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欧洲史译著的读者反馈
2020-01-19王秀美
王秀美
(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学界关于商务印书馆的研究已相当丰硕,主要集中在馆史、经营、出版、文化等多个面向,①但关于历史类出版物的研究仍有很大的挖掘空间。②而历史译著的综合性研究,学界亦已从史学史、学术史等不同方面再三致意,其中邹振环深耕西史译介领域多年,是最早系统研究晚清历史译著的学者,成果丰硕。③新近研究之中,李孝迁与赵少峰关于西方史学在华传播的讨论,均考证翔实,资料丰富,值得仔细阅读与参考。④本文聚焦于商务印书馆在民国时期出版的欧洲史译著,欲讨论读者对于这批欧洲史译著所作出的接受与批评之阅读思考所涉及的问题。
一、译笔语言之评述
译著作为跨语言的知识作品,读者在阅读中往往习于对译本是否忠实原著的问题作判断,而译著中字句与概念双语对译的准确性与清晰性则成为读者判断的主要准绳。读者对于译笔之评述主要有接受与批评两种态度,或由于论学指正之缘故,读者声音之中,以批评意见居多。
何炳松根据北大授课讲义所编译的《近世欧洲史》一书主要取材于美国史家鲁滨逊与俾尔德合著的《欧洲史大纲》,[1]该译著于1925年由商务印书馆首次发行,此后再版多次,被四川大学史学系列为“西洋近世史”课程参考书,[2]影响甚众。历史学者唐陶华将何译《近世欧洲史》与原著“Outline of European History”对照研读后,撰写了长文对何之译文进行评论。唐表示何之译文若以“信,达,雅”三字作评判之标准,虽以“达字最为成功”, 且“译文尚算流利”,但破句难免,并举二例以证之。[3]20对于何在原著句子的增删改动及专业名词的对译是否处理得当的问题上,唐仔细罗列了九处进行批评。[3]20-24唐认为何的一些译词“译得很不妥帖”,比如对于专业词汇的处理,唐指出:
北部德国联邦应改译为北德联邦或北日耳曼联邦,方不改变North German Federation之原义。因在德意志帝国成立以前,德下面是否可用国字,颇成问题。[3]23
唐对该译词所提出的商榷性意见称得上是以一个名词而牵发出一个具体的史学问题讨论,即在德意志彼时段的历史书写中,“德国”之表述是否恰当。这意味着唐在阅读过程中,并非简单地把译词放回原著语境中,而是将译词归置于历史现场中,藉史实以思考其翻译得准确性与否。
余文豪亦将目光投向了专业名词的译述问题,其在阅览李玄伯所译之《希腊罗马古代社会研究》后,撰文指出该书“译文的最大毛病”,在于“把许多通俗的专业译名弃而不用”,譬如李将“伯里克利(Periciles)译为拜立克赖斯”,使得读者“感觉本无困难的困难”。此外余还批评了是书部分译词词义不达原文本意,并举例说明道:
罗马之护民官(Tribnne)一字译意甚当,而译者译为特利般。这似乎是无需的译音,如不看原文,谁知道特利般是什麽东西?[4]
从引文中可以发现,余对于“Tribnne”一字之译介强调的是其在原文语境中的原生涵义,认为李之译法并未体现出该字原义且派生涵义不知所云,这样的译介手法使得读者徒增了“阅读时之困难”[4]17。在阅读过程中对部分名词感到理解之困难或是余的一个明显阅读感受,故余在评论中多处强调了这个问题,而李在翻译过程中也可能存在着译述仓促及未对原文译文进行细致严谨校对等问题。
