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冲击下的不同曲调
——以沈从文和张爱玲为例*
2020-01-19苗澍萌
苗澍萌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一、现代性与现代化
现代化是一个“集大成”的过程,其核心是高度发达的工业化。随着现代化的产生和发展,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随之发生变化;现代化是一个漫长的、多层次、多阶段的历史过程,时至今日仍在继续,它渗透到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思想、生态等各个领域。
现代性是一个意义混杂、指向并不十分明确的概念,它随现代化的进程而产生,二者关系密切,但又具有相对独立性:现代化着重关注经济、物质、制度层面,而现代性则侧重于主体的精神观念。一个社会走向现代化进程至少要参考两个维度:一是实现以经济为核心的物质层面的现代化,如生产方式的变革、物质生活的丰富、社会制度的健全等;二是精神观念、价值信仰、人格结构等主体心理层面的现代性生成,从这一层面来讲,现代性意味着主体意识的觉醒,意味着要追求一种健全的、富有现代生命活力的和符合人性存在状态的生存方式。
现代性关注文化主体的精神观念,代表着传统农业乡村社会向现代资本城市的转变,是人类顺应自身,在主体意识和理性精神的指导下改造世界的结果。不同时代的不同国家,其现代性呈现出各异的形态,中国的现代性较西方“晚出”,且最初呈现“被动化”,李欧梵指出:“在中国,‘现代性’不仅含有一种对于当代的偏爱之情,而且还有一种向西方寻求‘新’、寻求‘新奇’这样的前瞻性。”[1]
现代性虽然随现代化而产生,但它有着独立的结构体系和发展历程。学者杨春时依照人类一般精神的结构层次详细划分了现代性的结构层次,提出:“现代性作为一种推动现代化的精神力量,具有三个层面,即感性层面、理性层面和反思—超越层面,这与人类一般精神的三个层面是一致的。现代性不是其中某一个层面,而是三个层面的整体结构。无论是西方的现代性,还是中国的现代性,都是在这三个层面上展开的。”[2]
二、沈从文和张爱玲的现代性体验
自1840年鸦片战争始,中国开启了被动的“现代化”进程,西方物质文明和文化思想的传入,使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汽车、电灯、洋火等舶来品传入中国,城市生活车水马龙、五光十色,十分热闹;“民主”“科学”“个性”“人权”等进步思想也随着革命运动逐渐深入人心。但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在现代化进程中,物质文明冲击下的人们逐渐变得贪婪、唯利是图,而丧失了美好的人性。张爱玲和沈从文两位作家洞悉了现代性的种种弊端,在其创作中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一)沈从文:“城”与“乡”的二元对立
23岁时,沈从文离开湘西故居,前往北平,从乡村到城市不仅是地域间的跨越,同时也是传统与现代两种文明的转变。刚来到城市的沈从文,对中国乡土社会与现代文明之别有着敏锐的感受和深刻的体会:他在来京途中因路费不足而得到一位素昧平生的军官无私帮助,而当他走出车站,在“殷勤”招呼与“热情”服务之下,车夫多绕了许多不必要的弯路,多收了他好几倍的车费,这与他熟悉并且习惯的湘西世界中淳朴的人际关系形成了强烈而巨大的对比与反差。在北平落脚后的他也倍感世态炎凉、人情冷漠,他看到了物欲横流的时代下,现代资本城市里的人性“丑陋”与“险恶”的一面,物质的匮乏尚且可以让沈从文克服,可是价值观及精神理念的冲击使他感到压抑与困惑。沈从文以“乡下人”的目光打量城市,此时的中国,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等宣扬的民主、科学、进步、理性等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并且备受推崇。当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对现代文明顶礼膜拜、趋之若鹜时,沈从文却反其道而行之,对现代文明进行了反思和批判。他凭借自身的毅力和执着,执笔书写湘西世界中那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以此对抗现代文明,他建构的“城”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在农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两种文明的对比中,沈从文肯定前者而否定后者,从而坚定了他反思与批判现代性的立场。
沈从文犀利地批判城市中的各种头衔和名分,他笔下的都市社会是一幅庸俗、虚伪、堕落的群丑图,“绅士的太太”生活作风糜烂;“有学问的人”性心理扭曲。这些所谓的社会精英,中流砥柱,他们的言行表里不一,“崇高”中见出自私、“自大”中见出怯懦、“聪明”中见出虚伪、“文明”中见出堕落。 在《八骏图》中,沈从文就深刻地讽刺和批判了那些所谓在城市里的教授学者们,正如其在题记中所言:“活在中国作一个人并不容易,尤其是活在读书人圈儿里。大多数人都十分懒惰,拘谨,小气,又全都是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3]。沈从文从现实视角出发。用饱含嘲讽的笔触塑造了八位教授,通过刻画这些知识分子扭曲的性心理,揭示了他们虚伪的道德观,深刻地剖析了当时知识分子畸形人格的形成原因。生活在病态的城市文明中,人的精神状态也呈现病态化,他们的人性已异化,道德已沦丧。
