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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奇“反映意义”的类型及在汉语中的表现

2020-01-19高逢亮

关键词:义项现代汉语用法

高逢亮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利奇在其名著《语义学》中“把最广义的‘意义’划分为七种不同的类型”,除了理性意义(这是所有语义研究者都必须提到的),利奇还分出了六类不同的意义,其中一种即是本文所要探讨的“反映意义”。利奇指出“虽然这两类意义①不那么重要,但它们包含着语言词汇层次上的一种相互联系”[1]22。对于“反映意义”,利奇是这样定义的:“在存在多重理性意义的情况下,当一个词的一种意义构成我们对这个词的另一种意义的反应的一部分时,便产生反映意义。”[1]22所以,反映意义实际上是人们解码过程中产生的一种附加效应,是在获取正确意思过程中的伴随产物。虽然,反映意义并非对语码的正确解读,但是它对某一特定语码的使用却有重要的心理暗示作用,甚至可能会对语言符号的“命运”产生重要影响,对语言使用过程中的一些现象具有较强的解释力。所以,本文打算对利奇的“反映意义”做进一步的梳理、分析,并结合汉语语言事实谈这一概念的价值。

一、反映意义的类型

利奇在书中虽未指明,但从文中所谈内容来看,应该是谈到了三类反映意义。第一种情况是语言符号整体具有独立的意思,且整体意义不能从组成部分的意义推出,但其组成部分具有具体的意思,并且在理解整体意义过程中发挥了作用。这种作用我们可以称之为“构成成分意义的浮现”。利奇书中所讨论的“The Comforter”和“The Holy Ghost”即说明了这种情况。两个词的理性意义是一致的,都指“圣灵”,不过,“The Comforter”中包含“Comfort”,“Comfort”作名词有安慰、舒适之义,作动词有安慰、使痛苦缓和之义。而在言语交际过程中,“The Comforter”的意义会受到其词根“Comfort”的影响,按照利奇的说法,“给人以力量或支持”[1]23。“The Holy Ghost”中“Holy”意为“神圣的”,“Ghost”意为“鬼,幽灵”。所以利奇说“The Holy Ghost听起来使人敬畏”[1]23。

利奇以Wilfree Owen一首诗中“dear”的用法论说了反映意义的第二种情况,“dear”在诗句中主要表达了“珍贵的”这个意思,但同时会让人联想到它的另一个意思——“可爱的”[1]23。所以,第二类反映意义是一个词有多个义项,在识解词语意义的时候,多个义项作为备选呈现一种竞争的势态。第二种反映意义我们可以概括为“多个义项的同时浮现”。这与汉语修辞学中所说的“双关”有密切关系。陈望道先生将“双关”定义为“用了一个语词同时关顾着两种不同事物的修辞方式”[2]。汉语中存在大量“谐音双关”,如古诗词中“莲”与“怜”,“藕”与“偶”,这是词语凭借同音关系而建立了意义上的联想关系。利奇在书中虽未提到凭借同音关系构成的反映意义,不过我们认为这可以算作典型反映意义的一种扩展和延伸。

反映意义的第三种情况,利奇描写为“通过情感联想突出地表现出来”。利奇谈到了三个词语,即“intercourse、ejaculation、erection”,它们分别有交往、脱口而出、建立等义项,但三个词有关“性生理”的意义在与其他义项的竞争中逐渐占据上风,按照利奇的说法,“在不发生性的联想,在‘毫无邪念’的意义上使用它们,使人日益感到困难”[1]24。这种情况也是一个词语有多个义项,其特点在于这多个义项中有一个义项属于禁忌用法,由于这种禁忌用法的存在,整个词语的语义都受到了污染,导致词语的其他义项较少使用甚至不再使用。

上述反映意义的三种类型体现了义项之间的互动关系:第一类是词汇整体意义和构成成分意义的互动,虽然二者相互独立,整体意义是被凸显的意义,且并非构成成分意义之和,但是构成成分意义仍然会被识解出来;第二类体现了词语义项之间的互动关系,一词多义是语言中的常见现象,在具体的上下文语境中词语的义项一般会随之明确,但是,有些情况下,多个(一般是两个)义项都可以在语境中成立,不过一般只有其中一个是被凸显的;第三类仍然是一个词语多个义项之间的互动,但是互动的作用力及结果与第二类并不相同,第二类各个义项相互作用力弱,可以并存,而第三类某一义项(一般是词语的禁忌义)处于“强势”,并逐渐在使用层面独占整个词语,导致其他义项“失声”,即使在语境中语言使用者编码的是非禁忌义,但是在信息接收者头脑中仍然可能连带触发禁忌义。

