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阿铁” 可以行孝吗?
——机器人护理对医学/生命伦理学的挑战
2020-01-19张颖
张 颖
(香港浸会大学宗教及哲学系,香港,eyzhang@hkbu.edu.hk)
0 前言
20世纪20年代,捷克剧作家卡雷尔·查别克(Karel ·Capek)推出舞台剧《罗森的全能机器人》(Rossum’UniversalRobots),一个“机器人”(Robot)粉墨登场,成为机器人为人类服务的最早的想象。“Robot” 是捷克语的robota,意指 “仆役” 或 “苦力”。舞台剧中的机器人,正是以人形机器(humanoid machines)所塑造出来的仆人形象。40年后。美国人约瑟夫·恩格伯格(Joseph Engelberger)创办了全世界第一家机器人公司,并推出的世界上第一个工业机器人Unimate robot, 从此机器人一词开始流行。
随着数据时代的发展,AI (人工智能)技术深入人们的生活,各行各业透过AI不仅可以减少人力的需求,更能增加信息的精确度,大大便利了人们的生活。好莱坞电影诸如《奥创纪元》(Avengers:AgeofUltron)、《钢铁人》(Iron Man)以及《金牌特务》(Kingsman:TheGoldenCircle),均展示了AI在不久的将来对我们生活的影响,小到家用机器人、管家、保镖,大至医疗护理等相关领域。两年前,法国新闻摄影师叶维·吉理(Yves Gellie)花了两年的时间拍摄了一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纪录片,名为《机器人之年》(YearoftheRobot)。影片的场景是法国和比利时的两家老人院,影片的主角是一位蓝白色的 AI 机器护工。整部电影描述了这个虚拟机护理员和痴呆老人或自闭症年轻人之间的对话和互动:打篮球、下棋、聊天、讲故事。整个影片是粉白色基调,给人一丝的温馨,但温馨中有带有一些伤感。影片的制作人希望透过人与智能机器人关系的建立(从怀疑到信任),探讨人的孤独和脆弱。吉理后来应邀来香港访问,笔者有机会与他交流这部引发伦理反思的作品。吉理认为,在法国医疗领域,人形机器(即兼具人类外形与智慧内在)所扮演的角色越来越普遍。他的拍摄经验显示,作为医护人员的帮手,AI机器护理员给护理的对象带来不可忽视的情感慰藉和交流上的满足。
实际上,AI机器人护理在过去十几年的发展极其迅猛。譬如,德国Liectroux机器人可以检测老人的健康状况、带领老人去洗手间、抱起老人从床上移入座位等。英国 Care-O-bot 3 机器人的目的是照顾那些行走不便以及孤单的老年人;澳大利亚Zora机器人可以做运动、跳舞、读书、讲笑话,并基于语音识别技术实现与老年人的言语交流。夏普迷你型RoBoHon机器人,除了帮助老人通话、上网、发短信、自拍等,还能坐下站立、行走跳舞及与人交流。日本筑波大学的研发的混合助力肢体(HAL), 透过神经系统的感应,可以感知老人的肢体运动的需求。美国Luvozo公司的SAM看门机器人能够通过自动导航、远程监控和摔跤风险检测系统,为住户长期提供频繁的查房以及非药物类的护理服务[1-2](1)在智能机器人护理这个方面,日本目前的科技研发是最快的,普及率也最高。。与以往的工业机器人不同,在护理环境下的智能机器人更强调其“像人”的样子,而由此派生出一系列超越工具性的伦理问题。
中国近几年AI机器人护理以及它所涵盖的医学伦理学问题,亦引起社会广泛的注意。2016年5月,杭州市社会福利中心引进一批名叫“阿铁”的智能机器人,它们作为智能“护工”正式上岗,为老人们提供各种服务。“AI-阿铁”是个身高80厘米、体重15千克的“小胖子”。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装着500万像素的摄像头,圆滚滚的肚皮上嵌着一台10.1英寸的屏幕,充满电后,可以保持72小时活力的AI-阿铁具有智能看护、语音聊天、远程诊疗等功能。同时可以不分昼夜,定时巡视房间,确认老人生活状况,替代护理员的日常巡查和陪护,还能化身可移动电视,给老人解闷,通过聊天、唱歌、逗老人开心。在智能看护方面,“阿铁”能通过专用的智能手环,对老人的心率、脉搏等生命体征进行实时监测,并且将数据同步传给家属和签约医生。它的身体里还保存了老人的体检报告和诊疗信息。医生只要点开手机,就能追踪到老人的病情状况,并以此实现远程诊疗。一旦发现某一项健康参数异常或出现意外情况,机器人的程序会立即告知家属与医生,及时采取措施。
本文就AI 机器人护理的议题,探讨现代医学科技所引发的一系列生命伦理学的思考,包括有关AI 科技对中国传统“孝道”文化的挑战。文章从儒家伦理和“关怀伦理”的角度,阐述AI 机器人护理的潜在的优势与局限。最后,文章就机器人养老,讨论人与机器的互动关系所带来的社会影响及伦理考虑。文章指出,人类与科技的关系一直存在解救与危险的两面性,机器人养老也不例外。护理机器人不仅仅是提供服务的工具,而是改变世界、改变人际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1 社会老龄化
