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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层分化视角下的乡村教育衰落研究
——基于晋西北W村考察

2020-01-19

关键词:社会性阶层村庄

陈 讯

(贵州省社会科学院 社会研究所,贵州 贵阳 550002)

一、问题的提出

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指出:“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农村义务教育,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发展素质教育,推进教育公平,推动城乡义务教育一体化发展”;《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将促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提升至我国实施义务教育战略性任务的高度。由此可见,如何促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加快城乡基础教育资源整合,已经成为学界和政策部门关注的焦点问题。近年来,受我国工业化和城镇化推进的影响,城乡基础教育格局正发生巨大变化。据统计,2030年我国城镇学龄人口持续增长,将形成新的城乡教育格局,其中城镇学前教育学龄人口将增长29.43%、小学增长46.19%、中学增长57.0%、高中增长44.80%;相反,农村学龄人口将持续下滑,学前教育学龄人口规模下降54.65%、小学学龄人口下降53.81%、初中下降42.04%、高中下降29.01%。(1)数据源于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华东师范大学《全国教育事业发展“十三五”规划研究报告》(2016),转引自杨海燕、高书国《农村教育的价值、特征与发展模式》,《教育研究》,2017年第6期。这表明,受城镇化进程的影响,乡村教育衰落现象在未来一个时期内仍呈进一步加剧之势,这已成为社会日益广泛关注的重大现实问题。

为了推进乡村教育现代化、整合乡村教育资源,20世纪90年代末期以来,我国在农村启动了“撤点并校”运动。实施“撤点并校”在一定程度上调整了农村的教育布局,优化了农村的教育资源,但这一运动也带来了诸多问题。“撤点并校”不仅对乡村教育助益有限,反而使乡村教育陷入了新的困境,加重了乡村教育的危机。[1]虽然国家相关部门相继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如《国务院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等,但仍无法遏制人口城乡流动背景下乡村教育走向衰落的趋势。根据《中国农村教育发展报告(2016)》发布数据资料显示:“2015年,全国共有小学与教学点283560所,其中乡村地区有200199所,占全国小学和教学点总数的70.6%;全国共有不足100人的乡村小规模学校111420所,占乡村小学和教学点总数的55.7%;全国有无人校点9667个,不足10人的乡村校点达3.39万个。”(2)《中国农村教育发展报告(2016)》,见http://www.Sc.xinhuanet.com/content/2016-12/27/c_1120194907.htm。

学界关于乡村教育衰落研究归纳起来主要有几种取向:(一)城乡二元结构论,认为在城乡二元结构背景下农村中小学布局分散,办学条件差。学校和班级规模普遍较小,师资水平低,教学质量差等难以满足广大农民群众及其子女对优质教育资源的需求。[2]事实上,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推进乡村教育日趋萎缩,出现了县城学校的学生人满为患与农村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现象,如何破解这个问题,仍然需要从促进公平、提高质量两方面入手,不仅要改善乡村学校的办学条件,还要提高乡村学校的教育质量,使农村的学生也能享受到城镇同样的优质教育,而其根源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教学质量问题。[3]因此,破除乡村教育困境应该从中小学教师队伍建设,留守儿童的教育,寄宿制学校和农村教学点建设等问题着手。[4]一方面从教师队伍建设着手深化乡村教育改革,在留住教师的前提下不断为教师队伍补充“新鲜血液”并加强教师专业化培训,建立适合于乡村教育现代化的教学体系。[5]另一方面增加教育经费投入,改善乡村教学设施,在坚持公平和均衡发展理念上重组和合理利用乡村教育资源。[6](二)人口变动论,认为乡村教育与人口变动密切相关,两者互为前提、相互依存,当农村人口发生变动时,乡村教育必然会受到影响。[7]一方面,在城市化进程影响下,大量农村人口外出打工流向城市,导致乡村入学儿童的数量不断减少、乡村教育不断萎缩。[8]尤其在人口流动和迁移背景下,社会资源配置体系大调整为发展乡村教育带来了挑战。[9]主要表现为乡村教育建设者流失、教育结构不合理及“撤点并校”引发新问题。[10]而人口城市化不断加快也使农村适龄入学人口不断减少,导致乡村教育衰落。[11]另一方面,受计划生育政策影响,人口自然增长率下降使各级学校的适龄人口数下降,[12]尤其是生育率下降不仅使小学在校生规模缩小,[13]还导致了农村籍学生生源大幅度减少,[14]从而使乡村教育陷入困境。(三)价值嬗变论,认为乡村教育功能异化和乡村文化衰败加剧了乡村教育衰落。[15]因此,乡村教育应根据受教育者身心发展的需要,以全面提高受教育者德、智、体、美、劳等方面的综合素养为根本价值取向,重整乡村教育发展。[16]此外,也有学者从国家对乡村实施的教育政策上进行反思,认为乡村学校实施布局调整后,校舍资源闲置、教师资源流失等问题频频出现,这些问题严重阻碍了乡村基础教育的发展。[6]另有学者进一步指出,乡村学校大量急剧消失的现象和态势应概括为“学校离村”,这与“学校进村”相背而行的乡村教育新动向,这一动向的直接后果是大量乡村学校的急速消亡。[17]事实上,一些地方在“撤点并校”过程中出现了超前布局规划、一步到位、“一刀切”的方式,撤销了那些本应保留的乡村学校,[18]从而导致乡村中小学布局结构调整出现了上学距离过远问题、校车安全问题、寄宿学校办学条件与管理问题、学生寄宿后教育成本增加问题等。[19]因此,我国乡村教育在发展路径选择上存在着“离农”与“为农”困境,只有努力消除城乡“半二元结构”,积极推进城乡一体化建设;树立系统化的思维方式;促进乡村教育体系的完善和不同类型教育功能的发挥;采取同步规划或者适度超前规划等比较稳妥的农村学校布局调整策略,才能走出乡村教育发展路向选择的困境。[20]