二、反映意义在汉语中的体现

(一)构成成分意义的浮现

一般来说,词语意义是融合的,多不能从组成成分的意义推出。如果词语的意义认知度高,即为人们所熟悉,那么词语整体意义会自然地被激活,并不会出现构成成分意义浮现出来造成干扰的情况。但是若构成成分义项的认知度比词语整体意义的认知度高,构成成分的意义就容易成为干扰。如利奇所提到的“The Comforter”,整体意义为“圣灵”,但显然其构成成分“comfort”的使用频率更高,认知度自然也高。而且整体由部分构成,在对整体意义进行识解的时候往往不可避免地会顺带激活部分的意义。在汉语中,这类反映意义的影响突出表现在成语的误用上。成语的意义往往是整体性的,不能从构成成分的意义推知。比较典型的例子如“空穴来风”和“差强人意”。

“空穴来风”本义是消息有根据,从字面意思来看,风的来源是空穴,字面意思和本义有隐喻的关系。但是,受“空”的意思的影响,汉语母语者却将“空穴来风”重新解释为消息没有根据,与本义相反。《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对“空穴来风”的解释是:“有了洞穴才有风进来(语出宋玉《风赋》)。比喻消息和传说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现多用来指消息和传说毫无根据。”[3]显然,由于汉语社团重新赋予的这种意义更加强势,使用更加普遍,因此它被权威辞书认可,并正在逐渐取代本义。本义与新义竞争的结果最终取决于语言社团的选择,“从众”是一般的倾向。在一些重要报纸刊物中,“空穴来风”原本属于误用的义项的用例也时有所见。比如:

例1 人工智能是否有一天会在思维上超过人类、甚至取代人类?而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究竟能不能创造更好的未来?不能不说,这样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

(《人民日报》2016年3月11日)

例1中“空穴来风”意指消息没有根据。“空穴来风”中“空”影响了人们对词义的认知。这种情况与语言学家沃尔夫提到的“empty gasoline drums”中“empty”影响人们对汽油桶安全性的判断有相似之处。申小龙曾经对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进行过介绍:沃尔夫观察到,在标有“gasoline drums”(汽油桶)的仓库附近,人们会保持高度警惕,但是如果汽油桶上写着“empty gasoline drums”,人们不再警惕,而事实是空汽油桶更加危险。由此,沃尔夫提出了“语言决定论”和“语言相对性”,认为语言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人的思维[4]。“空”的“空无”义在人们的认知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差强人意”也是一个受构成成分的意思影响而频繁用错的一个词。2019年11月15日,由于中国男子足球队在世界杯预选赛中战绩不佳,中国足协在官方微博公告中写了这样一段表达歉意的话:“世界杯预选赛四十强赛过去两场比赛,中国男足表现差强人意,令广大球迷倍感失望,中国足协对此深表歉意!”实际上“差强人意”不是表示不满意,而是表示基本满意。误析、误用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差”的影响。在“差强人意”中,“差”是“稍微”之义,这一义项较为生僻,而“差”的“不足”之义却为人们所熟知。因此,“差强人意”的误用是十分常见的。不过,与“空穴来风”的误析之义正逐渐被接受不同,“差强人意”的不满之意仍被明确为错误用法。《现代汉语词典》对“差强人意”的解释是“大体上还能使人满意”[3],并注明“差”是“稍微”之义。并没有增加其他义项。之所以如此,我们认为是“差强人意”在古代汉语中用例数量不算少,而且自魏晋六朝起各朝都有所分布。比如:

例2 忠曰:“臣父为领军,计必无所虑。”帝遣忠驰观之,烈严备,果如所量。忠还,宣武抚其背曰:“卿差强人意。先帝赐卿名登,诚为美称。朕嘉卿忠款,今改名忠,既表贞固之诚,亦以名实相副也。”

