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制科自举制度述略
2020-01-19卢洁
卢 洁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唐代的取士制度主要有常科和制举两大系统,这两大系统通常都离不开举荐环节。制举由天子下诏,内外官举荐,不定期举行,旨在选拔“非常之才”。内外官的举荐,可称“他荐”,学者于此多有论及;他荐之外,还有自荐,亦即“自举”,学者于此却很少注意。实际上自举也是制举的必备条件之一,众多文士亲历其事,并因此产生大量的文学作品,也是“取士文学”的重要构成部分,本文拟就此略作考述,并求教于方家学者。
一、直接自举
唐代制举中的自举丰富多样,大致可分“直接自举”与“间接自举”两种情况。“直接自举”是指士人直接向天子、主管大臣或中央机构自我推荐,在形式和性质上与“他荐”不同。唐初百废待兴,国家急需人才,高祖李渊武德五年(622)下诏:“苟有才艺,所贵适时,洁己登朝,无嫌自进……有志行可录,才用未申,亦听自举。”(1)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一〇二《政事·举荐上》,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518页。这可以说是唐代自举制度的开始。至武则天时期,“恐群心未附,乃令人自举”(2)刘肃:《大唐新语》卷一三《谐谑第二十八》,中华书局,1984年,第189页。。《大唐新语》又云:“则天初革命,大搜遗逸,四方之士应制者向万人。则天御洛阳城南门,亲自临试。”(3)刘肃:《大唐新语》卷八《文章第十八》,中华书局,1984年,第127页。这些四方之士,应该多属自举而来。至玄宗朝,制举中的直接自举逐渐显现出制度化的特点。《册府元龟》载:“开元二年六月甲子,制:其有茂才异等,拔萃超群,缘无绍介,久不闻达者,咸令自举。”(4)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六八《帝王部·求贤第二》,中华书局,1960年,第761页。又载:“(开元)九年正月,诏曰:诸州官人百姓,有智合孙吴,可以运筹决胜;有勇齐贲育,可以斩将搴旗;或临戎却寇,堪为一保之雄,各听自举,务通其实。”(5)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六四五《贡举部·科目》,中华书局,1960年,第7730页。《旧唐书》载:“(开元)十五年春正月戊寅,制草泽有文武高才,令诣阙自举。”(6)刘昫,等:《旧唐书》卷八《玄宗纪》上,中华书局,1975年,第190页。都是以诏制的形式要求自举,并有相应的科目标示和办法规定,从而建立起直接自举的制度规范。《通典》云:“开元以后,四海晏清,士无贤不肖,耻不以文章达。其应诏而举者,多则二千人,少犹不减千人。”(7)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一五《选举》三,中华书局,1988年,第357页。这种盛况的形成,与统治者鼓励自举、相关制度较为完善密不可分。
“安史之乱”后,统治者“大收杰才”(8)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三二四《宰辅部·荐贤》,中华书局,1960年,第3663页。,更加注重制举,频繁发布诏令要求他荐和自举。如肃宗至德元载(756)诏:“有直言极谏、才能牧宰、文词博达、武艺绝伦、孝悌力田、沉沦草泽,委所在长官闻奏焉。诣阙自陈者,亦听。”(9)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六八《帝王部·求贤第二》,中华书局,1960年,第764页。代宗大历五年(770)又诏:“内外文武官及前资官六品已下,并草泽中有硕德专门、茂才异等、知谋经武、讽谏主文者,仰所在州府观察牧宰精求表荐。如所由搜扬未尽、遗逸林闾者,即宜诣阙自举。”(10)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六八《帝王部·求贤第二》,中华书局,1960年,第766页。德宗大历十四年(779)再诏:“天下有才艺尤著、高蹈丘园及直言极谏之士,所在具以名闻。诸色人中,有孝悌力田、经学优深、文词清丽、军谋宏远、武艺殊伦者,亦具以名闻。能诣阙自陈者亦听,仍限今年十二月内到,朕当亲试。”(11)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六八《帝王部·求贤第二》,中华书局,1960年,第766页。这些诏令皆既令他荐又令自举,可见自举已经成为制举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根据相关文献记载和文本(作品)体现,唐代制举中的直接自举,主要有以下几种形式:
