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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困境与精神隐喻
——评《哪吒之魔童降世》

2020-01-19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血亲哪吒之魔童降世李靖

刘 雅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01)

《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已近半年,萦绕在脑海中的“哪吒”印象,落定在两句叛逆劲儿十足的台词上:“我命由我不由天”“别在意别人的看法,你是谁你自己说了算”。就影片意念而言,观影者似乎成功地接收到了电影所要表达的主题:命运抗争与打破成见。但我们仍要追究,这两个困境主题是平行共存的,还是最终汇流成某一个仍然待显现的主题呢?众所周知,这是一部取材自中国传统神话的动漫电影,其现代性改编的大胆创造,也指引着我们重新审视这一艺术创作,去探索《哪吒之魔童降世》背后可能存在的精神隐喻。

一、命运主题

“我命由我不由天”,命运抗争是主人公哪吒彰显英雄气概的华丽转身。然而有意思的是,在哪吒与他者之间,对天命的认识存在着巨大的认知差:作为天命承受者,哪吒起初并未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劫难;但除哪吒之外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其真实身份。作为主线之一的命运主题,在主人公身上反倒隐而未现。如此,天命果真是哪吒斗争的强敌吗?

从影片浅层结构来看,对此可以作近似肯定的回答。开场,电影将故事叙述的背景设置在命运的天网之下:天地灵气孕育而成的混元珠,经元始天尊收服炼化分为灵珠、魔丸二体;魔丸坚不可摧,三年后引天雷下凡将之摧毁(天劫咒);灵珠投胎为李靖之子,取名为哪吒;太乙真人将培育灵珠成材,可得昆仑十二金仙之位。对人而言天命具有不可逆变性。即使在申公豹的破坏下,原本的命运设定出现了部分偏差,比如灵珠转世身份的转移;但是,天劫、魔丸始终是伴随哪吒终生,无可改变的命运。至此,影片展示了一种强大深沉的天命意识。

驱入哪吒的精神世界,天命又似乎并不是哪吒意之所在。换言之,命运主题并不是哪吒的心灵主题。在认知差背景下,哪吒甚至不知道这位隐形对手的存在。但是得知魔丸身份的哪吒,不是愤怒至极、大开杀戮吗?这确实是值得玩味的一场戏,且看这一片段如何展现哪吒的愤怒与转变。

在哪吒生辰宴上,李靖送给哪吒平安符作礼,并且饱含深意地表明自己为父的良苦用心。镜头切换,画面聚焦愤怒的哪吒,“哼!今后,我还有今后吗?”“魔丸、天劫,我什么都知道了。”接着,镜头画面切到惊惧悲伤的父亲李靖,哪吒怒吼:“你骗我是灵珠,让我在社稷图中修炼,其实就是为了把我关起来,挨到我死为止,好给这些白痴个交代,好保全你总兵大人的名誉。”“不敢承认是吧?好,看你们装到什么时候。”在这段话中,哪吒的言说中心完全不在对自身命运的认识,倒是始终围绕着被“骗”是灵珠,以及控诉父亲的阴谋展开;与其说哪吒是为天命而怒,倒不如说愤怒的原因在于觉得自己被欺瞒与对父亲伪善的憎恶。

遭到质疑时,哪吒放言:“去你个鸟命,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算。”撕掉换命符,他不在意的说:“我自己的命自己扛,不连累别人。” 自始至终,哪吒从未畏惧过命运。但这种不畏惧却更像是一种不知者无畏。同时,即使作为天命代言人的太乙真人,也不是以绝对的权威形象出场,他沉迷于美酒,操着一口四川方言普通话,在灵珠投胎的关键时刻醉酒误事;而阴谋的策划者——申公豹,其全部的计划竟基于灭众人之口,以“跟天尊圆谎”(申公豹语),天诚可欺乎?天命的至高无上性已有逐渐消解的迹象。

那么,在天命外衣的包裹下,哪吒的心灵焦点究竟何在? “皇天不亲,惟德是辅”[1],在古人看来,上天会依照人伦道德的原则来决定其偏向。这也能在影片中管窥一二:表面上看,天命具有强大的掌控力,即使陈塘关百姓容许哪吒存在,天劫咒也不可逆变,就算是作为天命化身的元始天尊也不能解除劫难。但是,在已知者群体应对天命的态度上,无论是太乙真人、李靖、殷夫人,或申公豹、龙族、敖丙,抑或陈塘关百姓,都有意无意地认同斩妖除魔、建功立业可以积德善命,借此来赢得天命的青睐。最明显的是殷夫人,得知哪吒命运之后,她一改不信神的姿态,披甲上阵,斩妖除魔,以求能为哪吒行善积德。同时,太乙真人、李靖与殷夫人阵营计划驯化哪吒,使之建功立业,造福百姓;另一面,申公豹、龙族阵营则企图驯化敖丙,借封神大战挤入神职行列。

实际上,天命意识里隐含着一种道德化评判的思维理路。这也为第二重主题铺下了线索。

二、世俗之见

这位孤独叛逆者似乎也并未着意于偏狭的道德意志。对于其他人所汲汲以求的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之业,哪吒没有表现出真正的兴趣。

