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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变形记》的荒诞与真实

2020-01-19吴双羽

黑河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变形记卡夫卡真实性

吴双羽

(南宁师范大学,广西 南宁 530000)

一、小说中的荒诞性

荒诞这个词在文学上的运用,最初是西方现代社会和现代文明的产物。荒诞体现的是一种对人生的无意义的虚无性的审美感受,具有以下特点:荒诞是一种对人生存在的无意义的状态体悟,并且具有审美意象的象征性;同时具有怪诞的表现形式;还用来形容人们毫无意义的言语和行为。可见荒诞在文学中更偏向于描写现实生活中不常出现的、社会或是人本身的特殊现象,通过运用一些特别的文学手法来表现社会或人生的某种独特现象,这种手法在现代主义文学中出现颇多,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就在多个方面都表现了这种荒诞性。

1.情节、人物的荒诞性

首先,从事件上看,《变形记》篇幅虽短小,但层次分明、结构清晰。小说从三个部分讲述了三个重要的事件,通过对这三部分的分析,可以了解到小说在事件情节上的荒诞性。第一部分叙述了主人公一夜间由人变成甲虫,以及变成甲虫后惊吓到家人、上司,以至被公司辞退的事件。这一事件统领全篇,推动后续各情节的发展,也初露端倪地展现了各个人物的性格形象。首先,萨姆沙由人异化成甲虫,这一变化本身是不符合常理的,现实中的人绝不可能一夜间退化成虫,这也是全篇最具荒诞性的一处;同时,作者本人在叙述这一事件时也并未用太多笔墨渲染主人公的心理状态,而是平铺直叙一笔带过,冷静而过于沉默。第二部分写主人公变成甲虫后,萨姆沙的母亲和妹妹自作主张为其挪动家具,导致主人公内心恐慌不满,而父亲失手把苹果砸入萨姆沙背部。在这个事件里,父亲的作用是最大的,正是因为有着父亲打伤甲虫儿子的行为,才导致萨姆沙最后身体衰弱而死。一个父亲竟然会因为恐惧就打伤自己的骨肉,这种人性与亲情的异变让人惊诧,这种变了味道的情感在现实社会中亦难以让人理解。最后一部分,即受伤后的主人公被妹妹琴声吸引误闯客厅吓走房客,最终却被家人遗弃,内心绝望而死。小说结尾,家人在萨姆沙死后毅然决定出走新家,当他们失去家人后,不仅没有表现出悲伤,却很释然,父母更是把新希望寄托在刚成年的女儿身上,在这个荒诞不堪的社会里,亲情淡如水,更无幸福可言。

其次,作为表现主义代表性人物,卡夫卡常运用悖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来构成文章中的复杂思想,如人物的孤独意识、负罪意识、恐惧意识等。格里高尔正是具备了这些意识,才使故事变得复杂,因而反映出情节的荒诞感。第一,作为一名旅行推销员,萨姆沙是孤独的。为给父亲还债,他不得不拼命工作以养活全家,他与社会的唯一接触便是工作,他没有朋友,更无自由,永远生活在为活着而活的奔波中,这使得他更加孤立,不依靠他人,更怕依赖他人。他醒来发现自己异化后并未急于寻求家人的帮助,而是想依靠自己的能力翻身起床上班,失败后,依然顾及家人和工作,不肯打扰睡梦中的亲人。可见,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上,他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是反常的、不和谐的。人是社会性动物,没有人可以完全脱离群体,这与人类正常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相背。第二,主人公天生的恐惧意识也使得情节显得荒诞离奇。尤其是在妹妹葛蕾特与母亲要为其收拾房间搬家具的时候,由于刚适应的生活空间发生改变,使得他的内心不满而烦躁,开始为保卫领地而爬上爬下。作为一只异化了的甲虫,虽然外表丑陋不堪,但内心却始终保持着人性,并为自己争取利益,滑稽中透露出一种荒谬。

在人物的荒诞性上,小说中的人物虽然个性不同,但却流露出一些共同的特征——对待异变后主人公的反感、极端的自私主义和金钱至上主义。家人、领导、房客以及家佣,这些人物都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下扭曲恶化了人性,他们不再是纯粹的人类,而是成为失去人性,披着人皮的真实的“寄生虫”,这些人物形象的刻画也使这篇小说的荒诞性质得以加深。