综上,学界对乡村教育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城乡二元差异和人口变动因素以及乡村文化价值缺乏来解释乡村教育衰落,即侧重于从外部视角对乡村教育进行研究,在理论资源借鉴上,学界主要从“制度—资源”和“传统—现代”来进行阐释,这些研究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学术借鉴。但是,仍缺乏从农村社会结构内部的微观视角对乡村教育进行机制分析,尤其缺乏在村庄阶层分化背景下对乡村教育对象的主体意愿进行分析。鉴于此,本文从村庄社会结构内部视角的内在推力机制对乡村教育进行研究,以农村阶层分化为视角,对家庭代际之间的就学意愿作微观机制分析,剖析乡村教育衰落的作用机制,揭示乡村教育衰落的演变逻辑,为学界和政策部门提供一个新视角。

二、阶层分化与农民子女入学现状

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分田到户以来,农村改革全面启动,农村市场化和农村劳动力流动不断加速,农民也逐步从单一化就业向多元化就业转变,这导致了农民在政治、经济和社会关系等方面的分化程度越来越高。其中,表现尤为明显的是经济分化现象越拉越大,由此引发了相应的社会关系分化,如居住条件、消费层次、人情面子竞争、子女教育投入以及家庭再生产等方面分化程度逐步加剧,这一社会现象对农民子女入学带来了较大影响。

本文的田野调查点是晋西北X乡辖区内的W村,W村距离乡镇集市1公里,距离县城27公里,全村现有389户、1098人,人均耕地近6亩,2016年人均收入5917元,村庄中普遍以半工半耕为主的家庭生计模式。近二十多年来,W村家庭经济分化现象越来越明显,从家庭经济年收入可以将W村划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次家庭经济年收入在10万元以上,主要从事煤炭运输、在城镇经商以及承包工程,共有62户,占15.94%;第二层次家庭经济年收入在7-10万元之间,主要从事规模较大的养殖、种植业,以及打工和经商,共有117户,占30.08%;第三层次家庭经济年收入在3-6万元之间,主要从事传统农业,如种植土豆、玉米、小米以及小规模的养羊、鸡等,共有101户,占25.96%;第四层次家庭经济年收入在3万元以下,从业特征是在家种地兼农闲时打零工,以及村里的贫困户、低保户以及退出农业生产一线的老人,共有109户,占28.02%。由此可见,受家庭经济分化的影响,农村社会结构出现了分层现象,处在不同阶层的群体围绕村庄资源争夺、面子竞争、人情往来、婚丧嫁娶等社会性竞争越演越烈,尤其是在村庄中家庭经济水平处于第一、二、三层次的家庭普遍将子女转移到县城及市里上学。以2017年统计为例,W村小学适龄儿童转移到市里上学3人;县城69人;临镇4人(比X乡教学条件好),而家庭经济收入处于第四层次的3个小孩全在乡完小上学,也就是说,在W村中家庭经济收入较好的家庭已不在乡村上学了,这无疑给乡村教育带来深远的影响。

