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橘典故与孝文化的发展
2020-01-19曾桂林
曾桂林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怀橘”典出《三国志》,此书曰:“陆绩字公纪,吴郡吴人也。父康,汉末为庐江太守。绩年六岁,于九江见袁术。术出橘,绩怀三枚,去,拜辞堕地,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 ’绩跪答曰:‘欲归遗母。’术大奇之。”[1]1328此典故后被辑入“二十四孝”,成为孝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怀橘典故的产生与孝文化的起源
陆绩被推举为孝子与孝文化的演变密不可分,汉代孝文化的一个转变对其影响至深。在中国古代,孝文化经历了一个从自发、自觉到强化、定型的过程[2]12。有学者表示,早期社会的“孝”是一种宗教祭祀活动,是对祖先和神灵的崇拜[3]115,是一种宗教信仰[4]。早期的“孝”大多是针对已逝的祖先,查昌国在《西周“孝”意初探》一文中认为“西周孝的对象是神祖考妣,非健在的人;孝是君德,宗德;其内容为尊祖,有敬宗仰父的作用”[5]。也有学者认为,西周时期“孝”已由祖先崇拜转向对现世之人的孝行[6]6。但这种孝敬健在人的行为在西周占较少的比例,大部分还是指孝敬祖先,并且这种观念大多体现在庶民阶层[6]8。春秋战国时期的孝文化的特征表现在因为社会的动荡,旧的孝文化被破坏,孝的含义由西周的尊祖敬宗转变为善事父母的基本内涵[6]10。周予同在《“孝”与“生殖器”崇拜》中表示儒家的根本思想出发于生殖崇拜,“因为崇拜生殖,所以主张仁孝。因为主张仁孝,所以探源于生殖崇拜”[7]239。
汉代孝的发展与前世不同之处在于令孝从理论阶段付诸实践[6]35。其以“举孝廉”的形式选拔官员,提高《孝经》在教育中的地位,统治者以“孝”命名及选拔孝子等。陆绩则是当时统治者选取的孝子之一,孝子的选择很好地促进了民间孝道的传播,因其孝子故事的生动活泼性大大弥补了枯燥的圣人说教的不足。选拔后的孝子被统治者有意识地以孝子图的方式传向民间,孝子图出现在民间墓地、日用器皿表面、铜镜背面[8]50。汉代的表达孝亲含义的图像为数不少,“在墓室、享堂石阙上,忠臣贤臣、孝子节妇的故事成为艺术表现的主题。东汉一朝遂成为中国历史上墓葬画像艺术的黄金时代”[9]279-280。范迎春先生认为,汉画像石是一种巫术文化,是维护统治者的一种政治工具。大部分画像石反映的是维护统治者“三纲五常”“忠孝廉节”的道德行为[10]25。信立祥先生也认为,“汉代祠堂中所有的历史故事画像并不是雕刻者或祠堂所有者自由选择和创造出来的,而是严格按照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意识形态配置在祠堂中的。换言之,祠堂中的历史故事画像都有着明确的目的性。”[11]119陆绩正是在统治者这种有意的传播孝文化的行为中被选为孝子以维护其统治,在汉代主要以图像的形式流传。
综上所论,中国是一个注重孝治的国家,孝早期是针对神灵的祭祀活动,之后沿着敬祖先、现世人的脉络发展。三国时完成了“孝”从神灵到关注现实生活的转变,同时,“孝”还由理论空谈转变为实践。正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陆绩这个平凡人的普通事迹被作为推广孝文化实践的一部分,其故事被编入《孝子传》,其内容被汇成图画,出现在类书、墓室、日常生活器皿中,之后又被引入到诗词中。
