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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论科马克·麦卡锡小说《路》的史诗性主题

2020-01-19

关键词:重庆出版社麦卡锡马克

杨 晓 丽

(太原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西 太原 300024)

传统史诗,即原初意义上的史诗,指以长篇叙事为体裁,讲述源于历史或神话中英雄人物的经历或事迹。如《荷马史诗》等传统史诗最初的功能即“表达古代英雄传说的工具”(1)吉尔伯特·默雷:《古希腊文学史》,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3页。。保罗·麦钱特(Paul Merchant)称之为“古典史诗”,以区别于在现代小说研究领域中经过“现代化”改造的“史诗性小说”。保罗·麦钱特、黑格尔和布鲁姆相继提出现代小说与史诗性关系的研究观点。他们认为现代意义上的史诗概念已不再局限于“叙述体诗歌”,而扩大至史诗性的长篇小说,即“史诗性小说”(有“现代史诗”“史诗小说”,甚至“现代小说”等别称,Leonard Lutwack则称为Heroic Fiction),指在基本主题、叙事特征和人物塑造等方面具备古典史诗特征的长篇小说。

相较于古老的欧洲,美国历史不算悠久,但作为一个有着世界影响的大国,美国非常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构建其建国神话的民族史诗性作品。由于独特的历史发展模式,美国未曾出现孕育自远古的民间史诗,或是现代之前出现的文人史诗(如弥尔顿的《失乐园》),但美国人却在小说领域发现了创作史诗性作品的可能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史诗性小说是美国文学一道独特的景观,以其“主题的民族性、题材的宏伟性、画面的全景性”(王先霈归纳的史诗性三方面)(2)王先霈:《论史诗性》,《社会科学》,1984第6期,第111-115页。讲述美国社会与文化巨大变革所导致的国民精神、心理不安、焦虑困惑,再现了美国民族在不同时期的生存感受和文学追求,呈现出鲜明的时代个性与特点。美国史诗性小说不仅是美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美国不同历史时期社会、政治及文化在文学上的映照和记录。詹姆斯·库珀是美国史诗性小说的早期创立者,其后霍桑、梅尔维尔、马克·吐温、德莱塞、福克纳、索尔·贝娄等人延续着美国史诗性小说创作的强大生命力,从不同角度展现不同时期美国人民成长的史诗性。《红字》的宗教压迫和人性救赎,《白鲸》的求知之旅以及上帝、人类和自然三重关系的象征,《哈克贝利·芬恩历险记》反对压迫、追求自由的密河之旅,《我弥留之际》里冲破重重障碍去送葬的一家人的痛苦际遇等等,无不反映了美国一段段典型历史时期里美国民族的史诗性成长经历。

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是美国史诗性小说的新一代代表,以其极端血腥与暴力的麦卡锡式边疆神话版本为最大特色。其作品充盈着荒凉偏远、残忍冷漠、人性缺失、秩序紊乱等主题。巴克利·欧文斯(Barcley Owens) 认为,美国文化存在着两种边疆神话,“一种崇尚进步与力量,另一种则捍卫荒野以及荒野中理想化了的土著”(3)Owens Barcley:Cormac McCarthy’s Western Novels,Tucson: The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2000,p.68.。而麦卡锡创造的边疆神话则比较另类,多表现缺乏现代法治与文明的自然环境中人性最深层的压抑与原始袒露,奇妙而古怪的结合,书写蛮荒,却文笔自然。《路》( The Road,2006)是麦卡锡的第十部小说,次年普利策小说奖获奖作品,也是公认他最成功的作品。美国《娱乐周刊》将其列为“新经典”榜单中1983-2008年间出版的百部最佳图书之首,压倒罗琳女士的《哈利·波特与火焰杯》和托尼·莫里森的世纪经典之作《宠儿》。美国《新闻周刊》评价《路》是“符合逻辑的麦卡锡创作的顶点”。迈克尔·查邦(Michael Chabon)在《纽约书评》中称“从根本上讲《路》是一部恐怖的抒情史诗”(4)Chabon Michael : “After the Apocalypse”,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Retrieved. 2009.11.28.。

