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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日本古代歌垣的文学化进程

2020-01-19王贤玉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和歌对歌婚恋

王贤玉

(安顺学院,贵州 安顺 561000)

日本古代歌垣活动存在于8世纪前的典籍中,其具体形态难以定论。20世纪90年代后,日本民俗学者通过对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的田野考察,确定了以苗族、白族等为代表的少数民族对歌活动与古代日本歌垣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同属于亚洲阔叶林带农耕文明下,以婚恋为主要目的的集体活动。与中国南方少数民族情歌一样,以简朴有力的口语化表达为主、充满原始魅力的歌垣对歌也早已在《万叶集》中后期渐渐不见踪影,转化为高度诗意、凝练、含蓄的文人语言——和歌。这既符合语言文字乃至文学发展的规律,同时也展现了日本古代歌垣的文学化进程。从以祭祀、宴饮、婚恋为起源,以普通男女青年即兴对歌为主要形式的民间之乐,转化为以宫廷贵族文人为主要创作者,以表现文化之雅为主要目的的文学活动。

一、关于歌垣及其发展

歌垣一词,在日本古籍中存在“嬥歌”“踏歌”“歌场”等几种较为混淆的概念。日本古代典籍中出现相关记录的共有16处,分布于《风土记》及其逸文(4处)、《万叶集》(1处)、《古事记》(1处)、《日本书纪》(3处)、《续日本纪》(5处)、《类聚三代格》(1处)、《令解集》(1处)。关于日本歌垣原始形态最详细的记载见于《常陆国风土记》“筑波岭之会”:

夫筑波岳、高秀于雲、最頂西峯崢嶸、謂之雄神、不令登臨。但東峯四方磐石、昇降岟屹。“其侧流泉”、冬夏不絕。自坂已東諸國男女、春花開時、秋葉黃節、相攜駢闐、飲食齎賚、騎步登臨、遊樂栖遲。……俗諺云、筑波峯之會、不得娉財、兒女不為矣[1](P381)

原书以汉文记录,从其中的表述可见春秋之时,男女聚于山间对歌,最后一句俗谚意为在歌垣中未能达成婚约的男女也会感到羞愧,明确了歌垣以实现婚恋为核心的社会功能。

《日本国语大辞典》(第二版)对歌垣一词的解释为:“古代男女聚集到山上和集市,饮食舞蹈,对歌,举行性解放的活动。本来是预祝丰收的农耕仪礼的一环,也是求婚的场所之一。后来发展成游戏式的东西。(后被贵族带入宫廷)一群男女互相唱和的风雅游艺活动之一。”[2](P48)

这里简短地展示了歌垣的变化,如果将这一发展简单分为原始歌垣和宫廷歌垣两个时期的话,可以看出二者在性质和特征上呈现出的不同。首先,对歌诞生的场所不同,从民间的歌场转移到宫廷集会或贵族私人聚会中;其次,作者与所歌咏之对象的关系以从陌生人(未建立恋爱关系)转变为恋人(相识)关系为主,因此歌的内容也从“建立恋爱关系”转为“吟咏爱的思念或无常”,对歌所承担的社会功能也发生了变化,从建立婚恋关系的社会契约功能逐渐转变为抒发自我。

可见,歌垣的特殊性在于被记录下来的同时,已经发展分化为不同形态,既有存于民间的民俗活动,也有发展为宫廷仪式的形态。而此后,以恋爱为目的,旨在达成婚姻契约的男女对唱活动——原始歌垣逐渐消失,不见记录。宫廷歌垣则演化为两类场景:一是仍以对歌为求爱方式,保留一定社会功能性的男女和歌应和;另一类是持续进化成为不再以对歌完成恋爱过程,而侧重于歌人表达内心为目的的纯粹文学形式。这一历史展现了歌垣的文学化进程。