W村所在的X乡现有乡级完小1所(1-6年级),村级小学1所(1-3年级),在村庄经济分化背景下,家庭条件较好的家长选择将子女送到城里读书,受学生转校的影响,2017年村级小学在校人数仅有14人,这所村级小学即将面临撤并到乡完小。从我们调查统计来看,自2008年以来,W村学生在乡中心完小上学和乡完小在校学生人数呈现同时减少局面,如下表1:

从学校在校学生考察看,W村2005年在X乡完小入学的学生数仅为19人,比2008年少了22人,这是因为2006年W村一所初小(1-3年级)被撤点后并入中心完小,且受W村“撤点并校”的影响,X乡中心完小在2008年的学生人数有所增加。从人口自然增长率变动看,在国家严格推行计划生育政策嵌入下,W村普遍是一对夫妻生育2个小孩,很少有3孩家庭或办理独生子女证的1孩家庭。另外,全村仅有4例是农转非迁户出村,这说明人口变动对W村学龄儿童入学影响并不显著,其主要原因是学生向城镇转移上学导致X乡完小入学学生人数急剧下降。

在国家实施“撤点并校”政策的背景下,X乡在2003年撤掉了唯一的一所初级中学,2004年撤掉3所村级小学(1-3年级),2006年撤掉1所村级小学(1-3年级),2009年撤掉1所村级小学(1-3年级),至2017年全乡仅有1所完小和1所村级小学。从X乡两所小学在校师资考察看,乡完小2017年全校共有教师21人,其中特岗教师(X乡从2009年开始招聘特岗教师)14人,工勤人员1人;村级小学2017年全校教师4人。受在校学生减少的影响,县直相关部门到X乡完小抽调教师时有发生,如2016-2017年X乡完小被抽调教师人数达11人次,其中有4人转岗不再从事教师职业。因教师被抽调或转岗,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影响,家长对学校的负面评价越来越多,尤其是家庭经济较好的家庭更加坚定将子女送到城里就读的想法,学校生源进一步减少,助推了“撤点并校”。虽然“撤点并校”的目的是为了整合农村教师资源,优化教育环境,提升教学质量。但从X乡的实践看,“撤点并校”并没有从根本上提升教学质量,反而导致了教师被抽调或转岗以及学生生源减少,致使该村教育逐步走向衰落。

三、阶层分化:社会性竞争与优质教育资源争夺

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有不同的社会阶层结构。当前,我国农村社会已非均质,而是分化成了不同的社会阶层,各阶层在职业、收人、关系网络、利益关系、政治社会态度等方面都存在显著差异。[21]尤其是农民由之前从事传统农业劳动的主体,分化成为从事多种职业的主体,拥有的家庭生产资料和资源禀赋不同,其收入差距不断拉大,形成了不同收入的阶层,这对农村社会结构和乡村教育产生较为深远的影响。

(一)农村阶层分化与社会性竞争加剧

在国家大力推进工业化和城镇化发展背景下,受打工潮冲击的影响,农民从单一的农业生产向工业和服务业拓展,从家庭收入相对均等化到收入逐步拉开差距,并不断分化成为不同的阶层。农村阶层分化致使农村的利益主体和利益来源多元化;利益关系复杂化;利益矛盾明显化,形成了极其复杂的利益新格局和社会矛盾新体系。[22]受阶层分化的影响,农村社会中不同阶层之间的竞争加剧,生活在村庄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处于高度竞争状态,个体的社会地位焦虑加重,不同阶层人群的幸福感差距拉大,尤其是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父代对子代接受优质教育的竞争与争夺成为代际间较量,并不断重构村庄内社会性价值竞争秩序。因此,对于在村庄中家庭经济处于富裕阶层的农民来说,送子女进城读书便成为参与村庄社会性竞争的表现,而对于在村庄中家庭经济处于中等水平的父代来说,通过整合家庭代际资源,送子女进城读书则成为家庭发展的重任。同时,在村庄中家庭经济条件处于底层的农民,因教育资源禀赋不足则只能让子女留在乡村读书,这样一来就导致了乡村教育发展在生源吸纳的内生动力上出现了疲软现象,进而导致基础教育在城乡之间的差异越拉越大。

