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芥川龙之介《杜子春》中的重复叙事艺术

2020-01-19赵海涛曹彬彬

关键词:成仙龙之介芥川

赵海涛,曹彬彬

(江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毕生以创作中短篇小说而闻名的日本大文豪芥川龙之介,擅长从中国古典著作中寻找灵感,通过改写的文学手法创作全新立意的小说,中篇小说《杜子春》就是其中一部重要的代表作。《杜子春》讲述了落魄书生杜子春三次邂逅神仙铁冠子,经历从贫穷到暴富的往复历程并最终悟道的故事。在以往研究中,追溯芥川龙之介的《杜子春》与唐代传奇《杜子春传》的因承关系历来是最大热点。[1]另外,由于这部小说在情节结构上的单线演进,将之纳入童话、民间故事范畴进行研究的论文亦不少见。[2]除此之外,还有学者重视文本结构的剖析,从人性探求的维度来挖掘芥川龙之介在故事讲述以外赋予小说的深层次内涵。[3]综观《杜子春》的故事结构和已有研究可以发现,正是落魄书生杜子春前后多次经历“贫穷→暴富→贫穷→暴富→贫穷”和“凡人(悟道)→神仙(成仙)→凡人(悟道后放弃成仙)”的人生浮沉,才使得这部脱胎于中国唐代传奇故事的《杜子春》在千余年后的日本焕发出全新的风采。

反复描摹人物杜子春贫富转换经历的情节架构是芥川龙之介在创作《杜子春》中运用的重要叙事手法。美国当代文学理论家希利斯·米勒通过对七部英国小说作品进行剖析,提炼出“重复”这一可资文本分析操作的重要学术概念。他主张“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复合组织”,“它们组成了作品的内在结构,同时这些重复还决定了作品与外部因素多样化的关系”[4]。芥川龙之介在小说《杜子春》中正是通过叙事语言的重复、故事情节的重复和作品主题的重复,在重复之上又不乏创新,突出了小说叙事的独特性,勾勒出迥异于原典《杜子春传》的独特叙事风格。

一、语言叙事的重复

英国语言学家罗杰·福勒在《语言学与小说》一书中说道:“一位作家的技巧,说到底,总是运用语言的艺术……小说家的媒介是语言:无论他做什么,作为小说家,他都是运用或者通过语言来完成的。”[5]众所周知,在芥川龙之介的文学创作生涯中,他一直致力于打破以往文学范式中单一刻板的语言叙事模式,努力促成日本近代文坛各种流派百花齐放、风格多样的全新局面。芥川龙之介一直致力于开创一种独特的文字书写风格。在小说《杜子春》的语言叙事层面,芥川龙之介主要从人物描写重复、词语重复和句式重复三个方面来合力揭示小说的主题。

(一)人物描写的重复

在《杜子春》中,主要人物有杜子春和铁冠子两位,芥川龙之介对这两个人物的称谓和描写显得别有趣味。

先来看杜子春,小说中对于杜子春的称谓有三个,分别是“年轻后生”(日文为「若者」)、“杜子春”和“郎君”(日文为「お前」)(1)笔者撰写此篇所参照的日文版本为岩波书店2000年所出版的《罗生门·杜子春》,经比照,著名翻译家高慧勤教授所译《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为直译,故本研究基本引用高慧勤译本。。在杜子春每次落魄要到古都洛阳的西门下兀自出神的时刻,小说对于杜子春的称谓是“年轻后生”,这个词在不过五六千字篇幅的小说中间断出现了4次。很显然,芥川龙之介在这里是为了区别于接下来反复登场的人物铁冠子,是作者站在叙事者的角度对于人物杜子春的称谓。至于第二个则是杜子春的真实名讳,这在小说中与其他两种称谓交替重复出现。“郎君”这一称谓则出自小说对话中的铁冠子(老人)之口。在日语中,“お前”这个词主要有两种用法:一种是在讲话人对于听话人漫不经心、不尊重、蔑视的情况下使用,这种用法在日本人之间极少出现;而另一种是在长辈之于很熟悉的晚辈、领导对于部属等有着上对下伦理关系的情况下,以及非常熟悉的朋友之间来使用,包含亲密、友好和热烈的氛围。通过梳理《杜子春》的小说结构可以发现,每次铁冠子和杜子春的对话中涉及称谓之际,铁冠子都会对杜子春使用“郎君”一词,这充分显示出铁冠子和杜子春之间有着老幼有序的人物关系,也呈现出铁冠子对于杜子春暗含的赏识之意(因为觉得杜子春的悟性很好而非常喜爱)。