2.社会关系的荒诞性

在社会关系层面上,我们会发现小说中存在着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这里不仅有人类个体间的关系,还有着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等多种关系体系,下面将对小说的各种关系来进行简单的叙述。

在人与社会方面,作为旅行推销员的萨姆沙,既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也是一个存于社会关系中的人。他每天早出晚归,各处奔波,工作勤恳,却得不到应有的结局和归宿,甚至连一点尊严都没有。在单位,萨姆沙不被认可,辛勤工作却被领导怀疑,成为一个社会被剥削的底层人;即使身体早已出现问题,曾默想“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1]46,但仍旧不愿放弃工作,仍旧惦记家庭责任。这样一个生活中的“斗士”却并未被社会认可,反而成为生活的奴隶。

人与社会本应是相互顺应的关系,人不可能完全控制自然界或社会,同样,客观的社会也不应制约、束缚人类的自由发展。在20世纪,资本主义机械化大生产,工业时代的到来却把人与社会的关系变得复杂微妙,社会发展下人追求利益,为了金钱而不断进行繁重的工作,因此不仅人身体变得虚弱,心灵也变得扭曲,逐渐丧失了自我,变得迷茫与颓废,慢慢被社会制约束缚。马克思曾说:“物对人的统治,死的劳动对活的劳动的统治,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2]41,来形容资本主义工业化生产下的社会现实。可见在当时社会,人已经成为社会的附庸,而这却是与社会发展的要求相背离的。然而,附庸于他人还是附庸于社会物质,都不可再称之为“人”,只能说是低等动物——虫,因此,这种人在社会关系中的异化,也正是人本身的退化与变异。

在人与人关系方面,首先,是萨姆沙与公司上司及同事的关系。《变形记》中的上司不仅是萨姆沙的领导,也是他家的债主。资本主义商业化社会使得主人公这个普通人的地位更加卑微,这在小说中也很明显,如小说开篇对格里高尔的心理描写——“别的旅行推销员过着如后妃般的生活,当我上午找好订单回旅馆来抄写时,这些先生们才坐在那吃早餐;若我也敢和老板来这一套,会马上被炒鱿鱼的。”[1]46可见,萨姆沙不仅受到领导的压榨,而且地位远低于他人,其中一个“敢”字更表现出地位的不平等。在格里高尔思考如何躲过迟到的处罚时也体现了社会上层人物的相互勾结——请病假则会使医疗保险公司的特约医生来,还会因他的懒惰而责怪其父母,所有借口却被否决……可见医生与上司相互勾结,一起压榨下层人民,这种极不平等的附庸关系亦是异化的表现。其次,是萨姆沙与家人的关系。妹妹是萨姆沙最珍视的家人之一,他深深地爱着这个妹妹,并曾想让她以后就读音乐学院,完成音乐梦想。在萨姆沙刚异变时,妹妹同情怜悯萨姆沙,并勇敢地承担起照顾哥哥饮食起居的责任。但好景不长,后来妹妹开始以“专家”自称,对格里高尔健康状况不那么关注。在房客事件后,妹妹更主张抛弃并杀死萨姆沙。最后,葛蕾特这个纯洁善良的女孩变得比外表丑陋的虫更加残忍而不顾亲情。而萨姆沙的父亲,宁愿用苹果杀死他,也不想让他再活着拖累家人。放弃亲情,是人的悲哀,更是社会的悲哀,这个功利的社会泯灭了人性,腐蚀了亲情,这也是人性崩塌的表现。

在人与自我关系方面,主人公虽异化成虫,但内心依旧存在着人的思想,凭借人类的思维方式来思考、行动,有时甚至比正常形态的人更具有人性——责任感、富有亲情、关心他人。由此看来,萨姆沙依旧是一个人,只是外形与众不同;但在那个剥削的资本主义社会,人仅是一台工作的机器,因而又早已“非人”了。

上文曾提及萨姆沙内心存在多种意识,正是因为格里高尔内心受到社会压榨,长年累月的压迫使得他内心开始异化,形成“非人”的意识,在没有自由的孤独世界,他已经不能再以人心去面对,的确,他早已不把自己当成人了,他更希望自己是一只甲虫,因为作为虫不必再履行任何责任,不必再顾及道德伦理。所以,当萨姆沙变虫时并未惊慌,因为他心里早就默认了这个形态,或者说他更乐于自己真有一天变成甲虫,得到解脱。

