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鲍罗廷夫人被扣案的舆论叙述与建构
——以南北主流报纸为中心

2020-01-19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苏俄安国张作霖

白 斌

(山西师范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舆论是社会群体意识的反应,表达着不同群体对社会的看法。具有大众传播媒介性质的报纸、期刊在近代民国的政治与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让众多的事件不至于埋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也使得历史事件展现出多元化的历史叙述。通过这种外部手段,观察其对历史事件多元的描述,窥测舆论的政治立场和倾向性,以最大限度地呈现历史之面貌。

鲍罗廷夫人被扣案原本只是一个很小的历史事件,并不处在当年历史旋涡的中心,经过南北主流报纸连续不断的跟进与报道,在外交界和司法界引起巨大风波,遂成为一时焦点。一件小事渐渐发酵,南北主流报纸中产生一连串的新闻舆论效应,各大报纸除自家消息外,选用不同方面的电文,对此案进行及时报道观察,进而在报道中建构出属于自家的事件描述,表达着自身舆论的反应。

基于此,围绕鲍罗廷夫人被扣这一历史事件,梳理其前后相关史实与事态发展下新闻舆论的互动与演变,展现舆论对鲍案的叙述与建构,进而深刻认知南北影响下安国军政府复杂的外交与司法现象。

一、事件之缘起:扣留、抗议与驳复

1927年初,安国军与国民革命军在江浙一带激战,北伐由此进入关健时刻,长江中下游成为双方交战的主战场。国民政府在1926年末从广州移驻到武汉,而作为主导者的鲍罗廷,其活动的主要范围自然就到了长江流域,其夫人也就随之而来。值此南北交战之际发生这样一个插曲。1927年2月28日,鲍罗廷夫人送其儿子从上海乘船去海参崴返回莫斯科,当日其本人乘坐苏俄商轮列宁号从上海取道南京返回武汉。3月1日,列宁号商轮到达浦口,被张宗昌部下的白俄军队在浦口扣留,轮船上的鲍罗廷夫人随之被逮捕。3月6日,鲍罗廷夫人与其他俄人由张宗昌第二方面稽查队从南京押往济南。[1]441事发后,国内主要报纸对此事也相应的报道,虽然都在报道鲍罗廷夫人被扣这一事实,但纵观南北舆论反应仍是有所差别。上海主流的三大报纸《申报》《时报》《时事新报》对此都有及时的反应。最早的报道是在3月4日,《申报》《时事新报》都统一引用东方社南京的电文直接了当叙述鲍罗廷夫人在浦口被扣一事,没有多余报道,基本遵从于客观的事实,并未带有任何的感情色彩。相反,北方主流舆论对此却有不同声音,其同样出自东方社,日系报纸《顺天时报》对此这样报道:“……发现该俄船内载有鲍罗廷夫人等及弹药步枪传单等物,当即逮捕,夫人以此被陆军监禁于浦口。”[2]同样具有日系背景的《盛京时报》在6日援引了同样的内容。无独有偶,作为研究系报纸的《晨报》和罗马天主教背景的《天津益世报》也是这样的内容。显然,北方舆论有着与南方相差别的叙述,“弹药步枪传单”等字眼不仅展现了鲍罗廷夫人被扣的理由,也同样表达着北方对此事的支持态度。

