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裔女性文学中的男权中国形象
——以汤亭亭、谭恩美作品为例
2020-01-19马晓婧
马晓婧
(蚌埠医学院 公共基础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美国华裔女性作家以人数比华裔男性作家多、著作丰厚、作品真实,成为华裔美国文学创作群体中一支重要的力量[1]。美国华裔女性作家的许多作品已进入美国主流文学史,有些已跻身经典作品行列。华裔美国文学在经历了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萌芽阶段后,在20世纪后半叶步入繁荣期。在此期间,受美国民权运动、反战、女权主义运动等影响,涌现出在美国文坛上产生重要影响力的华裔女性作家,如汤亭亭、谭恩美、伍慧明等,她们以女性、美国少数族裔这一特殊的身份进行文学创作,创造了富有女性主义意识的书写体系,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女性叙事洪流。
一、比较文学形象学
比较文学形象学是“对一部作品、一种文学中异国形象的研究”[2],如本文“美国华裔女性文学中的男权中国形象”。
中国形象究竟是谁的形象? 美国人对于中国人的想象,会不会是对我们自己镜像的映射?美国人创造的中国形象,是否是他们合理化自己与“他者”之间等级关系的一种手段?美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与现实中真正的中国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确定。 但可以肯定的是: 当我们探讨种种形象时,已经开启了跨文化、跨语言研究的大门。而美国华裔女性作家虽身处美国,受美国文化浸染,但因其华裔少数族裔身份,处于边缘创作地带,与中国文化不可能完全脱离,因此,她们对中国这一异国形象的塑造必定受美国对中国看法的影响,同时受个人经历、成长环境等因素影响,表现出更强的复杂性。本文试图通过分析在美国华裔女性文学史上影响力较大的作家汤亭亭、谭恩美的代表作品中的男权制中国形象,透视这一形象背后书写的原因。
二、汤亭亭、谭恩美笔下的男权制中国形象
1.男权制文化
几乎在全世界范围内,女性都生活在男权文化中[3]。在中国,男权文化的集中代表——父权与夫权文化由来已久。自基于父权与夫权文化的“三从”思想萌生后,妇女的从属地位便被这一束缚女性思想与行为的教条所捆绑。“三从”即为“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三从”体现的男权思想是男性权力统治女子一生——婚前(父权控制)和婚后(夫权控制), 女子必须无条件尊崇和服从男性权力。女子婚嫁前遵“父母之命”是人们婚姻活动普遍的准则,婚后要求妻子对丈夫百般顺从、极尽侍奉。汉朝班固所撰《白虎通》指明了妻子侍奉丈夫的四项行事标准:“妇事夫有四礼焉。鸡初鸣,咸盥漱,櫛縰笄总而朝,君臣之道也。惻隐之恩,父子之道也。会计有无,兄弟之道也。闺閫之内,衽席之上,朋友之道也”[4]。在君臣父子妻的伦理关系中,妻是最底层的,为妻者只要做到侍奉好丈夫便可家道兴,然后可国兴。要做到这一点,女性必须遵从一些规定,如女子出嫁后必须侍奉好丈夫和公婆,“妇事舅姑,如事父母”,对他们嘘寒问暖,恭恭敬敬,和颜悦色,言听计从。班昭的《女诫》也对女性的道德教育提出了标准:妻子要把丈夫视为至尊,要绝对服从,从一而终。“一女不事二夫”,要求女性有很强的贞洁观念。中国自秦汉以后,女子维护贞洁被视为行为的最高准则,宁可为贞洁而献身[5]。汤亭亭、谭恩美依据女性敏锐的感知力,把旧中国这个有着几千年男权制传统的国家变成她们塑造中国形象的重要舞台。
2.汤亭亭笔下的男权制中国形象
