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拉《温柔之歌》中折射出的女性生存困境
2020-01-19席小妮
席小妮
(山西大学商务学院 外国语学院,太原 030031)
蕾拉·斯利马尼1981年出生于摩洛哥首都拉巴特的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是银行家,母亲是摩洛哥最早的一批女性医生之一。她在写作时,没有刻意取巧,文字冷峻。而故事的叙述给人感觉像在读一篇深度的新闻调查。她没有落入俗套,不会刻意把开头描写得多么美好,又把结尾描写得多么悲情。她在克制,她一直在用她的笔触表现一种隐含的冲突,一种悲剧性不可避免。她没有让故事理所当然地发展,在温情时也有痛苦,而经历了仿佛难以挽回的冲撞后,故事又向美好的方向发展。蕾拉在龚古尔颁奖现场透漏《温柔之歌》这部社会现实感很强的小说的主题源于她在摩洛哥成长时的亲身经历。她家有请保姆住在家里的习惯,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对保姆在家里的奇怪处境非常敏感。保姆既像妈妈,又像陌生人。蕾拉当时就常被她们的困难处境和可能遭受的屈辱牵动着。摩洛哥女性的地位很低,甚至不能和一位男性一起散个步。蕾拉17岁时就曾被警察拦下,因为她和一位男孩同坐在车里。17岁那年,蕾拉离开摩洛哥来巴黎求学,当她第一次在街上看到情侣接吻,看到漂亮的女人们可以晚上独自出门,她觉得太酷了。2008年蕾拉开始在聚焦非洲新闻的法语杂志《青年非洲》担任记者,这份工作让她接触到更多女性面临的难题,开始认识到不同行业的女性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生存状况的巨大差异。2011年蕾拉做了妈妈,2012年她从《青年非洲》辞职,专职写作。在此期间,她收到了来自外界的讥讽声,人们认为:她丈夫是银行家,很会赚钱,她辞职说要当作家,只不过是装模作样掩盖自己被老公养的事实罢了。儿子六个月的时候,蕾拉雇了保姆。蕾拉在获奖后接受EllE杂志记者采访时曾说:别人总认为她在家里写作,正好可以照顾儿子,但正因为她要写作才不能照顾孩子。一个女人因为要当作家或忙于其他工作而请保姆帮忙照看孩子,人们认为她就是自私的。而当一个男人要当作家,人们就不会这样认为。蕾拉承认自己也花了好长时间才摆脱这种罪恶感。
蕾拉自身的成长经历也使得她非常关注女性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她通过这部小说为女性发出温柔而尖锐的声音,希望通过文学的力量打破关于女性的神话和谎言,要以文学的力量去改变读它的人,引发人们对当今女性生存困境的关注与思考,“《温柔之歌》展现了对女性群体的人文关怀,引发读者对女性生存现状以及女性价值的思考”。[1]
一、女主人米莉亚姆的生存困境:家庭与事业的两难
初为人母,米莉亚姆所有的心思都在弱小的米拉身上,她完全忘记了外面世界的存在。她和丈夫保罗从未与米拉分离过,即使朋友们嘲笑他们,说饭店、酒吧根本没有婴儿座,他们也不会理会。米莉亚姆觉得自己一个人便能满足女儿的所有需求,根本不接受自己外出时找人临时来看孩子的想法。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初为人母的喜悦渐渐消退,她感到的只有悲伤和疲倦,甚至想大喊大叫。两年后,亚当的出生使一切变得更加糟糕。繁多琐碎的家务,孩子们没完没了的叫喊,越摞越高的账单,这一切都让米莉亚姆身心疲惫,备受煎熬。她每天蓬头垢面,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她几乎没有自己独处的时间,没有社交,也不愿意参加聚会,她讨厌看到那些装出一副很羡慕她的样子的女人。她不想听她们抱怨自己的工作,更无法忍受她们说自己没时间见孩子。日复一日这样“蚕茧般”的日子,米莉亚姆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她想起自己拿到律师证时的喜悦,第一次穿上律师袍的样子,她渴望像别的女性一样有自己的工作,渴望在家庭之外有自己的个人生活。