郭麟阁在阅读《希腊罗马古代社会研究》之后,同样对李玄伯的译笔提出了批评。郭首先对李之译文盛赞了一番,称其翻译“对原文十分忠实”“译者深通法语,故全书天衣无缝,误译之处几乎没有。现在要讨论者,不过是枝节问题而已”。例行赞美过后,郭旋即展开批评,罗列出了九处漏译、误译等“枝节问题”。[5]603值得一提的是,郭在阅读中与余文豪产生了同样的感受,即余所指出的,李把一些专业名词弃而不用,增加了读者的阅读困难,兹引两例证之:
(1)Védas中国译为“吠陀”,相沿成习,何必另译为(伟达斯歌曲)呢?[5]604
(2)……但可惜将Consul译为“公素”,实欠妥。试想中国读者读了“公素”能明白吗?我想还是译为督理宜较为清楚。[5]605
从郭麟阁的阅读表述中可以发现他的批评话语是以相较平和的方式来表达的,然而并非读者们都是这般温和,周其勋即对钱端升所译之《英国史》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周撰长文罗列了长达四十七条的“错误不妥之例”与“粗心错漏之例”,并称只是“姑举数例,以概其余”“断难说”已经包括了全部。周文末尾除讥讽钱“有此成绩,已足以夸耀于国人之前”外,另严厉批评了商务“大学丛书委员会”成员多为“大学校或学术团体之主持者”,却对书中明显错误“全未看出”,并希望其“今后真能负责”。[6]
概言之,读者对于这批欧洲史译著的译笔批评主要集中在误译、漏译、翻译不当等问题上,这些问题并非历史译著独有,或可称是翻译作品的通病。但读者批评指向了历史著作翻译过程中需注意的一个重要问题,即在对翻译之名词作清晰准确表述原文涵义的先决条件下,还需考量翻译后的汉语形式是否符合历史事实,若不能有效规避史实性错误,将会对读者造成误导。在批评声音之外,还有一些读者对译者的译笔表示全面的赞赏。例如,署名为道扬的读者在1935年的《商务印书馆出版周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评述了是年出版的新书——萧赣所译的《欧战后十五年史》,其称赞萧之“译笔简洁明畅,贴合原文,可称双美。”[7]10
二、学科问题之讨论
译著的翻译属性使得读者对于译笔的关注显得顺理成章,然欧洲史译著作为历史译著的一部分,其学科色彩鲜明,对于译著所涉及的学科问题之讨论,成为读者另一处关注所在。
译者与出版社在翻译与出版时,对于专业性较强的书籍常以学科来规划主要的预设读者对象。而读者在阅读之后,也乐于对这些书籍的受众对象做一个假设性的回答。有些读者即认为有一部分欧洲史译著作为教师学生的参考用书是得宜的。譬如史惪揄扬周鲠生编译的《近代欧洲外交史》是“研究十九世纪欧洲外交史最好的参考书”,将其作为“近代史教科书”,亦是“十分合宜的”。[8]464园东称赞葛绥成翻译的《最新世界殖民史》是“良好的参考书”,可推荐与“中学教师及大中学生”,作教授之参考或充当课外读物。[9]2从史惪与园东的阅读表述中可以发现,二人阅读视野中的这两本译著带有教科书与参考书的属性,故其预想的受众对象在于师生群体及研究者。与此相似的还有署名为“离天”的读者评价鲁学瀛译《俄国革命史》是“研究俄史应读的一本书”[10]15,余文豪称道李玄伯译《希腊罗马古代社会研究》为“研究西洋文化或西洋史的人不可不知道的一本书”。[11]但“离天”与余文豪语境中有兴趣于研究“俄史”“西洋文化或西洋史”的预想读者是为专业的研究者抑或为抱有兴趣的非专业人士,此处不得而知。