从农村内部分化演变考察看,以家庭为单位的父代在村庄社会性竞争中受经济分化的影响,导致了社会交往明显分层的现象,处于村庄社会中上层收入群体在日常社会性交往中不断重构交往规则,送子女上学、人情交往、面子性竞争、进城买房、子女结婚等社会性攀比处于优势地位,不断拉高村庄中的家庭消费和社会交往成本。这使生活在村庄熟人社会的每个阶层都出现了很强的心理焦虑与地位恐慌,担心自己在村庄社会性竞争中掉队,其中,尤以处于村庄社会中的底层农民表现更为突出。然而,对于在村庄社会中家庭经济收入已处于中、底层的农民来说,他们并不希望把这种社会地位与处境延续到子代身上。但是,在既有的村庄社会结构体系中,他们意识到子代唯有读书考上大学才有翻身的机会,才能在村庄社会性竞争中向上流动,跻身村庄社会上层,从而在村庄生活获得满足感和幸福感。因此,举全家之力送子女读书,让子女从小就接受良好教育便成为成才的可行路径。

随着现代性因素全面渗透到农村社会中,受市场、资本要素和家庭生产资源禀赋的影响,农村阶层分化与阶层竞争加剧,农村的内生价值规范体系日益形成,农民之间出现了高度竞争与排斥,造成村庄社会结构之间的碰撞,使生活在村庄社会结构中的家庭,以“父—子”为一体的家庭伦理生命周期无限延长,导致了社会性竞争的代际传递现象。因此,要摆脱在村庄社会交往中的不利地位,对于父代来说,一方面辛勤劳作、勤俭持家;另一方面则是把希望寄托到子代身上,他们不仅希望子代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还希望通过子代向上流动来完成父代在村庄社会性竞争中社会地位逆转的“父代梦”。于是,在农村形成了以家庭为单位、以父子为主轴在村庄场域中参与社会性竞争的基本单位,这对于那些在村庄权力、声誉、财富等竞争中处于劣势的农民,要么整个家庭在村庄中掉入底层,在社会交往中遭到排斥,家庭中的每一个人的“面子感”和人生获得感就会下降,甚至无法在村庄社会中立足;要么倾尽全力送孩子上学不断接受现代文化知识、习得从业技能,才有可能在未来的社会性竞争中占据有利地位,才有可能立足于村庄社会中完成人生意义。

(二)子代成才预期与优质教育资源争夺

在中国传统伦理文化中,农民人生意义的圆满完成集中体现在父代对子代的“生—养—教”为一体的代际伦理责任。俗话说“望子成龙”是父代希望子代长大并成才,这对于农民来说不仅具有社会意义,还具有宗教意义。在转型背景下,农村社会中均质化的家庭经济收入模式被肢解,产生了分化现象,导致了不同阶层的农民在村庄社会性竞争中处于不同位置,而教育则是农村社会中各阶层参与社会性竞争相对公平的途径。作为父代为了完成自己的人生任务和伦理责任,在既有的家庭资源禀赋中倾尽全力为子代争夺优质教育资源,不仅成为村庄社会性竞争的一种形式,还是父代完成对子代“生—养—教”的人生使命。

王某是村庄中的老实人,家庭经济条件处于村庄底层,一直以来,王某都是村庄社会交往中的边缘人。但是,王某十分重视子女教育,夫妻举债、勤俭节约倾尽全力供女儿和儿子读书,从女儿上初中开始,王某托亲戚的关系将女儿和儿子转到县城一所实验中学读书,并让妻子进城陪女儿和儿子读书。2005年女儿考上省内一所师范大学,2009年毕业后回到市里一所实验中学当教师;2007年儿子也考上省城里一所大学,2011年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县城政府部门工作。女儿和儿子通过教育这条途径不仅改变了他们自己的命运,还改变了王某夫妻在村庄中从以前的“老实人”和“边缘人”变成“教子有方”的楷模,从此在村庄中过上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WBH,53岁,W村人,NO:001)

王某夫妻倾尽全力送孩子上学的成功例子极大地激励着村庄中处于底层的人,当他们自身在参与村庄社会性竞争中处于弱势地位时,仍可以通过送子代读书来改变家庭命运,在村庄社会性竞争中赢得尊严,过上体面的幸福生活。同时,王某子女的成功实践还表明,农村子女在接受基础教育的起点上,选择优质教育对于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重要性,这直接助推了农民们对优质教育资源的争夺,送孩子进城读书便成为村民的优先选择方向。