二、怀橘典故的兴起与孝文化的发展
陆绩怀橘的故事虽广为流传,但主要出现在壁画墓、画像砖及墓志铭中。据现有资料来看,第一首引用此典的诗创作于唐代,并且多出现在文人科举考试及入仕后离乡、归乡的场景中,有较多的内涵。隋唐首次实行科举制度,“扬名立身”“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是孝的内容之一。统治者还首次实行省亲制度、孝假,调解了“孝”与“忠”的冲突,激发了文人入仕的热情。除此之后,科举考试中将《孝经》也纳入考核内容,更推动了文人对孝的重视。
骆宾王似乎是引用怀橘典故的第一人,之后岑参与大历十才子为主要引用群体,多见于省亲诗,至晚唐温庭筠,跳出了省亲唱和的范畴,表现了自己的穷困之感。
学术界认为,诗词中引用怀橘的诗人是骆宾王,在《畴昔篇》中有:“茹茶空有叹,怀橘独伤心。”怀橘,后被用为孝敬父母的典故[12]。骆宾王在歌行《畴昔篇》中写道:“人事谢光阴,俄遭霜露侵。偷存七尺影,分没九泉深。穷途行泣玉,愤路未藏金。茹荼徒有叹,怀橘独伤心。”此诗下注曰:“陆绩年八岁于九江见袁术,术出橘。绩怀三枚去,拜辞堕地。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懐橘乎?’绩跪答曰:‘欲归遗母’,术大奇之。”[13]190可见,怀橘不是将橘藏于袖中的简单行为写照,而是特指陆绩怀橘这个典故。又注曰:“而此言遭母丧也。前云方承膝下欢,又曰荣亲未尽礼。此复以茹荼怀橘为言,足以觇其至性矣。”该文作于骆宾王母丧,应为哀母逝,大有“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意。与怀橘原典相比,由赞美陆绩幼时怀橘孝母变为骆宾王中年哀丧母,是否真袖中怀橘,就不一定了。由实际的行为变为感情上的表达,是骆“怀橘”的特点。陆绩怀橘孝母是一种无激烈感情的温情行为,而骆怀橘则成为一种悲痛之感。总之,由实际的行为变为情感表达,由一般感情演化为悲痛,是骆怀橘的特点。骆宾王的“茹荼徒有叹,怀橘独伤心”为之后引用怀橘的诗提供了典范,令后世众诗人争相化用。
之后该典故在省亲送别诗中大量出现。继骆宾王后,怀橘在省亲诗中频繁出现,其中“大历十才子”中的钱起、卢纶、李端和韩翃四人共引用了8次左右,其数量几乎占据了唐诗中引用此典故的半壁江山。唐代的省亲诗中常用到的典故是“陆绩怀橘”和“老莱子彩衣娱亲”[14]6。唐时士人考取功名回乡之际,一时名士大夫如李嘉佑、李端、韩栩、钱起等大会赋诗攀饯。唐代大量的使用怀橘典故的是钱起,也是为丰富该典含义做出巨大贡献的诗人。钱起以怀橘表达思乡、孝亲[15]。如在《晚归蓝田酬王维给事赠别》中云:“徇禄仍怀橘,看山免采薇。”《送禇十二澡擢第归吴觐省》:“林表吴山色,诗人思不忘。向家流水便,怀橘彩衣香。满酌留归骑,前程未夕阳。”《送田仓曹归亲》:“青丝络騘马,去府望梁城。节下趋庭出,秋来怀橘情。别筵寒日晚,归路碧云生。”这几首诗已不拘泥于思母,已扩大为思恋包括母亲在内的其他众多亲人,也可引申为思恋家乡。除思亲之外,还开拓了象征友情的领域,如《酬长孙绎蓝溪寄杏》:“懿此倾筐赠,相知怀橘年。”长孙绎为诗人的挚友,收到朋友寄来的杏子,不禁感激。这里的怀橘指陆绩怀橘时的年龄,六岁。怀橘年也就是童年,表达了诗人与长孙绎两小无猜的友情。
晚唐,温庭筠成后代引怀橘典范之一。晚唐时温庭筠则跳出亲友浓情,开拓了“怀橘”的人生苍凉之感。温庭筠《病中书怀呈友人》(并序)节选:开成五年秋,以抱疾郊野,不得与乡计偕至王府。将议遐适,隆冬自伤,因书怀奉寄殿院徐侍御,察院陈李二侍御,回中苏端公,鄠县韦少府,兼呈袁郊、苗绅、李逸三友人一百韵[16]4022。
