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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论清末科幻小说《电世界》中的科技叙事

2020-01-19

关键词:电学时报叙述者

张 翼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清末小说中关于科技的书写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对科学知识、科技应用的现实描述,一类是对我国科技发展的未来畅想。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它们的立论均包含着强烈的现实因素,尤其是后者,尽管它们的论说大都发生在未来的时空当中,但我们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些想象的内里,始终都包含着浓郁的现实关怀。在清末的科幻小说中,许指严的《电世界》常常能给人别开生面的感觉。小说以“电”为枢纽系统地搭建了一个属于二十一和二十二世纪的“电世界”。电学家黄震球不仅利用“电”来解决危机,他还利用“电”来治理国家和教化民众,以致于把未来中国打造成了一个完美的新世界。我们不妨在此对该文本做一番细读,透过这篇关于“电”的故事,来触摸一下清末知识者面对外来科技冲击时的微妙情绪。

小说之所以将虚拟的乌托邦命名为“电世界”,缘于“电”在这个“世界”里的超然地位。“电”是现代科技的象征符号之一,“电”的发达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意味着科技的发达。小说宣称“电世界”里“新电学发明上万种”(1)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这些科技产品或光芒万丈,或热力十足,或速度惊人,或效率超常,它们从不同的侧面展示出了“电”的神奇。(文中提及并拥有专属名称的发明计有26种。它们的名称、形态和用途如表1所示。)

上表中所列的只是拥有固定称谓的新发明,事实上《电世界》里冠之以“电”或“电机”但未获明确命名的新发明比比皆是。比如餐馆里售卖“电鸡蛋饼,电制牛肉汁”,这些食物显然关联着某种特殊的电炊具。食客们看报也是“用电机夹着新闻纸,要看那一种便把手指拨动,随拨随换”(2)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新发明之外,小说还描述了不少关于“电”的新应用,譬如,司法审判中的“电光审判”,就是用强光照射犯罪嫌疑人,让他们在强光的照射下,将作案动机、行凶过程和盘供出的一种新型案判方式。

小说中所叙述的“电”不单单是一种知识或技能,它还可以被看作是解决现实难题的方法或策略,这是因为“电”所发出来的光和热,以及由此所产生的速度等物理属性,如果不服务于某种特定目的的话,其神力将会大打折扣。可以看出,以黄震球为代表的科学家们所研制的新发明不是为了试验科学原理或挑战智力极限,而是为了解决特定的实际问题,因此,小说中的电学新发明往往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和针对性。

《电世界》里关于电翅、电气枪诞生过程的描述,就凸显了“电”的方略特征。电翅是奇伟的科技产品,它可以帮助人类克服地球引力,实现自由飞行,然而刺激黄震球制造电翅的最终目的,并非是探索科学的热情,而是迫切的国家危机。当他在两年前得知西威国盛行“黄祸”说,并且已经将覆灭亚洲提上日程这一信息之后,他就“到处访求,志在造成一种电机,可以破那轻气质的飞行舰队”(3)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可以说,反击侵略才是黄震球制造电翅的驱动力。电气枪的功能更是神奇,它只发射电火花,这种电火花就是专门用来引爆西威国飞行舰队的炸裂弹。正是因为目标明确,作为方略的“电”才成效显著。西威国舰队甫一入境,黄震球就凭借一人一翅一枪成功狙击了全部敌军。

小说中的“电”不仅能解决国族之间的冲突,而且能系统完成国家的内部治理。譬如,在教育领域,我们会经常遇到师资不足、教学水平参差不齐,以及民众接受教育的范围有限等问题,那么,使用万人同时收听的电筒发音器,采用能根据声音幻化字形、图画的电光教育书怎么样?在交通领域,我们会遇到城市道路狭窄、缺少规划等问题,那么,使用几千台平路电机,再配上扫地电机、洒水电机怎么样?在经济领域,银行挤兑现象时有发生,为了解决这一难题,黄震球身插电翅,巡行全球,终于在南极发现金矿,他用鈤灯照亮南极,用电车运输金子,最终建立了以金本位为基础的、安全稳定的经济体系。