一、生命之路

自西方文学艺术之源《奥德赛》始,主人公历经劫难、艰辛跋涉、努力求生的描写便成为欧美文学的一大主题。主人公的故事往往发生“在路上”。希腊英雄奥德修斯于特洛伊战后受海神波塞冬阻挠历经各种艰辛,在“蓝色路上”漂泊十年,终得与家人团聚。美国现代悲剧史诗《白鲸》中亚哈船长为报仇雪恨追杀莫比·迪克与蓝色大海斗争了40年,终与之同归于尽。故事主角皆为置身蓝色海洋之路、以勇气抗击艰难险阻的经典形象。麦卡锡的《路》则发生在充满死亡与恐惧的黑白土地上。

自从《骏马》出版以来,麦卡锡的每一部小说,无论是《血色子午线》《穿越》《平原上的城市》,还是《路》,其实都是在讲述一件事,那就是“路”,麦卡锡几乎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都发生在路上,起于路,止于路。《路》是麦卡锡所有故事情节中最简单的一部,讲述一对父子相依为命,一边对抗着残酷的末世般的外部世界,一边极尽所能地一路走下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路》就是一个完整的大大的象征和隐喻。它以父子二人的艰难求生之旅,象征着人类的“求生、暴力和救赎”的三重之“路”,一条单线路糅合了生命本能、暴力反击和宗教救赎等诸多主题,从某种意义上契合着威廉?布莱克《天堂与地狱的婚姻》里描绘的那条小路:

曾经温顺的,在一条危险的小路上,

那正直的人坚定地沿着

死亡之谷前进。(5)威廉·布莱克:《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布莱克诗选》,张德明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年,第10页。

《路》被视为一部“后启示录小说”,从小说的主题构思和人物命运安排来说,的确如此。父子二人一路的求生之旅,不是孤立的个体行为,而是隐喻了整个人类在一种类宗教困境中求生存的史诗般宏伟历程。如果说弥尔顿的《失乐园》是关于亚当和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以现代人类的形象开始一个种族为生存而奋斗的宏伟历程史诗,那么《路》同样是充满了后启示录式的(父子为象征的)族群为生存而抗争的史诗性作品,不同的是前者是鸿篇巨制诗歌,而后者则是带有科幻色彩的史诗性小说。为了明确小说的后启示录特征,作家完全消除了小说人物的独特个体特征:所有人物都无名无姓、没有任何外貌描写。父亲被称为“男人”(the man),儿子则是“男孩”(the boy),两人合在一起则被简简单单地称作“他们”(they)。二人相依为命,“彼此即是对方的整个世界”(6)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4页。。小说取名为《路》( The Road),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和寓意。路是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跋涉和穿越的一条条无名之路。与麦卡锡之前出版的小说一样,《路》仍然是他讲述了多年的关于“路”的故事。不过这一次,《路》通过其标题直白地揭示了麦卡锡小说的最大也是最重要的象征——“路”。