在农村社会中,农民的社会性竞争在横向上主要表现为家庭经济、社会地位及面子的满足感等,在纵向上主要体现为子女成才或子女向上层社会流动等。国家实施高考制度为农村子女提供了一个向社会上层流动的公平机会,也成为父代对子代“成才”的期望。显然,受阶层竞争的影响,在父代“望子成龙”的责任伦理驱使下,人们对优质教育资源展开激烈争夺,尤其是在基础教育阶段表现较为突出。按照当地人的话说:“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县城的学校教学环境、师资力量比我们这里好,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能送孩子进城读书就送进城。”其背后的竞争逻辑是,从小到城镇读书的孩子在起跑线上占据有利位置,考上大学的概率大于留在乡村上学,这无疑加剧了对城镇优质教育资源争夺的现象。

事实上,受城乡二元结构的影响我国中西部地区优质教育资源相对集中到城镇,尤其是在基础教育方面持续的城乡教育机会差距导致了经济社会不平等现象在代际之间不断传递。这就使那些父代是贫困或文化水平较低的农民,其子代也可能因缺乏享有城镇优质教育机会而继承父代在村庄中的经济社会地位,难以获得向上的社会流动机会,使隔代之间仍居于村庄社会的底层。然而,随着市场经济全面渗透到农村社会,资本要素、从业技能及家庭资源禀赋全面参与到村庄社会内部的社会性竞争,进一步扩大和固化城乡教育机会不平等,并逐步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社会阶层,导致社会流动的内在动力不足,社会结构日趋固化。这不仅加剧了农民代际之间社会性竞争的差距越拉越大,还加剧了城乡教育资源配置进一步失衡。一方面受学生生源减少的影响,乡村教学点不断撤并;另一方面农村学生不断转移到城镇就读,导致城镇不断扩建学校和不断增加教师,形成了“城兴乡衰”的格局。

四、家庭资源整合:生源转移与乡村教育衰落

在国家大力推行城镇化战略背景下,人口城乡双向流动形成,城镇农民工子弟学校增多,客观上为农村子女进城读书创造了条件。一方面受现代教育观念的影响,农民对子女教育的观念发生了改变,让子女接受优质教育的需求强烈;另一方面受村庄内部阶层分化的影响,在争夺优质教育资源竞争中农民普遍出现了教育从众现象,导致农民千方百计整合家庭代际资源将子女转移到城镇读书,使乡村学校生源不断减少,从而加剧了乡村教育的衰落。

(一)代际支持与子女进城就读

农村阶层分化加剧了社会性竞争,在社会性竞争过程中各阶层以家庭为单位,注重与其他阶层、家庭的区隔,或者至少不落后其他阶层和家庭,主要表现在居地选择、子女上学、休闲娱乐及人情交往等方面。[23]因县城里的学校在师资和教学条件方面优于乡村,家庭经济收入较高、较为富裕的阶层率先进城买房、迁户,将子女转移到城里读书,依托各种社会关系挤进实验学校,甚至利用课余期间花钱参加各类补习班。这些举措使富裕家庭在村庄社会内部的优质教育资源争夺的竞争中占得了先机,同时也对家庭经济收入处于中间和底层的阶层造成了巨大压力。这就形成了阶层之间、家庭之间纷纷将子女转移到城里入学你追我赶的激烈竞争之势,尤其是经济收入处于中间阶层的家庭,他们不甘心在子代教育的竞争中掉队,但又无法负担到城里买房将子女转移到城里读书的费用,只能整合家庭资源,通过代际支持途径将子女转移到城里就读,从而获得优质教育资源。显然,在村庄中家庭经济收入处于底层的农民,在无法获得外来资源帮助或整合家庭资源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将子女留在乡村读书,这导致了分层问题越来越突出,进一步加剧了城乡教育发展不均衡。

