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中短篇小说爱欲三篇的罪感反思
2020-01-19杨晓河
杨晓河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00)
相对于其他题材,老舍作品里的爱情题材不仅类型不多,内容也谈不上丰富。根据爱欲思想的研究理路,进一步区分爱与性,厘清爱情观和婚姻观,会发现老舍作品中真正书写爱情的叙事更少。除了早期作为副线的不成熟的爱情叙事外,老舍归国后居住在山东时期创作的中短篇小说《微神》《月牙儿》《阳光》可以说是最能代表老舍爱欲思想的小说,可以称为老舍的“爱欲三篇”。恰是这几部包含最多爱情叙事的小说,反映老舍将爱情故事逐渐推向毁灭。如谢昭新指出:“而到了30年代的《微神》《月牙儿》《阳光》等小说, 则形成了理想爱情遭毁灭的整体叙事构架。”(1)谢昭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徘徊——论老舍小说的理想爱情叙事》,《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问题的关键,还不是之前论者从现实主义批判角度发现的理想爱情被毁灭,而是作者逐渐毁灭了自己的挚爱叙事——他从此不愿意编织挚爱故事。《微神》里有完整的挚爱叙事,虽然爱情故事走向悲剧结尾,但挚爱叙事是纯粹而深挚的。《阳光》之后,老舍的作品中完整的爱情叙事几乎消失,就算有爱情题材,更多也是为了凸显婚姻主题。例如同时期创作的《离婚》与老舍的婚姻爱情观很有联系,可以算一个完整的婚姻故事,却算不上完整的爱情故事。爱欲三篇里潜藏着老舍如何终结自己爱情叙事的思想路线。究其原因,有论者认同老舍并不擅长写作爱情故事,这种观点来自老舍自己的创作谈。他在《我怎样写〈二马〉》中说:“最危险的地方是那些恋爱的穿插,它们极容易使《二马》成为《留洋东史》一类的东西……三角恋爱永不失为好题目,写得好还是好。像我这样一碰即走,对打八卦拳倒许是好办法,对写小说它使我轻浮,激不起心灵的震颤。”(2)老舍:《我怎样写〈二马〉》,《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74页。但这类观点并不是全部理由,里面有着老舍的自谦,也有些遗忘《微神》的妙处。就算相对于其他题材,老舍确实不够擅长爱情题材,但不擅长某种题材不是老舍放弃写作的理由。老舍提到过的放弃是手法放弃,放弃《猫城记》里的那种讽刺,重回他熟悉的幽默。若是某种题材是必需的,例如抗战题材,他就算不够擅长也会写,而且很可能写得比其他作家同类题材作品更优秀。事实上,在英伦期间(1924—1929),《二马》的爱情叙事已经明显比《老张的哲学》《赵子曰》更成熟;1930年归国后,老舍为何会逐渐放弃爱情叙事?依据解释学理论,作家叙事理由存在于作品文本之中。细读老舍归国后发表的爱欲三篇——《微神》《月牙儿》《阳光》,也许可以发现端倪。
以文本为基础,寻找三篇小说中潜藏的老舍如何终结自己爱情叙事的思想路径,难点在文本主题形成的时间顺序的确定,因为发表时间可能与思想形成时间大相径庭。借助老舍对爱情题材的处理来看出老舍在爱情主题上的思路发展确有难度。按照发表时间,三篇顺序应该是《微神》《月牙儿》《阳光》,但是从构思而言,《微神》和《月牙儿》很难说哪篇文章在前。《月牙儿》本是《大明湖》的部分内容。《大明湖》是老舍1930年一到济南就开始构思的,写成于1931年。(3)参见郝长海,吴怀斌编:《老舍年谱》,合肥:黄山书社,1988年,第15页。《微神》1933年10月1日发表于《文学》第1卷第4号(4)郝长海,吴怀斌编:《老舍年谱》,第200页。,《微神》的故事结尾写“她”沦为妓女和《大明湖》中写母女俩均沦为“妓女”很可能是来自同一时期的构思。当然,更深层地说,《微神》源自于更早就一直萦绕于作者心灵的个体爱情体验,而《大明湖》则源自一直萦绕于作者心里的底层女性集体的社会悲剧的思考。《大明湖》原文已佚,但基于《大明湖》与《月牙儿》的关系,本文首先结合《大明湖》考察《月牙儿》,再接着梳理《阳光》《微神》。
一、爱情对现实的罪感
《月牙儿》采用互文的手法给一对母女立传。女儿幼时暗比妈妈幼时,妈妈老年也映射女儿老年。小说的材料明显是长篇小说的体例。同样的立传体例还有《阳光》《我这一辈子》等作品。老舍自己说过:“《阳光》呢,本也是写长篇的材料。”(5)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95页。这种立传式叙事与其他短篇小说片断式叙事的差别不仅是写法上的详略粗细、工笔写意之别,也体现为思想上洞悉社会现实因果的通透程度。《月牙儿》看透了以这对母女为代表的底层女性人生悲剧,是了明悲剧社会成因的一部通透之作。加之经过对《大明湖》《猫城记》写作技巧的反思,这部作品对写作技法的认识也是通透的,所以叙事安排、语言风格、行文情绪均统一熨帖,毫不犹豫。个人认为《月牙儿》是老舍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毫不犹豫的思想通透的代表之作。
考察《月牙儿》的叙事因果,符合西方经典悲剧在结构上的基本要求,追求情节因果的环环相扣,尽量避免机械降神。故事从“我”父亲病死开端,父亲病逝让“我”和妈妈陷入生活困顿。妈妈通过繁重的苦力劳作挣钱依然无法养家,被迫改嫁。过了几年安定日子后,后爹离去,妈妈不能维持生活,沦为妓女。已是少女的“我”无法接受与妈妈一起生活,开始尝试在校长的接济下独立谋生。校长离职后,“我”开始独自为生,其间与一个有妇之夫短暂恋爱过,由于被原配发现而再一次堕入孤独生存的境遇。由于做招待等工作均无法养活自己,“我”最终沦为妓女。以暗娼的缘由被抓进感化院。因看透感化院赤裸的贩卖妇女行为,怒唾长官,“我”被判入狱,故事戛然而止。全篇没有偶然,没有奇迹发生。根据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就是没有用机械降神的方法来解除剧情困境。与之对观,《大明湖》里的故事存在奇迹。“可是在《大明湖》里,这个孤苦的女儿到了也要跳湖的时候,被人救出而结了婚。”(6)老舍:《我怎样写〈大明湖〉》,《老舍全集》第16卷,第182页。根据老舍的讲述,《大明湖》是一个大团圆,而且结婚的大团圆结尾也来自一个奇迹(梦境),“老大是理智的,可是在被疾病征服的时候,在梦里似的与那个孤女发生了关系,结果非要她不可——大团圆。”(7)老舍:《我怎样写〈大明湖〉》,《老舍全集》第16卷,第182页。