鲍罗廷夫人被扣后,作为此事的主要责任人张宗昌和孙传芳在6日电请张作霖与苏俄断绝外交关系,鲍夫人在华宣传共产,有扰乱内乱的嫌疑,请派外交人员研究处置办法。[1]442由此观之,张孙二人显然是认为鲍罗廷夫人宣传共产有违1924年《中苏解决悬案大纲协定》。此事不再只是南北战事间的插曲,开始逐渐演变为外交事件。对于上述二人通电一事,《申报》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只是在10日援引了北京方面的报纸和路透社的电文陈述这一事情。《时报》对此并无明显的报道,《时事新报》虽然与《申报》同引路透社9日北京的电文,但以相当引人的标题“鲍妻问题之纠纷 将牵动中俄邦交”来说明,诚然,此事在新闻舆论看来已逐渐发酵,由普通事件上升为两国间外交关系事件,凸显南北政府对立中各方对苏关系的复杂性。北方的各大报纸则在9日就得到此消息,《顺天时报》《北京益世报》等都对此率先报道,但并未做任何表态。《天津益世报》的记者则认为张孙二人请求断交有扩大事态的趋势,对此事表示特殊的关注,并特意向政府探访真相。《大公报》则在9日援引正言社的电文,并从中评论道:“孙传芳电请奉张宣布对苏俄断绝国交云云,说者谓孙氏大有英国财政大臣丘吉尔之风度也。”[3]1926年英国爆发工人大罢工,丘吉尔建议用机关枪驱散罢工工人,展现对共产运动的强硬立场。《大公报》这样评论孙传芳的举动,颇是认为孙传芳对共产运动立场强硬。纵观南北主流舆论,如果此事只是普通事件,尚且可以无需过多关注,但此时事情逐渐发酵,因而无论南北出于何种态度都需进一步注意,毕竟已延伸至中俄两国之关系。北方舆论显然没有仅局限于事情的叙述,还增加了立场。

关于自身立场,北方舆论在鲍案中涉及到的南北问题则更能有所展现。《申报》《时报》仅叙述为鲁方声称在南北战争问题没解决前不会释放鲍罗廷夫人。北方主流舆论中《顺天时报》、《晨报》等也有如此叙述。不过《天津益世报》中还以“鲍罗廷夫人与安协问题”为标题进行特别说明,其中叙述说安国军政府已对鲍罗廷夫人被扣商量出具体的策略步骤,“(一)电调南京查获该舰上所有之武器及文书;(二)诱问鲍妻及三俄人,赤党对华之策略及该犯等此行之任务,藉此以观党军与俄真正之关系及蒋介石疏远鲍罗廷之真相;(三)究关俄党对东北活动之程度,以明长春事件是否与莫斯科有关系,盖以鲍氏为共产党健将,其妻当然为女党员,此事必甚熟悉也;(四)闻鲍妻至京,优待看管以防意外。”该报披露此事,并对之评论,认为“以上四步骤,果得相当效果,……将赤党扰华证据,公表于世界各友邦,同时蒋介石及国民党全体勾结外援破坏祖国真相大明,讨赤理由愈加充分。”[4]显然,其立场更为突出,站在了安国军政府这一边,其罗马天主教的背景,促使与苏俄形成敌对的立场,反对赤化范围的扩大。

鲍罗廷其夫人被扣必然事关自己,也使其本人成为各方舆论的旋涡中心,因其身份特殊,也就颇有些风传之谣言。上海三大主流报纸都在11日援引路透社前日的电文表述称,有俄人请英国营救鲍罗廷夫人,但英国领事并不知有此事。在过后几日的报道中也又都引国民政府的官方通讯社国民新闻社与鲍罗廷的谈话来澄清其请英人营救的谣言。京津两地的主流报纸也都即是如此。除此之外,《晨报》和《天津益世报》则转载英国的每日新闻,来以此证明请英人帮忙乃系谣言。《晨报》以“俄政府何能再抵赖”为题,“每日新闻云:张作霖既将鲍罗廷夫人(名布朗夫人)捕获,实于现在之内战上得一伟大军事成功,毫无疑义。该报又云:刻下形势严重之内幕纯系苏俄政府之干涉中国内政所致,该报质问云:莫斯科政府何以能提出此项抗议于北京政府?北京政府并不肯承认莫斯科政府,倘此项被逮捕之人,果对于南方政府有外交人员之资格,俄政府何能再抵赖,佯称鲍罗廷与南方政府无直接关系乎?”[5]此段转载不只是打破外间风传的谣言,也由此证明英国认为苏俄政府干涉中国内政,触犯其自身在华利益,因此对于此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帮忙,显然英俄间国际关系矛盾的影子投射在了这件事上。除以上各方舆论叙述外,还有一则耐人寻味。《天津益世报》采用北京特约通信报道鲍罗廷除否认自身请英人帮忙外,着重说明其派数人与张宗昌谈判,内容为“对蒋介石近来轻视共产派之事十分怨恨,并谓本人不日即将回国,其妻之赴沪,即系本人与南政府脱离关系之先声,望念昔日在奉天结合之旧谊”[6],恳请从速释放其妻。可见,处在风口浪尖的鲍罗廷无论是否有此举动,其也无法逃脱各方舆论对其形象的描述与建构,由此使得此事更加的扑朔迷离。