再看小说中对于铁冠子的称谓情况,分别有“老者”(日文为「老人」)、“独眼老人”(日文为「片目眇の老人」)和“铁冠子”。“老者”对应的是“年轻后生”,这既是芥川龙之介对于小说人物关系的设定,也是按照年龄对小说人物的区分,亦属于站在小说的叙事者的立场上对于铁冠子的称谓。第二个称谓“独眼老人”很显然是从杜子春的视角而言的。前两次的相逢中,老人不断指示杜子春如何挖掘黄金,此时杜子春的关注点显然是如何能获取他所需要的财富,而不是知悉指导自己致富的老人所谓何者。另外,在日语中,「片目眇の老人」指的是因为一只眼睛瞎残而只能用另一只眼睛看外物的老人,也就是“独眼老人”或者“独眼龙”。在小说《杜子春》中,独眼老人的实际身份是神仙铁冠子,却被芥川龙之介设计为具有“单眼眇目”的丑陋形象的老人,并通过杜子春的角度呈现出来。很明显,“独眼老人”既是对老人形象的描写,亦反映出杜子春对独眼老人暗含轻蔑之意。不问姓名,只通过老人的残缺形象来定位,这与后来拜老人为师学习仙术的态度截然相反。第三个称谓是铁冠子,在第三次复贫后的相遇中,杜子春获悉“独眼老人”的真实身份乃是天上的神仙,于是便想跟他“修仙学道”。此时,杜子春眼中的“独眼老人”才变为他的成仙师父“铁冠子”。

从以上可知,芥川龙之介对于两个人物称谓的重复和变化,是故事情节变化的需要,也折射出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虚伪,颇具讽刺的意味。

(二)词语的重复

除了人物称谓,词语的重复亦是《杜子春》这部小说的重要特色。重复较多的“洛阳城”“唐代”“一弯新月”分别提示小说故事发生的地点、时间和当时具体的气象情况,尤其是“一弯新月”在小说中连续出现了三次,可谓别具深意。“一弯新月”每次出现都是在杜子春家财败尽、铁冠子即将出场之前。这里的“一弯新月”可以看作铁冠子每次都对杜子春的悟道成仙抱有最大期待和不放弃的真实写照。杜子春在悟道成仙的道路上犹如一弯新月,处在萌芽阶段,似出未出,还需要经受财富诱惑和世俗亲情取舍的多重考验。直到第三次家财挥霍一空之后,杜子春终于央求铁冠子收自己为徒,这样的场景再也未在后文二度出现。至于描写杜子春发家后的豪华生活的情景,如第一次暴富后的“饮兰陵美酒,食桂州龙眼,庭院里种着一日四变其色的牡丹花,还放养着几只白孔雀,把玩玉石古董,身着绫罗绸缎,造香车,坐象牙椅……观看天竺幻师表演吞刀魔术”,第二次暴富后的“园子里牡丹花开得正艳,白孔雀睡在花丛里,天竺的幻师表演吞刀魔术”[6],由此可见杜子春在突然获取巨额财富之后旋即挥霍无度的状况。另外,描写一心成仙的杜子春面对铁冠子的考验不能发出声音的相关词语,也多使用重复的手法。第三次杜子春与老人相遇后,铁冠子要对杜子春进行第二轮考验,不允许杜子春在任何情况下发出声音,猛兽、鸟禽、神将、鬼卒、阎王爷等相继出场,他们纷纷要让杜子春发出声音破戒,杜子春则通过“不张口”“不可出声”“仍不做声”“捂住耳朵”“险些叫出声来”“正要回答”“垂头不语”“如同哑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眼睛滴出血泪”“千万别出声”等恪守与铁冠子的约定,以实现成仙的愿望。