美国文学史上很少有人比麦卡锡写得更暴力、更血腥、更考验人性,也很少有人比他更温情、更相信人性,更坚守人性。以虐杀和屠戮等“反人性”情节支撑的故事当中,总有渴求善和坚守人性的一面。或许,在麦卡锡的世界里,人性之所以存在,恰恰因为这个世界恶毒的压迫。所以,人性往往要以其微暗的火来驱走反人性的恶毒和残暴。科马克·麦卡锡的小说给读者留下的最为深刻的印象,似乎是近乎蛮荒的背景里,生命的微不足道和脆弱无助,经常如一盏孤独地在风雨中摇曳的“微暗的火”,随时会被暴力的代理人掐灭。这一点在他的“暴力与屠戮”小说《血色子午线》中体现得尤为深刻,人生似乎是一场场强者对弱者的杀戮游戏。《路》虽没了《血色子午线》中赤裸裸的关于人性残忍和极恶的近似扭曲的描写,但却描绘了残酷程度更甚于《血色子午线》的生存环境。虽未直截了当地明说,但读者还是可以读出故事的背景:一场全球性的核爆炸或者核灭绝(a nuclear holocaust)(7)Greenwood Willard P.:Reading Cormac McCarthy, Santa Barbara, California: ABC- Clio, LLC, 2009,p.77.后整个世界基本上被毁掉,人类赖以生存的美好家园变成了荒凉废弃、危机重重、无处安身的人间地狱。约翰·康特(John Cant)在同名论文《路》(The Road)中虽质疑故事的核爆炸背景,但将麦卡锡所描述的背景比作艾略特著名诗作《荒原》所刻画的“荒原”(8)Cant John. The Road, in Cormac McCarthy, Harold Bloom ed. New York: Infobase Publishing, 2009,p.186.。

生命之“路”是“路”的第一个层次,父与子面对的首要问题是在末日世界当中如何生存下去,如何延续生命之路。父亲的责任是确保儿子活着,并且要传递“火种”(carry the fire),传递火种赋予父子的生存以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而儿子则要在这末日的奔波中理解生命之路的意义。从物质上讲,父子生活得格外艰苦,经常连续几天没有食物来源,经常找不到干燥温暖的地方睡觉,而且父亲的疾病也愈来愈严重。但从精神上看,二人表现出一种坚守生命的顽强精神。

父亲在小说中扮演了“科马克·麦卡锡式的主人公”一贯的角色:冷峻严肃、沉默寡言、坚韧不屈,然而又胸怀如山的父爱,正如《老无所依》中的老人(警长)、《骏马》中的约翰·格雷迪和《穿越》中的比利·帕勒姆。父亲深爱着儿子,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他总是确保可以时时刻刻看到儿子安全地待在自己身边。“他只知道,孩子便是自己的命根子。他说过:儿子若不是上帝传下的旨意,那么上帝肯定未曾说过话”(9)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2-3页。。一路走来,父亲潜意识里早已预知自己的生命已不长久,小说一开始他就已遭受着类似肺结核的折磨,但他却有着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我的职责就是照顾好你。这是上帝指派给我的任务”(10)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67页。。男人一开始并未想到要放弃生命,他在潜意识里留恋着生命,留恋着任何可以将他跟曾经正常时期生活联系在一起的事物。比如,在一处废弃加油站的服务亭里,他发现了一部电话机。于是“他跨过去,走到桌前,停住了。继而拿起电话话筒,拨下父亲家的号码,那许久以前的号码”(11)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3页。。父亲这下意识的动作生动地表现了潜意识中的生命本能。在明白自己已病入膏肓、死亡就在眼前,已经无法再度保护儿子走下去的时候,父亲鼓励儿子“必须继续往前走,他说,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你要继续向前。你不知道路走下去会有什么。我们总是很幸运。你还会幸运的。你会明白的。走吧。没事的”(12)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255页。。加缪说过,“在一个人对生命的依恋之中,有着比世界上任何苦难都更强大的东西”(13)阿尔贝·加缪:《加缪文集》,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627页。。这也正是父亲对生命的理解。

对于尚未成年的儿子来说,灾难并不能让正常的生活诉求终结,他仍然保持着生活的热情。当父亲在加油站服务亭的垃圾桶里收集到了半夸脱机油,从而能燃亮他们那盏小灯时,儿子首先想到的是正常生活中父子们能做的最平常的事情之一——父亲给儿子读故事。“你能给我念故事了,男孩儿说道。是不是,爸爸?是,他回答。我能给你念故事了。”(14)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5页。