鲍罗廷夫人被扣一事诚然不只是仅有上述关注,南北主流舆论大篇幅的跟进主要是放在了事发后双方对此事的处理及外交上的举动,苏俄政府先后表达四次抗议,并同时向报纸发表声明书以证清白。民国北京政府在驳复外交照会的同时,也两度发表声明,一次为鲁方声明,一次是安国军方面的声明,双方在外交上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3月1日,鲍罗廷夫人当日被捕,由此请求见当时正在南京的张宗昌,关于此事的叙述南北主流舆论颇有不同。《申报》在10日援引上海的大陆报记载进行回顾,“鲍夫人在行辕中颇有礼相待,旋复遣送回船”,[7]显然确有其事,但对此并无任何态度的词语表达。相反,《晨报》也在刊载中曾回顾鲍罗廷夫人“请求直接晤张,张允诺,与鲍夫人晤面后,即劝告暂勿赴汉,俟战事稍定,江面平稳,定当送往汉口,鲍夫人首肯,张亲送过江,一面发电与济南戒严司令袁致和,俟鲍夫人到济,妥为照料。”[8]这样的叙述证明张宗昌并未有释放鲍夫人的意思,只是在寻找一合适的借口,以便能让鲍夫人暂时安定。由此观之,《晨报》的叙述更为具体,不免让人怀疑也有一丝夸张的成分,不过从日后的鲍夫人解济后待遇来判断,其内容之可信度还是可以的。显然,《晨报》更为接近其事件之真实。3月5日,苏俄使馆表达了第一次抗议,主流舆论无论是引用路透社还是东方社的电文,基本内容趋同,均在陈述张宗昌白俄部队扣留苏俄外交邮差,有违国际公法,要求释放被扣商船及船员,以及保留要求赔偿损失的权利。7日,鲍罗廷夫人及三名外交邮差被押送到济南,暂住津浦宾馆,济南戒严司令袁致和当晚宴请鲍罗廷夫人,由交涉员徐东藩夫妇作陪,并在次日陪同游览济南名胜。在鲍罗廷夫人与三名外交邮差押送济南的过程中,传出了邮差被枪决的谣言。

关于此种插曲,不仅舆论争相报道,并且也促使苏俄使馆再次向外部进行抗议,这种行为明显受到了舆论的影响。首先,《申报》援引国闻社9日北京的消息,称押解到济南的俄人奉令在途中被枪决,俄使馆已经派人向外部抗议,并了解其具体情形。其后又在10日、11日、12日连续三天报道,多次转引路透社、国闻社、东方社、电通社的消息及时对事情进行跟进,期间各家的消息可以相互解释,但也从报道中明显能感觉到事情的紧迫性。9日,路透社消息报道说“关于张作霖论令将被拘三俄人正法之说,安国军司令部讲,张宗昌有全权办理此事,不必请示于张作霖。”10日,路透社消息称“张作霖并未论令正法,……张作霖与张宗昌对于此事,密切合作,苟未先有同意,决不正法云。”[9]这样的消息足以引发轩然大波,《时事新报》则报道鲍夫人等押解到济南下车途中的情形,由此认为“在途枪决之说,似未确,第到济之后有无变化,则不敢臆断”。《大公报》则认为“俄人被杀尚是疑问”,《晨报》根据俄人在济南得到优待的消息,以此判断外间所传似乎并不准确。《顺天时报》表明自己并未得到相反的证明,以此也未断定俄人被枪毙一事是否属实。显然,在没有得到具体情况时,谣言只能继续发酵。对于苏俄使馆的第二次和第三次抗议,各家报纸都叙述说苏俄认为民国北京政府外部对于这样的谣言既不认可又不否认,其态度实属骇人听闻,如果再有任何其他行为,必将引发重大后果。民国北京政府对此抗议也正是进行驳复,命驻苏俄代办郑延禧以携带宣传文书为由进行批驳。12日,各大报纸均得到准确消息,援引顾维钧让苏俄代使阅看交涉员徐东藩的来电,澄清此前谣言为不实之消息,一致确认鲍夫人与三名邮差在济南并无生命危险,并受到优渥待遇。由此,俄人被毙风波告一段落。