小说中的“电”还承担着思想教化的功能,作者最终将其升华为一种观念符号。“电”之所以被应用到教育领域,就是因为黄震球发现了人类在获得充分的生存需求之后,往往会生发出“恶”的行为,如旨在改善民生的先进技术竟然被街边流莺用来揽客,为制止这些“恶”的行为,他不仅强调教育的重要性,而且积极运用新发明来支持他的教育事业,如利用“电”研制出了“绝欲剂”,使人到五十岁时才知晓情欲,等等。除此之外,“电”作为观念符号的使用还体现在黄震球对于“电”的性质的重视上,如小说对全书最后一个发明物“空气电球”的描述语焉不详,只是说“但记得他名字叫做空气电球”(4)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而对空气电球的构造、原理等细节都未加以充分展示。他曾说:“我们不但要用电,而且要学电的性质,方才可称完全世界,方才可称完全世界里的完全人。”(5)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如果参照《月球殖民地小说》仅仅满足于对科技(热气球)的使用,我们就不难发现,《电世界》已经有能力运用一定的科学原理、科学知识对电学发明进行呈现和解释,如对电翅的介绍可以细致到如何将电能转换为动能,如何利用机括控制飞行的速度、方向,对公共电车、地方电车的介绍连如何接引乘客,如何计算乘坐费用都没有遗漏,等等。但小说家显然不希望读者的注意力被科技器物的神奇功能所分散,而希望读者籍此关注科学的“性质”。小说对“空气电球”功能的有意忽略,就是为了给黄震球关于“电”的“性质”的演讲留下充分的空间。黄震球如此梳理“电”的性质:“电的性质是进行的,不是退化的;是积极的,不是消极的;是新生的,不是老死的;是膨胀的,不是收缩的;是活灵的,不是阻滞的;是受力的,不是弹力的;是吸合的,不是推拒的;是光明的,不是黑暗的;是声闻的,不是寂灭的;是永久的,不是偶然的;是缜密的,不是粗疏的;是美丽的,不是蠢陋的;是庄严的,不是放荡的;是法律的,不是思想的;是自由的,不是束缚的;是交通的,不是闭塞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不是寸则寸,尺则尺的。”(6)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这段关于“电”的“性质”的表述以突兀作为代价,换来的是叙事的提醒。它明显游离于小说前半部分关于“电”功用的叙述,也几乎脱离了“电”的具体科学特性,它竭力将形而下的“用”抽象为形而上的“道”,使得“电”或者说“科技”成为一种与传统完全不同的现代符号。

“电”是清末小说家非常感兴趣的话题之一。翻阅近代文献,陈大康《中国近代小说编年》收录以“电”为题的小说有《电感》《电冠》《电光》《电幻奇谈》《电术奇谈》《电影楼台》。如果扩大搜索范围,将以“电”及其衍生物为道具、为情节的小说也包括在内的话,这样的小说会更多。如《新石头记》中那盏明亮如昼、无需专人照料的“电气灯”,《新中国》中那辆飞驰无阻的地下电车,《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那些频繁出现的“电报”,等等。“电”在清末小说中的重要性还突出表现为,“电”已经具备了修辞效力,如《黄绣球》就把“电气”看作是人类思想中的新质和异质,在“譬触电激发思想 因看会疑扰病魔”的章节中,黄绣球女权思想的勃发过程被描述为:“却是他这思想譬如一件东西,将那电气一触,不由的便有电光闪出,可以烧着了衣服,毁穿了房子,其势猛不可遏,猝不及防。电气含得愈多,发作得愈烈愈大。”(7)颐琐:《黄绣球》 ,《中国近代小说大系》(第40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81页。清末小说家之所以格外青睐“电”,是因为“电”契合了他们情感结构中的核心问题,他们要凭籍对“电”的叙事,来寄寓自己对中国历史命运的现实思考。小说中的“电”既是遥远神秘的现代科技,也是触手可及的烟火民生,透过“电”的叙事,我们可以看到近代中国日常生活经验的转换。杞庐主人《时务通考》载:“电学为近时之新学……虽尚不为成全之学,然已为格致内最要之事矣。”(8)杞庐主人:《时务通考》(卷二十五) ,《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类书类·一二五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页。可见“电”与民生的关联已很紧密,是近代民众熟稔的科技产品之一。据张星烺《欧化东渐史》记载,“1865年(同治四年),英国人莱奴特(Reynolds)树立由上海至吴淞黄浦江口之电线”,“1881年(光绪七年),中国政府允许设立上海至天津之陆地电报”(9)张星烺:《欧化东渐史》,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86页。。虽然“电”及其衍生物在中国遭到过抵制,其发展也出现了明显的不平衡局面,但在上海、广州等大城市还是出现了“岸上的煤气灯、电灯,夜间望去,竟是一条火龙一般”(10)二春居士:《海上鸿雪记》,《中国近代小说大系》(第31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91页。的繁华景象。在《电世界》里,食在“帝国春电餐馆”,乘坐各式各样电车,受教于帝国电学堂,把参加电车竞赛当成娱乐,连纸钞都是“电力压制而成的纸”(11)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的情节虽是虚构,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和“电”在清末向民众日常生活渗透的大致趋势相符。