父子走过的路,虽然艰辛,却充满着坚韧和不放弃。所有的障碍、困难和挫折都无法使父子俩放弃生命之路。这条“路”其实就是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曾走过的路,也是挪亚及其家人在茫茫大海漂泊的日子里走过的路。他们都是在赖以生存的旧有世界被摧毁之后,带着坚强的信念一路走下去,同时确保人类作为种族、同时作为一种信念延绵不绝。

二、暴力之“路”

美国曾走在暴力的道路上,暴力也从未远离美国。美国的历史,自欧洲人在北美建立第一个殖民地起,就带有深深的暴力烙印。从那以来,殖民者为争夺殖民地而展开的战争、欧洲移民和美国白人对于印第安人的种族屠杀、美国本土的内战、前前后后两次世界大战的参战经历,直至今日时常发生的街头和校园暴力以及恐怖袭击,赋予美国及其历史和文化暴力的一面。而每一次的暴力事件(从大规模战争到个体发动的恐怖袭击)都体现了美国人人性发展的历程。某种意义上说来,暴力书写是美国文学中“黑暗世界”书写的一部分,从欧文、库珀、霍桑创作时期就是如此,早期代表者无疑是霍桑和梅尔维尔。霍桑的长篇小说《红字》《有七个尖角的阁楼》和短篇小说集《老屋青苔》《重述集》中不乏暴力色彩的渲染,作品中随处可见的行刑台、枷锁、诡异的书房和死亡,都投射着暴力的阴影。霍桑的暴力书写隐藏在新英格兰老式清教徒阴暗的内心角落,掺杂着人性原初状态下的欲望和冲动,以“原罪”的形式出现,又以惩罚和赎罪作为补偿,完成了典型的霍桑式的“罪与罚”。但即使是梅尔维尔也会对霍桑的黑暗产生一丝困惑和困惑之后的震惊:“在他(霍桑)作品里面,黑暗的这一面也许是发展得过分的。他把黑暗的各种层次都写了下来,可是他也许连一线光明都没有给我们。不管怎样吧,他这种黑暗的思想,使他的作品有一种阴暗的背景……”(15)梅尔维尔·霍桑:《美国经典散文》,董衡巽,朱世达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44页。梅尔维尔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发展了与霍桑相似的气质,那就是同样将自己排斥在美国文明的影子之外,以雪莱式自我放逐的方式构建其旁观者的身份,来观察美国人的文明、思想、历史及生活方式。《白鲸》号称美国生活的百科全书,揭示的主题纷繁复杂,典型的多声部叙事,同样是一部史诗性的小说巨著。《白鲸》揭示的暴力同样来自主人公的内心生活,亚哈船长试图为人类开拓一条通往未知世界的知识大道,揭开以白鲸莫比·迪克为象征的人类文明之外世界的诸多秘密。暴力则是亚哈船长付诸实施其复仇,同时也是揭秘或求知目的的重要手段。霍桑和梅尔维尔为代表的暴力书写在其后的美国小说史上被继承下来,尤其是被后世的美国南方文学所接纳和吸收。福克纳的构成失意者联盟的“约克纳帕塔法体系”下的南方乡镇、麦卡勒斯的被分割成一个个孤独失败的灵魂和奥康纳的宗教之毒与好人难寻等无不是这种美国式暴力书写的典型例证。

麦卡锡本人作为暴力的观察者和揭示者,对美国发生的种种暴力现象格外感兴趣。《路》作为后启示小说,是要揭示某种宗教与人性的真谛,这真谛隐藏在暴力和残忍的外衣之下。或者说,暴力和残忍是宗教与人性最终形成的因素。没有暴力和残忍的洗礼,宗教的救世价值和人性的救赎意义就不会真正来到人类之中。