此风波虽是结束,但此间报纸都有屡屡提及济宁两地的白俄党人,《申报》《盛京时报》等均曾说道苏俄外交邮差在解济途中被白俄党人谋杀,幸而得到安国军的保护。其他南北主流报纸也说由于俄国赤白两党积怨较深,所以为了鲍夫人等安全,已从津浦宾馆转移到济南郊外的魏家庄别墅里。基于此,苏俄使馆12日在报纸上发表声明书为鲍罗廷夫人被扣一事进行辩白,大致声明以下几点:其船上并无违禁宣传品;其外交邮差也领有合法护照;与南方党军谈判交流各国都有;被逮捕的鲍罗廷夫人等依然有受到白俄党人的侵害的危险,以此唯一合适的方法是释放他们。南北主流报纸针于此宣言内容不外乎节选重要内容或者全文抄录报道,并无多余评论发表,然而除此之外,日系的《顺天时报》与《盛京时报》却先后刊发新鲁通讯的张宗昌方面的辩词,与苏俄使馆宣言形成鲜明对峙,尤其是《盛京时报》把二者同时登载一个版面之内,可谓是火药味十足。其内容主要为两点,一是声明无论其是否为外交官员,但因其承认宣传赤化,且是为赤化党人,由是违背“承认苏联之第一条件,为俄人不在我国境内宣传共产”,一是声明“如系宣传赤化用之船, 当然应被扣留,万一为纯粹营业之商船,……但苏俄现在之经济组织,已不容纯粹之商业机关存在,该项船舶,……殊不能令人尽信云”。[1]445日系报纸刊登鲁方之辩词并非是为了支持张作霖,反赤是日本的一贯立场,尤其与苏俄还存在中国东北的势力与利益竞争,必然在此事上也不会支持苏俄,鉴于此,北方舆论发出了与其他不同的声音。

3月13日,苏俄使馆派专员到济南以及南京去调查此事,14日,张作霖也派其专员对鲍罗廷夫人等进行慰问,双方专员并都在16日回京秉呈详细情形。由此引发了新一轮的抗议与驳复。16日,苏俄使馆第四次进行抗议,声称船上违禁宣传品是白俄军官自己所带,且张宗昌军队启用白俄人容易引发误会,妨碍两国之邦交,同时被捕俄人遭受侮辱,因而要求立即释放。针对于此,安国军方面在17日发表声明书,称鲍罗廷辅助国民党,早已有违1924年中苏协定;其次,船上所搜出证据之事实也已违背当年之协定,因而其责任完全在苏俄一方。