“电”向日常生活的渗透有着非凡的意义。它不仅改造了近代日常生活的内容,而且催生了出新的情感方式和价值标准,进而对近代人感受世界的方式产生影响。王一川在谈及晚清中国经验转型时强调了日常生活经验的重要性,因为转型“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一种理性认识或抽象思辨过程的。人们只有凭借自己的体验,即几乎全部的感知、情感、理智、推理、欲望、想象和幻想等,去亲身经历,亲自‘生活’或‘活着’”(12)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清末民初文化转型与文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页。。“电世界”离不开它的缔造者黄震球,也同样离不开那些连名姓都没有的副厂主、老者、诸童子,他们与黄震球一起都深度参与了“电世界”的建构。民众在享受由“电”提供的便利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电”的规则、体系和思维方式。譬如,“电”的产生源自大规模的工业生产,“电世界”里的人们会时不时地到“电厂”参观学习,所以,他们不会惊讶于电收割机、水电机等大型机械在农业生产中的使用。“电”的传输需要依靠各部门的统一调配,因此“电世界”要设置民电部等管理部门,并制定相关的使用规则和收费标准,这样一来,人们使用“电”的过程,也就是他们熟悉和遵守这一套公共规则的过程,他们不再自给自足,而是形成了共同协作,“有了秩序,无论什么头绪纷繁的事情,也自然丝丝入扣了”(13)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

《电世界》里的“电”既作为有形的知识,也作为无形的立场,演绎了中国文化结构的调整。中国传统的文化体系重“文”抑“技”,强调“文”中之“道”。虽然中国古代科学水平领先,但在中国传统的礼、乐、射、御、书、数中,代表科学的数学却居于末流。较之汗牛充栋的载“道”之“文”,科学论著更是屈指可数。儒家视技艺为“末业”“小道”,传统士人缺乏将科学知识运用于实践的热情。直到洋务运动之后,科技才逐渐受到重视,虽然晚清学人仍“无法像欧洲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者那样使科学和文学达成互动”(14)王韬:《西方思潮与中国近代文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9页。,但科技在中国文化体系中的劣势地位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扭转。《电世界》敏锐地捕捉到了固有文化结构松动的迹象,并有意识地夸大了现代科技的优点。就像“电世界”里鈤灯被设计成一盏集照明、采暖、助长和杀菌于一体的万能灯一样,小说竭力将“电”塑造为一粒可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能解决包括耕地不足、贫富不均和道德不修在内的所有问题。鈤灯竟然逆转了南北极的气候条件,使拥有极夜现象、气温极低的南北极变得终日长明,气温“正如春夏之交,又如中国广东地面一样”(15)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甚至使“大沙漠到二十一世纪也没有了”(16)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电世界》竭力夸大鈤灯的功效,来不及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考量温暖如春的南北极是否会带来严重的生态灾难。小说强调以“电”为表征的科技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也有意无意地将“文”排斥在外。与以往英雄人物凭借文采和道德使民众臣服的方式不同,“电世界”的掌控者黄震球主要依靠科学知识和技术应用来树立个人威信。他之所以能够成为民众歌谣中的主角,就是因为他掌握了“电”的知识。“电学”知识赋予他无形的权力,使他既可以不以皇帝为意,也可以凌驾于议会之上,以致于在“电世界”里自成一派、自行其是。饶有趣味的是,《电世界》不遗余力地展示黄震球的科技素养,却没有对他的文学才能进行丝毫说明。《电世界》设定黄震球从不作诗与《月球殖民地小说》强调龙孟华每每作文有异曲同工之妙。龙孟华虽然也乘坐热气球周游世界,但他“除了诗文之外,非独没有专门学问,便是普通的学问也没好好学过”(17)荒江钓叟:《月球殖民地小说》,《中国近代小说大系》(第50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75页。,因此总是泪眼婆娑,孱弱肤浅。黄震球闭口不谈诗文,只以科学实用为追求,反而总显得威风凛凛,坚毅恢宏。黄震球成为孤胆英雄的经历已然说明了科技的功效,两个探险家的异中有同更一步透露出了清末中国文化结构的微妙调整。此过程正如有学者所说的那样,“是西方文化以科学文化为前沿对中国本土文化——伦理文化进行冲击和渗入”(18)段治文:《科学与近代中国》,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8页。。