随着社会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老龄化时代的到来,少子老龄化是21世纪全球许多国家人口结构的趋势。人们在感受丰富的物质生活的同时,面临精神情感以及伦理道德诸多层面的挑战。其中之一就是养老问题。中国由于近半个世纪的一胎生育政策,出生率降低,加之人的平均寿命延长导致年龄中位数的增加。2014年,原新在《国家治理》周刊撰文指出,21世纪的中国社会,将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老龄社会,即人口老龄老化将成为一种中国社会常态[3]。按照世界卫生组织(WHO)的界定,一般来说,65岁及以上的老人占全社会人口比例达7%,就被称为“老龄化社会” (aging society)。当65岁及以上的老人占全社会人口比例达14%和 21%时,就是我们所说的 “老龄社会”(aged society)和 “超老龄社会”(super-aged society)。
由于养老人群(包括失智失能人群)数量的迅速扩大,让许多中国现代家庭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据全国老龄办最新发布数据显示,2017年底,中国60岁以上老年人达2.41亿,预计到2050年前后,老年人口将达到峰值4.87亿,占总人口的34.9%,即每三人中就有一位老人。现代医学科技的发展,无疑是导致人的平均寿命延长的主要原因。但与此同时,老年人随着年龄的增加,各种疾病也随之增加,对公共卫生以及医疗保健系统的需求也在增长。另外,无论是家庭养老,还是机构养老,都会出现护理服务的需求(2)目前即便是在北京、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找到合适的照顾老人的护工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大多护工喜欢照顾小孩,做保姆的工作,但不愿意照顾老人,尤其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在现实面前,由于医疗和护理资源的缺失,“病有所医、老有所养”这句话常常成为一句空泛的口号。因此,如何应对老龄化社会的挑战,如何解决养老问题,已经成为当代中国必须面对的现实议题。
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表明,目前社会老龄化有四个主要特征:老年人口规模大、增长数度快;社会老龄化趋势显著;随着高龄老人数量的增加,失能老人的数量也在增加;空巢老人的数量增加[4]。由于持续性的生育力降低,所谓“少子老龄化”既是像日本或西欧、北欧很多国家的社会问题,也会是中国将要面对的社会问题。目前,中国家庭的平均规模是3.10人/户,而且三分之二的家庭人口是1~3个人[4]。传统式的三代同堂,甚至四代同堂的现象越来越少。另外,子女工作的流动、出国学习、工作的需要,使得空巢家庭成为大城市的主要特征。
显然,这样的现实状况,如果单单依靠传统的护理方式显然不能满足社会的需求。何况随着生活品质的提升,老年群体多层次、多形式的服务的持续增长,护理的内容和方式都面临严峻的挑战。再有,长期的一孩政策令中国的家庭结构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子女有他们的要负担的种种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尤其是要照顾身体有病或生活不能自理的父母。因此,将现代的科技的智能手段引入养老服务产业,便成为一个不可阻挡的生活潮流。值得注意的是,老年人生活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社会活动以及人际交流的减少,现代科技固然会给老年人的生活带来许多的方法,但与此同时,也会进一步减少老年人与其他人的交往[5]。中国传统的“天伦之乐”是否会因为机器护理的引进而逐步走向衰亡呢?儒家的孝道思想是否能接受这样的人机转型呢?“AI-阿铁” 这样的机器护工可以取代子女行孝吗?老人和AI 机器人的关系对未来的人伦关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都是机器人养老需要考虑的伦理议题。
2 AI 机器人护理