芳草迷三岛,澄波似五湖。跃鱼翻藻荇,愁鹭睡葭芦。暝渚藏鸂鶒,幽屏卧鹧鸪。苦辛随艺殖,甘旨仰樵苏。笑语空怀橘,穷愁亦据梧。尚能甘半菽,非敢薄生刍。钓石封苍藓,芳蹊艳绛跗。树兰畦缭绕,穿竹路萦纡。
根据诗序可知,此诗作于唐文宗开成五年冬。此前一年开始应举,未中,命运实艰。从表面看来“怀橘”指思乡、远离政治之意。若细细追寻“怀橘”之典,即可发现另一隐义。陆绩因怀橘被袁术称赞,后被重用,美名亦流传千古。飞卿亦有才华,可并不被赏识,“怀橘”也不过为徒劳。因此,诗中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感慨,流露出对统治者用人的怀疑及作者对现实遭遇的无奈。又见其《感旧陈情五十韵献淮南李仆射》:“转蓬犹邈尔,怀橘更潸然。投足乖蹊径,冥心向简编。未知鱼跃地,空愧鹿鸣篇。”全诗感情悲凉,虽有表现孝亲之情,但更多的是透露出孤独无依的茫然之感。总体而言,温庭筠将怀橘典故含义跳出了思亲友的范围,赋予了怀才不遇、孤独之感。
温庭筠“笑语空怀橘”与骆宾王引怀橘的第一句诗“茹荼空有叹,怀橘独伤心”有传承关系,温庭筠似乎有借鉴骆诗。相同之处在于两诗都有“徒劳无功”的孤独之感,不同在于温庭筠是“笑语”而骆宾王则是“伤心”,虽然在表面上看两诗感情各异,但从深层次看,两人则是相同的,温庭筠并不是真正的笑语,而是一种似笑实悲的无奈,也可以说是一种看破烦恼的豁达和无畏。温庭筠“笑语空怀橘”一诗出后,后代诗人多效仿之。宋代洪迈在《和工部杨尚书重送姚鹄一首》中写道:“桂枝攀得献庭闱,何似空怀楚橘归”;晁补之有《洞仙歌》:“双亲云水外,游子空怀,惆怅无人可归遗”;黄公度《知稼翁集》中有《挽朱师禹母二首》:“孝养空怀橘,严规想断机”[17]35;王沂有“笑把芙蓉花,相期访蓬岛。不见河上公,空怀橘中老”[18]30;在《送符生》中有“我无怀橘日,空望白云飞”[19]36;《薛子敬母庆寿》有“自怜怀橘终无日,南望茫茫涕泗垂”[19]44;曹学佺《湘江行寄孟侍御》“种瓜不及青门客,怀橘空思白发亲”[19]4497;陈瑚《哭门人程孝子源一》“雪里着蕉空有笔,袖中怀橘已无身”[20]181;《寄聂众藻广文》“披褐秪今怀橘颂,引杯空自忆檐花”[21]255都化用了“笑语空怀橘”之句。
纵观怀橘典故在唐代的发展,大多与离别相关。由骆宾王丧母的悲母之痛开始,怀橘首入诗。之后,省觐诗中大量引用。钱起大量引怀橘典故入诗,将孝母情扩大到思恋亲人、思恋家乡,甚至跳出亲情、衍生到友情。至晚唐温庭筠,则再一变。由对他人的情感表达转向对自我情感的关注,具体表现为抒发自我的孤独寂寞、怀才不遇之感。
三、唐代孝文化对怀橘典故的影响
怀橘典故在唐代多出现在省亲诗中与孝文化的影响密不可分。孝文化中要求扬名显亲,而参加科举擢第则是扬名的方式之一。而擢第之后士子多要归乡,一时名流相贺赋诗,创造了大量省亲诗,而陆绩怀橘因其独特的意蕴成为这类诗中的宠儿。自此进入诗词领域,在文人作品中开始兴盛。
唐代科举制度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忠孝矛盾,科举入仕亦是孝道的要求之一。科举擢第符合孝义中的“光宗耀祖”,《孝经》第一章有“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感应章第十七“修身慎行,恐辱先也”。士子擢第与官员省亲习俗更是令这些孝子典故进入文学视野成为可能。
1.擢第显亲即为孝