大器晚成的麦卡锡成名伊始,便给文学界的评论家们和读者们一个既困惑难解又难以接受的“主题观”:以对赤裸裸的人性恶的白描式叙事方式,建构一个个接近原始生活方式、野蛮暴力主宰的血腥、残忍、丧失人性的“暗黑”世界。麦卡锡的小说仅仅从主题选择、人物刻画和写作风格等几方面来说,已是典型意义的美国文学暴力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陈爱华称“麦卡锡的小说堪称文学史上描述野蛮行径的集大成者”(16)陈爱华:《暴力外衣下的人性探索:论科马克·麦卡锡小说中的宗教情怀》,《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第117-121页。。暴力叙事是麦卡锡作品令读者印象最为深刻的标签式特色。读麦卡锡的作品是一种挑战,更是一种煎熬,精神、道德、感官的多重挑战。《血色子午线》(Blood Meridian,1985)是此类小说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故事中的法官虽顶着主持正义的法官之名,却行残暴、血腥之举,堪称麦卡锡人物中暴力形象的最著名代表。《路》虽然未像《血色子午线》那样直接描述血腥与暴力,但同样包含了残忍、野蛮的人性之恶:关于人性恶导致的世界的末日景象,以及偶尔描述的人吃人情形。《路》也因此被称为“残酷的诗学”,在这部小说中,麦卡锡再次给世人展示了一种终极的暴力,由人性的自私、残暴和卑劣而衍生的暴力。这种叙事俯拾皆是,以下为其中的几例:

整个世界浓结成一团粗糙的、容易分崩离析的实体。各种事物的名称缓缓伴着这些实体被人遗忘。色彩。鸟儿的名字。食物的名字。最后,人们原本确信存在的事物的名称,也被忘却了。比他所料想的还要脆弱。已逝去了多少呢?(17)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6页。

大地上到处都是谋杀。这世界忽地兴起一大帮眼睁睁当着你面就能吃掉你儿子、女儿的人。(18)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6页。

一切都很消沉,脏乱,破败,毫无希望。(19)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252页。

《路》中的暴力主要来自外部环境。本身末日般的世界就直接来自毁灭式的暴力,指其中关涉全球政治、军事、社会的恶果,不过麦卡锡并未对此展开阐释和描述。作家暴力叙事的重点在文中普通平凡的个体所展示的暴力,比如,食人现象、盗取他人赖以生存的物资的行为以及滥杀无辜等。当然暴力手段的使用也波及了父子,前者曾数次直接使用暴力,后者则处处站在暴力的对立面,即使暴力的实施者是自己的父亲。

相对于儿子来说,父亲对生存的理解,造就他诉诸暴力的行为,这点类似于东方哲学中所推崇的“独善其身”,即既然我没有能力帮助其他人,那么其他人也不要来拖累我、干涉我,更不要来加害我,否则,我就会使用暴力来反击。父亲在给儿子解释为什么不能帮助别人的时候说,“他要死了。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东西拿给他,否则我们也会死。”(20)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44页。父亲虽然遭受着疾病的折磨,但仍然是一位身材魁梧、有一定战斗力的男人,至少在面对前后几次出现的威胁父子二人生存的那些人的时候,他从不落下风,每次都全身而退,守住了二人赖以生存的小车和各种生存所需物品。当然,几乎每次父亲采取的手段都是“暴力”的,也都是儿子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但父亲坚持这么做,自有他的难处,他本质上不是恶人,他从来不主动伤害他人或主动抢走他们别人的生活物资。他之所以这么做,一为保护自己尤其是儿子的生存机会,二来也有其自私的一面,这是与儿子最大的区别。这点好似《失乐园》中的上帝和耶稣之间的区别,上帝对于人类过于严厉,甚至曾想以惩罚人类“不守神人承诺、违反神圣约定”为借口清除人类,但耶稣则阻止了上帝的“暴力”,愿意化身人类之子,去拯救人类。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父亲则属于维多利亚·林恩·K施密特(Victoria Lynn Schmidt)所列出的45种经典人物原型中的“阿瑞斯”(Ares)的形象,即“保护者与角斗士”的形象:他做事的原则并非出自维护正义;他极尽所能保护自己的亲人,为此甘愿嗜血;表现的好像随时随地都在为生存斗争;手段冷酷无情等等(21)维多利亚·林恩施·密特:《经典人物原型45种:创造独特角色的神话模型》(第3版),吴振寅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6-91页。。