《月牙儿》弃用爱情的“大团圆”结尾。从情节结构而言,固然更加紧凑;从爱欲思想而言,则意味着作者根本就不认为这样的现实社会允许爱情存在,而且也不认为爱情对现实有意义。(8)提及“现实主义”或者“现实”时,需要甄别两种“现实”,一是从唯物主义角度来理解的“现实”,另一种是有宗教信仰的人从宗教等彼岸世界角度理解的“现实”,此处的现实是从此岸世界的视野来理解的现实,而非从信仰角度来理解的现实。在贫困的现实面前,追求爱情根本不可得。这个结论在《微神》里也有。《微神》中的“她”沦为妓女,除了养自己,还要养活抽大烟的父亲。于是“我”想:“假使我那时候回来,以我的经济能力说;能供给得起她的父亲吗?我还不是大睁白眼的看着她卖身?”(9)老舍:《微神》,《老舍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9页。老舍在《月牙儿》中把这个现实社会中底层女性的生活悲剧看得通透,正如他在《我这一辈子》中对底层男人的一生看得通透,在《离婚》里对婚姻看得通透,在《猫城记》中对猫国整个社会的前世今生看得通透。这些通透的悲剧认知超越了中国传统的“泪剧”,这是因为老舍一方面受西方悲剧观的影响,认识到社会普遍的悲剧性,以及人存在于社会中的悲剧宿命性;另一方面,则是受到西方现实主义思想影响,坚信悲剧的成因来自社会现实。简而言之,相信穷致使穷人必然遭受的宿命性的悲剧生活,但却并不相信悲剧来自于超验的宿命。这样的思路也存在于鲁迅的《祝福》等小说里。不同的是,鲁迅喜欢加上“新党”等词语标明时代,而老舍的《月牙儿》则有意删除了《大明湖》中已经标明的重要历史时间,比如“五三”惨案等,其叙事逻辑变成了在旧时候任何一个贫困的底层女性,倘若不主动寻死,都不可避免地沦为妓女。“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得那样!女子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10)老舍:《月牙儿》,《老舍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76页。基于这种基本的生活逻辑,《微神》《骆驼祥子》都安排了女性沦为娼妓的叙事。
通常作家讲述爱情受阻于现实社会的爱情故事,其可能推出的逻辑结论是大家需要反抗现实社会,重新释放爱欲激情。于是通过机械降神的理由或者浪漫主义的激情去消解对现实阻力的畏惧,借此引导读者重新相信和追求爱欲激情。老舍和鲁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选择理解社会底层的现实逻辑,因为他们都看到了底层民众曾经在尊严驱使下抗争社会,换来的却是饥饿和死亡,继而只得放弃尊严——需知个体尊严而非法律规定才是社会道德的基础。面对残酷的现实,追求爱情可能让人遗忘怎样认知现实生活。此处的爱欲观牵涉到现代文学中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两种思想流派之争,也承续了现实主义对鸳鸯蝴蝶派的批评。在需要反抗现实和改变现实时,追求爱情是有罪感的。简言之,爱情对现实有罪感。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月牙儿》采用了互文的手法,其中有一隐一现两重爱情叙事。直接的挚爱叙述只有一个:“我”与有妇之夫的恋爱。在那次恋爱中,“我”在唯一一次得到爱的感觉的同时,也失去了贞洁,但是感受到了与现实生活截然不同的幸福和痛苦感。“我后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欢,我不知道怎样好。我要跑开,永不再见他;我又想他,我寂寞。”(11)老舍:《月牙儿》,《老舍全集》第7卷,第267页。事实上,文章中还有一重爱情叙事,即“我”妈妈对生父的爱。“妈妈似乎顾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坟头儿去哭。”(12)老舍:《月牙儿》,《老舍全集》第7卷,第255页。四下无人的黄昏,妈妈守着自己丈夫的坟深切的哭泣,原因应是爱和不舍,她不愿意马上改嫁可以为证。在尚且年轻貌美时,妈妈选择为伙计洗脏衣服这样最底层的苦力劳作,力图独立养活女儿,显然是希望为死去的丈夫守贞。但妈妈还是改嫁了,最后依然沦落风尘。妈妈的故事是“我”的故事的补充。如果“我”不和有妇之夫谈恋爱,一开始就结婚,并不见得就不会沦落风尘。而一旦沦落风尘,“我”就必然由曾经美丽且拥有爱情、柔情的女孩,变成一个“眼里失去年轻时的光泽,不过看见了钱还能发点光”“人老心也跟着老,渐渐老得和钱一样的硬”(13)老舍:《月牙儿》,《老舍全集》第7卷,第277页。的老女人。可是,妈妈至少还有“我”,还有一个老之依靠与爱之归属。而“我”倘若出狱,境地将不如妈妈。在绝对的贫困面前,拥有爱情,或者没有爱情;相貌美,或者不美;读过书,或者没有读过书,都毫无意义。同样,“我”沦为妓女的整个细致的变迁史,也就是妈妈早已经历过的变迁,也是《微神》中“她”经历过的变迁,《阳光》中的“我”堕入平民阶层后即将经历的变迁。
写出女人命运的永恒轮回体现出老舍谙熟西方悲剧观后的通透,对人生不给予中国式大团圆的希望——例如“天无绝人之路”。除了对社会现实的通透认知超越侪辈,老舍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敏锐地提炼出《月牙儿》中“我”与妈妈不同的“新女性”特质,这些新思想新行为将彻底点明现代启蒙意义上的“爱”的隐秘难题。妈妈改嫁或沦为妓女时,未必已遗忘与第一任丈夫的感情,证据就是有“我”,她是守贞不成被迫堕落。但是“我”沦为妓女却和“我”骨子里已经不相信爱情有关。“自从遇上那个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转卖给一个男人了;换句话说,我要‘浪漫’地挣饭吃。”(14)老舍:《月牙儿》,《老舍全集》第7卷,第272页。为何会这样呢?因为小磁人“她也还是作着梦,还相信恋爱神圣。”“她和他也是由恋爱而结的婚,她似乎还很爱他。他又跑了。”(15)老舍:《月牙儿》,《老舍全集》第7卷,第272页。同样还做着梦的是“我”的那些一起上过学的同学们。“显着呆傻了,她们似乎还都作梦呢。”“她们都打扮得很好,像铺子里的货物。她们的眼溜着年轻的男子,心里好像作着爱情的诗。”(16)老舍:《月牙儿》,《老舍全集》第7卷,第272页。梦是什么梦?是希望与一个男人相爱并最终嫁给他。