山河社稷图中,哪吒既未被“傲游仙境”的神仙体验吸引,也没有认同其他人斩妖除魔、造福苍生的说词,认为这些东西还不如睡觉好玩。不妨说,哪吒本来就有着与“常人”相异的人生态度,他无意于建功立业、行善济世的宏图伟业。所以才在捉妖失败后很快陷入了虚无,并且自嘲道:“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一口七八个,肚皮要撑破,茅房去拉屎,想起忘带纸;生活你全是泪,没死就得活受罪,越是折腾越倒霉,越有追求越悲催,垂死挣扎你累不累,不如瘫在床上睡。来来回回千百遍,小爷也是很疲倦。”而且在得知自己魔丸身份时,他最关心的是父亲屈从于世俗价值,为保全名誉地位的“卑劣行迹”。

作为魔丸降世,由于魔丸身份隐含着“恶”的寓意,哪吒必定不为众人所接受。自出生起,百姓就认为“陈塘关与妖魔不共戴天”(长老语),应该打死哪吒。尽管哪吒并未伤害陈塘关百姓,但他始终活在狭隘的道德阴影之下。他不仅被关在府内不得外出,而且一旦出逃,众人皆排斥、躲避他。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哪吒对妖怪这一身份非常抵触。影片中哪吒和陈塘关百姓只有两次正面冲突,第一次是哪吒戏弄伏魔帮后,哪吒被骂“你是个妖怪”,哪吒的怒火立马被点燃,杀心顿起;第二次在海边,众人误会哪吒抢走了小妹,起初哪吒无奈地转头走开,随后听到百姓喊他“妖怪”,哪吒再次瞬间暴走。妖怪,意味着邪恶;否定妖怪身份,也就意味着否定“邪恶”的身份定位。不难发现,封闭的陈塘关正是传统熟人社会的缩影。在这个人人相熟的狭窄地域中,笼罩着严厉又无形的道德规训,哪吒正是背负着这一沉重道德规约的孤独叛逆者。

可难道他不是也接受了斩妖除魔的任务吗?诚然,哪吒接受了劝告,但其背后的动机需要再次考察。打动哪吒的,不是权力与仙术的诱惑,而是出于对获得他者认可的渴望。“人心都是肉长的,若你待百姓如亲人,善用自己的神力为他们斩妖除魔,他们又岂会把你当妖怪?”当殷夫人直戳他的内心时,他回忆起一次出逃,小女孩想和他一起踢毽子,虽然最后被村民发现,并没有完成游戏;但“踢毽子”的元素贯穿影片始终,成了哪吒感受被接纳的核心体验。也就是说,哪吒不是为了成为众人眼中的正义之士,而是出于一种被接纳的渴望。如果打破强大世俗之见的始因在于被认可、被接纳的渴望,或者说是一种回归人群的渴望。这意味着什么呢?究竟是何种意念游离于哪吒心中,令哪吒难以痛快呢?

在某种意义上,陈塘关象征着人生存的外部环境;而哪吒与陈塘关之间,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矛盾张力。有一个很惯常的意见认为,他者是自我之镜。从他者反观自我,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认识自我。影片中,哪吒对于被认可、被接纳的渴望正是如此,哪吒希望获得自我认知与他者意见之间的统一平衡。这也无意间暴露了,在哪吒内心始终缠绕着一个关于“我是谁”的追问。

三、自我追寻

对于自身存在的追问,是人寻求存在价值的方式之一;如果对“我是谁”这一问题无法作答,那么在作出行动,思考存在意义时,存在者倒会显出一种迷惘模糊的状态。这正是哪吒在影片中的整体状态。

“此在本质上是以‘在之中’这种方式存在的”[2],海德格尔对于此在(人)的这种基本建构的描述,为我们指出,此在首先不是从自身来认识自身的,反倒是从世界来领会自身。当哪吒尚未对自我有某种确知时,他希望通过获得他者的认可来实现自我认识。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同样会发现,哪吒既寄希望于他者之中,渴望认同;也出之于他者之外——对他者赋予的“妖怪”角色是哪吒所不能接受的。然而,在否定妖怪身份之后,哪吒却又无法言明“我是谁”。但这否定本身就是值得肯定的,它暗含着哪吒内心存有的对真实的渴望,对个别化存在的期待。在得知魔丸身份时,哪吒愤怒的第一触点在于“骗”,他无法接受父母“善意”的欺与瞒,因为他渴望真实的自我。真实自我存在由何而来?海德格尔认为,只有当“良知”内省性地呼入时,此在才“自视”,才对自己成为透彻明晰。即,对自我的认识根源上依靠的是内心审视;在审视自我中,此在走向“敞亮”的展开状态。这倒是影片的遗憾之处,考察影片中哪吒对自我的认知过程,正是这种主体自我反思的力量被忽略与淡化了。