针对此次双方之交锋,各方舆论自然是必不可少,尽管都有所转述,但也略有所差别。虽然各方报纸都是节录大意,但《申报》关于苏俄的第四次抗议之内容甚是全面,中间特意提到前两年中苏间关于俄国白党在中国充当军队引起的误会,以及1925年的杜西尔伪造文书案和1926年济南发生的非法拘捕案。《申报》在与其他各方舆论相似的基础上没有省略此内容,表明其作为中国最大报纸发行商其对于新闻报道的认真态度,注重新闻时事的准确性。此报道相较于其他,重视了事件间的关联性,也从中体现出鲍案的发生并非偶然,以提醒读者中苏间存在由来已久的矛盾。日本外务省官方报《英文华北正报》则是对安国军声明书进行全文转载,业已显示出其消息的完整性,表示日本官方对于中俄间冲突的格外关注,并愿意为安国军政府发声。《顺天时报》与其它报纸也有所不同,特意发表社论,表达其观点,认为苏俄商船并未有在长江中航行之特权,因而接受检查是为正当之举;苏俄并未证实其邮差持有正规护照;苏俄只与民国北京政府订立条约,因而是正式承认之政府,而汉口政府并未正式承认,是为先行违背国际公法;携有宣传品已是违背中苏协定,即便宣传品不是事实也无可畏惧中国方面的司法审判。[10]观此社评,《顺天时报》态度较各主流舆论更为鲜明,即认为苏俄此事甚为不妥,虽没有特别明显对安国军政府的支持,但也溢于言表。

3月20日以后,因南方爆发了南京事件,主流舆论的焦点有所转移,此事渐渐不为各方所关注,偶有也是关于安国军政府对所搜检鲍案证据进行整理工作的报道。同时鲍案的处理工作暂时被渐渐搁置,舆论再次聚焦已到5月份。纵观整个3月,南北舆论对于整体事件的记载基本类似,但对于关键部分的叙述,就会因自身消息来源与消息选择而出现差别,其往往对特殊事件的第一反应就成为其差异之所在。以《申报》为主的南方舆论,对此事多是一般报道,诚然也与事件发生中心的转移有关,整体上并无特殊的关注,报道态度较为认真,追求新闻的独立与自由,尽量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去观察,注重事件间的联系,以此展现中俄间由来已久的矛盾,体现偶然事件中的必然性。以《大公报》《天津益世报》《顺天时报》等为主的北方舆论,对此事的报道态度积极,每家各有风格,不论是以教派之别站在对立面,反对赤化范围的扩张;还是站在日系反赤的立场,北方实比南方舆论有着更多的复杂性。

二、事件之进展:军事会审、普通审理与律师问题

时间跨入到5月,因为南京事件的解决,以及张作霖搜查俄使馆事件的爆发,主流舆论的焦点又再次转移回来。5月2日,济南当局解送鲍罗廷夫人等到达北京,暂押京师警察厅,拟将交给军事法庭审判。[11]4日当晚安国军召开干部会议讨论鲍案需要交军事法庭还是普通法庭处理。6日,安国军公布会议结果,决定交由普通法庭审判。26日,京师高等检察厅以内乱罪起诉鲍罗廷夫人等。6月17日,京师高等审判厅对鲍案进行了第一次预审。整个5月看似平静,案件整体也随之走上了正规的法庭程序,但舆论似乎总有不同的关注。这个月南北主流舆论对鲍案的讨论大致围绕着两点来进行,一是对于鲍案究竟采取军事会审还是普通审理,一是对于鲍案之法律问题及聘用律师问题。之所以会有如此关注,是因为一直以来民国北京政府都在不断与西方各国展开修约运动,以收回原来失去的领事裁判权与治外法权。以此为基准,《中苏解决悬案大纲协定》明确规定了苏俄承诺放弃自身的领事裁判权与治外法权,所以鲍案的法庭审判就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关于鲍案采取军事会审还是普通审理,北方舆论相对于南方有着更为完整的叙述,同时结合各方报道对安国军之行为做了相应的合理之推测,展现出中外间关于领事裁判权的博弈。以《民国日报》等为代表的南方主流舆论先后转引路透社的电文,对鲍案定罪的情形进行猜测,刊载了坊间对于鲍案及俄使馆案的几种说法,一是苏俄在华失去治外法权,应与本国犯人采取同样定罪,二是应驱逐出境,三是认为不能重治本国人轻办外人,有失公平。同时刊载安国军代表的发言,认为鲍案可交给特别法庭审理,可能结果是驱逐出境。[1]445可见,南方舆论认为鲍案及俄使馆案不免会受到李大钊案的影响,以后情况不容乐观。以《天津益世报》等为代表的北方主流舆论刊登安国军方面的公告,即以根据《中苏解决悬案大纲协定》,苏俄人民应受到中国法律所管辖,交给普通法律办理。同时援引国闻社消息,认为安国军当局这样处理能够“取得国际对中国司法之良好感想,与收回各国在华之治外法权又可多得一层保障”。[12]《大公报》则根据各家报道提出其对于安国军此举的推测,认为有内外两种原因,内因在于中国正在进行收回领事裁判权的运动,此案交由普通审理能够展示中国法律之精神,也可给外国留下良好的印象,以促进领事裁判权的收回;外因在于美国人极力鼓吹公开审判,美法荷日等西方公使对张作霖进行施压,晓以利害关系,进行劝告。[13]由此观之,南北主流舆论对于此事远不只是对事态进展的关注,更多的是联系国内外之情形,表达自身之看法,借以展现此案之司法从一开始即受到了国内外政治之干预。