爱情是什么爱情?是自由地发现并且爱上一个觉得好的男人,希望嫁给他并且从一而终。如果说祥林嫂和“我”妈妈力图从一而终是因为“失身事小、失节事大”的传统守贞伦理,那么小磁人“说她得找到他,她得从一而终”(17)老舍:《月牙儿》,《老舍全集》第7卷,第272页。则来自启蒙主义思想影响下的西方浪漫主义“挚爱(agape)”理想。中国现代启蒙思想从“泰西”而来,西方浪漫主义关于爱情的思想,本来就不止一种。欲求从一而终,也就是欲求一个唯一的另一半,是相对传统的一种。从《特利斯当与伊瑟》(TristanandIseult)到《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andJuliet)、《呼啸山庄》(WutheringHeights)、《简·爱》(Jane Eyre),都讲述的是这样的故事。不过进入浪漫主义爱情叙事时,从一而终的前提也是启蒙主义的“自由”,唯一的爱源于主体的自由选择,与古典的因缘命定或者伦理强求无关。(18)关于西方文学挚爱主题传统,参见杨晓河:《西方文学挚爱主题的建构与流变——以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为中心的系谱学阐释》,《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第149-151页。老舍谙熟这样的自由恋爱的激情,《二马》中小马的爱情就欲求这种自由的爱欲激情。
西方浪漫主义意义上基于自由恋爱与欲求一生一世的挚爱理想与中国古典的“从一而终”的婚姻要求结合在一起,意味着爱情与婚姻将从此在中国现代大众小说叙事和日常生活伦理中纠缠不休。但通透如老舍,深谙这种挚爱激情和挚爱理想对劳苦大众来说不可靠也不可得。《月牙儿》同时揭露了两重原因:其一是挚爱在生活中的不可得,因为“我”首先要填饱肚子,然后才能谈爱情,偏偏是“我没饭吃”“我饿,浪漫足以治饿,正如同吃饱了才浪漫”(19)老舍:《月牙儿》,《老舍全集》第7卷,第272页。;其二是挚爱的不可靠,小磁人与青年自由恋爱而结婚,却终究被他抛弃。“我”又何尝不是为他所骗。“我”那同样来自现代学校,受到启蒙思想影响而产生的自由恋爱的挚爱激情,岂非也同遭毁灭。这种毁灭是自己主动选择的毁灭——“我”觉得“我”比那些女同学清醒,“我”将主动选择离开这种挚爱幻梦。莫名地活在挚爱幻梦中是不忠于现实的行为,在绝对的现实主义面前,葆有浪漫主义的激情就是一种罪感。很难说那个男人没有爱过“我”,但是面对漫溢的浪漫激情,从一而终的挚爱理想是一种罪过;而面对现实生活,有现代爱情的想法就是一种罪感。这种念头并非第一次出现在老舍的意识中。在《二马》里,老舍已经借李子荣之口谈出这一重思想。
可是,现在婚姻的问题非常的难解决:我知道由相爱而结婚是正当的办法,但是,你睁开眼看看中国的妇女,看看她们,看完了,你的心就凉了!中学的,大学的女学生,是不是学问有根底?退一步说是不是会洗衣裳,作饭?爱情,爱情的底下,含藏着互助,体谅,责任!我不能爱一个不能帮助我,体谅我,替我负责的姑娘;不管她怎么好看,不管她的思想怎样新——”
“你以为做饭,洗衣裳,是妇女的唯一责任?”马威看着李子荣问。
“一点不错,在今日的中国!”李子荣也看着马威说:“今日的中国没妇女作事的机会,因为成千累万的男人还闲着没事作呢。叫男人都有了事做,叫女人都能帮助男人料理家事!有了快乐的,稳固的家庭,社会才有起色,人们才能享受有趣的生活!有一点知识是最危险的事,今日的男女学生就是吃这个亏,只有一点知识,是把事实轻轻的一笔勾销。念过一两本爱情小说,便疯了似的讲自由恋爱,结果,还是那点老事,男女到一块儿睡一夜,完事!(20)老舍:《二马》,《老舍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82页。
《二马》已经开始认为奢谈自由恋爱是对中国现实的犯罪。而等到回国后,老舍才深切地理解什么是“今日的中国”。“今日之中国”远比老舍在英伦所理解的中国更为灾难深重,矛盾丛生。在《猫城记》和《大明湖》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老舍当时在思想上所受到的巨大冲击。《大明湖》创作的直接缘由是想解析“五三”惨案,呈现国家的内忧外患,外患不仅是《二马》中的受洋人歧视那么简单,还有人民无辜地受到杀戮。而《猫城记》认为外患源于中国内部盘根错节的社会矛盾,以及这些矛盾背后一些无可救药的文化根性的弊病。《猫城记》看似是一篇科幻,实是老舍对当时社会和中国传统文化最直接最全面的一次揭底性审视。在这种审视的背后有对民族文化精神等方方面面的绝望。《猫城记》的绝望是思想根子里的绝望。而后在济南、青岛期间创作的几乎所有小说中,均能反映出这种源于思想深处的绝望,例如《离婚》中对“老张”所代表的中国处世哲学的绝望;《我这一辈子》对阶层固化和上层混乱腐败的绝望;《月牙儿》对爱情的绝望。由对现实的绝望生出的悲剧感,并不会被幽默的外表所掩盖,但洞察世界的悲剧性而生出罪感,则是基督教原罪思想的一条精神线路。《月牙儿》反映出老舍笔下的爱情对现实产生罪感,原因除了他坚定的现实主义思想选择外,和基督教原罪精神也许不无关系。
二、肉体对道德的罪感
西方爱欲主题不止一种,除了挚爱之外,还有欲求不止一个爱欲对象的欲爱主题。中国现代的启蒙精神也不止一种。就爱情而论,除了追求基于自由恋爱的“从一而终”之外,还有欲求不止一个爱情对象,强调性爱自由的现代爱情思想。茅盾《蚀》中的慧女士等人就受这样的思想影响。(21)除此外,《二马》中李子荣强调重回婚姻,否定女性走出家庭追求自由,以及由自由基础上的自由恋爱,也并非简单的重回传统,而是将现实主义推向彻底的实用主义的一种现代爱情思想。由于这种思想不谈爱情,所以可以称为婚姻思想。老舍在《阳光》里也探析了拥有这种爱欲思想的女性的心路历程。