(《北史》卷二十三)

“空穴来风”的用例则比较少,而且多是以引语的形式出现,比如:

例3 公谓曰:“筋衰骨弱,风气因得乘间而入,所谓空穴来风,枳枸来巢也。”

(《唐阙史》)

例3中划线部分是引语,即引用他人的话,实际上不能算作“空穴来风”单独使用的用例。可见,“空穴来风”的用法一般以用典为主,而典故并不为大众所熟知,因此更容易被重新解释。

(二)反映意义与词义的污染

当一个词有多个义项,而其中一个义项属于禁忌义时,由于禁忌义在人们心理中的敏感性高,更容易激活,非禁忌义则会受到“排挤”而停止使用。汉语中“小姐”一词词义的变化就说明了反映意义“反客为主”最终成为主要意义的过程。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指出“小姐”一词有两个义项,义项①是“旧时有钱人家里仆人称主人的女儿”,义项②是“对年轻女子或未出嫁女子的称呼”[3]。但是目前流行的义项是指失足女性,因此在交际场合不能再用作称呼语,否则会被视为对人的侮辱。《现代汉语词典》未收录这个义项可能是考虑到它禁忌义的属性。《现代汉语》词典给出的义项①到义项②再到现在流行的用法,实际上反映了“小姐”词义的演变过程。虽然《现代汉语词典》未收录,但根据我们对语料的观察,在当下的语言生活中,“小姐”除了在“选美小姐”“环球小姐”“足球小姐”等荣誉称号以及“赵四小姐”这样的专名中,“小姐”基本上都是贬义词的用法。

如果说“小姐”的反映意义逐渐“兼并”了其原来的意义,那么“同志”的新旧两个义项则可以说处在“竞争”状态。虽然“同志”不再像八十年代以前是使用频率极高的称呼语,现实生活中极少使用,但是这个义项的“同志”并未淘汰。我们检索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报刊部分,发现时政新闻中“XX同志”的用例数量庞大,并未减少,可见在政治场合中“同志”仍然是个高频词。所以,可以说,“同志”的适用语域②变窄,口头交际中基本不再使用,但是在政治性的表达中,“同志”仍然是不可替代的。“同志”在网络语言中产生了“同性恋”的新义项,不过从认知度的角度来说,显然“同志”的新义项不是全民语言,而是限于部分熟悉网络语言的人。所以“同志”的新义项对其本来意义施加的作用小,很难取而代之,两个义项很有可能会在不同的语域继续共存。

三、反映意义产生的条件

反映意义首先是普遍存在于所有语言中的现象,因为在任何一种语言中多义词都是普遍存在的,而且词的多个义项在意义上往往存在引申关系。不过反映意义的出现是有条件的,并不是只要是多义词就意味着一定会出现反映意义。以“方便”为例,《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给出了4个义项:可以作形容词,表示“便利”或“适宜”;可以作动词,表示“使便利”;可以作婉辞,表示“排泄大小便”[3]。虽然如此,由于作婉辞的“方便”较为特殊,与其他义项在意义上联系不十分密切,而且入句表现与其他义项也不相同。如用作婉辞的“方便”可以重叠,可以带补语“一下”,这些用法其他义项一般不具备。而表示“使便利”的动词“方便”,一般会带宾语,婉辞“方便”一般不带宾语。因此,“方便”的其他义项与委婉语的义项很难互为反映意义。由此可以看出,产生反映意义要求满足两个义项能够分布在相同的句法环境这样一个条件。另外,我们在上文中分析了“小姐”词义污染的情况。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小姐”的两个义项都属于对女性的称呼语,使用环境一致。

为了称说的方便,我们假设一个词有义项A和B,虽然从理论上来说A和B可以互为反映意义,不过,往往A和B其中一个因为较为强势,可以作另一个的反映意义,而较为弱势的义项则很难成为强势义项的反映意义。比如:

例4 同时,有关部门也应加强对票据的管理,采取有效措施,堵塞漏洞,不给违法者以可乘之机,坚决从源头上向此种新的腐败之风开刀,打击利用发票进行犯罪活动。

(《人民日报》2000年6月14日)