阶层分化和竞争使农村家长对子女的教育重视程度日益增强,他们普遍认为将子女转移到城里读书就不会输在教育的起跑线上,并希望子女通过教育这一途径去实现知识改变命运的理想。[24]然而,在村庄中经济收入处于中间和底层阶层的家庭,其家庭经济收入来源主要依靠半工半耕或传统农业。受家庭经济条件、城乡距离和子女年幼生活不独立等影响,他们只能通过整合家庭资源,以代际支持为途径实现家庭代际分工和夫妻城乡分工,将子女转移到城里就读。一方面村庄中的老人们为了帮助子代完成孙代进城就读,往往会主动降低自己的生活标准、降低对子女的福利诉求,不断减轻子女家庭养老负担,持续勤劳苦干、勤俭节约,倾尽全力帮助子代完成孙代进城就读的重任[25];另一方面在家庭中大多数夫妻实行城乡分工,即丈夫在家务农、经商或打工赚钱,妻子进城陪伴和照顾子女读书,夫妻各司其职,让子女从小就在城里接受良好的教育,并希望能实现上大学的目标,使他们能够在未来日益激烈的阶层流动中占据有利位置,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

我们村以前的学校被撤掉了,在村里不能上学,只能去乡里读书。儿子和儿媳妇从2008年下半年就将孙子送到城里上幼儿园的(租房陪读),今年孙女读初一、孙子读小学五年级,我和老伴在家务农(与儿子是分户不分财共爨),儿子在县城一家物流公司给别人打工开车,儿媳妇接送孩子上学。在县城消费高,周末有空就回来从家里带一些土豆、小米、蔬菜去吃,我们在家种点地、养几十只鸡、放十几只羊,一年的收入有七八千块,勤俭节约省下来的钱都给儿子拿到城里用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点苦,但可以维持下去的。近些年,我们村里经济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都将孩子送县城读书了,县城学校和老师好一些,大人们(家长)比着送孩子进城读书,孩子们也争着去城里上学,经济条件差的家庭就无法送孩子进城上学,只能留在乡里读书。(LX,63岁,W村人,NO:002)

城乡教育资源配置不均衡客观上加剧了农村社会性竞争,在家长和学生进城就读需求推力与城里学校具备优质教育资源拉力共同作用下,W村逐步形成了以家庭为单位整合代际资源,以夫妻分工为途径将子女转移到城里就读,从W村76例离乡进城读书的案例统计看,妻子进城陪伴子女读书共有72例、占94.74%。同时,从L某的访谈中我们可以看出,夫妻分工的背后是代际资源进行的有机整合,而父辈的支持是他们将子女转移到城里就读的重要支撑力量。也就是说,在阶层分化背景下的社会性竞争中,将子女送到城镇读书享受优质教育资源不仅切合了农民参与村庄社会性竞争,还切合了农民“望子成龙”的目标,也是子代摆脱农门向上层社会流动的途径。显然,受农村生源转移的影响,乡村学校与城镇学校发展不均衡状况仍有可能进一步拉大,并逐步形成了城乡之间教育分层,而教育分层将会继续固化代际传递,使农村贫困家庭和弱势群体的子女在未来的社会性竞争继续处于弱势地位,进一步加剧了农村贫困阶层的再生产。

(二)生源减少与乡村教育衰落

在农村社会中,实现子代向上社会流动是父代最为朴素的愿望,当城镇优质教育资源向农村家庭开放之后,他们要进行家庭内部分工策略的调整,将家庭发展目标从经济发展转向教育发展,将家庭资源倾注在子女教育上,[26]将子女转移到城里就读是父代对子代未来参与村庄社会性竞争和家庭整体提升的策略选择。在现代社会高度市场化的竞争中,个人的学历层次、知识技能及拥有资源禀赋是决定其在未来经济社会地位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在城乡教育资源非均衡化背景下,子代接受优质教育意味着在未来社会性竞争中占得先机。因此,农民对子女的教育投入、成才标准、成才路径等普遍都发生了较大转变。让子女接受优质教育逐步成为大家认为是子代向社会上层流动的理性化选择,这在客观上促使农民加大了对子代的教育投入,在进城就读从众心理的内在推力作用下父代对子代的教育投入陷入了激烈的竞争。一方面农民倾尽全力、争先恐后将子女送到城里读书;另一方面子代作为在校学生,在同伴们都纷纷进城就学的影响下,他们也不甘落后相继转学进城就读,加速了农村生源向城镇转移,导致了乡村学校在校学生急剧减少现象。