(三)句式的重复

芥川龙之介在《杜子春》中多次使用重复的句式来推进故事情节的深入演进,用重复的语言导引读者去理解人物的人性和缺陷,这对于小说的整体艺术效果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每次老人询问破产落魄的杜子春,第一句话都是“郎君在此想什么呢?”而杜子春的回答都是“我么?我在想,今晚无处栖身,正不知如何是好”。老人接着会说:“是吗?可怜见的。”[6]芥川龙之介正是通过这种句式重复的手法强调杜子春经历的每次穷富转换的同一性,也揭示出作为神仙的铁冠子始终对杜子春抱有期待和最大耐心,认为杜子春能领会自己的一片苦心达到悟道的至高境界。也正是基于此,很多学者将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杜子春》定性为一部童话小说,甚至数度出现在日本中小学的国文教材和各类儿童读物之中。也是因此,中日学界近百年来一直有学者反复从日本古代佛教故事或者中国唐代传奇的视角来讨论这部小说。[7]

二、故事情节的重复

对于故事和情节的关联性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梳理:一个是话语层面,即对附着在故事题材外层的各种写作形式、技巧的设计和打磨,另一个是故事的情节设置与叙事。由于第一种隶属于本研究第一部分所述的范畴,因而接下来仅就第二个方面予以讨论。综观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杜子春》的故事内容,大体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杜子春三度陷入穷困潦倒的状况,三度与铁冠子邂逅,最终决意要拜铁冠子为师悟道成仙。第二个阶段是拜师后的杜子春经历重重考验最终悟道而放弃成仙的故事。在这两个相对独立成篇的阶段中,可以发现都有不同程度的故事情节的重复。

在前半部分,杜子春与老人(铁冠子)在一弯新月升空的夕暮时刻三度相遇,两个人物的对话几乎一模一样,老人在三次对话中都指点杜子春如何获取黄金,只是在获取的方法上稍微有所差异:第一次给出的建议是“等夜半时分,将影子的头部挖开,必有满满的一车黄金可得”,第二次是“等夜半时分,将影子的胸部挖开,必有满满的一车黄金可得”,第三次则是“等夜半时分,将影子的腹部挖开,必有满满的一车黄金可得”[6]。对话中唯有“头部”“胸部”和“腹部”等个别字眼的差异,其他部分的文字居然一模一样。但是,对于此处的讨论决不能因为情节上的大致相同就简单得出芥川龙之介在上半部分的写作中数次重复的结论。“头部”“胸部”和“腹部”三个位置的不同,说明铁冠子通过对杜子春身体上半身部位的递进式同化,最终促使杜子春在第三次得知如何获得黄金之后决定放弃去继续挖掘黄金,反复经历过人情如纸薄和财尽朋友散,让杜子春“对天下人感到嫌恶”,于是生出“想拜老丈为师,修仙学道”的念头。

如果说这部小说的上半部分的重复是故事情节的明显的重复,那么在后半部分,铁冠子在说明身份之后收杜子春为徒,两个人飞往峨眉山接受考验,就只剩下身体以下部分——双腿的具体实践了。在此期间,杜子春先后经历了空中飞行、猛虎来袭、电闪雷鸣、神将杀身、地狱审判和目睹父母地狱受刑等六个场景。这部分不同于前文的明显重复,是一种隐蔽的重复。在前五个情节中,杜子春皆能时刻谨记铁冠子的教诲,在任何时刻都不开口,从而度过劫难。前五个场景的次第出现,无疑推进杜子春离悟道成仙越走越近,但是到了最后一个考验环节,阎王命令鬼卒鞭打杜子春遁入畜生道的化身为两匹瘦马的父母——有着他做梦也不能忘却的熟悉面目的父母,尽管母亲通过意志力叮嘱他千万不要出声,但是杜子春最终忍不住与父母相认相拥,在发出声音“娘”的一刹那结束成仙的整个进程。毋庸置疑,在后半部分,杜子春与父母相认是故事情节的高潮部分。通过这一个情节的迥然相异,更加凸显了杜子春内心潜藏的人情伦理和善良美德。也正因此,《杜子春》的故事情节区别于日本传统文学中的佛教故事的单纯说教模式,也不同于中国唐代传奇《杜子春传》中的线条式勾勒的简单仙道故事。

三、多个文本主题的重复

希利斯·米勒在著作《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的开篇文《重复的两种形式》中明确写道:“作者在一部小说中可以重复他其他小说的动机、主题、人物或者事件”[4],多部小说“在主题和形式上相互呼应”[4],互为补充,成为一体。《杜子春》发表于1920年(大正九年)6月,梳理芥川龙之介此时期前后写作的其他小说,我们亦能发现作家此时热衷于改写来自日本传统、中国古代和欧洲的故事题材,演绎出全新的故事内容,借古喻今、借古讽今,深刻发掘人性深处的阴暗面,并通过不间歇地揭露人性的丑陋从而实现作家本人对于真善美的憧憬与不懈追求。