当我们讨论爱欲时,不仅围绕情感,还不可避免地涉及肉体。《月牙儿》中的“我”出卖肉体,是为了生存,但是《阳光》中的“我”则是主动欲求肉体的快感。《阳光》和《月牙儿》构成了非常清晰的写作对位。在相似性上,均用立传的方式进行写作;都是把长篇材料变成短篇小说,所以在故事性上,均有着明显的细节弱化;为了追求写作艺术的诗意化,均使用了大量的事物隐喻和情景铺垫以及抒情化的语言;两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外貌漂亮的女性。从对位法而言,《月牙儿》写“月”,《阳光》写“日”;《月牙儿》写贫家女,《阳光》写富家女;《月牙儿》中“我”从未有过婚姻,《阳光》中“我”从未得到过爱情。从艺术技巧上,《月牙儿》显然比《阳光》更加细腻优美一些。但从题材而论,《阳光》则未必不如《月牙儿》。如果没有《阳光》,老舍爱欲思想深刻的另一部分,就会被掩盖于当时流行的革命现实主义的思潮中了。老舍自己评价说:“设若没有《月牙儿》,《阳光》也许显得怪不错。有人说,《阳光》的失败在于题材。在我自己看,《阳光》所以被《月牙儿》比下去的原因是这个:《月牙儿》是由《大明湖》中抽出来而加以修改,所以一气到底,没有什么生硬勉强的地方;《阳光》呢,本也是写长篇的材料,可是没在心中储蓄过多久,所以虽然是在写短篇,而事实上是把临时想起的事全加进去,结果便显着生硬而不自然了。”(22)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老舍全集》第16卷,第195-196页。
老舍的自评里包含了两个值得注意的基本点。首要的是,作者认为《阳光》是很不错的作品。即使比不上《月牙儿》,这种比不上也仅是因为写作准备不足而导致艺术效果上的差异。此外,《阳光》题材根本不次于《月牙儿》,在题材上不存在其他评论者说的不足。抛开《阳光》的艺术成效,其题材到底有何意义呢?对观老舍的爱欲三篇,以下三点是比较清晰的。
其一,老舍宣称写性欲问题的《月牙儿》实际上并没有完整地书写性欲。恰好相反,《阳光》和《微神》才完成了性爱题材的完整书写。老舍在解释《大明湖》中的爱情故事时说:“故事的进展还是以爱情为联系,这里的爱情并不是三角恋爱那一套。痛快着一点来说,我写的是性欲问题。……全没有所谓的浪漫故事中的追求与迷恋,而是直截了当的讲肉与钱的获得。”(23)老舍:《我怎样写〈大明湖〉》,《老舍全集》第16卷,第181-182页。改写后的《月牙儿》连性的欲求都几乎没有,除了“我”曾为爱失身之外,“我”关于性的活动都仅是为了获得钱,而不是性,实际效果其实是深化了贫困社会逼良为娼的主题。而这里缺失的两性由于性原欲的相互吸引,女性在性爱上的主动欲求等题材,在《阳光》里都有。老舍高明地将一个女性从最初性心理萌芽到最后无法克制性欲的整个过程,通过立传的方式完整而细腻地刻画出来。最初听到姨太太们讲性的故事时,“我们一半纯洁一半污浊的心使我们愿意听那些坏事,而希望自己保持住娇贵和聪明。”(24)老舍:《阳光》,《老舍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83页。在青春期里,“因身体上的刺激,与心里对父兄的反感,使我想到去浪漫。我凭什么为他们而守身如玉呢?我的脸好看,我的身体美好,我有青春,我应当在个爱人的怀里。”(25)老舍:《阳光》,《老舍全集》第7卷,第287页。之后是第一次性爱体验后的愉悦心理——“事过之后,我走路都特别的爽利。我的胸脯向来没有这样挺出来过,我不晓得为什么我老要笑;身体轻得像根羽毛似的。”(26)老舍:《阳光》,《老舍全集》第7卷,第290页。后来还有结婚后出轨的欲望:“丈夫,我怎能只要个丈夫呢?我不应当要个男子么?一个男子,哪怕是个顶粗莽的,打我骂我的男子呢,能把我压碎了,吻死了的男子呢!”(27)老舍:《阳光》,《老舍全集》第7卷,第299页。本文之所以在此处做详细的引述,一是因为这样细腻透析的性心理描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并不多见;二是因为这些描述反映出老舍不仅清楚贫困的逻辑,也了解女性性心理中情感和心理的双重机制。《微神》也写了女性的性意识,例如文中明确点醒“她”最初嫁人与身体欲望有关——“她还想念着我,可是肉体往往比爱少些忍耐力”(28)老舍:《阳光》,《老舍全集》第7卷,第59页。。两篇小说均书写了女性主动的身体欲求,只是《微神》含蓄很多。(29)对《微神》中身体欲望描写的分析,拙文《老舍〈微神〉的爱欲思想探微——兼及与但丁的爱欲思想比较》做过论述,此处不再赘述。参见杨晓河:《老舍〈微神〉的爱欲思想探微——兼及与但丁的爱欲思想比较》,《民族文学研究》2017年第6期,第161-163页。
其二,《阳光》展开了关于爱情的情感欲求的叙事。女主人公——“我”最终没有得到爱情,但她始终都有对爱情的追求。剥离女主人公由于家庭富裕和娇生惯养带来的日常生活故事,可以发现她剩下的故事其实除了性就是爱情。只是因为小说在写作处理时将性放在明面而情放在暗处,每段爱情描写都是点到即止,以至于容易为读者忽略。其实推动整个叙事的,不仅是对身体欲望的欲求,更有对情感的欲求。例如,刚发育成少女时,“我”的梦想是“假如我要属于哪个男人,他必是世间罕有的美男子,把我带到天上去”。(30)老舍:《阳光》,《老舍全集》第7卷,第286页。如果抛开全文对“我”的性格描述让读者产生的有色眼镜,少女的这种梦想不会仅来自性欲。少女心中向往白马王子本是一个美丽而真诚的梦。古希腊柏拉图的《会饮》里在谈论什么是爱时,苏格拉底的观点是爱是欲求美。(31)参见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36-338页。及至将成年待嫁时,“我”虽然理性上一早就欲求嫁一个门当户对的有钱人做少奶奶,但是情感上,却想:“我决定不能这么断送了自己;我必须先尝着一点爱的味道。我是个小姐,但是在爱的里面我满可以把‘小姐’放在一边。我忽然想自由,而自由必先平等。假如我爱谁,即使他是个叫花子也好。”(32)老舍:《阳光》,《老舍全集》第7卷,第286页。哪怕“我”很快便回归冷静,意识到叫花子无法给予自己富足的生活,打消了嫁给叫花子,乃至于一个普通人的念头,但那一刻“我”对爱情的渴慕是由心底自然涌现的,与身体欲望无关,而是来自现代启蒙思想的自由恋爱观。在出嫁前,因为“那群破同学在许多事上不如我,可是在爱上足以向我夸口”(33)老舍:《阳光》,《老舍全集》第7卷,第295页。,“我”于是与家里进行斗争,为了寻找自由的爱而反抗包办婚姻,及至后来婚姻中的出轨,均有欲求灵魂激情的因素在其中。最后驱使“我”离婚的是这样一个事件:“我想,只要我能遇见那个多情的少年,我一定不顾一切的跟了他去。这个,使我从记忆中掘出许多旧日的朋友来,他们都干什么呢?我甚至于想起那第一个爱人,那个伴郎,他作什么了?……他们必至少能打开我的寂寞与悲哀,必能给生命一个新的转变。我想他们,好像想起幼年时所喜欢的一件食物,如若能得到它,我必定能把青春再唤回来一些。想到这儿,我没再思索一下,便出去找他们了。”“我”还是选择了穷人之家,彻底掉入平民生活的困境。