关于鲍案之法律难易度问题,主流舆论皆认为各种证据复杂多样,且没有其他旁证,只靠普通询问办理整个案件难度不小。关于这种看法,《天津益世报》与《顺天时报》特意提及某法律家之观察说“鲍妻及俄邮差三名,受武昌政府及鲍之主使,秘密扰乱北方秩序,身旁并带有充分赤化证据,……惟鲍妻狡展,仓猝间恐难完竣。”[14]这样的叙述在所有舆论中甚是特别,论说此案难易程度之原因无需表达这样的意思,特意指明显然已加入政治之因素,略以表示这两家报纸有着其深刻的反赤立场。当然这样的舆论不仅展现出此案之复杂,也再次表明其当时之司法独立只是一块简单的招牌,想要不受政治之影响,几无可能。

关于鲍案聘请律师问题,《时事新报》可代表南方舆论,特意报道美国律师福克斯的谈话,以证实其作为代理人也可帮忙准备辩护,并不受其他影响。可见,南方舆论尚持乐观态度。《大公报》虽为北方,同样保有乐观之倾向,强调司法独立,其论说推事何隽“采取审判公开主义,对于美国律师以普通辩护人资格出席辩护,并未加以拒绝”,[15]并给出两条推测之理由,一是刑事诉讼条例有特许之规定,二是安国军总部向外国声明此案交由普通审理,有倚重司法独立之意,希望外国律师多为参与,以做收回裁判权之榜样。《天津益世报》则持相反态度,并根据对法界人士的采访,表明不能聘用拥有领事裁判权国际的人民作为辩护律师。专业的《法律评论》也持相同意见,认为“美国律师处心积虑欲乘此……,更创一有领事裁判权国律师干涉刑事之先例,是对于我国法权为更进一步之侵害”。[16]显然,北方舆论内部态度不一,《大公报》较之于其他舆论更为亲和。纵观5月舆论,南方依旧在整体上保持一贯之风格,注重于事态的发展,变化不大。北方各家舆论也延续各自的特色,《大公报》整体趋于温和之态度,而《天津益世报》《顺天时报》等则有着较为强硬之声音与立场。不论如何,南北舆论对于鲍案,则表达着国内外政治对于司法干涉的深刻影响。

三、事件之终场:鲍妻被释与法界风潮

鲍案自发生以来,事关重大,各方也都极度关注,整个案件本已进入正常法律程序之轨道,似乎最终会有一个合理的结果,然而进入7月,整个事情的发展出乎各方预料,由此引发巨大风波。7月2日,安国军颁布了大赦令,为鲍案的解决提供了途径。6日,鲍案在高审厅进行了第三次预审。12日,鲍罗廷夫人与三名邮差被主办推事何隽当场宣布无重大嫌疑,即行释放离开,而后行踪不确。是日,何隽辞职,亦行踪不明。此案之关系人员,在被告人宣布开释后,同时不明行踪,使各方产生种种推测,引发法界之动荡。