直到有一天,她在街上遇到老同学帕斯卡,他邀请她来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上班。那一刻,米莉亚姆内心的潜意识完全被唤起,她开心地像个孩子一样蹦来蹦去。当她把这件事和丈夫谈起时,保罗却说根本不知道她想出去工作,还指责她的行为过于冒失,责问她孩子们怎么办?米莉亚姆很气愤,她觉得保罗太自私了。虽然保罗最终同意请保姆,但他内心其实根本没有理解妻子的苦楚。他们如愿找到了“仙女般”的保姆露易丝,她把他们混乱的小公寓变成了完美的资产阶级住宅,她精心为他们烹饪各种美食,无所顾忌地和孩子们玩耍......米莉亚姆终于可以去工作了,可是她却不得不在家庭与工作之间进行协调。而且渐渐地,他们发现这个“完美的”保姆的各种怪癖,她的强迫症,她对他们生活的横加干预......可是由于米莉亚姆对之前育儿生活的恐惧以及对工作的享受,她一次次地为保姆圆场、一次次地容忍,他们夫妇和保姆一次次冲突的累积导致矛盾激化,两个孩子被残忍杀害。
二、保姆露易丝的生存困境:贫穷
小说的另一位女主人公保姆露易丝一直生活在穷困与不幸当中。对于保姆内心世界的描写恰当而真实,没有泣涕横流,也不是简单处理,她让读者看到一个自尊又自卑的保姆,孤独的,历经了苦痛的、善良的、偏执的过程。优雅、平静的外表下是波涛汹涌的海水,随时都会掀起万丈波澜,而最终遇难的是两个无辜的孩子。也许我们会说这是因为她的精神状态的问题,常人是无法做出这样的事情,但在出事之前,她难道不是人人称道的天使保姆?社会的压力施于每个人身上都是均等的,只是有些睿智的人会为自己卸掉压力,有些幸运的人有人帮忙扛住压力。当大脑和良心都被这些疯狂的想法打败后,那些本不该发生的悲剧就会发生了。丈夫雅克不务正业,还整天对勤勤恳恳的露易丝骂骂咧咧。女儿离家出走,不知所踪。丈夫死后,留给露易丝的只有一大堆的银行债务。唯一的房子也被查封了,她只好租住在郊区一间破旧不堪的小房子里。作为保姆,露易丝尽职尽责。米莉亚姆夫妇狭小、混乱的公寓在她的“魔法”下变得宽敞、整洁、明亮;她精心烹制的各种美食被孩子们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她全身心投入地与孩子们嬉戏玩耍......尽管这般卖力,露易丝仍然生活在穷困中。丈夫去世留给她的只有一堆待还的债务,银行不停地催缴,每月的房租,更为可怕的是随着她与雇主之间矛盾的加剧以及雇主最小的孩子也要上学了的事实,露易丝担心她会失去这份唯一赖以生存的工作,于是她寄希望于雇主夫妇再能生一个孩子。她费尽心思给雇主夫妇创造独处的机会,可他们根本无心也无力再生一个孩子。希望破灭后,一个可怕的念头产生了:杀死雇主的两个孩子,他们就会不得不再生一个孩子,她就不用离开了。于是“仙女般”的露易丝残忍地杀害了雇主的两个孩子,却不知道怎么杀死自己,等待她的结局可想而知。
三、两位女主人公共同遭遇的生存困境
1.男权社会下性别的不平等