社会发展下人性的异变也许是必然的,这个世界太复杂,人为了适应社会,必须牺牲点什么,也许就是人性。失去人性的某些人,变得功利世事,唯钱不尊。格里高尔作为一个下层人,处处受压迫,他想逃避,但责任不允许他放弃家人和希望,即使形态改变,但他依旧保持着一个人应有的品格,因此,他才是真正的人,体现人性真善美的那个人。

二、小说中的真实性

好的文学作品不仅在于写作手法的巧妙,也在于其反映现实的真实性,即反映社会的本质内容,而非虚构的表象;同时包含了审美理想和审美情感的真实。卡夫卡的《变形记》可堪称是用荒诞手法表现真实性的经典作品之一,这部短篇小说算得上是大家之作,不仅仅因为其异化内容可以让人产生陌生化效应,更重要的是,可以让我们感受到作品中贴近人、贴近社会的一面,让读者与作者、与作品、与作品中的人物产生共鸣。

1.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

谈到社会的真实性,不可避免会说到社会背景——奥匈帝国统治之下,生活方式开始资本主义化,但政治上仍处于君主立宪制,于此同时国家开始对外侵略不断,对内也实行家长式的“大棒统治”[3],先进的经济形态和落后的政治形态,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不符使得这个国家危机重重。人民并未因经济发展受益,反而大批下层人民受到压迫。资本家追求利益最大化,不断雇佣工人没日没夜劳动,为了生存,下层人民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在资本主义经济社会中,出卖劳动力也就等同于出卖人身。马克思曾说:“在私有制下,劳动者不但被剥夺走生产资料,生活资料和劳动产品,而且还被剥夺去他作为社会人的本质力量或固有才能,沦为机器零件、商品,过着非人的生活。”[2]38

在《变形记》中,同样表现了这种社会的真实。主人公格里高尔是社会下层受压迫人民的典型,他不仅受到社会压迫,还有家人、责任的压迫,苦难让他最终走向了死亡。过多的压力让萨姆沙感到无望,他也曾经有过梦想:“五年就可以还完债款,之后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工作”[1]46,但异变让他看到了这个社会的黑暗与虚伪。萨姆沙努力工作,为公司谋福利,但秘书主任却依旧以为他偷拿了钱财跑路;他很爱家人,竭力履行自己的责任,为家人幸福四处奔波,但异化暴露了家人虚伪的关怀,抛弃亲情,抛弃他。社会畸形的发展促使了人性的扭曲,人们不敢承认的异化,卡夫卡却用小说做了完美的阐释。

2.作者内心感受的真情流露

作者内心感受的真情流露,与他本人的童年经历、学习与生活的经历和情感的经历等有密切关系。

在童年经历方面,卡夫卡出生在一个犹太家庭,童年对于卡夫卡是一个痛苦的回忆。卡夫卡的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在当时家长制的国家形态中,父亲在家庭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家中独子的地位使得卡夫卡从小便受到父亲无情的严厉的管教,他没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在父亲眼里他不应该有独立的人格,这给卡夫卡的童年造成很大的创伤。卡夫卡曾把父亲比作“暴君”,而且认为正是由于童年时期的创伤毁了他的一生,他曾经在与好友聊天时就说过,童年就是他最大的一个伤口或缺失。

卡夫卡的作品中,常会发现父子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在小说中可以感受到主人公对父亲深深的爱,他时刻关心父亲的身体状况、工作情况,即使被父亲踹一脚或用苹果砸伤,也丝毫没有削减亲情,但这位父亲被刻画得似乎并不那么“善良”,小说中的父亲就如卡夫卡的父亲一样,严苛而凶狠,甚至有些残暴,当萨姆沙健康时还会三言两语的关怀下,当他异化成甲虫后就开始厌恶和憎恨,甚至想杀死这个“害虫”。这种父子关系,正是卡夫卡对童年受到的由父亲造成的创伤的控诉,卡夫卡借小说中的父子关系来衬托现实生活中自己与父亲的不对等关系,通过小说来反抗这个“暴君”。

在学习与生活经历方面,卡夫卡学习期间的生活是比较顺利的。在高级文科中学毕业后一路读到了博士,学习之路是相当让人羡慕,在毕业实习一年后,他又到了当地“劳工事故保险公司”就职,后又被上司提拔为高级秘书,直到1922年去世。