如果把都市生活看做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一种主流,那么沈从文所表现的便是“非主流”,他另辟蹊径,以湘西为题材,关注人性与生命的价值。在沈从文的笔下,可以看到秀美的湘西,感受淳朴自然的人性。《边城》成功塑造了一个和谐的湘西世界,表达了人性之美:老船夫重义轻利、忠于职守、古道热肠;船总顺顺虽是大户人家,却懂得敬老恤贫,性格也慷慨豪爽;天宝和傩送两兄弟重情重义;小说中的翠翠在“在风日里长养大”,天真善良,质朴纯洁,一心为傩送守候,等待他的归来,翠翠完美地体现了沈从文所诠释的“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这种人性之美也表现在他的其他作品中,如《柏子》中的水手为了与他所钟爱的妓女两个月一次的约会,不惜花掉他挣的所有血汗钱,而妓女也把整个情感寄托在痴情的水手身上,在沈从文的笔下,湘西的“妓女也比都市的绅士思想高尚”。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呈现着一种现代文明世界难得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与生命的和谐。沈从文一直在致力于创建一个和谐自然的人性社会,以歌颂乡村世界的“神性”来与物欲横流的现代文明相抗衡。
由此可见,沈从文创作中建构了一种“城”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通过刻画都市文明和金钱物欲冲击下的人生百态,与其搭建的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湘西世界形成对比,表达了其对都市文明的反思与批判,对单纯美好的乡村生活以及质朴善良人性的向往。
(二)张爱玲:“新时期”视角下的旧式家庭
张爱玲是一位都市文学作家,她的文学作品表面上充斥着浓浓的现代化色彩,但这背后却隐藏着她对现代性的不满和对传统文化的眷恋。从其早年经历可以看出,张爱玲从事写作之前主要生活在上海、天津、香港等地,这三个城市均是中国较早开放、经济相对发达的沿海城市。置身于现代资本城市中,张爱玲有着现代人的金钱意识和观念,在享受金钱资本带来的丰富物质文明的同时,也洞悉了金钱资本对人生意义的负面性。张爱玲将对金钱的批判贯穿于其小说创作中,具体表现为:以新时期的城市生活为背景,展现了现代金钱法则冲击下的旧式家庭悲剧,并通过这些悲剧深刻地揭示了金钱对人性的扭曲以及由此引发的个体生存意义失落。代表作品有《金锁记》《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香炉》《花凋》等。
《金锁记》是张爱玲批判金钱力度最重的一部文学作品。在现代经济法则的驱使下,主人公曹七巧开始了执着而疯狂的金钱物质追求,不惜以自由、爱情、亲情为代价,一级一级地通向没有光的人生悲剧。为了金钱,她压制内心的情欲和正常人的需求,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爱情,被迫守着一个“宛如死尸”“毫无生命体验”的丈夫,而当她以沉重的代价赢得金钱后,黄金早已化为一把枷锁将她整个人禁锢得狰狞、变态,她朝思暮想了姜季泽半辈子,然而当他真正出现在她面前,她却突然意识到季泽来找她是“想她的钱”,便不由分说地把他打骂出去。同时她把自己过去所遭受的一切不公平待遇强行施加到儿女身上:通过讥讽、流言等方式相继逼死了两个儿媳妇,还诱导儿子吸鸦片以达到他整日陪伴自己的目的;七巧对女儿的感情也是错位的,她因没钱而攀上富有的姜家,女儿却因家里有钱被别人高攀;她极度克制自己内心的爱欲,拒绝了异性的追求,女儿却主动相亲并私自订婚,曹七巧所不得的,女儿轻易便拥有了,于是心里极度扭曲的曹七巧把女儿当成了自己的对立面、假想敌,母女之间的巨大反差激发了七巧强烈的复仇欲望,她置亲情于不顾,挥动封建家长权利棒强加干涉,生硬地取消了女儿的订婚,致使女儿成为了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张爱玲还在《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和《花凋》等多部小说中批判了金钱对个体完整性和家庭亲情伦理的损害,《沉香屑·第一炉香》主要探讨了金钱导致的个体异化,小说中的梁太太是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一心听从金钱的召唤,以自己的身体换取金钱物质享受,将自己的金钱观念施加到亲侄女身上,以金钱为诱饵将其推上了为钱卖身的歧路;《倾城之恋》和《花凋》探讨了金钱引发的亲情沦丧:《倾城之恋》中,白流苏无法忍受家庭暴力而离婚回到娘家,但兄弟们却从长远金钱利益出发逼其离开娘家,就连母亲也站在儿子们的立场上,并不怜悯其遭遇,亦不给予其温暖的归宿;《花凋》中的川嫦一家也视金钱大于亲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金钱打算,只有川嫦是家中唯一缺乏金钱和物质观念的人,也因此成了家人争夺金钱的牺牲品。张爱玲的这几部代表作品充分展现出在金钱与亲情的天平上,金钱这一端的砝码远远大于亲情一端,通过展现曹七巧、白流苏和郑川嫦等人的悲剧命运,揭露了现代性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
三、沈、张二人反思和批判现代性的异同