其一,应诏自举。即文士应诏后向天子或中央机构上表推荐自己。如永隆元年(680)员半千上《陈情表》应岳牧举:
臣某言:臣贫穷孤露,家资不满千钱;乳杖藜糗,朝夕才充一饭。有田三十亩,有粟五十石。闻陛下封神岳,举英才,货卖以充粮食,奔走而归帝里。京官九品,无瓜葛之亲,立身三十有余,志怀松柏之操,不能籴贱贩贵,取利于锥刀。……于今立身,未蒙一任,臣恨不能益国,死将以选地,不赐臣一职,剖判疑滞,移风易俗,以报陛下深恩。……若使臣七步成文,一定无改,臣不愧子建;若使臣飞书走檄,授笔立成,臣不愧枚皋。陛下何惜玉阶前方寸地,不使臣披露肝胆,抑扬辞翰?请陛下召天下才子三五千人,与臣同试诗、策、判、笺、表、论,勒字数,定一人在前先者,陛下斩臣头,粉臣骨,悬于都市,以谢天下才子。望陛下收臣才,与臣官,如用臣刍荛之言,一辞一句,敢于玉阶之前。如弃臣微见,即烧诗书,焚笔砚,独坐幽岩,看陛下召得何人?举得何士?无任郁结之至。(12)李昉,等:《文苑英华》卷六〇一《表》四九,中华书局,1966年,第3120-3121页。
员半千自言行年三十,尚是九品京官,听闻“陛下封神岳,举英才”,于是便“奔走而归帝里”,应诏而来。表中先是自伤困苦、窘迫、沉沦和怀才不遇,接着极力凸显自己的才能,请求试诗、策、判、笺、表、论等,狂傲不羁的姿态和急于仕进的心情难于自抑。《唐会要·制科举》载:“永隆元年,岳牧举,武陟县尉员半千及第。”(13)关于员半千应岳牧举的时间,文献记载不一。《旧唐书》卷五《高宗纪》作调露元年;《唐会要》卷七六《制科举》作永隆元年;《册府元龟》卷六四五《贡举部·科目》一作调露元年,一作永隆元年;《登科记考》卷二载员半千岳牧举及第于调露二年(永隆元年)。兹取永隆元年说。看来他的自举获得了成功。
又如开元十五年(727),玄宗制:“草泽有文武高才,令诣阙自举”(14)刘昫,等:《旧唐书》卷八《玄宗纪》上,中华书局,1975年,第190页。,苏源明闻制后,立即上书自荐,其《自举表》云:
草莽臣某言:臣实陋微,素乏才业,将遂长往,守此无用,天鉴孔明,泽覃幽僻。伏奉今年正月五日制,诣阙自举,不次之私,无限于物,岂伊庸菲,所当膺荷?……臣闻明主临下也,务求才以自辅;当量能以自进。臣才非令问,誉寂乡党,志尚庸寡,理绝闻知。县令臣柳国状臣于编户之中,刺史臣柳绛谕臣以明制之意。且臣山东一布衣耳,在升平之时、征求之日,非自察者,难审其可。苟欲避严令,发困蒙,心灵震越,寝寐惊悸。无任承恩喜跃之至。(15)李昉,等:《文苑英华》卷六一一《表》五九,中华书局,1966年,第3170页。
表中明言自举原因:“臣闻明主临下也,务求才以自辅;当量能以自进”,“伏奉今年正月五日制,诣阙自举”。苏源明此时是一介“草莽”“山东一布衣”,没有任何官职,求试的语气和姿态不似员半千张扬,多是自谦自饰之辞。此次自举主要是冒险一试,对及第的期许程度不及员半千。是年,“九月庚辰,帝御洛城南门,亲试沉沦草泽、诣阙自举文武人等”(16)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六四三《贡举部·考试》,中华书局,1960年,第7710页。。据《唐会要》和《登科记考》载,是年“高才沉沦、草泽自举科”登第者有邓景山、王缙、樊咏(17)王溥:《唐会要》卷七六《制科举》,中华书局,1995年,第1388页。徐松撰,赵守俨点校:《登科记考》卷七《开元十五年》,中华书局,1984年,第251页。,苏源明则不第而归,看来他这次自举没有获得成功。
其二,自发求试。这是指文士临时自发地向天子或中央部门自荐求试。一般是由皇帝或中央部门主持考试,试制和试项则依据自举者求试的内容临时设置,有“来应即命试”的特点。如玄宗朝,史青上表自荐试诗:
史青,零陵人。其先名籍秦随。幼而聪敏,博闻强记。开元初,上上表自荐:“臣闻曹子建七步成章,臣愚以为七步太多。若赐召试,五步之内,可塞明诏。”明皇试以《除夜》《上元观灯》《竹火笼》等诗,惟《除夜》最佳,云:“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寒随一夜去,春遇五更来。气色空中改,容颜暗里摧。风光人不觉,已入后园梅。”明皇称赏,授左监门卫将军。(18)阮阅编,周本淳校点:《诗话总龟》卷一一《雅什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27页。按:“上上表自荐”中有一“上”字疑衍。
史青“上表自荐”,通过抑古扬己,达到(被)召试的目的;同时也表达自己文思敏捷,可五步成诗。玄宗以《除夜》《上元观灯》《竹火笼》等诗试之,史青的诗作,得到了玄宗的称赏。这也是自举成功的事例。
又如常敬忠上书自荐“诵文”:
开元初,潞州常敬忠十五明经擢第,数年遍通五经,上书自举,云:“一遍诵千言。”敕赴中书考试,张燕公问曰:“学士能一遍诵千言,十遍诵万言乎?”对曰:“未曾自试。”燕公遂出书,非人间所见也,谓之曰:“可十遍诵之。”敬忠危坐而读,每遍画地为记。读七遍,起曰:“此已诵得。”燕公曰:“可满十遍。”敬忠曰:“若十遍,即是十遍诵得。今七遍已得,何要满十遍?”燕公执本观览不暇,而敬忠诵毕不差一字,见者莫不嗟叹。即日闻奏,命引对,赐彩衣一副,兼赉物。拜东宫卫佐,仍直集贤院。(19)王谠:《唐语林》卷三《夙慧》,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15页。
常敬忠明经擢第,须经过漫长的守选期(20)王勋成:《唐代铨选与文学》,第二章《及第举子守选》,中华书局,2001年,第55-60页。,参加吏部铨选才能获得官职。为了尽快得官,他上书自举“一遍诵千言”,其自荐书今已不传,但可知其主要才能是记诵能力超强。此次考试在中书省举行,由张说主持,张说临时将“一遍诵千言”改为“十遍诵万言”,试后直接由前明经擢拜东宫卫佐,任职于集贤院,也是一位自举成功者。
其三,投匦与献书。《封氏闻见记·制举》云:“常举外复有通五经、一史及进献文章并上著述之辈,或付本司,或付中书考试,亦同制举。”(21)封演撰;赵贞信校注:《封氏闻见记校注》卷三《制举》,中华书局,2005年,第17页。这里的“常举”是指常规制举,常规制举之外,进献文章和著作须付本司或中书省考试,试后即可授官,大体上也相当于制举,本文称为“同制举”。
先说投匦。唐代置东、西、南、北四面匦,其中“东面名曰‘延恩匦’,上赋颂及许求官爵者封表投之”(22)刘昫,等:《旧唐书》卷五〇《刑法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2142页。,“延恩匦”显然是为意图仕进者开启自举的方便之门。天宝十载(751)(23)据《唐才子传校笺》卷二《杜甫传》考证,杜甫献三篇《大礼赋》在天宝十载。(辛文房编纂;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一册,中华书局,1987年,第397页。),杜甫投匦献《三礼赋》于玄宗,他在《进三大礼赋表》中曰:“谨稽首投延恩匦,献纳上(三字一作“献纳上表”),进明主《朝献太清宫》《朝享太庙》《有事于南郊》等三赋以闻。”(24)李昉,等:《文苑英华》卷五四《赋》五四,中华书局,1966年,第244页。按:括号内原为小字注文。《新唐书·杜甫传》载:
玄宗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擢河西尉,不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25)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二〇一《文艺传》上,中华书局,1975年,第5736页。
杜甫凭借投匦所献的三篇赋文,得到了玄宗的赏识,获得召试文章的机会,之后授河西尉(次赤县,尉从八品下),由于官品低下,不拜,又改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正八品下)。