卡夫卡是法律专业毕业,就连工作也是保险方面,与文学毫无关联,但这并不影响其文学创作,相反,由于其学习和工作经验,使得其文学作品更加贴近现实。卡夫卡的作品里有不少关于法律的,比如《审判》《诉讼》等。保险方面的工作也使得卡夫卡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下层受压迫人民,了解工人阶级的苦难。长期与人接触打交道使得卡夫卡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得更加透彻,在他看来,作为动物比做一个人更加真实。因而卡夫卡的不少作品也都以动物为主人公,它们大多外表是非人的动物但内心却保留着比人还纯粹的情感。因此,《变形记》正是作者本人亲身经历的真实反映。

在情感经历方面,卡夫卡的情感生活很曲折,其一生多次与她人订婚,但却没有一次是有婚姻结果的,他终生未娶,他害怕婚姻生活会毁掉他,卡夫卡一直是个孤独的人,童年不被家人理解的孤独,成年后不被同事理解的孤独,这种长期的孤独使得他对婚姻这种两个人的事感到恐慌,他惧怕结婚后的生活,他怕失去那种熟悉的孤独感,他在日记里写道:我不羡慕个别夫妇,我羡慕的是所有的夫妇……但只生活在一种婚姻的幸福中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说不定也会使我绝望[4]。

在《变形记》中和格里高尔有关系的两个女性角色是妹妹及母亲。小说对母亲并未有细致的描写,故事中的母亲一直都在惧怕异化后的萨姆沙,虽然他并没有伤害过谁,但这种丑陋的外形,奇怪的叫声却使这位母亲产生了陌生的恐惧。主人公深爱的妹妹,却也变得势利,失去了那份善良和纯洁。这些人物形象的刻画,都体现了卡夫卡对女性的认知和理解——女性不可信任。

三、小说荒诞性与真实性的统一

综上所述,小说采用了真实性与荒诞性相统一的方法来表现小说内容及其深刻的时代含义,这二者之间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荒诞性是真实性的表达手段;真实性是荒诞性的最终目的。

在荒诞性是真实性的表达手段上,小说中写了事件情节的荒诞,亦写了人物形象异化的荒诞。这种荒诞不仅是小说内容和故事叙述上的反传统,也是一种手法,是表现真实性的手段。《变形记》是表现主义文学的作品,而表现主义的表现手法,如异化,荒诞等在小说中运用得淋漓尽致,作品表现了一种人对未来的迷惑感、孤独感、冷漠感,使得人物的命运变得可悲可叹,小说中的主人公萨姆沙,正是因为对生活的无望,才选择结束自己卑微的生命。这种手法不仅让小说更加吸引读者,给人以陌生感,而且也使读者从中得到些许反思,把故事中的荒诞情节延伸到了现实社会。

在真实性则是荒诞性的最终目的上,表现主义文学更倾向于流露一种抽象化特征及浓厚的象征意蕴,通过一系列手法的运用来表现社会现实。即使是反传统的表现主义文学,其最终目的还是在于对生活和社会现实的一种描绘,再“歪曲”也是现实的一种表现。《变形记》描写的荒诞是人的异化,是不正常的生理变化,小说各种人物形象也是扭曲的,这些变形是小说内容的需要,也是社会现实的需要,作者正是想通过对异化的人、事和物的刻画,来反映工业大机器机械生产下的可怕真实——人精神的异化和失常,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淡薄,小人物悲惨的命运以及社会统治体制的腐朽。所以说真实性是荒诞性的最终目的。

四、结语

上文对《变形记》的论述主要涉及小说荒诞性、真实性及二者关系三方面。其中荒诞之处,具体论证了事件和情节的离奇、人物形象的特质、小说中各种关系的不合理性,从这些荒诞之处了解到卡夫卡创作手法的独特,他一反常态,采取迥异的手法和结构来编排故事,彰显了他非凡的创作思想。在真实性上,也谈及了两点——文本外部的社会真实以及作者内心的真实,从文学作品的内外两个层面分析了作品的真实性,更加透彻地反映出小说的内在价值——是反映社会真实状况的一面镜子。除此,只有把荒诞与真实性两个特征结合起来,作品才更加完整,更易理解其主题,即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下的异化与扭曲。卡夫卡是文学界永远谈不完的话题,他的思想,以及他的文学作品有着无穷的魅力,吸引着后代的一批批学者对其进行探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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