洞悉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端之后,沈从文和张爱玲在其创作中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而两人因为成长经历和生活环境的不同,在反思与批判现代性时也呈现了不同的姿态;与此同时,二人作品中也流露出对传统文化的怀念和眷恋,以此实现对现代性浸染下人性的救赎。
(一)同中有异:“新”与“旧”的对立
针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张爱玲与沈从文存在共同之处:张爱玲以现代人的视角切入民国新旧交替时代的旧式家庭,展现了金钱对旧式家庭及其成员的冲击,通过曹七巧、梁太太、白流苏、郑川嫦等人的人生悲剧揭示了金钱对人性的泯灭和对亲情的分崩离析,深刻批判了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端。“新”与“旧”的二元对立模式,将张爱玲对现代性的不满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沈从文在其小说中建构的“城”与“乡”二元对立模式十分明显,以乡下人的眼光审视都市文明,发现都市里男男女女贪婪懒惰、自私虚伪的一面,同时又以城里人的视角回望乡村,现代化城市中,人们的物质生活和思想精神均在进步,乡下人的落后迂腐、愚昧无知便在此时暴露无遗。沈从文建构的这种“城与乡”的对立,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新与旧”的对立。
张爱玲与沈从文二人均对现代性的种种弊端表示不满,强烈批判现代文明腐蚀、泯灭人性,但因二人成长经历和生活环境等因素的不同,二者在创作中对现代性的批判与反思也呈现出一定的差异性。张爱玲先后成长、奔波于现代化都市,缺乏乡村生活的经历及经验,因此张爱玲在其作品中只能叙述金钱物质冲击下的道德沦丧、人性泯灭,她无法像沈从文一样建构一个唯美的“湘西世界”来呼唤“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可以说,我们在张爱玲作品中只看到了“人性缺失”这一单向维度,而在沈从文的作品表现出了人性之善良美好、自私虚伪、愚昧无知以及在现代文明的浸染下由质朴自然转向世俗化等多个维度,沈从文此举更加批判了现代文明对人的腐蚀、异化和泯灭,更加表达了其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救赎。
(二)异中见同:对传统文化的眷恋
张、沈二人的作品可谓是“同中有异、异中见同”。张爱玲虽是“城里人”,长期生活在现代都市,她的小说中无不体现着现代性,但其本质是以古典小说的情调为根基,在她的作品中,我们能强烈感受到传统文化的气息:小说中,她写了一群遗老遗少,一群半新半旧的人物,她对那些人物有恨、有嘲讽,但更多的是同情和理解。《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仿佛现代版的“贾宝玉”,他表面上是一个多情的风流浪子,但多情和风流的外表下他又是一个孤独寻找真爱的人,表面看似玩世不恭,实际上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代爱情故事无比向往;他可算得上是一个“海归”,从小在英国长大,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 二十四岁才回到中国,但这样一个“洋派”、“新派”,却爱上了白流苏这个典型的“旧派”“中国派”式的女人;《金锁记》中的童世舫也曾出国留学,但他最后爱上了长安。范柳原和童世舫二人看上的恰恰就是流苏和长安身上所携带的传统文化的韵致。两个现代派的人物骨子里却深深热爱着传统文化,由此可以看出张爱玲在现代文明之下,对传统文化的偏爱和眷恋。沈从文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更是不言而喻,他生长于湘西,观其作品可以得知,故乡特有的淳朴民风与浪漫的吴楚文化在他骨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同时他也深受道家文化的影响,沈从文将目光转向传统,认为返归传统是改造现实的方式之一,他在《边城》《萧萧》《长河》中大量描写故乡的风景,与城市中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的生活不同,故乡的风景是“原始的”“自然的”,而湘西人民的淳朴、热情和重情重义则是沈从文一直呼唤的人性美。
“现代性”是20世纪的中国一个不得不去面对且无法回避的问题,沈从文是众多乡土小说家中的另类和奇葩,他在作品中建构了一个“城”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揭露了现代文明带来的种种弊端,描绘了一个“田园牧歌式”的湘西世界,富有浪漫主义色彩;张爱玲以新视角带入民国时期的旧式家庭,通过几位女性的人生悲剧来反思现代文明。针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张、沈二人既有某些相似之处,又存在着不同的特征:两位作家的作品中,均可见“新”与“旧”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但张爱玲大多作品中仅刻画了“人性缺失”这一单向维度,而沈从文在其作品中不仅揭露了人性的缺失及泯灭,还描绘出人性的美好与善良,内涵和维度较张爱玲作品更丰富;而其共同点则在于张、沈二人在反思与批判现代性的同时,对传统文化还保有一份眷恋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