除投匦外,向天子呈献文章或著作也是一种快捷而高效的仕进途径。如李揆“少聪敏好学,善属文。开元末,举进士,补陈留尉,献书阙下,诏中书试文章,擢拜右拾遗。”(26)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二六《李揆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3559页。陈留尉是从九品下小官,考满罢秩后,要以前资官的身份守选八年至十年(27)王勋成:《唐代铨选与文学》第四章《六品以下官员守选》,中华书局,2001年,第129-130页。,可能终生不得出选门。李揆不甘心沉沦下僚,希企得授高官,选择了献书阙下这条捷径,被召试文章,后擢拜右拾遗(从八品上),地位远在县尉之上。再如员俶,《新唐书·艺文志》载:“开元四年,京兆府童子,进书,召试及第,授散官文学,直弘文馆。”(28)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五九《艺文志》三,中华书局,1975年,第1512页。员俶童子科及第时应在十岁以下,须守选十一年(29)王勋成:《唐代铨选与文学》第二章《及第举子守选》,中华书局,2001年,第61页。,待守选期满,已近二十。童子天资聪慧,异于常人,是不甘心蹉跎岁月的,遂著《太玄幽赞》十卷,献于天子,于是“召试及第”,提前释褐授官。诸如此类献书授官者甚多,不可遍举。
一般而言,应诏自举出现在常规制举中,对应明确的诏制、科目和试制;而自发求试、投匦与献书则无对应的诏制、科目及试制,但有文士自举、天子命试、直接授官三个环节,“亦同制举”。相较于常规制举,“同制举”具有因时因地灵活处置的特点。
二、间接自举
“间接自举”主要是指文士自发地向内外官(中央官、驻外使职官及州府郡县官等)自荐,并请求他们举荐自己参加制举考试。毕竟一般文士直接自荐于天子的机会很少,更多的是要通过其他间接的形式,而“他荐”也是制举必具的条件之一。但应注意的是,“间接自举”与“他荐”不可混为一谈:前者虽然会促成“他荐”并依赖“他荐”,但并不等于“他荐”;后者虽然经常有前者的因素,但并不必须有前者,也就是说,不论有没有文士的自发请求,都可以而且有“他荐”环节。
大抵自唐高宗末年至武后时期,间接自举风气渐盛。武则天天授三年(693),左补阙薛谦光上《论选举疏》言:
有唐纂历,虽渐革于故非;陛下君临,思察才于共理。树本崇化,惟在旌贤。今之举人,有乖事实。乡议决小人之笔,行修无长者之论。策第喧竞于州府,祈恩不胜于拜伏。或明制才出,试遣搜扬,驱驰府寺之门,出入王公之第。上启陈诗,唯希欬唾之泽;摩顶至足,冀荷提携之恩。故俗号“举人”,皆称“觅举”。(30)刘昫,等:《旧唐书》卷一〇一《薛登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3141页。
“明制”即官方(包括皇帝、政府部门)颁布的号令文武官员搜访贤才、荐贤举能的诏制,“上启陈诗”“摩顶至足”是文士求荐的主要手段和情状,“唯希欬唾之泽”“冀荷提携之恩”,是其自举的最终目的和期望。这些可以说是由他荐引发的“觅举”亦即间接自举的风气。
此类“明制”很多,如天宝十三载(754)诏:“其博通坟典,洞晓玄经,清白著闻,词藻宏丽,军谋出众,武艺绝伦者,任于所在自举,仍委郡县长官精加铨择,必取才实相副者奏闻。”(31)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六八《帝王部·求贤第二》,中华书局,1960年,第764页。又如唐肃宗至德二载(757)诏:“其有文经邦国,学究天人,博于经史,工于词赋,善于著述,精于法理,军谋制胜,武艺绝伦,并任于所在自举,委郡守铨择奏闻,不限人数。”(32)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六四五《贡举部·科目》,中华书局,1960年,第7730页。由诏令可以推知,地方文士应制举可以向籍贯所在或任官所在的郡县或州府投状自举,由地方长官取“才实相副”者表奏皇帝。实际上,地方文士应制举还可以向使职、京官寻求举荐。
间接自举为文士求进打开方便之门,但同时也带来了很大的弊病。代宗宝应二年(763),杨绾上疏曰:“投刺干谒,驱驰于要津;露才扬己,喧腾于当代。古之贤良方正,岂有如此者乎!”(33)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一九《杨绾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3431页。其实“投刺干谒”就是间接自举,为了得到举主的赏识和举荐,难免要“露才扬己”。由于制举的巨大“魅力”,即便有人议论和指责,也阻止不了自举求荐的热情。诚如白居易所云:“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34)白居易:《白居易集》卷四四《书》,中华书局,1979年,第949页。。