虽然当代女性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已经得到了全面的提高,但女性的社会身份还是常被定义为母亲、妻子,而不是以一个独立而自由的个体为他人所知。小说中米莉亚姆的困境可以说是老生常谈,但也是现实生活中大部分女性需要面对的。做家庭主妇时的疲倦、黑眼圈、悲伤都要在丈夫面前藏起来,以免丈夫觉得自己在育儿生活方面的无能。甚至荒诞的偷窃行为也能让米莉亚姆放声大笑,觉得自己愚弄了全世界,因为“她很清楚,倘若被捉住了,她只需要扮演好一个精疲力竭的母亲的角色,人们就会相信她的”[2],这就是社会赋予她的角色。当米莉亚姆向丈夫提出重返职场时,丈夫首先想到的是谁来照看孩子。难道照看孩子只是母亲的义务吗?难道父亲就不应该做出牺牲吗?这样的态度无疑是男权社会最直接的体现。米莉亚姆进入职场,努力工作,却被丈夫指责对工作投入的太多,不顾家。因无法照顾孩子,她常常陷入罪恶感中,可忙于工作的丈夫却不曾有这样的感觉。每当妻子为两人都不在家而感到焦虑时,丈夫则说反正有保姆露易丝。始终丈夫的角色不曾发生任何改变,似乎是育儿事务中的旁观者。甚至同事们看到米莉亚姆夜里还在办公室工作,觉得非常惊讶,他们问道:你不是还有孩子吗?是啊,这个社会要求女性首先是人母、人妻,然后才是她自己。此外,婆婆也是男权社会的延伸。保罗小时候,婆婆也一直在工作,她曾以此为荣耀。显而易见,她当时肯定承受了很多来自外在以及内在的压力。但面对忙于工作的儿媳时,她却发起了攻击,一顿数落。
露易丝更是男权社会下性别不平等的受害者。丈夫雅克天生一副暴脾气,经常对露易丝发怒。被解雇后,整天忙于他那些无意义的诉讼官司,也不去找新工作。生活的重担全落在露易丝一人身上,如此这般,他竟然还羞辱当保姆的妻子,认为她的工作很卑微:“我和你可不一样,我可没有一颗卑躬屈膝的灵魂,只知道收拾小娃娃的粪便和呕吐物。”除了丈夫,男性雇主们对露易丝也是各种压迫。当露易丝告知前雇主弗兰克先生她怀孕了,弗兰克先生很生气,认为像她这样的单身女人,勉强挣钱糊口,是不配要孩子的,他觉得她简直就是轻浮。他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只想着谁来照顾他的老母亲,他甚至说要带露易丝去打掉这个孩子。他从来没有问过露易丝是怎么想的。现在的雇主保罗觉得露易丝那娃娃般的体态,欠揍的脑袋,都让他感到恼火,甚至“恶心”。他看到露易丝给女儿化的妆,觉得粗俗不堪,对露易丝一顿呵斥警告。还有房东阿里扎尔,他喜欢把房子租给女大学生,单身母亲或者离婚的女人,因为她们好欺负,他从不把押金退还给她们。当他看到租给露易丝的房子淋浴坍塌了,表现得极为夸张,声称维修费用至少得八百欧元。可明明就是因为设备太陈旧,露易丝根本不在这里洗澡,她每天都在米莉亚姆夫妇的房子里洗澡。
尽管目前全球范围内女性的经济和社会地位普遍有了提高,但蕾拉笔下两位女主人公的困境不仅仅是法国女性需要面对的,也是全世界女性会面临的问题。在很多国家或地区女性权利仍然被漠视或不受尊重,比如在男女性同等教育程度、同等工作能力的条件下,男性在晋升或工作机会方面仍然具有优先权利,这与人们对女性权利的长期漠视不无关系;尤其是在当前社会生活压力巨大的前提下,生活成本的提高致使无力承担保姆费用的家庭中,女性牺牲工作权利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种情况在大中城市仍不少见,更何况农村女性;不少男性仍有大男子主义思想,认为家务活、照看孩子完全是女性的任务,家里的决策权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
2.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