汤亭亭1976年创作的自传体小说《女勇士》,一经出版便广受赞誉,一举荣获当年非小说类美国“国家图书奖”,其影响力非同凡响。汤亭亭在《女勇士》中将男权制中国社会作为故事的背景。该书由《无名女人》《白虎》《巫医》《西宫外》和《胡笳怨曲》五个小故事组成。以第一章《无名女人》为例,作者在开头便向作者描绘了一个麻木不仁、人性泯灭的男权制旧中国的农村形象。故事开篇我(叙述人)的母亲就告诉了我一桩家族秘事:我的姑姑“无名氏”因丈夫去美国淘金期间与同村一男子发生关系后有孕在身,在分娩当天遭全村人抄家和辱骂后怀抱出世的婴儿投井自杀。男权制社会女子应遵从“三从四德”,视贞洁如生命,因此,女性失去贞洁无异于犯罪,是不可饶恕的。于是我的姑姑在要分娩的那天晚上被村人抄了家。“他们先是朝我们家的房子扔土块、石头,接着又扔鸡蛋,然后开始宰牲口”[6]8。进屋之后,村人把姑姑的衣服撕得粉碎,对她破口大骂。村民们对无名姑姑歇斯底里的辱骂与打砸抢似的发泄正是对她不遵从女子“三从四德”的惩罚,借以维护男权制的权威。汤亭亭极具讽刺性地写道:“旧中国的女人没得选择。是某个男人命令她与他睡,成为他见不得人的罪孽。我很想知道,那男人跟别人一起抄她家的时候,有没有蒙着面罩”[6]13?可见女性的地位有多卑微。即便那男子伙同村民一起抄了姑姑的家,但从分娩到自杀,姑姑从未向别人吐露过那男子的姓名,也从未责怪于他,作为男权制社会的牺牲品,姑姑甚至一味保全男子的名声,可见男权制社会压迫下女性对男性的俯首听命与逆来顺受。
相比村民强加给姑姑的惩罚,深受男权制思想影响的姑姑的家人对姑姑造成的伤害更为残酷和致命。全家人在被抄家后,对姑姑大声咒骂:“你这鬼,死鬼,鬼啊!我们家从来没你这个人!”[6]28姑姑失去贞洁让全家人蒙了羞,为了洗刷家人的名声,全家人也沦为了男权制的帮凶,他们辱骂她,通过除去她在宗祠、族谱里的名字遗忘她,甚至还让她遭永世惩罚,死后也要让她忍饥挨饿,向别的鬼乞讨或偷抢供品,使其永世不得安息,作为永世的惩戒。至此,一个抛弃骨肉亲情、麻木不仁、视女性为草芥的男权制旧中国形象已跃然于纸上。
3.谭恩美笔下的男权制中国形象
作为华裔文坛上的又一位巨匠,谭恩美的代表作《喜福会》一经发表便屡创佳绩,荣膺“全美图书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男权制中国也随之变成谭恩美小说中演绎女性故事的背景舞台。《喜福会》中三位来自中国的女性无不受中国封建婚姻制度的迫害。以江林多为例,只有两岁的她不得不顺从父权,接受父母之命被许配给了黄家。自己的母亲也沦为夫权制的帮凶,反复告诫女儿去黄家之后千万要顺从,不要给家人丢脸。江林多12岁嫁入黄家的第一天就要立刻步入厨房做饭以侍奉自己的丈夫和公婆,这是男权制社会对婚后女子的要求。她在公婆面前事事顺从,侍奉丈夫一日三餐,竭力讨婆婆欢心。但是因为她一直未能完成繁衍子嗣的使命,所以婆婆扇她耳光并叫她“坏媳妇!”[7]55
小说中另一个人物许安梅的母亲又是另一个父权制社会的牺牲品。许安梅的母亲本是一个有学问人的妻子,丈夫去世后,在商人吴庆及其二姨太的合谋下失了贞,被迫嫁给吴庆做了姨太,在吴家过着地位低下、受尽屈辱的生活。虽育有儿子但被阴险的二姨太夺走,最终不堪屈辱,通过吞食鸦片结束了自己短暂而苦难的一生。作为安梅母亲的家人——安梅母亲的哥嫂、母亲对她的态度加速了她的毁灭。因为失贞给人家做了姨太,自己的哥哥对自己又打又骂。嫂子也对安梅的弟弟说: “你妈养个什么货色,我看连鬼也瞧不上她!”[7]33就连安梅的外婆也这样骂自己的女儿“这个鬼东西是谁?一个不守妇道的寡妇,只不过当了人家的三姨太!如果你把女儿带走,她就跟你一样丢人现眼,永远抬不起头来。”[7]36尽管我们从安梅的母亲为安梅的外婆剜肉疗伤可以看出她是一位善良、孝顺的女性,但即便如此,她的失贞让全家人疯狂,由此可见,男权制对人的荼毒有多深。
三、汤亭亭、谭恩美笔下的男权制中国形象书写原因
在美国华裔女性文学文本中,中国形象被男权制的阴霾所笼罩,是简单化了的作家对于中国这一“他者”形象的塑造,而作家对于异国形象的创作离不开其创作的那个年代整个美国社会对异国的看法以及作家有关异国的信息来源、创作时的感情、心理等因素。
1.美国社会流行的中国套话对美国华裔女性作家创作的影响