服务型AI 机器人(service robots)的运用已经开始走进社会的方方面面:家庭、娱乐、购物、医院、养老院。AI 护理如care-of-bot是其中一项重要的服务内容。目前,AI 机器人护理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日常生活护理;医疗健康的监控;提供陪伴。日常生活护理包括个人起居、饮食、排泄、睡眠、沐浴以及室内清洁和护理。医疗健康的监控包括身体健康指标的监测,提醒老人用药、康复辅助等。提供陪伴的服务更是五花八门: 聊天、唱歌、跳舞、下棋、打球等。由此可见,AI 机器人的服务内容可以是从简单到复杂。从效益主义的角度,AI机器人护理有以下几个优势:可以提供二十四小时的服务;为居家养老提供各式的方便;可根据个人喜好为其提供量身定制服务;更具有透明度和预测性;便于统一控制和管理(容易移动和监控)。
机器人具有人脸识别、甚至情感识别的能力,未来机器人利用AI的语音识别、深度学习、数据算法等技术,还可以模仿老人子女的声音,提醒老人吃饭、用药、外出活动等,提供个性化的服务。认知量表Cortex软件Cognitive Scale开发用于医疗保健行业的Cortex软件,可改善患者护理服务,同时增加员工生产力并降低运营成本。目前,已有些医疗或养老机构依靠机器人来帮助护士监控照护质量,甚至患者陪伴。机器人护理面临的挑战是缺乏参与护理职责的感知和复杂的决策能力。譬如,机器人在提醒患者服用药物的同时,需要理解患者拒绝服药的原因,并能对此做出正确的反应。再有,人类护士拥有丰富的经验、知识、价值观和能力,可以做出适当的反应和行动。我们今天所说的AI一般具有两层含义:一是指机器所表现出智能(intelligence),一是指机器作为非生物所表现出的人类行为,即人形机器(humanoid machines)。从收集、整理信息、分析应用以及机器学习和预测,到与人交流互动。从自动控制到数据应用,再到机器学习和深度学习,人工智能不只是博闻强记、储存数据并快速运算分析,更进阶到思考并做出反应的阶段。与此同时,由于机器的单一特质(the singularity of the machine),智能护工打破社会养老和家庭养老的二元关系。
从机器护理的角度看,人形机器(humanoid machines)具有四个特点:模仿人类(AI as human);服务人类(AI for human);融入人类(AI in human);取代人类(AI over human)[6]。对于智能护理的伦理议题,西方学者已有相应的探讨。譬如,《全球自动控制和智能系统伦理倡议》(TheIEEEGlobalInitiativeonEthicsofAutonomousandIntelligentSystems) 已就AI的诸多问题提出建议。首先, AI是一种自动控制和自学习的技术,因此会带来一些独特的伦理挑战;其次,AI是一项数据驱动的技术,因此面临数据管理的伦理挑战,包括同意权(consent)、拥有权(ownership),隐私权(privacy)、自主权(autonomy)等。有些学者认为,正是由于智能机器护工越来越像人的样子,它们有可能侵犯受用者的权利的可能性就越高[7]。
实际上,有关AI的伦理争论可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那时的伦理争论主要是围绕授权与责任(delegation and responsibility)的话题。人工智能否拥有权利?人工智能是否具有责任能力?从法律上来看,权利与义务两者相伴随出现,即享有权利时也须负担相对应义务,而这个原则如何运用在人工智能上呢?人工智能否可以成为拥有权利的主体?在这个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哲学问题,这就是人工智能具有人格(personhood)吗?如果回答是肯定的,我们又如何在法律与伦理上拟制人工智能所具有的人格权?目前法律规范中的权利主体包括自然人与法人,法人也并非人类,但却由法律拟制具有权利能力,从而可成为适格的权利主体。光是拥有智慧并不能被认为是人。当机器人在护理过程中出现错误,是否要负责任?如果AI不是人,如何承担在责任?所谓“负责任的人工智能” (responsible AI)又如何理解?再者,作为演算与数据控制的决定,AI机器人的设计者是否应该被看作道德主体(moral agent)?在西方规范伦理学中,道德行为的对与错是基于道德主体的能动行为,也就是道德的能动者。再者, AI机器人的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和工具价值 (instrumental value) 的关系,是否会因为机器人的能动者身份而有所改变。
