃人活动中。“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此刻,狂人那种优越的启蒙感开始蒙上了灰尘,因为他发现,自己与吃人者并没有云泥之别,和大哥——吃人者的血亲关系是无法摆脱的,即使死去也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承认这一点才是狂人难以接受的——发现大哥也吃人,使得“我”原本“恐怖”的情感转向了“耻辱”。大哥沦陷于吃人世界,使“我”无法再以一种高高在上的睥睨态度来审视“吃人”,而是开始意识到,“吃人”与自己密切相关。耻辱感的发生,意味着狂人深层自我的觉醒,也是“我”由懦弱的顺从者转变为勇猛的行动者的契机。正如“幻灯片事件”给鲁迅带来了耻辱感。试想,如果幻灯上那些麻木无聊的看客并非中国人,或许不会对鲁迅形成如此强烈的刺激。而正是因为同为中国人,具有同样的种族归属,鲁迅瞬间被日本同学同化为幻灯片中那麻木的中国看客,这就带来了强烈的种群耻辱感。鲁迅因之走上了启蒙文学、改良人生的道路。同样地,在《狂人日记》中,为了摆脱吃人的兄弟的这种耻辱感,狂人采取了启蒙行动,开始劝转大哥,“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开始;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不吃人者,才能从虫子进化为鱼鸟猴子,再进化为真人,“要好”的努力而向上。显然,这是鲁迅“进化论”视点的体现。狂人警示众人、吁求众人“从真心改起”——“你们可以改了”“你们立刻改起”,正是其启蒙精神的强烈爆发。这种大声疾呼,在五四热潮中,也激动了不少青年的心,成为他们觉醒与反抗的利器。

然而,如果狂人仅仅从吃人中得到恐怖和耻辱的情感,如果鲁迅仅仅刻绘出狂人恐怖和耻辱的情感,那么这篇小说当不起五四新文学的伟大开端。真正让吃人事件发生反转的,是狂人发现,自己也难免吃人,由此陷入无可逃遁的黑暗与深重的忏悔之中。“狂人”被彻底卷入这一吃人的闭环之中——吃人者终究被吃,我吃了小妹妹,我终究要被吃掉。“狂人”加入吃人的阵营,这无疑是自视为启蒙者、光明者、真人的狂人最深重的悲哀与罪愆。这样,四千年吃人的历史与狂人“吃人”这两条线索就形成了互动,也立体钩织出吃人文化传统的痼疾。因为“我”内在于社会,“我”和社会的罪恶形成同谋关系。“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痛恨诅咒吃人者的狂人,意识到这一黑暗深渊的深邃,将民族的耻辱与个人的耻辱相互勾连,并将民族罪愆等同于个人罪愆。“我”从小便接受了大哥关于“吃人”的教育,“我”置身于吃人的文化传统之中,无可逃脱。最震悚的地方则在于,高呼要他人“改了”的“我”也吃过人——“我”也在吃人!我也吃了小妹妹的肉并且不自知:“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这一事实的发现,改写了受害者狂人的形象——狂人亦是加害者。也即,在文化传统中,无人幸免于难,也无人有资格置身事外。

至此,狂人形成了一种近似于“原罪”的意识。“狂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独善其身的先觉者和审判者,而是有罪者和被审判的对象[10]。使其“民族的自我批评”的文学成为真正的“自我批评”的契机首先由此生出[11]。启蒙者,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文化审判者,而首先是一种充分的自省者,这也是鲁迅超出同代人的地方——后者往往忘记了,所谓启蒙,首先是对自我的启蒙,意味着对于自我创伤经验的清理,意味着首先进行自我的赎罪与拯救。在《狂人日记》里,所谓觉醒,所谓自我的启蒙,意味着最终对“耻辱”的自觉,也意味着深刻的忏悔、承担与赎罪。在这一意义上,启蒙文学,由此成为一种忏悔的文学与“赎罪的文学”[12]。正如竹内好“从《狂人日记》背后看到了鲁迅的‘回心’ (类似于宗教信仰者宗教性自觉的文学性自觉) , 并以此为‘核心’确立了‘鲁迅的文学可以称为赎罪文学’这一体系”[13]。伊藤虎丸把狂人“我也吃过人”这一震悚的认知称之为 “加害者有罪意识”的自觉。而吴晓东则认为,这种认知实则是狂人对自己的“原罪”意识的自觉——对于“我”与旧时代深层联系的追认,是赎罪文学得以诞生的契机[14]。而鲁迅的写作也就成了一个曝露自己的罪责,以期获得救赎的过程[15]。在忏悔意识与赎罪意识这点上,鲁迅使他所提倡的启蒙文学因之具备了世界文学的特质。忏悔之后又如何赎罪?让黑暗止于自己这一代,为了后续的“新人”而自觉“牺牲”,这便是鲁迅采取的态度。“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16]。面对残酷的现实,将希冀寄托于孩子身上,亦是鲁迅进化论视点的体现。孩子被看做是光明的可期许的未来,是进步的力量,是新生的要素,成人世界已无“真人”,而“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因此,为要破除这吃人文化,除了自省、悔罪、承担,最重要的是“救救孩子”。由此,从“吃人”的恐怖、耻辱到忏悔与赎罪,这一情感变迁的轨迹背后,正是鲁迅精神史的微观再现。而只有通过文学的呐喊,才能反抗绝望、黑暗。而这种无声、持久的呐喊,也正是鲁迅希望通过文学之力量进行国民性启蒙所进行的韧性持久的努力。

“吃人”是《狂人日记》的核心情节,它包含了生物学、伦理学、社会学和文化学的多重面向。而“吃人问题”所生发的文化隐喻,在现代文学史上得以延续,是作家们借“吃人”表现出对文化与人性的最激烈的批判。不管是《乡村的教师》中吃掉同伴的吴锦翔,还是《酒国》中大啖婴儿宴的诸人,抑或是《黑石头》中真实的食人事件,都显示出作为《狂人日记》中心情节的吃人事件所具有的重要文化意义。由“吃人问题”所生发的文化批判与赎罪意识,显示出鲁迅作为文化启蒙者的深刻的自省与沉重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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