《阳光》明写了一个富家女受到现代爱欲思想的启蒙,坚持在可反抗的范围之内欲求自己的性和爱情(这两者本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分离的)的故事,背后内核则是西方的欲爱思想。欲爱的关键不是欲求性,而是来源于一个基本的理论:如果唯一的另一半根本就不存在,那么人可以欲求无数个爱人,而爱就是一个不停欲求的过程。在西方文学中,欲爱主题的代表是《唐·璜》。《唐·璜》拆解了传统的挚爱主题,认为只欲求唯一爱欲对象并不必然高贵。“《唐·璜》从三个方面证明欲爱并不比挚爱低下:第一,欲爱激情照样可以超越生死;第二,欲爱激情和挚爱激情本质一样,都是人的主体性激情,激情差异缘于人的主体意志(内因),而非因为客观对象是否是属己的另一半(外因);第三,欲爱更符合人性的实际。《唐·璜》对任何一个情人的爱欲激情并不比简·爱对唯一的爱人的爱欲激情少或者低。”(34)杨晓河:《西方文学挚爱主题的建构与流变——以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为中心的系谱学阐释》,《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第152页。《阳光》中“我”的欲爱行为并没有如西方浪漫主义一样超逾生死,但是实质上已经超逾简单的身体欲望。这种欲爱激情并不一定比《月牙儿》里小磁人欲求跟自由恋爱的丈夫从一而终卑贱。主人公最终没有得到既自由而又从一而终的唯一性的爱情,但“我”一直都有对爱情的追求,如果爱就是一个欲求过程,那么“我”其实已经得到了。
其三,《阳光》的爱欲叙事揭示了道德伦理叙事与情感叙事的内在冲突。这种冲突甚至不以作者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为了批判女主人公由于娇生惯养而产生的关于情感的任性和出轨的不道德,作者在语言和描写中直接体现了批判意味。但是越过当时的时代来看这个现象,文本拥有的现代性可能不是简单的道德批判可以概括的。老舍从道德伦理角度对其进行批判,而从情感叙事角度则予以了同情。例证如下。首先,《阳光》展示了一个有良好家庭条件的新女性在爱欲追求中的自由度也不过如此,所以与其批评她过于任性,不如反思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让锦衣玉食之人的自由度也不尽如人意。小说中社会底层民众羡慕上层的财富,却不知道,上层富家女欲求基本的人格自由和尊严亦不可得,体现在故事里,即她最后屈尊和一个普通人恋爱,这个普通人并不会以爱之名义和她平等而自由的相处。相反,这个普通人觉得“好像穷人拾得一两块钱似的”(35)老舍:《阳光》,《老舍全集》第7卷,第306页。。在中国现代爱欲思想中,爱与自由有关,老舍笔下人物不止一次认为与传统中国父母之命的婚姻不同的“自由恋爱”才算是真正的爱。但是《月牙儿》中的“我”固然因为物质的困乏不敢奢求爱情;《阳光》中出生富裕家庭的“我”,每次力图追求爱情时,第一反应依然是害怕因自由恋爱而掉入贫困生活,这让其一直不敢逾越阶层固化去自由恋爱,而最后当“我”逾越了社会阶层去自由恋爱时,却被丈夫和父母抛弃,最终沦为一个平民。其次,判断《阳光》中的女主人公是否违反道德的理由,恰好证明道德本身是有问题的。先论旧道德,从文本看,“我”的家庭和“我”的丈夫都是因标榜旧道德而具有社会上层地位的人士,但“我”的父亲和哥哥都把外面的女人弄回家;“我”的丈夫娶妾,还利用妻妾勾引更上层人物谋取私利;“我”的情人寻觅新的爱人。旧道德因掩盖人欲而虚伪。再论当时社会本应提倡的“五四”新道德,以“我”为代表体现“五四”精神的新人也倍受新道德规范打击,再一次印证到《二马》中李子荣的观点,那些看过两本爱情小说就开始追求自由恋爱的新人们,最终除了男女一起睡了一觉,毫无意义。从话语建构的实质来说,由于新道德的话语无法改变社会功利的基本规则,它对人欲的批判也许还在其次,而对人情的批判更显极端。于是在《阳光》看来,无论新旧,“道德”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如前文所述,老舍虽然在语言和描写中显现出对“我”的任性和出轨的批判,但从弗洛伊德理论而言,身体欲望原是人的本能,并不是依靠批判就可以解决问题的。老舍深谙这一点,所以,与其说老舍从道德角度批判“她”,不如说在批判道德本身。倘若道德仅是一种不断生成的意识形态或者伦理学语词建构,身体感受和激情诉求是灵魂的亘古不变的诉求。那用这种道德话语去批判人的本质存在,本身就存在问题。所以透过表面文本进行表面的批判,其实可以看出老舍对女性深切的同情。不论《月牙儿》《阳光》,还是《微神》,他都对女性的情感诉求给予了深深的同情。相对于当时社会伦理道德对男性的宽容,一个女性要追求爱情是更不容易的事。所以,老舍本来准备从道德批判的角度批判女性出轨的行为,实质却又从情感认知的角度对于女性的情感追求予以深切的同情。
老舍的思想虽然触及了身体欲望和情感欲望的正当性,但毕竟老舍不是弗洛伊德。老舍深谙爱欲的身体属性,也看透了新旧道德话语背后的人义论特点:当时社会的新旧道德都不过是不断生成的话语建构,但并不代表没有真正的道德。老舍并没有放弃对绝对道德的维护。从《二马》到《阳光》,从行文的语义色彩和情感氛围,可以非常容易地感受到老舍在反思新旧道德的同时,依然热衷于道德叙事,他笔下有种强烈的善恶批判的倾向。(36)与之相比较,张爱玲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写作立场也是懂得女人爱欲精神的写作立场,但是绝少道德倾向和道德评价。《阳光》中为了批判女主人公“我”,老舍将其每一次爱情追求,都做了负面和消解性的解释。例如,将“我”最后一次与普通人谈恋爱并最终导致离婚的爱情,解释为“我”“大概动了点气”(37)老舍:《阳光》,《老舍全集》第7卷,第305页。。于是一个很好的鸳鸯蝴蝶派爱情题材,提炼出了一个女性后悔欲求爱情自由的主题:“有志的女郎们呀,看了我,你将知道怎样维持住你的身分,你宁可失了自由,也别弃掉你的身分。自由不会给你饭吃,控告了你的丈夫便是拆了你的粮库!”(38)老舍:《阳光》,《老舍全集》第7卷,第307页。