二、歌垣的文学化进程

1.达成婚恋契约——原始歌垣时期

日本学者工藤隆将歌垣之中的对歌定义为“非特定的多数男女为实现寻找配偶和恋人这样的现实目的而聚集在一起时按一定的旋律即兴地对唱的歌”,因此“对歌具有强烈的实用性,它是使男女结婚,子孙繁荣,维持村落共同体的媒介”。[3](P116)毋庸置疑,日本古代歌垣与中国南方少数民族青年男女对歌活动所承担的社会功能一致,那就是达成婚恋这一社会契约。恋爱婚嫁不仅仅是青年男女的个人行为,同时也是延续族群、繁衍后代的重要社会活动。男女对歌这一形式诞生之初即是为了完成男女之间传情达意以求结合的使命。

如日本最早的史书《古事记》《日本书纪》中所记载的创世神——伊邪那岐命与伊邪那美命,二神创造日本国土,约定绕柱而行,伊邪那美先开口赞美:“啊呀,真是一个好男子!”随后伊邪那岐说:“啊呀,真是一个好女子。”[4](P11)

从《风土记》等典籍记载中可以看到,自由恋爱是8世纪前日本庶民社会的主要恋爱形式,然而这也会给群体的规则与制度带来挑战,如何给予婚恋活动适当的空间和一定的约束力?特定时间、空间下的歌垣无疑是最佳选择。作为参与主体的未婚青年男女,他们来到歌场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婚恋对象,从古代歌垣流传下来的为数不多的歌谣中可以一窥。

前文提到的《常陆国风土记》中对筑波山歌垣的记载另有数首,表现了歌人在歌会中寻求到心仪女子的迫切心情。

欲会筑波山歌会,未见心上人来会,孤独徘徊在神山,与谁共玩同语言。

歌会结庐筑波岭,无妻共寐度良宵。孤寂独寝漫漫夜,黎明快点降临吧。[3](P12)

此外,《万叶集》收录了高桥虫麻吕为筑波山歌垣所作歌两首:

鹫住筑波山,裳羽服津之水边,少女少男聚。筑波女峰凹陷处,结群唱嬥歌。吾与人妻相交欢,人与吾妻攀。筑波山神辖歌会,亘古不禁之。唯今日夫妻莫见,唯此事莫相嗔怪。

短歌一首:

男神之山巅,乌云滚滚催人归,阵雨哗哗淋。纵然湿透吾全身,未觅恋人无心归。[3](P16-17)

《万叶集》中另记载了一首:

添灰加汁紫染成,海柘榴市通四方。集市巧遇靓妹子,请留芳名好寻访。[3](P40)

这里提到的海柘榴市,是日本古代歌垣活动的举办地之一,此作亦为求婚歌。两人在歌垣中相遇,男子请求女子留下名字,日后好相认,也即是可以正式上门娶妻。

在文明初期,这种自由交往形式普遍见于世界各地。《古事记》“清宁天皇”条目和《日本书纪》“武烈天皇”条目下记载了在歌垣中二男为争夺同一女子斗歌的故事。为获得佳人的芳心和对婚恋关系的认可,在歌垣上通过对歌战胜对方是必经过程,即使男主人公之一贵为太子也一样,这展现了歌垣存在的目的和功能。

2.社交性与文学化的杂糅——万叶早期的赠答恋歌

《万叶集》作为日本古典和歌的集大成之作,其内容经编者分为三类:杂歌、相闻歌、挽歌。其中相闻歌以男女恋歌为主要内容。以赠答恋歌来说,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以歌求婚的绝对实用性,转向了文学化、抒情化,同时仍具备强烈的社交性,仍是求得男女关系结合的重要手段。

《万叶集》卷一中最著名的赠答恋歌当属额田王与大海人皇子(后成为天武天皇)的对歌。时为天智天皇(天武天皇之兄)后妃的额田王与大海人皇子暗生情愫,这份禁忌之爱不得示于人前。皇室出游郊野之际,大海人皇子向额田王挥袖示爱,二人因此对歌如下:

君行紫野去,标野君又行,不见野间吏,笑君衣袖轻。

妹如紫草鲜,安得不艳羡,知是他人妻,犹能如此恋。[5](P7)

这两首和歌从文学技巧上来看显然比古代歌谣进步很多,“紫草”“振袖”也成为和歌中常用的意象。但从其功能性来看,是额田王和大海人皇子表情达意之作,吟咏和歌即是为了表达自己内心对于隐秘爱恋的心思,同时也是为了谋求对方的认可与肯定。女子虽然害怕被他人(野守)察觉,但仍然吟咏在先;而男子更是直白地表达了对女子的渴求。

《万叶集》卷二中有“久米禅师娉石川女郎时歌五首”,“娉”通“聘”,为求爱、求娶之意。

信浓弓正好,我愿挽强弓,汝若拒吾请,堪称烈女风。(久米禅师)

不挽信浓弓,何知弦上意,欲知弦上音,唯有挽弓事。(石川女郎)[5](P26-27)

“引く”一词在古典日语中有“引诱”“求爱”之意,娶妻可写为“妻引き”即是来源于此义。久米禅师的一首是从“女方拒绝”的角度反向来探听女子的心意,而石川女郎的答歌也以揶揄的口吻要求男子需要更努力表现自己。这种迂回式的对歌内容在中国南方少数民族中也很常见。对歌的内容围绕着如何表达深情以及确定对方的心思,而目的是为了实现婚恋。

3.自我心境的表达——万叶中期以降

《万叶集》卷一、二中,男女赠答的恋歌占据主流,之后的十数卷中表达恋爱主题的和歌与早期歌谣明显不同,以独咏歌为主。《万叶集》卷四虽然仍是相闻歌,但具备能还原歌垣对唱场景的男女对歌却几乎不见踪影,虽也有求爱之作(如大伴家持聘坂上二娘之作),但也未见女性之答歌。这一卷中最为人知晓的恋情男女主人公大伴家持和笠女郎,虽有多首和歌赠与对方,却未见现场性的即时对歌。如笠女郎赠大伴家持二十四首,全是表现女性不得见情郎的相思之苦。再至更晚时期,如平安时代的和歌创作中,具体的恋爱功能已大为弱化,和歌更多成为表达自我内心的手段,正如《古今和歌集》的汉文序中所言,“夫和歌者,托其根于心地,发其花于词林者也。人之在世不能无为,思虑易迁,哀乐相变,感生于志,咏形于言。”[6](P5)这里强调和歌的文学性——是对“自我”所感的表现。至此,歌这一文艺形式从早期的男女对歌发展至个人吟咏,从切实的社会功能转化为纯粹的文学表现形式。这种转变其实在属于万叶早期的女歌人额田王的创作中已可见到。她留存的歌作中既有前文所举的对歌,也有如卷四中所收录的一首独咏之作:

我正恋君苦,待君门户开。秋风吹我户,帘动似人来。[5](P117)

这首和歌在文学上借鉴了中国古典文学中“风吹帘动”的意象,显示出万叶歌人在文学创作上的主动性和深厚修养,其语言优美细腻,作为女性作者的代表,这一类的主题和创作风格一直延续到平安时代的女性文学。值得注目的是,中西进校注的《万叶集》中认为,“(此作)可能是模仿中国六朝流行的情诗而写的虚构之作。”[7](P275)这首和歌的目的和功能已然脱离了实用性,纯粹是运用文学技巧来表现作者的心境。以平安时代的《古今和歌集》的内容来看,从早期对歌着重展现对恋爱的期待和快乐转向了两个大方向:表现爱情中的患得患失,或是爱情受挫(别离、不伦、变心等原因)后的恋爱之苦。正如工藤隆指出,“《万叶集》的恋歌在很大程度上走向了‘反结婚’的恋爱世界,即,《万叶集》的多数恋歌脱离了结婚成家的实用性目的。”[3](P116)