这里,我们面对是人机混合能动者(human-machine hybrid agents)的伦理意义。但也有学者对人机混合能动者的提出质疑,理由是这种说法暗示机器人需要承担部分,而非全部的道德责任。然而,如果不能证明机器人应负全责,那么负半责也无法成立。这就意味着一般意义的规范伦理学以及道德能动者的说法不适于扩展到机器人的行为,由此也就否定AI机器人具有人格的前提条件[8]。笔者认为,我们不能忽视人机混合能动者的概念,否则“负责人的人工智能” 就失去了意义。全责或半责只是描述的侧重点不同,是一和多的关系问题,就像我们说某一家公司的道德责任:从作为整体的公司来讲,是“一”的概念;但从公司具体的层面来讲,有公司上层领导的责任,有公司员工的责任等,即一个“多面向”的、共同分担的责任。毫无疑问,AI护理具有思维(thinking)、智能(intelligence)、认知(cognition)和理解(comprehension)的功能。但把这些功能统一起来,建构一个有道德评判的智能系统,仿真由上百亿个神经元组成的人脑,还需要进一步的努力。
如果我们把AI 机器人护理看作特殊的道德主体,那么他们所照顾的老人就是道德客体或“道德受容者”(moral patients),并有权以此身份要求得到什么样的照顾。当机器人护理员监督老人用药、辅助他们行走、陪伴他们聊天,这一切的操作是在事先设定的指示下进行的,让机器与人的互动更为真实可靠。由于处于自尊,不少需要照顾的老年人不情愿传统护工的某些照顾服务,如上洗手间、洗澡等,AI 机器人护理或许会让他们觉得更舒服自在一些,因为他们认为对方没有传统人类护工的那种带有评判的目光。也就是说,机器人护工是位“非位格” (impersonal)的能动者,而行为的掌控者(亦是道德受容者)是机器人服务的对象。在这点上,传统护工如何去把握服务的尺度而不去干预对方的自主权,要比受过程控制的机器人要难得多。因此,机器护工和老人之间的人机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比传统的人与人关系更为简单。
3 机器护理员对“孝”文化的挑战
孝道是儒家伦理中的关键部分,亦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核心部分。《尔雅》曰:“善事父母为孝。”儒家倡仁,而首重孝,《论语》第一章《学而篇》就明申孝乃仁之本,并且提出由孝延伸以及仁的伦理观念。儒家认为,孝为德本和善源。从子女的角度,儒家的孝道包括奉待父母和生育后代以及为父母送终和祭拜先人[9](3)这一点在中国的家谱传统中得以彰显。故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一书中指出:“对于祖先的重视和对于子嗣的关注,是传统中国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观念,甚至成为中国思想在价值判断上的一个来源,一个传统的中国人看见自己的祖先、自己、自己的子孙的血脉在流动,就有生命之流永恒不息之感,他一想到自己就是这生命之流中的一环,他就不再是孤独的,而是有家的,他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在扩展,生命的意义在扩展,扩展成为整个宇宙。”。赵岐《孝经注》中所谓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突出体现这种孝道思想。传统农耕社会的儒家孝道,也在这种伦理循环链下,绵延发展、生生不息。不难看出,儒家的孝道至少可以有两个伦理学上的诠释。一是德性论,即孝是美德,是发展“仁”这个至德的基础,亦是家庭和社会美德的基础[10-11](4)成中英在《论儒家孝的伦理及其现代化责任、权利与德行》(汉学研究,1986〈1〉:86)一文中,将孝的内涵总结为“无违”“能养”“有敬”三个方面,认为孝的内涵之扩展,就是把家庭中的父子关系推而至社会,乃至国家的伦理规范。;二是效益论,即孝的功利性和目的性。其中效益论又涵盖家庭和社会两个方面。故孝治天下,成为中国两千年文明的模式。就传统的思想而言,孝道不仅是中国人的伦理核心,也是人际互动中重要的环节。
虽然孝道不能与养老画等号,但孝道无疑对中国的养老文化带来深刻的影响。由于子女把侍奉父母视为一种与生俱来的道德责任,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社会赡养老人的问题。然而,随着社会的城市化、现代化的改变,随着家庭人口结构的改变,儒家所倡导的天地父母、孝亲敬祖的人伦秩序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虽然“尊老、敬老、养老”的观念并没有在民间彻底消亡,但也出现对传统孝道是否可以作为绝对道德义务的质疑之声。现代子女之生活步调,也与父母的价值观有所不同,亲子之间在传统性与现代性上具有显著的差异,因而社会出现有关父母对子女所期望的“孝”是否是一种“感情勒索”的伦理讨论。社会多元化以后,个人角色更为突显,不再依赖家庭为经济、教育、社会活动的唯一场所,而是多元的社会组织形态。家庭原有的功能被渐渐取代,包括养老的功能。现代社会的契约关系重于信,而家庭乃伦理关系重于孝。