从表面上看,《月牙儿》和《阳光》都因言说生存的重要性而在主题上统一起来。但追溯女主人公们的生存质量遭受威胁的缘由,真正的道德批评还是来自于身体欲望的不能自控。《阳光》里的“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欲望,是因为其出身的环境优越导致任性乖张,以及周围人给了她性行为方面不贞的影响。《月牙儿》中的“我”不能控制身体欲望,一是因为“我”最初并没有懂得妈妈为生父守贞的努力;二是因为“我”在唯一的爱情中遭受伤害。联系《微神》中“她”所交代的失去爱情的理由:第一次嫁人是因为肉体不能忍受寂寞,而后的自杀是因为“她”不能再付出爱。三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之所以有道德的负罪感,并不是因为她们认同这个社会给她们的道德评价,而是她们都看透了社会具体的道德话语和道德范式的荒谬可笑,却依然不能释怀于爱欲伦理本身。也就是说,即使她们的具体行为是由社会造成的,但在她们自审时依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非道德的。因为卖淫是由于社会逼良为娼,自我不能控制身体欲望的罪责却未能开脱。所以,老舍的小说叙事里,体现出明显的身体对道德的罪感。中国文学传统和官方道德话语是不一致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并没有证明妓女违背道德。老舍并不认同旧道德(以宋明理学传统为背景的官方道德)中关于女性失贞的批判,罪感从何而来呢?根据老舍在20世纪20年代受洗正式入基督教的这一段经历来看,这种罪感可能来自于基督教思想。(39)有关老舍受洗入教的具体情况,参见关纪新:《老舍评传》,重庆:重庆出版社,2003年,第63-72页。基督教教义认为穷人生存痛苦并不奇怪,上帝在把人逐出伊甸园时早就判定人在世界上要遭受生存痛苦的原罪,但这并不是放纵肉体的理由。《摩西十诫》中第七条“不可奸淫”(40)Exodus 20:14, The Holy Bible, the NRSV text, ZONDERVAN, 1989, p58.,明确要求人必须克制身体的欲望。而耶稣对行淫被抓的女人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41)John 8:12, The Holy Bible, the NRSV text, ZONDERVAN, 1989, p870.在这样的绝对道德律法面前,身体对道德的罪感也许没有可被推脱的理由。
三、男性对女性的罪感
要准确体察身体对道德的罪感,也许不该过多地诉诸浪漫主义的欲爱叙事。从西方思想渊源来说,以《唐·璜》为代表的欲爱作品,不相信灵魂的不朽和上帝信仰,人欲求不同的爱欲对象(欲爱)或者欲求唯一对象(挚爱),不过是在相信“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思想前提下做的一个偶然选择。从老舍小说来实证,《月牙儿》《阳光》可以从个体性格和社会困境来为其行为开脱,但是在《微神》里,这些开脱变得不能成立。《微神》是老舍唯一完整书写挚爱的作品,包含了老舍本人的初恋故事。挚爱故事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唯一性的两情相悦太难得;相爱而不能在一起,就是挚爱悲剧。《微神》中的“我”讲述了“我”爱“她”的挚爱故事,而“她”也交代了“她”爱“我”的心路历程。两人相爱而不能在一起,表面上固然是贫困的现实所迫,但是透过“她”对自杀的解释,“她”走向死亡的根本原因与生活的逼迫无关,却与爱情中的罪感有关。须知归国后的“我”愿意去娶“她”,也相对而言具备一些可以娶“她”的物质条件,但“她”却拒绝了“我”的求婚。“她继续着说:‘你也三十多了;我记得你是十七岁的小学生。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双绿拖鞋的眼。可是,多少还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继续作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作。我始终一点也不怀疑,我知道你要是回来,必定要我。及至见着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给你呢?’”(42)老舍:《微神》,《老舍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0-61页。“她”认为自己已经不够资格得到爱而弃绝生命,可以显示出“她”内化于心的罪感。和《月牙儿》《阳光》的女主人公一样,《微神》中的“她”可以埋怨当时的社会和生活,但是并不会因为埋怨而自杀。“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是遭遇了真正的爱情(挚爱)。
以爱的名义,《微神》中的“她”决定了自己的死:“我杀了我自己。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什么区别?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43)老舍:《微神》,《老舍全集》第7卷,第61页。需要提醒的是,老舍笔下的人物并不轻易软弱地面对生活,《月牙儿》中“我”吼出的要坚持活着和《微神》中以爱的名义去死,都源于老舍独特的硬气。方旭在讲述《我这一辈子》的演出经历时,谈到关纪新老师提醒他,老舍的这种硬气来自满族的民族气质。“他说,你不了解,满人到死,这个架子都不能倒,死的时候,骨子里也要豪横,不能认怂。”(44)方旭:《〈二马〉不是丑陋的中国人》,《南方周末》2016年12月1日第E26版。抛弃了现代启蒙思想肤浅的自由爱情说辞,尤其是那些离开生活真实奢谈痴爱的大众爱情故事,《微神》直面的是来自心底实存的爱,无需爱的言辞和行为作证明。已经不相信爱的人,希望爱在他面前显现,声称除非让他真正见识爱,否则无法相信爱。可是,神经系统已经坏掉的人,能感受到热水的温度吗?味觉已经失去的人,能感受到辣椒的滋味?《微神》提醒着读者,老舍其实从未怀疑过爱情本身。
《微神》的故事构思有一个极为巧妙之处,即“她”给“我”说的“她”因为爱“我”而选择自杀实际上是“我”设想的,因为“她”其实是住在“我”的心中的。这背后隐含的爱欲故事是:“她”为“我”而死,“我”却无能为力,因此“我”的罪感是关键。我们一直是相爱的,而且相互从未怀疑过这份爱——“我始终一点也不怀疑,我知道你要是回来,必定要我。”(45)老舍:《微神》,《老舍全集》第7卷,第61页。但“我”曾经以生活压力等诸多原因未能和“她”在一起,结果等“我”终于有一点条件可以娶“她”时,“她”却已经不能接受这份爱,反而因为“我”回来追求“她”而自杀。整个故事显现出文中的“我”是多么悔恨。“我”因为尊重现实生活才暂缓了对理想爱情的追求,但是对象却因为理想爱情而死亡,仅仅是为了长久地住在“我”心里——“你回来迟了,我别再死迟了;我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46)老舍:《微神》,《老舍全集》第7卷,第61页。为了生存而延缓了爱,结果迎接的却是死亡。这种悔恨体现出“我”心中对“她”的罪感。虽然不能生存等都是理由,但是面对爱,这一切都成为了不可挽回的罪感。在老舍 坚持男人应该为女人负责的意识中,“我”的罪感就是男人对女人的罪感。