众所周知,《罗生门》(1915年)是芥川龙之介的代表小说。当本意在城楼里小憩的家将发现老妪拔死人头发可以在城主那里换钱后受到巨大刺激,于是心生歹意骤然抢走了老妪的衣服沦为强盗之时,利己主义的恶念已然侵吞作为人的善良品性,善恶一瞬转换的情节在超越《今昔物语集》的简单佛教故事的同时,亦将芥川龙之介的这部小说置于日本近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行列。芥川龙之介对人性中的“恶”的大加暴露和鞭挞还相继体现在其他小说如《鼻子》(1916年)、《地狱变》(1918年)、《竹林中》(1922年)等名作中。众所周知,《鼻子》通过描写老和尚苦恼于他人对自己大鼻子的看法,遭遇颇富戏剧性的周折,而在最后却期待恢复大鼻子的起初状态,暗讽了老和尚周围人的自私自利和人性深处对于同类的冷漠。《地狱变》描写了画师良秀为了追求艺术至上的境界,误入封建领主的陷阱,在被迫目睹女儿被火烧死的惨像后完成血迹斑斑的地狱屏风图,揭示了艺术和人生、义理与人情、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多重矛盾关系。而写作稍晚于《杜子春》不到两年的《竹林中》则通过设置七段说辞各不相同的口供,共同制造出一个无法还原真相、真假难辨、扑朔迷离的凶杀案件,这个故事背后折射出人心的微妙与险恶及阴暗的现实世界的残酷。事实上,不论是家将决计从武士成为强盗的一瞬间,或者周围人对大鼻子的说三道四使得老和尚无所适从陷入自卑状态,还是良秀要画出杰作必须目睹心爱的女儿惨死的悲剧,抑或是七个知情人对案件情节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真假难辨的口供,都与《杜子春》中的人物在经历现世人情冷暖之后决意成仙却无法割舍亲情那般,无一例外地揭示出芥川龙之介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探求人性的内核,通过揭露假恶丑来实现他对人世间真善美的不懈探索。

四、结 语

芥川龙之介的《杜子春》用多重重复的叙事手法,从人物描写上的重复、词语使用上的重复和句式的重复在语言叙事上多维度重复又蕴含独特性,在故事情节设置上兼用重复与不完全重复的架构手法,以及通过主题上的重复又和而不同。这在与故事题材的原典形成互文性关联的同时,亦与作家的其他多部小说互为观照,彼此相映成趣,共同形成了芥川龙之介文学世界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在《杜子春》的末尾,破戒后的杜子春梦醒,回到他去峨眉山接受考验前的生活状态。原初抱负悟道成仙的志向,如今只完成了前面的悟道,而在关键时刻放弃了成仙的信念,杜子春最后满含热泪地对铁冠子说:“我想,怎么都该堂堂正正地做个人,本本分分过日子。”[6]小说的结尾,杜子春接受了铁冠子的第四次指引,去泰山南山脚下的一间茅屋,归于田亩之间,尽享人世欢乐。这样的结尾可以说是芥川龙之介在之前家将、老和尚、画师良秀等人物的人生矛盾无解决的结局后设置的全新不同的故事结尾,这在大文豪同一主题的系列作品中实属一抹亮色。然而好景不长,1927年7月25日,长时间困扰于健康问题、对人世怀疑的芥川龙之介服毒自杀,时年仅35岁。在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遗稿《齿轮》中,他曾这样描述过自己幻想中的死亡场景:“忽然从我视线的下端现出一个半透明的齿轮,不久,它充斥了整个视线。之后,我感到头部一阵剧痛。”[8]尽管对人世一度抱有希望,但仍无法消解作家对于现世的嫌恶和对重复人生的沮丧,让人唏嘘不已。

猜你喜欢

成仙龙之介芥川
传统与现代:芥川龙之介的宗教文学创作
海绵“成仙”
芥川龙之介的西湖之旅
从小说《河童》看芥川龙之介的创作思想
机场与修理匠(微篇小说)
芥川龍之介の童話について
芥川奖和直木奖在日颁出
寻仙记
透过《地狱变》看芥川龙之介艺术至上
国画 久住山林半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