《电世界》里的“电”是外来之物,但是却在中国发扬光大,隐喻了清末士人天下观念的重构。《电世界》没有回避“电”的外来性质,黄震球这位“电大王”是“环游地球回国”(19)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可是,小说里的“电”属于二十一、二十二世纪的“新电学”,二十世纪的电学是“零零碎碎、顾此失彼、好不令人厌气”(20)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的“旧电学”。“新电学”则全面超越“旧电学”,其优越性首先体现为品种多,“什么电车有一千多种,电枪款式有几百种,电扇、电摄影片、电作乐、无线电报,各种新式都是二十世纪里没见过的,不知有几千万种”(21)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其次是功效强,自然电车较二十世纪的铁路速度提升了五千倍,电犁、平路电机等也都拥有奇效。“传音筒”虽脱胎于二十世纪的“德律风”,但它已经不再依靠电话线、电话局,因此使用起来更便捷。再次是分工细,《电世界》里涉及最多的发明是交通工具,它们的分工更加细致。按行驶方式可分为陆地运行、近地飞行和高空飞行等不同类别的交通工具;按用途则又有适用于区域与区域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洲际与洲际之间,甚至是星球与星球之间的各种类别的交通工具。

《电世界》专门安排了“新电学展览会”的情节,一方面具体呈现“新电学”对“旧电学”的超越,另一方面则为“新电学”加上了浓重的中国色彩。如此恢宏的“新电学”是中国人黄震球在中国发扬光大的,来参加“新电学展览会”的一万余人,“除亚洲各官绅商学军界外,欧美各国体面人都来瞻仰”(22)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电世界》努力呈现“新电学”的神奇,意在说服读者,中国即便最初是“电”的接受者,也能很快成为“电”的主宰者,并最终成为“电”的输出者,用“电”帮助全世界。“新”对“旧”的超越也因此转化为“中”对“西”的逆转。《电世界》对“电”的中国化,反映了清末知识者对“天下”的重新理解。他们仍然自信,相信“中国”仍是“天下”的中心,所以黄震球的愿望是“不消五十年,中国稳稳的做全世界主人翁”(23)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并最终实现“要想出一个法子来弥补人生的缺憾”(24)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然而,清末知识者的自信是以严峻的现实挫折为背景的。小说从一开始就为二十世纪的中国设下了“也算得盛强了”(25)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的基调,但那些所谓“盛强”的例证、“统一亚洲,收回各租借地主权”、“矿权全归掌握”(26)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等等,对于了解二十世纪中国现状的读者而言都只是安慰而非实述。小说将故事发生的时间推至遥远的二零一零年,并非全然出于想象未来的要求,也多少是因为现实问题的无解,而只能寄希望于未来的缘故。以此观之,黄震球孤军战胜敌军应是夹杂着现实焦虑的美好设想。自信与焦虑的并存,使得小说始终流露出急迫的赶超意识。这也是那些比二十世纪的火车快“五千倍”的交通工具,高达“七千尺”的巍峨建筑之所以产生的心理机制,它们并不全是科学热情和瑰丽想象的表达,其中还沉潜着因“中国”与“世界”交锋而发生的种种复杂情绪。

《电世界》中五花八门的电学发明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与此同时,那个负责讲“电”故事的叙述者,也因为异常亢奋而使人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存在。《电世界》依然采取章回小说的程式,通过外显的叙述者来讲述有关“电”的人与事。与传统白话小说的叙述者一样,《电世界》的叙述者承担着诸如交待人物、召唤受述者、指点读者等功能,但问题在于,“电”的故事不是过去发生过的故事,而是未来的虚构故事,这就使得讲故事的人不得不做出某些改变。