这一过程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1.灵珠转世。在山河社稷图中,为了让哪吒接受修炼法术,斩妖除魔的劝说,父亲李靖告诉哪吒,他是灵珠转世。2.魔丸。生辰宴前,申公豹潜入李府,告诉哪吒他是魔丸降世。3.李靖之子。树林里,哪吒绝望地哭泣着,在无意中,他看到父亲上天庭求天尊解咒的场景,得知父亲要以换命符救己之命,当长生云问道:“哪吒是你什么人?”李靖坚定地回答:“他是我儿”。哪吒感动落泪,获得了新的力量。这三种身份认知,无一不是通过他者诉说的方式来实现的。但这种领会也可能对此在本身造成某种遮蔽,使之难以认识到自身的本真存在状态。当然,根据情节设定,哪吒最终“实现”了自我觉醒。

推动自我觉醒“实现”的力量有两重:其一是温情体验,主要通过“踢毽子”元素来重复突出;其二是血亲关系。前者为辅,后者为主。这两重力量本身存在着重叠性,因为血亲关系也以温情为表征。但显然血亲关系在哪吒觉醒过程中占据主要作用,因此,暂且将目光着意于血亲关系之上。

比较哪吒与敖丙的家庭结构,可以看出家庭——血亲关系的载体,在中国现代化转型中呈现出的演变与留滞。一改以往的大家族模式,影片将李府设置为简单的父亲-母亲-孩子结构,这是现代典型的核心家庭模式。同时,慈母殷夫人与严父李靖也具有很强的现实感。与之相对,是整个家族意志的凝聚。作为龙王之子,敖丙自出生就背负沉重的龙族使命。影片中,敖丙家族并未出现过母亲形象,他单向度地承受父命与师命。无坚不摧的万龙甲既是庇护他的铠甲,也是束缚他心灵的一副枷锁。可见,在哪吒身上家族制带来的血缘亲疏意志已经消隐,但正是在载体的消散与内在意识的残存对比中,亲子之爱却得到了新的强化。

回到哪吒之怒。哪吒得知身份后,除了被欺瞒,哪吒愤怒的原因之二在于“父亲的伪善”。为了讨好百姓,为了自身名誉,他居然企图将儿子困在山河社稷图,这是何等可憎的父亲形象!反过来说,假设这是哪吒的误解,李靖是爱护妻儿的好父亲、好丈夫形象,是否哪吒可以与之和解呢?这正是影片所做的剧情安排。当哪吒看到父亲跪在虚空门外,同时也跪在自己面前时,这种和解就在两者象征性的平等中完成了。要知道,在此之前的镜头中,当李靖与哪吒一同出现,哪吒对父亲始终只能仰视,李靖则保持着不苟言笑。正是通过父亲形象的改变,传统哪吒重要的反父权主题也被消解,他更像是一个渴望父爱,渴望关心的天真顽童。

而以血亲换命这一情节设定,也无意间显露了对血缘至亲关系的高度认同。在《旧约·创世记》中,上帝对亚伯拉罕实行的终极测试,要求亚伯拉罕将其唯一的儿子以撒带到摩利亚地,把他献为燔祭。在亚伯拉罕挥刀的那一刻,上帝派天使救下了他的儿子。但亚伯拉罕实际上已经在精神上实现了弑子,他完成了上帝的考验,证明了对上帝至诚的爱。相反地,影片中,天命反倒为人留下了一线可能性——换命符可以通过将天劫咒引到血亲身上的方式得以改换,这恰恰体现了某种对于血亲关系的依赖与重视。

虽然哪吒说了“别在意别人的看法,你是谁你自己说了算”,但这只是“爹教我的道理”。某种生命体验过程的缺失,以及由体验所牵动的心灵思考的缺失,不免令人感到有些意犹未尽。这种生命体验的强调,在电影《无问西东》中倒有着细腻的呈现。同样以自我的追寻为主题,影片中对自我的认识,更来源于对世界、对生命的体验与思索。在泰戈尔演讲的触动下,吴嶺然开始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他疏离于人群,反复地思考自己生命存在的意义,最终作出了与大多数人不同的选择,去读国文科;目睹日军轰炸下哀鸿遍野的西南大地,听着报纸传来的国难新变,沈光耀无法抑制内心最深处的呼唤,向家人表达自己从军的意愿,虽然遭到家人的反对,但是眼前真切的现实,令他真实的感到自己的内心已无法安宁,最终他选择了投笔从戎,奔赴战场。与哪吒不同,在自我追寻的路上,他们遵从自己的内心,有过挣扎、纠结、虚无;但最终,他们为自己做出了无悔的选择。

结语

《哪吒之魔童降世》最终取得了49.7亿元票房的好成绩。无疑,在悲喜中哪吒真实地触动了众多观影者。在哪吒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当代人的生存隐喻。他们既渴望摆脱传统父辈保守求稳的强大意志,又期待寻找实现独特自我价值的可能;但未能承受这两重焦灼带来的压力,最后迷离于世俗成见的大山之中。或许,寄希望于父母之爱,借温情获得承受痛苦的力量,也是他们渴望的两全之计。但须知,“爱我者的爱,也会成为叛逆的猛士心理上的沉重负担”[3],自我的追寻本身就包含着待承受的孤独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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