男人遇事倾向于使用暴力。为了使自己和儿子能生存下去,经常采取近似暴力的方式去反击、去报复,从而使他本人在某些情形中也成为暴力的化身。他试图杀死所有会威胁到他与儿子生命安全的暴力威胁,他命令那位曾偷走父子所有生存物资的行窃者在寒冷刺骨的冬日脱光身上所有衣服,这意味着行窃者极有可能被冻死,成为他暴力的受害者。男人这时表现的是人类残忍的报复性一面。

(贼:)求求你了,哥们儿。我会死的。

(男人:)我打算这样把你弃在路上,就像你把我们弃在路上一样。(22)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238页。

男人实际上已经放弃了曾经的宗教信仰,他认为“神圣的格言已失去了所指及其现实性”(23)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78页。。临死之前,他语重心长地告诉儿子:“从来没有什么先知,他们也不会知道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这意味着父亲眼里的世界已几近蛮荒,人类为了生存下去,只能靠自己,上帝或者先知都是指望不上的;为了生存,暴力有时候是自我保护的一种必要手段。面对着目睹自己残酷一面而哭泣的儿子,父亲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等我们没东西吃的时候,你就有时间好好想了。”(24)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160页。而当父亲看到儿子为此一直哭泣,于是问儿子,同时也是在反问自己,“假如没有抓住他,我们会怎么样?”(25)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238页。

与父亲表现出对他人的冷漠和拒绝救助他人相比,男孩则有着悲天悯人的人道情怀,这不完全是一个未成年人所特有的善良,而是有着丰富的象征,喻指人性善的一面。麦卡锡创作《路》之初,曾把小说命名为《圣杯》,有其圣经内涵。王维倩认为麦卡锡的圣杯其实就是男孩。“在将男孩喻为圣杯的书写中,麦卡锡将上帝的灵性灌注于男孩,还赋予他弥赛亚的身份”(26)王维倩:《圣杯何在:科马克·麦卡锡小说〈路〉的圣杯母题解读》,《当代外国文学》,2014年第3期,第19页。。男孩具有的弥赛亚本质体现在他对待其他人的态度上,即使是盗贼,他也希望给予宽恕和救助:

他双眼盯着那贼,你这该死的家伙,他说。

爸爸,不要杀死他。

贼的眼睛疯狂转动。男孩儿在哭。(27)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236页。

儿子面对父亲的每一次暴力行为,都表露出了恐惧和反感,不过他能做到的只是哭泣和沉默,用不再主动跟父亲说话来表达这种反暴力情绪。李维屏曾分析了父子之间的这一冲突:“当世人在地狱与天堂的较量中堕为禽兽时,儿子却不惧与父亲针锋相对,怀疑和否定父亲的道德选择,恪守底线,秉义向善。”(28)李维屏,邹娟:《冲突·磨合·超越:论麦卡锡〈路〉中的父子伦理关系建构》,《当代外国文学》,2013年第4期,第7页。

我们不能过去帮帮他吗?爸爸?

不。我们不能帮他。

孩子却一直拉扯他的外衣。爸爸?孩子又喊道。

别扯了。

我们不能帮帮他吗爸爸?