“套话”是源于文学形象学的一个术语。法国当代学者巴柔为了使“形象”的概念具体、清晰,选择了“套话”(stéréotype)一词作为形象的一种特殊存在形式。孟华指出:“套话”是汉译的stéréotype,该词原指“铅版”,后被转用到思想领域指老俗套[8]。套话经历了整个社会对异国看法的历史沉淀,无疑成为我们了解、诠释作家所塑造的异国形象的重要媒介。美国社会对中国这样一个异国形象的看法如何?梳理文献发现:从18世纪源自马可·波罗对中国的崇拜,到鸦片战争时期对中国的蔑视,20世纪上半叶由于中国民主主义运动和抗日战争带来的短暂同情和仁慈,到建国后的敌视,美国社会对中国的想象并未产生根本的变化。正如明恩溥笔下的中国,始终被描述成黑暗中心,那里等级森严,人们麻木不仁、漠视生命、冷漠无情、敬畏权威、无知愚钝、因循守旧……[9]44。这一中国套话势必对作家的创作产生重要影响。汤亭亭、谭恩美笔下的男权制中国形象正印证了作为“他者”的中国套话:男权制中国下的男性,甚至连女性自己也视女性为附属品,对女性表现得冷漠、麻木,而女性则需遵守男尊女卑的等级,遵从三从四德。华裔女性作家这种对套话复写的书写模式表达了一种西方优于东方的态度,即以中国的苦难与落后衬托美国的先进,这在一定程度上既满足了美国受众对中国的窥视欲和猎奇心理,也保证了其作品在美国的销量和受欢迎程度。
2.作家的心理、感情、想象等因素对美国华裔女性作家创作的影响
作家的感情、想象和心理等因素细微且复杂。如汤亭亭、谭恩美等作家,她们有关中国的信息来源多来自自己的父母。而父母对孩子的直接灌输则对她们其后创作作品时的心理造成了直接影响。汤亭亭的母亲是个典型的中国母亲,母亲常给她讲故事,她从母亲的故事里看到的是中国的男子能娶很多老婆,女性不受尊重[9]161。母亲娓娓道来的中国故事对汤亭亭的文学创作心理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在谭恩美的自传性散文集《我的缪斯》中,谈到她的家庭中父亲掌管经济大权,而母亲作为父亲的附属,负责在家中照看孩子,操持家务。母亲告诫女儿:不要让男孩子吻你,你可能会怀孕,之后会碰上一系列麻烦,直至你的生活毁灭[10]。母亲对这种“失节事大”的告诫是男权制提倡的男强女弱,这给谭恩美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因此,谭恩美小说塑造了男权制中国的形象,所塑造的很多女性人物都是遭到男权制摧残和迫害的形象。
除心理因素外,作家对其描写的事物的感情和想象因素亦不可小觑。美国华裔女性作家一方面由于受美国主流价值观影响,在她们的眼中,中国这个她们的父辈称为“家园”的地方,对她们来说更多的却是一个遥远而虚幻的异国想象。另一方面,她们身份特殊,作为美国的少数族裔,她们在生活中真切感受到美国社会对少数族裔的排斥。作为女性,她们是男权社会的“他者”,因此,她们的生活仍然受华人社区的规则和习俗影响,这种特定的处境使得这些女性作家极尽可能描写男权制文化下女性的受难地——中国这一异国想象,同时在这一想象的映照下,她们也试图跨越男权制社会,试图实现在美国社会重塑自我身份的可能。
四、结语
以汤亭亭、谭恩美为代表的美国华裔女性作家以其独特的身份和敏锐的视角,通过自己的文学创作对男权制中国进行了抨击,是对男权中的“他者”——中国女性和华裔女性生存境遇不满的控诉,从女性视角看待美国华裔的身份认同与构建问题,为美国华裔女性身份认同发声,对唤醒女性觉醒、自尊、独立有积极且深远的社会意义。另外,以汤亭亭、谭恩美为代表的美国华裔女性作家在作品中塑造了带有东方主义色彩的中国形象。这一形象的塑造带有强烈的中国套话特征,不是对中国真实的再现,她们在塑造中国形象、传递中华文化过程中均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局限性。在文化全球化的今天,美国华裔女性让我们在外国文学中看到了中国形象,虽不是对中国的真实再现,但可以帮助我们对中国应该怎样向世界展示中国形象这一问题进行有益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