间接自举主要有“上启陈诗”、上书言事两种形式或途径:“上启陈诗”。是指以诗文投献于前辈名流和当路显贤,以获取被荐的机会。“诗”与“启”是“觅举”活动中的主要谒资和媒介。当然,所进谒的文学作品远不止诗和启这两种体裁,所有能够“露才扬己”、博得青睐的文学作品都可以投献。高宗麟德元年(664)诏于后年封禅泰山,要求“天下诸州,明扬才彦,或销声幽薮,或藏器下僚,并随岳牧举选”。(35)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三六《帝王部·封禅第二》,中华书局,1960年,第393页。王勃闻诏后,作《上刘右相书》呈献刘祥道,希求举荐,其自叙:“借如勃者,眇小之一书生耳,曾无击钟鼎食之荣,非有南邻北阁(一作“阙”)之援。山野悖其心迹,烟雾养其神爽。未尝降身摧气,逡巡于列相之门;窃誉干时,匍匐于群公之室。所以慷慨于君侯者,有气存乎心耳。”(36)李昉,等:《文苑英华》卷六六七《书》一,中华书局,1966年,第3429页。按:括号内原为小字注文。言自己无媒援引,坚守节操,不屈干进,但对刘祥道表露出了依托之意。《新唐书·王勃传》载:“麟德初,刘祥道巡行关内,勃上书自陈,祥道表于朝,对策高第。”(37)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二〇一《文艺传》上,中华书局,1975年,第5739页。刘祥道随即表荐于朝,王勃应麟德三年幽素科及第(38)刘昫,等:《旧唐书》卷一四〇上《文苑传》上,中华书局,1975年,第5005页。,后授任朝散郎(39)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二〇一《文艺传》上,中华书局,1975年,第5739页。。元和三年(808)诏举贤良,“时有皇甫湜对策。”(40)刘昫,等:《旧唐书》卷一四八《裴垍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3990页。皇甫湜于元和元年进士及第(41)徐松撰,赵守俨点校:《登科记考》卷一六《元和元年》,中华书局,1984年,第584页。,在应这次制举前,以前进士的身份向韦处厚自荐,韦处厚又向宰相张说引荐。韦氏《上宰相荐皇甫湜书》曰:“窃见前进士皇甫湜,年三十二,学穷古训,词秀人文,脱落章句,简斥枝叶。……傥得游门下,信其才能,相公得徇公之名,有摭奇之实,后进幸甚!”(42)姚铉编,许增校:《唐文粹》第三册卷八六《书》八,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48-349页。又曰:“舍人骖御贱役也,犹能达扫门之事;祢衡雕虫薄技也,犹能遇非常之荐。今某辱奉恩顾,实百于舍人之俦,皇甫湜蕴积才志,固百于正平之量。处厚百舍人之势,不能达百正平之心,方窃恃私于门馆,明者观之,其耻非一也。惧愚瞽不尽,谨缮其书、论、赋合八首,用卜可否。轻渎严威,下情不任战惧之至”(43)姚铉编,许增校:《唐文粹》第三册卷八六《书》八,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49页。。韦处厚赞扬了皇甫湜的才学,表达了举荐的请求,又将皇甫湜拜谒自己的“书、论、赋合八首”献于张说,后者可谓是二次举荐。经其举荐,皇甫湜果然于元和三年“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登第,其间接自举获得成功。
上书言事。是指以文章形式向上级官员和部门陈述自己的政治见解和改良建议,从而获得被举荐乃至擢任的机会。如任华《送李彝宰新都序》曰:“宗室后进有以学术辞藻者著称,彝也。少好学,通九流百家之言,善属文,颇有大节。去年制举不捷。无何,以书历抵二相国,论安边术,由是召试西掖。凡数十百人,彝与庄若讷、高郢同入等高。”(44)李昉,等:《文苑英华》卷七二一《序》二三,中华书局,1966年,第3735页。据《唐会要》载,贞元四年(788)四月,德宗策“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李彝登第(45)王溥:《唐会要》卷七六《制科举》,中华书局,1995年,第1389页。。那么李彝上二宰相“论安边术”当是在贞元三年制举落第至贞元四年三月之间。由于上书获得宰相垂青,因而获得推荐和参加中书召试,成功登第。