关于鲍案引发的巨大轰动,南北主流舆论都皆为关注,纷纷采用“波折”“波澜”等字眼进行报道。各方媒体首先关注的是张作霖方面对此事的态度和行动。12日,张作霖听闻此事,召集司法总长姚震和高审厅长沈家彝进行询问,上海的三大主流报纸在月底才对此进行消息上反馈,《申报》、《时报》叙述张作霖对姚沈二人大加申斥,认为把此重大案件交给推事办理甚为糊涂,要求搜寻鲍罗廷夫人与三名邮差及何隽的下落。其他北方主流舆论也对此呈同样报道,但其中日系报纸却有不同细节披露,《盛京时报》报道称“张作霖谓安国军此次兴师,系以讨赤为主,鲍罗廷为著名赤党首领,中国内乱,纯彼造成,法庭何以将伊妻释放,且此案系效坤交来,如是结束,甚为不安。”[17]显然,这样的叙述是日系报纸一贯的风格,与之前的记载也能相呼应,因此,可以排除其在细节上杜撰的可能性。日系舆论据此认为张作霖出于南北政治的需要,借鲍案加以利用,为自身谋求更多的政治主动权,这无疑显露出其有控制鲍案干涉司法的意图,但此事结果之突然打破了这样的幻想。13日、14日,安国军方面先后派军警到访北京饭店、苏俄使馆等地探查鲍罗廷夫人等之行踪,怀疑藏匿在他国使馆,于是外交次长吴晋前往东交民巷使馆区提出引渡要求,当即被拒绝。针对于此,各大主流舆论也是有所看法。其中,《时报》认为此举是在重新进行翻案,《时事新报》认为使团方面不愿结怨。《天津益世报》则根据现实情况推测认为外交引渡的要求不易办到,一则认为“照例应由高检厅对裁决书决定抗告,移交司法部,由司法部向外交部要求转向使团要求引渡,乃能办理”,[18]而如今高检厅还未收到裁决书;二则认为鲍罗廷夫人可能不在使馆区,或者即便在德使馆,但德俄关系较好,也不同意引渡。《盛京时报》认为鲍夫人朝释夕缉,在法理上不合理,由此被拒绝引渡。各大舆论报道引渡被拒一事,均对张作霖此举并不认可,借以此表明国家司法不是儿戏,以政治践踏司法必然是不会得到各方之支持。就在吴晋进行外交交涉的同时,张作霖寻找何隽未果,随即查封何宅,同时罢免了高审厅长沈家彝,并将其监视在家。对于推事何隽之行踪,各家舆论并无准确之消息,但对于何隽之行为却颇有兴致。《时报》《时事新报》在第一时间援引东方社电文,认为何隽出逃是遭到第三势力压迫。16日,《盛京时报》就提出何隽是因受贿而释放鲍罗廷夫人等。同日,《晨报》则进行推测,即“最普通而最易令人联想者,无过于何受俄人之贿,畏罪潜逃,而推测之较深渊较善意者,则谓何恐受干涉”。同时根据其辞职时的三点情形,即“第一开庭时间在散公以后,似有避不使高等审判厅长沈家彝闻知之意,第二厅中办公室之公事桌早已收拾,不留片纸只字,第三辞职书早已缮就,留置桌上而去”,合理推断何隽是在“决定裁决无重大嫌疑之日,同时亦决定不辞而去之心。”[19]23日,《时事新报》根据事态的发展,以上述同样的文字对何隽之行为进行评价,不过仍然产生疑问,认为何隽与沈家彝交情甚好,做出这样的果断行为令人莫名其妙。何隽之行为留给了舆论种种的联想,也使得有更多的余地用来建构这一案件。正常的司法案件,在各方势力的干扰下,变成了一出荒唐的闹剧,各主要关系者在舆论之上成为了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演员,而舆论之下的各位读者静静的等待着这出闹剧的谢幕。