《微神》中造成这个女人的悲剧不仅是“我”,还有其他男性。“她”的父亲总是找女儿要钱,买大烟;“她”的丈夫向“她”要求爱情,不容许“她”思念“我”;那些来嫖妓的男人向“她”索要性,不论爱“她”,还是不爱“她”。男人们共同造就了“她”的悲剧。对观《月牙儿》《阳光》,不论女性的家庭条件是好是坏,她们遇到或者没有遇到自己的所爱,相信爱或者不再相信爱情,她们都遭受到这个男性社会对她们的伤害。
但是男性对女性的罪感却并未存在于所有男性的心中。《微神》中“我”的罪感,某种意义上是在替男性愧疚。因为《微神》的故事原型本是老舍的初恋。老舍的初恋对象刘小姐的父亲刘寿绵是著名的善人,帮助过包括老舍在内的很多人。后来,刘家家道中落,刘小姐未出嫁,而是出家了。所以,《微神》的故事绝非仅在讲老舍个人爱情经历中的罪感,而是力图讲出当时那个男权社会的罪。更重要的是,在老舍与其他男性的这种对比中,显明这样一个道理:心中拥有挚爱的人,并不会以爱为理由为自己开脱——因为“我”是爱“她”的,因此相较于其他男性而言,“我”是无罪的;反而会因为爱而对女性怀有罪感——其他人伤害“她”时,“我”更应该为“她”的悲剧负责,因为“我”是爱“她”的,而且打算照顾“她”一生,却并未实现目标。一言以蔽之,《微神》讲述了老舍其他作品几乎不会道述的思想:罪感与爱有关,不因生活的现实主义而改变。理解了《微神》,才能理解老舍对爱的真正态度,继而理解老舍与其他现实主义作家最隐秘也最重要的内在差异,即作为男性因拥有挚爱而产生的罪感。
之所以研究《微神》中爱与罪感的关系,是因为《微神》中的爱最为特殊。除了叙事和老舍亲身恋爱经历有关之外(即它体现的确凿是老舍自己的爱欲选择),这段爱与婚姻无涉的故事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简言之,男性对于贤妻良母的罪感背后有敬重婚姻的理由——这种基于油盐酱醋的生活现实的罪感无需形而上的理由,但是男性基于纯粹的超越生活现实的挚爱激情而产生的罪感,则必须到超逾现实功利的形而上层面去寻找理由。若论对现实婚姻的敬重,老舍在后来的作品里不止一次赞美贤妻良母的人物形象可以为证。谢昭新总结说:“老舍对理想女性的崇拜是由对母性的崇拜生发出来的。”(47)谢昭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徘徊——论老舍小说的理想爱情叙事》,《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但若寻找对一份纯粹爱情的罪感书写,《微神》则是老舍小说中唯一的一部,其中“她”与其他贤妻良母型女性均不一样,“她”曾因未能控制身体欲望而失贞,但是“我”却对“她”毫无怨怼,反而怀有沉重的罪感。《微神》受《神曲》的影响,所以故事中虽然写了身体欲望,但是“我”和“她”却连稍微亲密的身体接触都没有发生,这是典型的新柏拉图主义的非“性爱”写作。因此,老舍心底深沉的爱欲思想,其实与婚姻伦理以及性的道德(贞节等)没有过多的关联。老舍后来多谈婚姻而少谈爱情,让我们几乎遗忘《微神》里唯一的“属己”的罪感藏在爱感背后,那才是老舍爱欲思想形而上的部分——超越现实生活的罪感和唯一属己的爱感深沉交织。这种爱与现实利害无关,与肉身欲望无涉,更不牵涉当时的新旧道德话语与道德评判。
四、爱与罪感糅合的思想背景反思
认识到新旧道德的虚伪性后依然坚信罪感,认识到现实功利和人欲的虚妄依然坚信爱。这背后需要超越性现实功利的思想理由。前者需要相信有绝对性的道德律,后者需要相信在可以作伪的爱的行为之上有形而上的爱的理念。众所周知,将罪感与爱感结合是基督教教义的特色。基督教的罪感源自古希伯来《旧约》教义;而爱感则体现在《新约》,上帝因对人的爱而道成肉身,降世拯救世人的罪。世人都有罪,为了拯救人的罪,道成肉身的基督耶稣带来了爱,用爱来拯救罪。纵观老舍爱欲三篇体现出的三重罪感,结合老舍当时的思想信仰,可以发现老舍形而上的爱感和罪感是与基督教精神相契合的,更进一步地说,应是与被但丁修改过的基督教精神契合。
一方面,从私人情感的形而上性来说,老舍在《微神》中书写的爱和罪感:爱是纯精神性的超逾肉欲的挚爱,罪感在普通现实主义批判者看来并不是罪,而是善。对于普通现实主义批判者而言,《微神》里的男主人公“我”也不是罪人,反而是拥有纯洁忠贞的挚爱和高尚宽容的怜悯的人,但“我”恰好是因为对“她”的爱才理解自己的罪,更进一步地说,才能够理解世人都是有罪的这个基督教罪感的基本前提。对比但丁在其一生挚爱贝雅特丽齐(Beatrice)面前忏悔自己的罪的故事。贝雅特丽齐对但丁说:“听我说:你要知道,在我的肉体被葬以后,你应当取一个正和你的行径相反的方向。不问在自然界或艺术界,能够叫你迷恋的莫过于我的体态和美色,然而现在已和尘土同腐了!”“你应当提高你的思想向着我,因为我已经不在世上了。你不应当向着地面飞,再去受别的创伤。”(48)但丁:《神曲》,王维克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313页。但丁在经历地狱、炼狱时,他看到的表面是现实主义批判者都能看到的各色人等林林总总的罪行,实际却是他意识到“在年轻的时代,就富于才能,很有产生善果的根基”(49)但丁:《神曲》,王维克译,第308页。的自己其实堕入了罪。但丁假设贝雅特丽齐是有意这样指引他的:“他沉迷得深了,没有方法可以救护他,除非把堕落的罪人给他看一下。”(50)但丁:《神曲》,王维克译,第308页。但丁一是辨析了自己的罪不同于其他人,理解了其他人不同的罪行——恰若老舍理解三个层面的罪感,也明了自己的罪感的超越性所在;二是指出正是对贝雅特丽齐的挚爱指引他的灵魂升入天堂,意味着但丁更改了传统的基督教话语,设定将人引导进入天堂的是挚爱,而不是教会神甫或神学家的教诲。如此的设定给了私人的爱以宗教性和超越性的理由,《微神》中“我”也是因爱而解脱于罪感。但丁开创了将对女性的挚爱包容于基督教信仰之中,但也扩大了圣保罗等曾经论述的基督教爱的范畴。老舍宣称过自己的爱欲思想受到的最大影响来自于但丁《神曲》:“天才与努力的极峰便是这部《神曲》,它使我明白了肉体与灵魂的关系,也使我明白了文艺的真正的深度。”(51)老舍:《写与读》,《老舍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第460-461 页。这就可以解释老舍《微神》里处理爱与罪感的方式为何是但丁式的,而不是传统基督教式的。考虑到《微神》的爱情体验很大程度上就是老舍自己的爱情体验,可以说小说中“我”的爱与罪感,代表的正是老舍私人的爱感与罪感。