子曰: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22]2可见,“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是超越不毁伤身体发肤的更高级的孝亲形式。许烺光制定了16类受赞扬家族成员的名单:第一类即为“得到科举考试的高等荣誉者”,第五类为“对父母孝顺和对兄弟友爱突出者”。可见,参加科举擢第是扬名后世的方式之一,科举制度以一种较公平的方式选拔人才,为平民百姓创造了一个入仕的机会。擢第登科的士子则声名大振,进入上流社会的同时,还给亲人带来了荣誉。如岑参在《送许子擢第归江宁拜亲,因寄王大昌龄》中有言:“到家拜亲时,入门有光荣。乡人尽来贺,置酒相邀迎。”[23]36有些士子擢第后急切地想归乡与亲人分享喜悦,如白居易在《及第后归觐,留别诸同年》中云:“擢第未为贵,贺亲方始荣。”白居易又有“敕:《经》曰:立身扬名,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而絪等学文武之道,以饰厥功,可谓善立身矣;居将相之位,以光大其门,可谓能扬名矣。夫自家所以刑国,本立而後道生,必待我哀荣之恩,方成尔始终之孝,是用启封追号,各显乃亲,慰后光前,孝道备矣。可依前件。”白居易有《杨造等亡母追赠太君制》:“敕:通事舍人杨造、翰林待诏某亡母等,生播徽华,殁留仪范,训保家之子,为有国之臣,或相礼彤庭,或待诏金马,咸居禁近,率有忠勤。风树之心,必忧深而思远;蓼萧之泽,宜自叶而流根。并启邑封,各从子贵,扬名之孝,与汝成之。”钱起《送李四擢第归觐省》中有:“高门知庆大,子孝觉亲荣。”又在《送李栖桐道举擢第还乡省侍》中言:“欲见宁亲孝,儒衣稚子斑”。在宋代更有“余未暇论天下士,即秀一郡在宋则有莫氏五桂者,以一门五子皆明经擢第,天子赐其亲以紫衣金节之华,故人比燕山之窦。”[24]137可见,擢第给父母带来的荣誉。
2.擢第后的省亲习俗
士子擢第后一般会迫不可待地回乡,与亲人分享这一喜讯,如孟浩然有诗《送张参明经举,兼向径州勤省》,从题目可见,诗人送别张参赴考明经科,张参中就便回径州勤省。而当时的文人雅士便会为他们的思亲之情吟诗送别,擢第才子的孝情自然是被赞扬的,将孝子的典故引入诗词便成为常态。
除了士子自觉的省亲之外,唐朝统治者从具体情况出发,根据不同的群体,提出对策、制定法律,最终制定了省亲制度,体现了“以孝为本”的传统思想[25]38。唐代法令明文规定:“诸文武百官若流外以上长上者,父母在三百里外,三年一给定省假三十日;其拜墓,五年一给假十五日,并除程。”[26]35对于不省亲的人还会受到处罚,《新唐书》载:中唐时儒士阳城迁国子司业时,“引诸生告之曰:‘凡学者,所以学为忠与孝也。诸生有久不省亲者乎?’明日谒城还养者二十辈,有三年不归侍者斥之。”[27]5571又见《旧唐书》中记载了一则故事,李皋见到一老妪在路边哭泣,便问其原因,原来是这个妇女的二子宦游二十年不归。二子时为高官,“俱以文艺登科名”,李皋气愤表示:“入则孝,出则弟,行有余力,然后可以学文。”于是奏明朝廷,二人皆被罢官[28]3637。官方对省亲的要求可见一斑。
“怀橘”典故是在前代众多思想家对孝的内涵诠释近乎完备之后,由上层统治者挑选出的孝子典范之一,令孝文化由理论过渡到实践。目的在于令民众更直接、形象地接受孝文化,以营造和谐的社会氛围,维护其统治。孝文化中包含的“以显父母,孝之终也”鼓励了文人参加科举以光宗耀祖,为了方便士子回家省亲,统治者还实行了省亲制度。正是在这种省亲的过程中,陆绩怀橘的典故被大量引用,以表达自己荣归故里、思念家乡、孝亲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