笔者认为,将儒家的孝道仅仅看作是子女对父母“反哺父母”“报恩父母”或是父母的“养儿防老”“长线投资”是将复杂的问题过于简单化了:前者是简单的道德情感论的解释,后者则是简单的目的论的解释。两者从不同的角度忽视“孝”背后的所要追求的“仁”,以及以仁礼论孝,倡导行孝以礼、孝合乎义的内在逻辑关系。如果说“孝”是德性的起点,那么“仁”是德性的重点。从孝道到仁的伸展也就是儒家伦理从家庭(亲)到社会(疏)的伸展。善事父母是第一步,爱人如己是终极的理想。《论语·颜渊》中樊迟问仁,孔子回答:“爱人”。儒家主张仁者爱人又有先后、等差之别,遵循着由亲及疏、由近及远的道德原则。所以《中庸》有“仁者爱人,亲亲为大”的说法。这里“亲亲”的概念就是基于血缘之情,亦包含孝的原则。因此。由孝到仁的转化,是一种由特殊到普遍、由道德情感到道德原则的理性的转化过程。
但是,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我们还是要提出一个不可回避的伦理问题:智能机器人的温度是否可以取代儒家传统的孝道,至少是否可以部分地取代?譬如,机器人护工阿铁可以提供二十四小时的服务,而再孝顺的子女也做不到这一点。还有,当老人常年卧病在床,再孝顺的子女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候,但“阿铁”不会,它永远是面带笑容,静静地等待老人的指令。最重要的是,像“阿铁”这样的智能护工可以倾听老人的唠叨,甚至陪伴老人聊天。据《经济学人》报道,目前在日本约有5000家养老院正在试用可给老人带来欢乐的陪伴式机器护工,由软银制造的人形机器人可以闪烁着一双大眼睛,带着老人们健身或高歌一曲。笔者在文章开始时所提到的《机器人之年》的影片中,就有一场非常有趣的人与机器的互动。一位老奶奶给机器护理员讲解一只小鸟的故事,机器人站在老奶奶身旁,歪着它的大脑袋,听得津津有味。一方面,机器人能读懂人类的喜好习惯,从而去迁就和取悦人类;另一方面,人类也希望与机器人建立私人的日常关系。影片中的大多数人一开始都是以怀疑或好奇的心情看待机器护工。但在与机器人不断的接触后,开始喜欢上这位不寻常的朋友,甚至开始情感上的迷恋。
当然,也有人质疑AI机器人的温度, 老年人不只是需要照顾,他们还需要关注和爱。一位受访的子女坦诚道:“机器人还是很难代替子女的,我们可以触摸老人,这是有温度的,机器人毕竟是冷冰冰的。”[12]也就是说,机器人不能完全取代真人,尤其是在情感的层面。由于AI 本身的特质,机器人护理往往会导致契约式的 “计算式思维”大于关怀式的思维。由此我们说,机器人可以帮助子女行孝,但不能取代子女行孝。美国加州大学旧金山分院(UCSF)的研究表明,除了身体的康健问题,孤独感是老年人最大的问题。许多老年人的死亡都不是身体的状况,而是精神的状况[13]。由此引发我们需要考虑的另一个问题,即老年人会过于依赖机器人,认为它们是有温度的。这里需要考虑AI机器人与受照顾者之间的关系。譬如,当被照顾的人与机器人产生亲密情感时,机器人是否应该提醒他们自己是机器人不是人类呢?设计者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当受照顾者出现对机器人在情感上的过分依赖时,机器护理员会自动发出声音: “对不起,我只是个机器人,如果你需要真人,请拨这个号码。” 随着“治疗式的机器人”(therapy Robots)取代真人,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会提升。一旦治疗式的机器人流行,我们就必须考虑人类如何保持自主性、如何不被机器人所控制[14](5)英国人工智能专家戴维·勒维(David Levy)在《与机器人的爱与性》(Love and Sex with Robots)一书中的预测,2050年前,机器人会成为人类的恋人、性伴侣,甚至婚姻配偶,这一切将成为社会常态并带来相应的伦理问题。。
在西方已经流行几个世纪的关怀伦理学(care ethics)强调关怀的两个主要的目的:防止伤害和提高幸福感,前者侧重身体的层面,后者侧重精神的层面[15](6)就关怀伦理的具体的讨论,可参阅Daniel Engster, The heart of justice: Care ethics and political the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另外,关怀伦理学的本质是基于关系之本体(relational ontology) ,而非西方启蒙时代所强调的自主的个体。在这一点上,关怀伦理学与儒家的伦理思想有一定的相似性[16](7)与儒家伦理思想不同的是,关怀伦理上与母女的关系为其理论的核心。