彼时出版的部分欧洲史译著起到了增补学术问题阙遗之效用。园东不仅称赞葛绥成译《最新世界殖民史》是“良好的参考书”,还指出帝国主义侵略行径日久,然“吾国文书”“尚缺乏详尽完备之记述”,认为此书足以“补中国学术界之缺憾”。同时其痛陈“中国学术之荒落”,仅就史学一门缺憾处已“指不胜数”,[9]1并激励“读是书者”,群起努力以补“中国学术之缺漏”。[9]2在园东这场由彼及己的阅读反思中,其对中国学术藉外籍以补缺漏的问题所作出的尖锐批评是较中肯的。然读者的阅读感受毕竟不尽一致,“道扬”虽指出《欧战后十五年史》专述“巴黎和会以后之史实”,有效地解决了彼时坊间史学出版物只叙述到“巴黎和会或华盛顿会议”的问题,[8]10但并未言及对本国学术裨补缺漏问题之关注。
更为细致的问题批评体现在读者对文本的研读之中。例如,史惪批评周鲠生所编译的《近代欧洲外交史》一书“既以外交史名书”,而对于“外交问题里最大的问题”,或“只字不提”或“以一二语了之”,以至于遗漏了像维也纳会议中关于“各国互换使节时的基本原则”与1909年伦敦军事会议等重要史实的书写。[8]467周在编译该书时,取材于数本英文欧洲史著作,史之意见或是在批评其于编译之外,并未做足史实的增补功夫,以至于编译成书后,造成重要史实之缺漏。重要史实的缺漏是书写人须规避的错误,而对史实作系统清晰之阐述则是书写人在写作过程中的另一要求。署名为“尚民”的读者对大盐龟雄著述的《最新世界殖民史》作出了尖锐的批评:
……本书看来似乎包罗虽广,应有尽有,但是对于每一国的殖民的经过、及其与土著所发生的冲突、和国际间所造成的争斗,却都没有系统的叙述,这分明原作者著作这本书的时候,没有将各种史实(Historical facts)详细推究、融会贯通的缘故。[12]434……换句话说,这本书的缺点,就在作者仅将许多孤立的事实连接在一起,没有追本溯源,详列因果,因此史的条件,就不完备,能否名之为史,也成问题。[12]435
“尚民”的批评指出了历史书写中非常重要的两个方面,一是需详细考订史实,二是对于各种事实需追本溯源,探求其因果关联,前者功夫若是做得不够,则会影响到后者的操作。“尚民”认为大盐龟雄这两点都未做好,甚至怀疑氏著是否可称为“史”著。然而将目光放回《最新世界殖民史》时会发现,是书的书写时间上至“腓尼基迦太基下至现在之殖民史”,[13]内容上几乎涵括了全世界所有的殖民国家与殖民地,这样庞大的命题及相关材料范围太过宽泛,这也许是大盐龟雄在史实方面未做够细致功夫的原因之一。
客观中正是史学书写的重要准绳,书写人在史实建构过程中务须避免为主观情感态度所左右。读者另一个学科层面的评述在于作者在文本书写中是否做到了情感态度之公正。譬如具名为“离天”的读者即称赞范伦斯基(Vernadsky)是“纯粹的历史学家,所以本书里绝不会有无意识的漫骂。”[10]15而署名为“克凡”的读者则批评荣赫鹏(Francis Younghusband)的著述带有“侵略者主观的意见”。[14]
三、现实问题之关怀
前文提到有为数不少的译者在译介欧洲史著作时,试图藉他国历史经验知识来为本国发展作借鉴,而部分读者在阅读时亦回应了译者的现实关怀。
或由于欧洲战争史译著所叙述之史实发生时间与彼时相距甚近,且民国时期大小战争频仍,故读者对战争史译著的阅读感触颇深。具名为“寄萍”的读者在1935年9月1日《中央日报副刊》发表的书评开头部分颇为激动地写到:
当我们读了这书之后,我们立刻便觉得惭愧,我们为什么对于民族,对于国家的观念那样薄弱,无论什么事都是忍耐,降服,民气的萎靡已无以复加了!