如果说家庭与事业的两难、贫穷是小说女主人公各自的生存困境,那么性别的不平等、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既是她们遭遇的困境本身,也是造成困境的因素之一。正如这部小说的译者袁筱一老师所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在《温柔之歌》中始终是一个强劲的不和谐音,同时也是旋律动机中不可或缺的因素。”[3]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无望会使得人异常的孤独,这也是现代社会人们生存境遇中最苦涩的部分。小说的女主人米莉亚姆一路都在抗争,但这也没能让她改变孤独的宿命。她是北非人,尽管没有钱,尽管父母不予理解,但她在学业上的努力改变了她的出身,她跻身中产阶级行列,尽管他们的家庭并不算富裕。她和丈夫的关系不算坏,但进入职业生涯她也需要抗争,因为丈夫的不理解,因为他们沟通的失败。晚上,当她焦躁不安终于等回丈夫,向他抱怨孩子们总是叫个不停,抱怨自己缺少娱乐,她觉得丈夫的运气真好。丈夫却反驳说她的运气才好呢,可以每天守在孩子们的身边,看着他们长大。他根本不了解妻子一天要应对的育儿琐事,不能体会她的疲倦,不能理解她内心的孤独甚至无望。虽然最终他们决定请保姆,但那次交流给米莉亚姆留下了无穷的苦涩,她恨保罗。终于进入职业生涯,米莉亚姆享受着工作带给她的自由与成功,丈夫的音乐事业也渐渐进入正轨,于是他们各忙各的。
家庭聚会上,米莉亚姆向家人抱怨很少看见孩子,抱怨自己所承受的压力。同为女性的婆婆也不理解她,反而指责她将太多的时间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指责她过于信任保姆,指责米拉的专横、任性也是她的错。面对这些指控,米莉亚姆没有力气自卫,因为“她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指控是真实的,但是她觉得这就是她的命,也是很多其他女人的命。没有一刻能有地方容得下她,给她温暖”。似乎所有人都结成同盟来对抗她,她内心的孤独可想而知。正如小说中所写的,米莉亚姆有时觉得“人们只有在彼此不需要的时候才会是幸福的。只过自己的生活,完全属于自己的、和别人无关的生活。在我们自由的时候。”
对于露易丝来说,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使得她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丈夫不愿意听她说话,她的声音就让他恼怒,为了让她闭嘴雅克甚至抓住她的脖子威胁她。她总是称他们的家为“雅克家”,这足以看出这个家给不了她温暖,她是多么孤独。女儿更是无法理解她,年少离家,杳无音信。朝夕相处的雇主夫妇对露易丝在他们家之外的生活一无所知。从朋友乡间别墅度假回来的路上,他们偶然看到街上露易丝的身影,米莉亚姆这时才第一次试图去想象露易丝不和他们在一起时的生活,“她竟然也在别处生活,独自一人,走路的时候竟然不用推手推车,竟然没有握着一个孩子的手”。雇主夫妇在收到财政部寄来的露易丝的催缴单时,并没有真正地去了解露易丝的境况、她的生活,反而按照信上的要求扣了她的工资。露易丝内心的苦楚无人可诉说,也没有人愿意倾听,没有人真正了解她。
四、结语
该文呈现了女性在家庭与事业之间的两难、爱与占有之间的困境;同时它也是一张描绘了社会边缘小人物的图谱,保姆们通常是移民者,没有身份证件、贫困无比,如同城市的幽灵般生活在平行世界,销售着她们的家务能力和母爱。对此,女性单方面努力是远远不够的,需要男性以及全社会的参与,女性才能慢慢走出这些困局。一方面我们应加强女性权利方面的法律宣传,在制度上对女性权利予以保护,让更多的女性了解自己的权利与义务,在出现不平等对待时,主动拿起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权益。另一方面女性自身的意识也要觉醒,不要为社会所赋予的角色所禁锢,女性应该自己定义希望成为什么样的女性并为此奋斗,从而更好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