由于本文内容的限制,有关这个话题不做展开论述。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Ranjoo Seodu Herr, “Is Confucianism Compatible with Care Ethics? A Critique”.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2003,53(4):471-489.。譬如,提高幸福感,让老人精神愉悦,是儒家孝道的一个主要指标。在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今天,大多数老年人不会为衣食问题发愁,他们主要的问题是孤独。除了老人自身需要寻求生活的各种爱好和乐趣外,子女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应该多陪陪老人,或帮助老人学习现代科技,为他们创造老有所养、老有所乐、老有所学、老有所为的晚年生活,这也是一种实在的尽孝。就这点而言,智能护工所能做的,还是有很多的局限。毕竟,智能护工无聊在情感和认知上都有一定的缺失。
不同于西方以理性为基础的伦理原则(如自主性、权利、契约),关怀伦理更贴近生命与自然的感情。由此,关怀伦理尽量避免抽象的原则,而是注重关怀的具体内涵,其中包括道德的特殊性、差异性、信赖性等。就如儒家所说的父慈子孝,父母照顾年幼的子女与子女照顾年迈的父母的具体内容有所差异,但相互之间的信任是一致的。“孝”既包括具体的“关顾”(care for),也包括更广泛意义上的“关心”(care about)。美国女性主义学者内尔·诺丁格斯(Nel Noddings)把“关顾”看作以家庭为基础的“自然关怀”,也是推己及人、由内至外、由近至远的关怀。诺丁格斯特别强调自然关怀对一个人道德修养的影响,认为这是实践普遍爱的根基[17](8)参见Nel Noddings, Starting at Home: Caring and Social Policy. Berk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2002, 20-30. 诺丁格斯对“care for 与care about”作了区分,将前者看作关怀伦理的基础。。另外,由于关怀伦理注视人的道德情感,所以更会从“道德移情” 或“道德同理心”(moral empathy)的角度看问题,关怀伦理称之为“同理心的关怀道德”(morality of empathic caring)。譬如:等我老年无助的时候,我希望怎样的关怀与照顾。用儒家的语言,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目前正在研发的“情感智能” (emotion AI)或 “情感机器”(emotion machine)综合计算机了科学、生理学、认知心理学、哲学等领域,虽然在技术上可以感知对方,但能够达到关怀伦理所能涵盖的内容,特别是在信赖性这一点上,还是有很大的差距,譬如《护士伦理准则》提出,护士应诚信自重,推己及人,但这很难适用于机器人。
4 人与机器的伦理关系
“人机互动研究” (human-robot interaction studies, 简称 HRI)是近几年开始的研究课题,其中包括“综合性社会机器人技术”(integrative social robotics, 简称ISR)。HRI 和ISR研究探讨对智能机器人,尤其是服务性机器人的描述、评判及规范,其规范的部分就是界定人与机器的伦理关系[18]。换言之,研究的对象不再仅仅是机器人本身,而是机器人与人类互动的过程。人机互动研究将人和机器看作有组织的整体,其中人在与机器互动中的心理或行为被看作是情感、思想、行动的整合。
由于AI 机器人的 “拟人”(anthropomorphization)特质,其中包括 “模拟”(simulation)和新型孝道的“再现”( representation ), 使得人与物之间的分界在以拟人为逻辑的系统中逐渐消失。再者,与纯粹数学计算不同,AI 机器人的需要能量,占据空间,与人的关系存在时间上的共享。还有,机器人与真人交流、监视人的行动、并储存人的私密信息。一旦机器人被劫持、信息被盗取或被滥用,人的利益就会受到伤害。再有,AI 机器人所引发的有关人的尊严和“被物化”的问题。所有这一切,都令我们不得不考虑人和机器人关系的定位问题。的确,AI颠覆了传统的人伦关系,AI 伦理学讨论的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与自然界的既定事实(如动物,生态)之间的关系,而是人类与自己所发明的一种产品构成的关联。那么,人与人之间的伦理是否还能约束人类与机器之间的关系呢?