16日,高审厅将鲍案裁决书送往检察厅,并公布裁决书中不起诉之理由。18日,检察厅不服审判,起草抗告书,并送往大理院。此后,鲍案渐无进展,张作霖虽催促办理,但因无法传讯被告,因此没有更好之办法。1928年1月12日,张宗昌宣布释放拘留在济南之俄轮船员47人,在北京,对鲍罗廷夫人的监视逐渐放松。至此,本案终告一段落。

鲍罗廷夫人被扣一案基本完结,舆论对此结果的反应殊为复杂。《大公报》刊登英文华北正报记者对鲍罗廷夫人的采访,鲍罗廷夫人表示能够恢复自由足以证明中国法庭之公正,借其打击鲍罗廷的策略已经失败。《现代评论》对此另外看法,认为此案不仅是法院的耻辱也是国家的耻辱,控诉“法院的行使审判权受了国内政治的影响,即是极应该,现在竟受了国际政治的影响!”[20]国内知名教授为主的《现代评论》,具有自由主义色彩,深受资产阶级民主思想之影响,因而认为鲍案是司法权受政治干涉的典型。《盛京时报》则把矛头直指张作霖,批判其“将绑票潜遁后之胡匪面目,尽情发挥,至是煌煌发布之大赦令全然滑稽化矣”。对其大赦令之行为,则批判为“敢老袁所不敢,施诸混乱如麻之时代,而满足恶劣野心。”[21]日系舆论将矛头对准张作霖,表面上批驳其恶劣之行为,实则因本月张作霖阻止其出兵青岛与纵容东三省反日而与其产生矛盾,不久后关东军炸死张作霖即可以证明其矛盾之深。

四、结论

综上,关于鲍罗廷夫人被扣一案报道的舆论反应,不仅显示出民国新文化运动以来多元的新闻格局,也体现出南北政治对峙与苏俄介入中国事务的深刻历史影响。1924年《中苏协定》签订后,苏俄调整对华政策,积极支持广州国民政府北伐,同时为保证原有在华之利益对《中苏协定》仅视为一张白纸,基于上述两方原因,以张作霖为首的安国军政府对于苏俄渐渐产生不满,有意打击苏俄在华的扩张宣传行为。1927年北伐势如破竹,发生在这个节点上的鲍案势必成为南北对峙、中苏交恶的写照,也就自动在发展中成为各方舆论的焦点。由于政治混乱,国家权力无暇顾及各新闻媒体,因而各方媒体才会基于自身立场对鲍案进行建构与猜测。然而,毕竟是事情的建构,与本身之事还是有很大的出入。鲍案的法庭推事何隽日后在《燕京逃难记》中追忆往事,“既悲先烈李大钊及诸同志之为主义牺牲也,又以素日崇信共产主义,义难坐视国际同志为敌所鱼肉,……因激于义愤,遂不顾危险,援救鲍罗廷发年等。”[22]何隽其本意是为如此,然事实经过政治与舆论的发酵后,渐渐变成了别样之叙述,由此再无其他之澄清,只能慢慢被历史所尘封。透过新闻舆论的连锁反应,鲍案由南北对峙间的插曲变为影响中苏间国家外交的重要政治砝码,也由司法独立下榜样案件变为国内外政治对垒的牺牲品。国家权力的缺失让新闻自由变成了舆论纷扰,也让独立司法变成滑稽的笑柄,后人对此只能留有无限的感慨。

猜你喜欢

苏俄安国张作霖
去往花开的地方
十月革命以后列宁对苏俄社会主义建设的探索与启示
敢为当先
盼春
国际能源通道恩仇录八——苏俄石油工业国有化博弈
张作霖:成大业,靠演技
东北军阀有温情
信与疑:鲁迅如何看苏俄
张作霖竟然这么帅,比张学良颜值更高
张作霖巧骗袁世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