另一方面,将《月牙儿》《阳光》《微神》对等互勘,再结合之后老舍的文学创作,读者能感受到老舍有意将私人的爱感隐藏,上升为一种对女性群体性的同情之爱,这种上升是老舍特有的。谢昭新在梳理老舍小说所有理想性的女主人公后,认为:“老舍对理想女性的崇拜又紧紧连结着对理想女性的怜悯、同情。”(52)谢昭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徘徊——论老舍小说的理想爱情叙事》,《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只是老舍的同情不仅是针对理想女性,而是所有不幸者(只不过悲剧世界里的女性命运又尤其可悲),这种同情属于看透社会悲剧性之后的大爱。在《我怎样写〈猫城记〉》中,老舍自叙这种大爱:“猫人的糟糕是无可否认的。我之揭露他们的坏处原是出于爱他们也是无可否认的。”(53)老舍:《我怎样写〈猫城记〉》,《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87页。和其他作家相比,老舍这种有批判性和现实性的大爱,重点其实不在批判,而在“爱”。换言之,如果同时有着爱感和罪感,则意味着老舍爱欲思想并不是普通作家在提出世界充满悲剧性、人心难以被教化、罪恶难以被消除、真爱不存在、新旧道德均不可靠等命题时,所面临的现代性虚无主义的绝望。在基督教教义看来,对社会现实产生绝望感,在某种意义上是认识到世界悲剧性的一种体现,面对这种悲剧性也只能期待着上帝救赎,而相信上帝的爱,就不会有彻底的绝望。爱欲三篇和《猫城记》都显示出老舍还有一种超越性的爱在支撑他具体的大爱行为。关于这个时期老舍的思想,刘涛所发现的老舍的佚文可为此提供佐证,其中一篇佚文是1932年“老舍在山东齐鲁大学任教时做的一次关于基督教的讲演,讲演题目为‘以善胜恶’”,“讲演开始,老舍首先发表了自己对‘今日的社会’的总看法:‘今日之社会为一恶劣的社会,这是谁都承认的’”,而提出的方法是:“我们要想救世,不是以小力而可改造得来的。我们非抱大决心不行。以恶不能胜恶,以不问也不能胜恶;只有以善才能胜恶,以善为我们的信仰中心。如此,人皆知恶,人心才有挽回的希望。”(54)转引自刘涛:《老舍的基督教信仰与救世观及其他——从最近发现的三篇老舍佚文谈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2期,第197-198页。从这篇佚文的内容可以看到,老舍当时认定了善念是建构大爱的基础,那个时候其思想也还是受到基督教思想的影响。
只是随着老舍将罪感从个体之罪提升到社会之罪,爱也由个体抽离到社会。在老舍真正直面中国当时的社会现实后,其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愈加成熟,社会性叙事越来越多,私人性书写却越来越少;现实主义书写越来越多,抒情性书写越来越少。但与同时期革命浪漫主义加革命现实主义的小说那种张扬爱欲的思想倾向相比,老舍却将爱欲叙事隐藏起来。也许正是因为转向真正迫切的救世问题时,圣保罗式的教诲首先要求爱邻人,爱所有的兄弟,带给他们以善的信仰,但也意味着信徒最大的激情不能放在私人之爱之上:“我说男不近女倒好(7:1)。但要免淫乱的事、男子当各有自己的妻子、女子也当各有自己的丈夫。(7:2)”(55)Corinthians 7:1-2, The Holy Bible, the NRSV text, ZONDERVAN, 1989, p929.。所以,如果老舍当时信仰基督教(56)20世纪30年代,老舍是否还信仰基督教并无定论。关纪新先生曾提出老舍在23岁时受到宝广林的影响领洗入教,但是三年后“离开宝广林便随即疏远了和宗教的关系”,这是老舍的行为事实。(参见关纪新:《老舍评传》,重庆:重庆出版社,2003年,第69页)而从刘涛所发现的三篇佚文来看,老舍在20世纪30年代可能还存留有基督教信仰。另一例证是:赵大年曾发表《老舍一家人》,文中讲述老舍夫人胡絜青女士给作者讲述她与老舍的恋爱故事:“五十六年前(即1930年),经罗莘田(常培)先生和白涤洲先生介绍,三十一岁的作家老舍在北京结识了比他小六岁的大家闺秀胡絜青女士……不久,老舍就主动写信表达了爱慕之情,信中还说:‘我是基督徒,满族……’……婚后,老舍可是从来没作过礼拜,吃饭也不祷告,家里也没要过圣诞树。二婶说,老舍只是崇尚基督教与人为善的救世的精神,并不拘于形迹。”(参见赵大年:《老舍一家人》,《花城》1986年第4期,第183页)从胡絜青的口述内容可以看到,老舍20世纪30年代在思想上应该还是认同基督教的宗教精神,只是未必认可现实社会的基督教组织和基督教宗教活动。何况老舍的思想资源里不仅有西方资源,更有民族主义、满人文化等东方资源。综合刘涛发现的佚文与胡絜青的口述内容,本文推测老舍在创作《微神》时应该仍有基督教信仰。由于只是旁证推论,并且各旁证之间也有矛盾之处,尚无直接的确凿证据,故此处使用假设。,则《微神》中这种私人的爱就会进一步隐藏,因为这种爱的基础仍是人欲,在传统基督教看来是与神义相悖的。也即是说,老舍虽然受《神曲》影响很大,但是在他的爱欲思想里,传统基督教思想和但丁式的基督教思想依然有冲突,而在后来面对形而下的现实社会所进行的公众书写中,老舍后来的确规避了挚爱书写。由此可见,老舍消解自己爱情书写的理由,不仅是用现实主义去规避浪漫主义的爱情书写,也是由于用神之爱去压抑了个体情欲之爱。但丁因超越挚爱理想而得以瞥见上帝,老舍却因为救世的大爱更加沉入苦难人间。刚归国的老舍这种上升到对国家和人民的大爱与基督教精神如何糅合呢?也许老舍翻译的宝广林的观点可提供启示:“平民欲为社会改造之一员,弱小国家,欲据改造世界之一席,其气象大可乐观也!……此举世一致之自立自由运动,必须以上帝之圣灵,感动之,约束之,而后圣洁美满之社会,可实现矣。”(57)宝广林著,老舍译:《基督教的大同主义》,《老舍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