实际上,AI发展最大的问题,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AI与人类的关系问题,由此催生了AI的伦理学和后人文主义(posthumanism)的伦理学问题。美国哲学家,亦是控制论之父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 )在他的名著《人有人的用处》(TheHumanUseofHumanBeings)中曾经指出:“这些机器的趋势是要在所有层面上取代人类,而非只是用机器能源和力量取代人类的能源和力量。很显然,这种新的取代将对我们的生活产生深远影响。”[19]在人工智能的未来发展中,人与机器之间、机器与人之间以及机器与机器之间的消息势必要在社会中占据日益重要的地位。与此相应,人类需要重新审视人与机器之间所发生的一系列的互动关系,包括指挥—控制—沟通—智慧(command-control-communication-intelligence)这样的体系。机器人挑战人类“主宰”地位,已经成为今天的现实。
人和智能机器的亲密关系正在颠覆人的独尊地位。如本文所述,机器人护理比人工更有预测性、透明度更高、更有耐性和能量。虽然机器人不完美,但比起人类来说,它更不容易犯错误。不要说智能机器人做护工,与机器人是否可以结婚也成为当代伦理学的话题。因此如何确保AI的安全、公平,以及可解释性,是当前不可回避的问题。“当智能机械人具备的人类属性愈多,对家庭伦理、婚姻制度等产生的影响亦愈大。人类视人工智能为工具、伴侣、朋友、仆人或者其他身份,就会产生伦理关系及问题,例如是否允许人与机械人建立夫妻关系、领养子女、复制子女等。”[20]如此一来,人际交流、人伦关系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随着AI浪潮的强势来袭,计算机自我学习的能力大幅提升,作为代表“机器人时刻”(the robot moment)的AI机器护工将成为社会的一部分。AI机器人从模仿人类、服务人类到融入人类、甚至(在某些重复性的工作)取代人类,是对传统人类的伦理关系的严峻挑战。由此可见,在今天的数码时代,完全脱离科技环境来谈论人文的问题已经不再可能,因为人类和智能机器的关系已经导致“后人类社会”的来临。AI机器护工将会是养老的一部分,而且机器护工从“服务人员”到“伴侣”的转型将是不可避免的事实。这种新型的“人机合作”无疑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便利,但同时也会带来新的思考,尤其是在伦理议题上。如果说人机合作的世界,是一种新型的相互归属,那么机器人养老的应用终将改变我们对人际关系和传统孝道的诠释。
5 结语
在《科技的探问》(TheQuestionConcerningTechnology)一文中,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从哲学的角度探讨科技的本质是什么,其中包括人与科技的自由关系是什么。海德格尔认为,人类不可能回到前科技的“伊甸园”的世界,也无须用人类的意志完全支配科技。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开放性的态度,让现代科技挑战我们、质疑我们、启发我们。海德格尔试图从科技的“工具论” (instrumentality)和“人本论”(anthropologicality)两个层面阐述传统对科技与人类关系的理解。工具论意指科技作为手段所要达到的理性之目的;人本论是指作为人类文明的科技方面与成就。海德格尔通过对工具论和人本论的“解构”,揭示工具论背后的科技本质,即被科技所遮蔽的结构环节以及在此基础上哲学原初的“主体性”的变异[21]。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变异导致科技在本体论上的倒置,科技成为不言而喻的真理,即科技决定论。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海德格尔也承认科技不只是工具而已,而是参与世界构成的一部分。
那么,如何从海德格尔的角度看待人类与科技之间的自由关系?这个问题亦是我们如果看待智能机器人护工与我们的关系问题,它涵盖了AI与社会、文化、人群心理等诸方面的议题。显然,智能机器人护工属于科技应用的范畴,是科技与社会文化互动的产物。也就是说,对科技的具体诠释和应用的规范受到具体文化传统的影响和指引。由此,笔者认为,我们对智能机器人护工的伦理探讨不能无视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伦理思想与现代可以相互碰撞下所产生的社会心理。随着中国老龄化的增长速度,机器人养老将成为社会现实。我们与“AI-阿铁”的关系,将成为生命伦理学中不可回避的问题。人类与科技的关系一直存在解救与危险的两面性,机器人养老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