三、歌垣文学化发展的社会背景

“当汉字传入日本时,日本人发明了用汉字来记音的‘万叶假名’后,文人开始记录、整理、加工对歌,这给自然发生的原生态的对歌带来了毁灭性的冲击,导致了对歌从有声艺术向无声的文字艺术发展。进入奈良时代(710—794)后,‘歌垣’活动似乎只存在于日本关东地区的筑波山一带,其他地方已几乎消失殆尽。但是,男女互唱恋歌的和歌传统从《万叶集》的‘相闻歌’发展到平安时代(794—1192)贵族的社交歌而保留至今。”[2](P2)古代日本从同时期正逐渐发展为以天皇为中心的封建集权制国家,政治上风云波动,国家意识形成,社会阶层体制逐渐完备,同时文化开明,是日本积极学习吸纳唐文化的时期,整个国家呈现出各种思想不断涌现、斗争、融合的风貌。

首先,歌垣原本所具有的社会契约功能随着社会结构的变化而逐渐消逝。作为社会制度一部分,婚姻结成的方式不可能继续采用纯粹的自由恋爱,尤其是对于贵族而言,政治考量、家族势力才是婚姻的砝码,而贵族恰恰是古典文学的主力军,也是编选古籍的知识阶层,他们的经历、意识、态度和审美决定了歌垣的文学化进程。和歌虽然继承了原始歌垣对歌中吟咏恋爱的传统,但正如前文所述,不再是促成婚姻的决定性手段。

其次,在风云诡谲的政治中,文化理所当然成为辅助统一的重要手段。“《万叶集》产生于八世纪初叶,那时倭国仿唐制定律令制度,仿长安、洛阳的城市规划建设了藤原京,并将国名‘倭’改称‘日本’。为了表示八世纪东亚成立了一个国家,在编撰史书《日本书纪》、方志《风土记》的同时,还编纂了文学的《万叶集》。”[8](P6)民间的歌谣经过国家层面的收集和整理,成为表现国家意识的重要载体。歌,从因具体的恋爱行为而触发吟咏之情,转向脱离恋爱行为表达作者态度。

工藤隆在《作为少数民族文化的日本古代文学》中提出了一个看待这种转变的角度。“作为少数民族的大和族一边积极地导入先进的中国文化,一边把它们改良为具有日本特色的文化,并推陈出新……他们编撰了《古事记》《万叶集》,这些文化人接触了中国的先进文化,使自己有很高的汉学修养,同时撕裂了‘中国迷’意识(劣等意识的逆反和坚守作为少数民族的大和族文化独特性的意识)。”[2](P86-87)换言之,万叶文人既憧憬并积极吸收先进的大陆文明,同时又迸发出追赶竞争和彰显自我的意识。因此,舍弃代表着“原始落后”的男女恋爱对歌,转化为更先进的文学表述体系,或许是《万叶集》未曾明言的集体意识。

最后,回归到作者身上,如果说作为最早的歌垣文本——《风土记》中的数首原始歌谣还属于庶民阶层的创作,那么到《万叶集》中,和歌的文学技巧和作者的知识修养储备已然大幅提升,能够进行创作并且作品能得以收录的作者越来越集中于贵族阶层。随着8世纪对唐文化的学习,这些作者对文学的追求不会再满足于自然地抒发情绪,而要学习运用各种文学技巧来发展文学本身,这也符合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

综上,日本古代歌垣作为原始氏族社会的重要集体活动,是男女青年寻找伴侣的重要场所和方式,承担着达成婚恋契约的社会功能。随着时代发展,歌垣之男女对歌从口头文学发展为文字文学,其功能、表现形式等也经历了从实用性的社交手段到自我抒发性的文学手段的进程。歌垣在日本虽已不再有传世的实体活动,但通过从原始对歌发展至古典和歌这一文学化进程,使得古代氏族社会的风貌和精神在流变中得以保存,使得和歌成为了日本古典文学中数量最多、内容最丰富的文学体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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