在言及书中比利时军队固守要塞时做壮烈斗争情形时,“寄萍”动情地感慨道:
这空气史何等地悲壮,只要有一口气,有一枪一弹,都是绝对抵抗的,这种精神不晓得在我们中国军队里找得不找得出?[15]
“寄萍”之阅读感受明显地彰显出一种关联,即由阅读这本书,继而联想到国家现在的情形,这种由书籍及现实之间的阅读联想是常理化的。周的反问透露出了其对彼时中国现状的担忧与不满,他认为中国民气之萎靡与比利时军人之激烈斗争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所以其在文末鼓励国民“都应当来读一下增长一点活力与勇气”。[15]
同样在阅读战争史译著中深受触动的还有郑学稼。郑学稼在为《我之世界大战经验》所作的书评中阐述了自己的阅读感受:
“……这些引语(按:书中原文),给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人们以无穷的警戒。尤其是中国人的警戒似乎要更多些。因为,各民族国家的内在利益,既和它的公开语言,不能完全符合,则为解除不平等条约而奋战的我们,是否在和平之日可坐享自由的幸福!幸福是自己斗争的报酬,不是人们慷慨的赐予。”[20]
郑的评论指向了一项具体的现实议题,即彼时中国尚在为“解除不平等条约而奋战”,郑文发表于1942年9月10日的《中央周刊》,成文日期与刊发日期或不至于相距太远。1942年《联合国家宣言》签订后,中国国际地位得到提高,“是否立即废弃不平等条约特权的问题也就提了出来”。[17]郑在这场由书籍及现实的阅读思考中,欲藉潘兴之经验以警戒国人为当下的废约交涉作“斗争”,切勿单纯仰赖。而周济民在着手翻译此书时已为读者预设了阅读收获,即书中有“不少教训”,读者可于阅读中获得“借鉴”,[18]郑之阅读体验刚好是周预设收获之反馈。
还有一部分读者简单回应了译者的“借镜”关怀。譬如“离天”认为“俄国革命的史实”可以作为“我国革新前进的借镜之一”,但我们在借鉴经验的同时应持有“舍其短,取其长”的态度。[10]16蔡语邨在阅读《法国崩溃内幕》后,感慨于法国“从沉痛中得来的真理”,给予我们极大的教训,认为在抗战的今日阅读这本书是“具非常意义的事”。[17]
彼时商务所出版的这些欧洲史译著有别于同时期其他类别的史学译著的特点在于,多数欧洲史译著所建构的史实是当时时代的“近亲”,这些史实的余音或仍作用于当时的世界,或在过去的时态中与中国有直接间接之联系,而这样具备着 “时效性”的史学译著使得读者更容易将译著内容与现实联系起来,或对比或反思,继而推出“借鉴”的阅读意义。
四、结论
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欧洲史译著数量颇丰。这些译著作为知识传播的载体,其著述、译介、出版、阅读与“思想资源”再利用之间的联系虽然在空间上不尽统一,但在时间序列上却有前后之分。译者的译介动机或有明显的定向关怀,但来自读者的反馈却如阳光透过多棱镜,折射出了不同的面相。
注释:
①商务印书馆作为近代大型出版机构,馆史研究较为丰富。北京商务印书馆整理出版的成果主要有:《商务印书馆图书目录(1897—1949)》(1981年)、 《1897—1987 商务印书馆九十年—我和商务印书馆》(1987年)、《商务印书馆110周年大事记》( 2007年)等;港台出版的周年纪念专书有:《商务印书馆建馆八十周年纪念》(商务印书馆香港办事处,1997年)、《商务100周年暨在台50周年》(新北:商务印书馆,1998年)等。研究者对商务的问题关注还涉及到经营、出版、文化等多个方面,既有成果有戴仁的《上海商务印书馆(1897—1949)》(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李家驹的《商务印书馆与近代知识文化的传播》(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史春风的《商务印书馆与中国近代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等。
②张越在《商务印书馆历史类出版物与中国近代历史学的发展(1897—1949)》一文中指出:“商务出版的众多历史类出版物究竟对中国近代史学发展具体起到了什么作用、产生了什么影响?长期以来,无论是史学界还是出版界,尚缺乏较为充分的研究,这对于近代中国史学史、中国学术文化史、中国出版史以及商务印书馆馆史而言,都是一个很大的空白和缺憾。”(《江海学刊》,2018(1):164)。
③邹振环的相关代表性成果有:《西方传教士与晚清西史东渐——以1815至1900年西方历史译著的传播与影响为中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四裔编年表〉与晚清中西时间观念的交融》(《近代史研究》,2008(5))、《疏通知译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等。
④主要有李孝迁的《西方史学在中国的传播》(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赵少峰的《西史东渐与中国史学演进(1840—1927)》(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等。此外,历史译著的单本研究或史学史涉及性研究成果众多,碍于篇幅,不一一枚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