乡村学校生源减少是农村家庭经济分层和阶层分化带来的社会后果,对乡村教育的发展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一是受在校学生减少的影响,加速了乡村学校“撤点并校”,使村级小学越来越少,造成了一部分学生上学因离家距离较远不方便。虽然X乡推行了小学寄宿制教学模式,但是在W村因子女年幼独立生活能力弱,大多数家长不放心将他们送到乡完小上学,尤其是那些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都将子女转移到城里就读,这样一来留在X乡完小上学的学生就只剩下家庭经济贫困的学生,我们对X乡完小在校的29名学生进行了调查统计,他们均来自贫困家庭,均不能进城上学。二是受生源转移的影响,留在乡村学校的学生大多数是经济条件贫困家庭的子女,在乡村熟人社会场域中乡村学校很容易被贴上“贫困生学校”标签,在校的学生可能会遭到社会排斥,或在学习上自暴自弃,学习成绩差,导致他们与城里学校的学生在学习上差距拉大,从而给大家造成乡村学校教学质量差的定式思维,家长更不放心将子女送到乡村学校就读,形成了恶性循环。

因政府的相关职能部门对教育的投入与在校学生挂钩,这对于生源减少的乡村学校来说,其影响是巨大。一方面,县级财政对乡村教育投入逐步减少,投入上的减少使教学设施、师资培训建设、学校环境等方面的差距被县城同类学校越拉越大,导致农民更不愿意送子女到学校上学;另一方面,县城学校不断扩建,在生源、师资、教育资源争夺中占据优势,源源不断地吸引农村学生进城上学,加剧了教育城乡不平衡。同时,从乡村学校建设与发展的内部动力机制考察看,受生源减少的影响,学校的班级数减少、老师承担的课程量也相应减少,一部分教师被县相关部门长期抽调,或教师改行转岗,造成师资不断流失,以及出现了少数教师上课敷衍现象,使乡村教育教师队伍停滞不前,从而加剧了乡村教育衰落。

五、结论与讨论

在转型背景下,农村阶层分化日益明显,农民对子女成才的预期越来越高,对子女教育投资力度不断加大,而村庄社会性竞争与城乡优质教育激烈争夺则加剧了乡村教育衰落。这种社会现象虽然发生在中部农村地区,但却是理解我国乡村教育实践的钥匙,也是理解当前我国乡村教育改革实践的一个重要视角。在国家大力推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和加快城乡基础教育资源整合进程中,农民是承接国家政策输入和整合家庭教育资源的节点,农民的子女是国家教育政策实施和实践的能动性主体,也是我国实施基础教育改革和提升义务教育战略的主体之一。因此,要理解当前我国乡村教育衰落的深层次原因,我们应该将其放至“社会结构—个体行动”中去考察,从微观的社会机制入手去理解这一社会现象。

农村学生转移到城镇就读是我国当前城乡教育发展不均衡的直接表现。受在校学生生源减少的影响,在“撤点并校”政策实施下导致了原本维系乡村教育相对较为稳定的形态被肢解,其负面影响进一步加剧了农民对乡村教育质量的信任危机,而农村经济分化与社会性竞争则从村庄社会结构内部衍生出农民对子女加大教育投资的动力。随着市场经济理性行为和现代性因素全面渗透到农村社会,在阶层分化背景下农民以“父—子”为一体的家庭资源整合参与村庄社会性竞争和代际竞争传递愈演愈烈,从而推动了农村学生转移到城镇就读与乡村教育衰落现象。因此,当前我国乡村学校生源枯竭和“撤点并校”进行资源整合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我们不应简单地归因于教育政策失灵、学校和教师存在不足以及人口变动等,它是我国从农业国家向工业化、现代化转型,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变迁、从封闭的农村社会向高度流动的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出现的综合性社会问题。

农民渴望子女成才,并举全家之力争夺优质教育资源,与国家促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根本目标是一致的。然而,在国家教育政策实施与农民期望、学生求学的实践过程中出现错位,导致了我国乡村教育的衰落。事实上,在非均质化的农村社会中,经济分化、社会分层与社会性竞争的影响是巨大的,一方面农民对子女成才的意愿推动了农村学生进城就读,另一方面城乡二元结构差异造成了教育不公平,使乡村教育建设在投入与争夺生源上陷入了双重困境,从而加剧了乡村教育衰落。诚然,在国家大力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促进城乡经济均衡发展,缩小农民收入差距,并随着《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和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全面加强乡村小规模学校和乡镇寄宿制学校建设的指导意见》的实施,进入新时代,党中央和国务院高度重视农村义务教育,各级地方政府大力推动城乡义务教育一体化发展,乡村教育衰落之势应该可以得到有效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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