例5 过度劳累,使黄总积劳成疾,长年“带病运转”。他夫人住院开刀,他不吭气,照样接受任务去内蒙古。

(《人民日报》1989年9月24日)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给“开刀”列出三个义项,第三个义项“执行斩刑”属于早期白话文用法,现在基本不用。第一个义项是“医生用医疗器械给病人做手术”,对应例5,第二个义项是“比喻从某个方面或某个人下手”,对应例句4[3]。从理论上说,第一和二两个义项之间是隐喻关系,为病人做手术与整治某人或整顿某事具有相似之处,但是两个义项并不是实际的互为反映意义的关系。在对例4中的“开刀”进行解码时,确实会顺带激活另一个义项,即“动手术”,但是解码例5中的“开刀”显然并不会激活“从某个方面或某个人下手”这样的义项。因此,“开刀”的两个义项在作反映意义方面是不对称的,“做手术”的义项作为本来意思可以作其引申义项的反映意义,但反过来则不成立。这说明基础义项更有成为反映意义的倾向。在语言交际中,基础义项是解码时优先考虑的选项。下面例6是叶蜚声、徐通锵先生所编写《语言学纲要》中提到的用来分析词义和语境关系的例子[5],它充分说明了词义理解过程中不同义项之间存在激活顺序的先后之别。

例6 季交恕:“你知道这个消息吗?”

方维夏:“什么消息?”

季交恕:“蒋介石开刀啦!”

方维夏:“什么病开刀?”

季交恕:“你还睡觉!杀人!……”

(李六如《六十年的变迁》)

在例6中方维夏对“开刀”一词的第一反应是“动手术”这一基础义项,而季交恕编码的内容实际上是反动派对革命者下手,这一意思须结合语境才能明确。正因为基础义项更容易激活,所以语言使用者常利用这一点造成双关的修辞效果。例如:

例7 这次整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治疗“眼病”的大好时机。奉劝有眼病的同志,千万不要讳疾忌医,拒绝治疗。病重的免不了住院开刀。

(《人民日报》1984年7月3日)

例7中的“开刀”兼有上述两个义项,表面上说“开刀动手术”,实际是说“整顿党风”。

四、结语

利奇所提出的“反映意义”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本文试着对比进行了梳理。总的来说,反映意义说明义项之间存在不同类型的互动关系,并会产生不同的结果。另外,义项之间的互动关系实际上并不限于利奇所说的三种情况。如果是相同的符号形式,但是属于不同性质的语法单位,并且意义有所不同,则同样会产生反映意义,造成一定的结果。如“A+B”一开始表示一个短语性质的组合,然后在使用过程中“A”和“B”又凝固成词“AB”,并且产生了不能从构成成分推出的整体意义,这种情况下“A+B”和“AB”共存,它们在表层形式上并无区别,而“AB”的整体意义比较特殊,使用频率较高,因此“A+B”的使用会受到冲击。比如“吃醋”,它既有短语用法,“醋”为实指;也有词的用法,表示嫉妒之义,两个意思通过隐喻建立联系。但是由于“吃醋”作为词的用法使用频率更高,在人的心理层面具有更凸显的地位,因此作为短语的“吃醋”使用受到限制。在国家语委现代汉语语料库中,“吃醋”有20例,全部是表示嫉妒之义。“A+B”和“AB”的这种关系使双关成为可能。例如:

例8 连续几天,杭素玉在柜台里对新的仇敌顾雅仙恶语相加,她总结了顾雅仙整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嫉妒自己和前店主任孙汉周的亲密关系,杭素玉好几次把醋瓶往顾雅仙面前送,你爱吃醋,你给人家打醋吧。

(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

例8中表面是说饮食义的“吃醋”,实际是暗示听话人嫉妒心重。与这种情况类似的还有“吃豆腐”“吃干饭”“吃独食”“吃素”“吃现成饭”“吃小灶”“吃大锅饭”“吃白饭”等。总之,汉语词语义的发展演变可以用利奇的“反映意义”来观察、描写、解释。

注 释

① 这两类意义是“反映意义”和“搭配意义”。

② 关于“语域”,可以参看戴维·克里斯特尔编写、沈家煊翻译的《现代语言学词典》中“register”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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