从诸多实例看来,举荐是唐代制举必不可少的环节,而“直接自举”和“间接自举”则是两种主要的自举形式。前者可以独立进行,可谓是“直通车”,后者则需要依赖举主的举荐,二者都源于文士的“自发”请求,由此可以看出唐代文士积极主动的入世姿态。而自举的制度化,则反映出统治者对人才的重视和对自举的鼓励。不仅为此颁布诏书、制定法令,甚至将其设为制举科目,如开元十五年(727)的“高才沉沦、草泽自举”科,就是专门为自举而设。唐代制举得人之盛,于此可见一斑。
三、自举之文学
唐代制举取士旨在选拔“非常之才”,“非常之才”主要以“文”显著。司马光于宋仁宗时期上《论举选状》曰:“国家虽设贤良方正等科,其实皆取其文辞而已”(46)司马光:《司马温公文集》卷三《章奏》,中华书局,1985 年,第43页。。唐代制举诸科,虽名目不同,但大抵以文辞取胜。士人为获取考试资格,以文才为依托,积极进行自进自举的活动。“自举”方式多种多样,但其共性都是以文学作品为贽,直接或间接地向天子或政府官员传达应制举的意图和愿望。韩愈云:“儒服者不敢用他术干进,又惟古执贽之礼,窃整顿旧所著文一十五章以为贽。”(47)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之《韩昌黎文外集》上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383页。文人“不敢用他术干进”,“贽文”是有效手段的必然选择。
由前文可知,白身人、及第举子、六品以下前资官和现任官,若参加制举,基本都离不开直接自举或间接自举,他们在自举活动中产生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大抵可以归为以下三类:
其一,自举类表文。往往直接以“陈情表”“自举表”“自荐表”等方式命题,如员半千、苏源明、史青、常敬忠等都采用此种体式。
其二,进献的诗文和著作。文章主要有两大题材倾向,一是主“赋颂”,歌功颂德,以动帝听,如杜甫《三礼赋》、王勃《乾元殿颂》;二是重“谏诤”,言政之得失,建言献策,如陈子昂《谏灵驾入京书》《谏理政书》等,其余大率如此。著作名类繁多,内容丰赡,如《封氏闻见记》云:“开元中,有唐频上《启典》一百三十卷,穆元休上《洪范外传》十卷,李镇上《注史记》一百三十卷、《史记义林》二十卷,辛之谔上《叙训》两卷,卜长福上《续文选》三十卷,冯中庸上《政事录》十卷,裴杰上《史汉异议》,高峤上《注后汉书》九十五卷。如此者,并量事授官,或沾赏赉,亦一时之美。”(48)封演撰,赵贞信校注:《封氏闻见记校注》卷三《制举》,中华书局,2005年,第19页。此类献书者颇多,不一一赘列。诗歌数量更为可观,诗体亦颇完备,如李群玉“大中八年,以草泽臣来京,诣阙上表,自进诗三百篇。(裴)休适入相,复论荐。上悦之,敕授弘文馆校书郎。”(49)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七《李群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29页。其《进诗表》云:“草泽臣群玉……谨捧所业歌行、古体、今体七言、今体五言四通等合三百首,谨诣光顺门,昧死上进。”(50)董诰,等:《全唐文》卷七九三《李群玉》,中华书局,1983年,第8317页。李群玉通过诗歌自荐,又得裴休、令狐绹(51)董诰,等:《全唐文》卷七五九《令狐绹》,中华书局,1983年,第7885页。推荐,敕授弘文馆校书郎(从九品上),其所进诗歌包含歌行、古体、今体七言和今体五言等各种诗体。
其三,“觅举”类书启。如王勃《上刘右相书》、沈亚之《上李谏议书》等。有时觅举者唯恐一篇书启难以表现才华,也会附带平日所作文章,如皇甫湜自荐于韦处厚时附带“书、论、赋合八首”。实际上,文士觅举产生的文学作品涉及赋、颂、表、书、启、笺、论、状、策等诸类,除此之外,亦有投献诗歌的情况。
由此可以推见,唐代因自举而产生的文学作品数量之大,文体之多。它们与文士的进身入世、人生命运密切相关,有着相对独立的创作动机、主题旨趣、艺术特色和意义价值,既是唐代“荐举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属于唐代“取士文学”的组成部分,而且比较接近核心圈层(52)陈飞:《唐代取士文学概论——纪念“废科举”110年》,《文学遗产》2015年第5期。,应当给予相对独立的认识和对待,进行深入的发掘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