不能。我们帮不了。什么都帮不了他。

他们继续向前。男孩儿哭了。他不停地回头看。(29)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43页。

父子彼此间的感情很深,真正意义上的相依为命,真挚的情感。但暴力却是横在父子之间不可逾越的一道鸿沟,阻隔了父子百分百的心灵无障碍交流。父亲用暴力确保自身和儿子的安全,包括人身安全、食物安全等等,儿子则以沉默不语、暂时不与父亲交流和流泪哭泣来表达对父亲暴力行为的不满和抗议。最终,坚持以暴力手段安身立命的父亲死了,儿子却活了下来,并且仍坚持反对暴力的人性善的原则立场。

三、救赎之“路”

安·兰德说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任何一位小说家都是哲学家”(30)安·兰德:《致新知识分子》,冯涛译,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2页。。麦卡锡的系列小说不仅提供血腥与暴力的故事,同时也在其血腥与暴力的最深渊书写他的救赎哲学。救赎是西方基督教信仰中最主要的主题。生命之路是人类的宿命,要一直走下去;暴力之路是人类偏离上帝造人的初衷,而演化而来的人类的族群自我否定;人类若想延续自己的种族,终有一天靠着上帝的指引,必然要走上一条救赎之路。陈爱华亦认为“父子的艰难旅程不仅是表面意义上的求生之旅和外在形式上的流浪,更是一次精神救赎的过程”(31)陈爱华:《暴力外衣下的人性探索:论科马克·麦卡锡小说中的宗教情怀》,《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第120页。。在《路》中,这条所谓的救赎之路指的是摆脱只顾及自身安危而漠视和拒绝给予其他人救助的狭隘人生之路,而转向救助和接纳与自己同命运的受难者的善举。小说中生活在父亲保护羽翼之下的儿子,充当着救赎理念的化身,以其心灵之善象征着末世人类的救赎之路。

乔纳森·爱德华兹·(Jonathan Edwards)认为,“人类的堕落还表现在人人都倾向于‘自爱’,只看重自己的利益,这样,便不可能获得上帝之爱,而单凭人自身的努力是不可能获得解救的”(32)刘海平、王守仁主编:《新编美国文学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95页。。父亲最后的死也暗示了爱德华兹所说的“自爱”的后果,即“自爱”而拒绝救助他人者本身也不可能获得解救,而儿子却时时刻刻想着解救他人于苦难中,有着与他父亲“自爱”精神相反的主张,甚至不惜与父亲“冷战”。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有上帝的冷酷和坚守原则,儿子则有耶稣的悲天悯人。

《路》中父子对于蛮荒和文明法则的不同理解,恰似《穿越》里的哥哥比利和弟弟博伊德。弟弟认为哥哥抢劫收留自己的人家是不对的,而哥哥却对此不屑一顾:“也许你应该习惯一些做歹徒的想法。”博伊德:“就是一个歹徒也不会抢劫收留他们、对他们好的人。”(33)科马克·麦卡锡:《穿越》,尚玉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166页。暴力不会自动终结,需要反暴力的手段来消除暴力。在麦卡锡的小说里,救赎之道是一种终结暴力的有效方式。麦卡锡先从道德与精神的层面将人类降低至最底层,濒临地狱的边缘,然后给人以希冀,使人得到提升。麦卡锡早中期小说模糊了二元论的任何可能性,所有的二元对立都被消解,善与恶、生与死都不再是传统成对概念的对立两极。在《路》里,恶与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但善与生命的冲动也一直在抵消恶与死亡的威胁,使其转化。在小说里,这一转化的驱动力即是救赎。

父亲临死之前,也不再以暴力的心态面对这个即将离去的世界。当男孩再次担忧父亲曾经无情地拒绝救助那个小男孩的时候,他安慰男孩说,“善会找到那个小男孩的。一直都这样。善会再次找到他。”(34)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258页。或许他已经明白“你可以避开这个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35)卡夫卡:《误入世界:卡夫卡悖谬论集》,叶廷芳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3页。。父亲希望儿子能一直活下去,发自父爱,也因他知道儿子有传递火种的重任,这火种其实就是善,人性之善。其实父亲清楚自己的暴力行为只能确保二人生存一段日子,但从更高的层次来看,人类若想生存下去,必须依赖这个“善”,而儿子身上就有着这种善的火种,他告诉儿子,“你知道的。就在你里面。火种一直都在你身上。我能看见。”(36)科马克·麦卡锡:《路》,杨博译, 重庆出版社, 2009年,第256页。