与传统白话小说叙述者多停驻在故事之外不同,《电世界》的叙述者急于介入故事之中。如何向不习惯于未来时间、偏爱实有之物的中国读者讲一百年之后的“电世界”,是叙述者从一开始就遇到的难题。叙述者惯常使用的方法是强调自己就在那个未来的“现场”,以“亲历”的经验向读者保证这些效率惊人的电学发明,这个完美的世界并非幻想而是实有。譬如,小说开头一方面遵循传统章回小说程式介绍主人公黄震球的来龙去脉,另一方面则分出相当精力让读者相信未来世界是真实的。叙述者预料到读者可能会产生“如今世界上,难道当真有这件事”的疑问,所以他明确指出这是未来的宣统一百零一年,西历二千零九年,并以他的信用担保:他恰恰路过此地,和读者一样心有疑问,要去“电世界”一探究竟,“这便是在下初入电世界的历史,以后的事待在下逐一道来”(27)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叙述者“在下”的加入,加固了“电世界”的真实性,“在下”的好奇,也成为讲述“电世界”的引信。之后,“在场”“亲历”成为叙述者印证电学发明真实有效、电世界的确存在的唯一手段,如他亲眼目睹了电大王的风采,亲耳聆听了电大王的宣讲,特别是亲身实践了电科学的奇迹,在电学展览会上坐了电椅,在参观电厂时体验了电翅。即便不能亲自在场,“在下”也一定会通过报纸、传单等媒介获取信息。只有“在场”才能证明“真实”,所以叙述者不得不频频现身,仅在《电世界》的第一回里“在下”就出现了八次之多。

《电世纪》中叙述者的功能当然不完全体现在对事实的保证之上,这主要是因为叙述者不只满足于站在黄震球身边,复述他的话,记录他的事迹,面对“电世界”这样一个引人入胜的奇境,叙述者忍不住要参与其中,成为故事中的一员。小说第三、第四回所述黄震球杀敌是小说的高潮,在这里,叙述者并没有直接讲述黄震球如何英勇,而是大费周章地叙述了“在下”对事态的关切和焦虑。特别是当议会讨论黄震球的电厂里到底有多少飞行电艇可用于作战时,“在下”的表现令人吃惊:

在下也站起来通知道:“鄙人知道黄厂主已造了九十九只电艇,尽够施用。只是黄厂主没有踪迹,究竟失了统带。而且电翅的用处极大,只有厂主自用一付。如今他在家,怕没第二付。鄙意要求国会派几位头等干事员速往中昆仑乘坐电艇,一面往天山左右招黄公,一面到东海滨去探听军情,才有把握。”(28)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

以直接引语方式发言的“在下”,已经不仅仅是故事的讲述者,而是成为了故事中的一员。他不再以讲故事的方式从外部牵引情节发展,而是置身于故事内部,以自己的语言行动推进情节的发展。虽然类似这样的叙述,在《电世界》里只是灵光一现,但这已经足够显示“在下”与传统白话小叙述者的差异。“在下”进入故事之中,为叙述者讲述同时发生之事提供了新鲜的方案,叙述者不必再像从前,只能依靠“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式的套话来处理黄震球前方杀敌,众人后方焦虑的同步情节。同时,这种安排也可以通过后方的焦灼来烘托前方的激烈,借众人的忧虑来反衬黄震球的英勇。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叙述体现了他对于国家时局、民族未来的关切。故事里发言的“在下”正符合故事外的“在下”所赞赏的二十一世纪公民,这是一个“把国家公共的事着实担忧”(29)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的理想人物。

由于频频现身,特别是有意识地成为故事中的人物之后,《电世界》里的叙述者便生长出性格,悄然转化成了一个人格化了的叙述者。读者完全可以根据叙述者大幅增加的行动言辞,了解叙述者的来历和性格。叙述者也有意识地进行自我描述,他甫一登场,就呼朋唤友要去“电世界”见识一番,形容自己“正是兴高采烈、凌厉无前,也算得中国一种狂少年了”(30)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在国家危机爆发之时,“在下”的心理活动变得立体起来。他的思绪从担心国家沦亡延伸到对文明本身的怀疑,“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也算普及了,不料飞来横祸,竟遭灭种之惨,叫我们如何甘心呢?”(31)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他还能借危机展开自我剖析,“我们除却黄震球难道就没法抵制么?为人最可羞的便是依赖性。从前动不动推着黄震球做主脑,养成这个依赖性,所以如今应该受这惨祸”(32)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如此认识在某种程度上已和现代人的苦闷情绪有了相似之处。如果仅就思想的复杂性而言,“在下”甚至超越了小说中的英雄人物黄震球,他已经尝到了“一回恨,一回忿,一回悲”(33)许指严:《电世界》 ,《小说时报》,1909年第1期。这般难言的情绪,与“五四”那些充满了现代苦闷情绪的现代人遥遥呼应。

总的来看,《电世界》看似普及“科学”,实则意在解决“危机”;看似畅想“未来”,实则立足“现在”;看似充满自信,实则暗含焦虑。“电”汇聚了清末知识者的复杂体验,镌刻了他们向现代艰难跋涉的挣扎痕迹,也因此留存了中国近代独特的现代化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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