在《路》的结尾,父亲最终没能熬到底,病重而死,男孩成了孤儿。但此时,麦卡锡安排另一个男人和女人来接班父亲角色,目的是传递“火种”。以此种方式最终实现了小说的救赎主题。值得注意的是,通篇不提人物姓名的麦卡锡,虽然仍没有加诸新的“火种”守护者的男人以具体化的姓名,但却命名他为“那个男人”(The Man),而这恰恰是死去的父亲在整个故事里的称谓。这无疑意味着父亲角色的接班,同时也以新的“父亲”角色(收留陌生人的儿子、帮助收拾物品、给男孩围上毯子、让男孩保留那只枪等等)承担父亲的职责,承继父爱,更重要的是给予男孩一个他父亲所不能给予的“家”。与跟随父亲一起在路上漫无目的地“亡命天涯”不同,这次接收他的是一个家,会有父亲、母亲,还有他们的一对儿女。因此,男孩不是被某一个人接纳,而是被一个完整的家庭接纳。男孩太渴望一个家了。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间的诗学》中写道:“家宅是我们在世界中的一角。我们常说,它是我们最初的宇宙。”(37)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2页。回到一个有着家概念的群体,哪怕算上男孩这也只不过是一个五口之家,但它却象征着人类的团结和聚合,构建了人类生存必须的“最初的宇宙”。这家人还会继续一“路”走下去,即使没有房子可以定居,然而与家人在一起可以产生的能量相比,这又算什么呢?毕竟巴什拉认为“一切真正有人居住的空间都具备家宅概念的本质”(38)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3页。。

李杰在杨博译本里所做代序的标题是“路的尽头,还有希望”,麦卡锡在小说结尾罕见地用了1000余字的篇幅为读者描述了父亲死后男孩的未来,同时在这结尾处创造出原本该有的完美人性,像温暖的火光,驱走这部小说大部分篇幅所构建的压抑、无助和黑暗,并最终消解了父子之“路”上的“暴力”与“人性恶”。借此少有的温情结局,麦卡锡的主人公最终完成了其“救赎之路”历程,他们以及他们所象征的人类也必将再次走向光明。“路的尽头,必然还有希望”中的希望,就是人类的自我救赎。

麦卡锡并未在《路》中交代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和具体地点,这是典型的麦卡锡式叙事方式,属于“去时空”或者“泛时空”书写。埃德温·阿诺德(Edwin T. Arnold)将麦卡锡的小说称之为“梦”:“或许麦卡锡所有的作品构成了一个长篇的‘梦’,无论阅读麦卡锡的哪一部作品,都会让读者产生非现实的感觉。我们从来不存在于现实世界里,不在当代也不在历史上。”(39)Arnold Edwin T.: “Go to Sleep: Dreams and Visions in the Border Trilogy, ” A Cormac McCarthy Companion: Edwin T. Arnold and Dianne C. Luce ed. Jackson. Mississippi: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1, p.38.或许说麦卡锡正是通过这种抹掉具体人与物、时间与空间的叙事,达到一种文学理念的高度,即将后启示录式的叙事文本,提升至美国边疆史诗性小说的高度,为美国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塑造出独特的史诗庄严与宏大。

四、结语

作为美国文学黑暗题材创作大师的麦卡锡以写作黑暗的方式来写作光明。十余部小说释放出形形色色的人物,或善或恶,或兼而有之,或左右摇摆,它们肩负着不可背弃的责任,驰骋在美国最荒凉、最偏远、最考验人性的边疆地区,塑造出美国主流文学所没有的另类史诗性作品,既拓宽了美国文学的广度,又增加了美国文学的深度。《路》作为麦卡锡启示录式的作品,构成了美国边疆地区灿烂晚霞中最为奇幻的启示性风景,进一步完善了美国史诗性小说的广阔而雄伟的文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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