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广义分工、军事组织与社会演化
—— 关于“李约瑟之谜”的一个延伸讨论

2020-01-19党国英

关键词:欧洲

党国英

(中国社会科学院 农村发展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全球化背景下,能在激烈政治经济竞争平台上拥有话语权那些国家,是有一定竞争实力的国家。这些国家的现状几乎都与其历史根基有很深关系。历史发展差异当然不会成为这些国家后续发展的决定性因素,但肯定是一个长期性因素。对历史遗产的评价,会成为国家政治经济精英选择未来的重要约束条件。以往思想界评价当今世界主要国家发展变迁源流的一个重要学术话语平台是关于“李约瑟之谜”的讨论。本文将在更大历史背景下对“李约瑟之谜”作出解析,讨论影响国家实力演化评价的更多因素。

一、“李约瑟之谜”:迷之所在

关于“李约瑟之谜”的由来,不用费笔墨解释。我们需要搞清楚的是:(1)我们究竟在哪些方面刻画先进与落后,才真正有意义?(2)现实中的先进与落后,仅仅是近代历史上才发生的吗?它与早期历史发展阶段有什么关系?(3)如果某种历史遗产曾经影响一个民族的后续发展,当代改革能在多大程度上克服历史局限性,帮助实现真正的民族进步与国家强大?

社会进步与落后当然可以反映在经验科学发展水平与生产工具创造方面,但正如诺斯所说,科技进步是制度变迁的函数,我们看社会的先进与落后更要注意社会结构的变化。本质上,现代性是指自由选择权利的平等与合作秩序中的权利平等。人的生命的有限性与技术进步的无限性决定了人不可能“全面发展”。分工深化格局下的“人的片面性”会得到一个前人无法想象的补偿,即人的闲暇的增加。这对人类文明进步意义重大。这里关于现代性的说法,当然首先是一种价值判断。几乎所有有不同意识形态倾向的政治哲学家,都对自由选择权利平等设置的理想给予了积极肯定,区别只在于对实现理想的路径的判断。布坎南把介于无政府自由主义与权威主义之间的立宪契约主义作为建立“秩序稳定的自由社会”的路径(1)参见詹姆斯·布坎南:《制度契约与自由》,王金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5-9页。。他这个说法给我们寻找秩序的“道德感”提供了依据,切中了幸福评价的要害。马克思把人类达到“自由王国”的根本条件看做“工作日的缩短”(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26-927页。,有极为重要的学理价值,可以帮助我们寻找进入自由王国的现实路径。工作日缩短仰赖劳动效率的提高,进一步仰赖社会分工的深化。从社会分工演化入手,是解开多种历史之谜的钥匙。

所以,“李约瑟之谜”其实就是关于支撑科技文明制度得以形成的一系列条件的谜题。在这里,我们对这个谜题做进一步诠释,以便后文更方便地探讨其生成的历史条件。

(一)社会分工的充分扩展

古典经济学认为社会分工主要指经济领域的分工。经济领域的分工与货币为媒介的市场交易联系在一起,交易标的物的有关特性容易观察,小规模交易可以不需要文书契约。公共领域的分工涉及的因素复杂,其中的权利承诺非常不容易监督落实,事实上的交易契约有极大的不完备性,形成了所谓的社会契约。因为这种情形的广泛存在,公共领域容易形成专权现象,给社会分工的扩展带来一定的困难。但是,在一定的历史遗产影响之下,这种现象会得到抑制,形成公共领域内一定程度上的社会分工。包含这种分工在内的全部社会分工便是本文所说的“广义分工”。

(二)权利向个人与组织平等开放

权利向个人与组织平等开放。现代社会,按照诺斯的说法,应该是“权利开放的社会”(3)参见道格拉斯· C. 诺斯等:《暴力与社会秩序》,王亮译,格致出版社,2017年,第18-20页。。首先是财产权利的平等。任何个人与组织,包括国家组织,应拥有平等的财产权利。因公共利益而征收、征用私人财产,应基于公正的法律。其次是公共领域的权利平等。公共部门的工作岗位向个人与组织平等开放,确保先天的身份因素与个人信仰不作为限制进入公共领域的决定因素。再次是一部分个人与组织的权利限制通过法治秩序来实现,而法治的基础是在公共领域中体现竞争性与公开性的“少数服从多数”原则,以及在私法领域绝对地尊重基本财产权与人格权。最后是在必要的情形下对一部分公民实行权利救济。

(三)中产阶层强大

现代社会的重要特点是作为中产阶层的人口,占总人口的大多数,形成所谓“枣核型社会”,而社会精英阶层与需要权利救济的阶层构成“枣核型社会”的两端,这是社会分工充分扩展的自然结果。中产阶层不过是社会每一分工单元中的熟练从业者。大部分欧洲国家的“元分工系统”给市场化资源配置提供了条件,使经济分工系统的扩展程度高,每一分工领域的熟练从业者成为支撑国家稳定和繁荣的基础。一般地说,中产阶层有这样几个特点:第一,中产阶级依赖组织系统的支撑。他们的组织不在控制国家的精英集团之内,但享有合法性,并通过制度性安排对政治过程发生影响。第二,他们多拥有标志性的财富——可继承的独栋房屋,由此形成中产阶级的居住形态。第三,他们收入较高,可以保证家庭支出的恩格尔系数在20%以下,通常衣食无忧。这是一个有社会内涵的经验数据,代表中产阶级的购买力。在这种收入水平上,中产阶级的子女才可以得到良好教育,以确保他们的社会地位相对稳定。第四,他们对公共事务关注度高,具有维护社会公正与法制的自觉意识。第五,中产阶级一般具有偏爱个人独立、组织自治与社会法治的价值观,对偶像崇拜、个人依附与社会失序心存警惕。中产人士可能参加宗教礼仪活动,但不一定相信人格化上帝的存在。

(四)国民福利水平高

有很多指标可以反映国民的福利水平,其中,国民居住形态与劳动参与率非常重要,但却常被人们所忽视。近代以来,大部分欧洲国家的国民居住形态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中世纪欧洲的居住形态十分恶劣,城市人口密度多在每平方公里20万人左右(4)罗贝尔·福西耶:《这些中世纪的人》,周嫄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第179页。,居住区常常肮脏不堪,臭气熏天。现在欧洲大部分国家的居住形态发生了颠覆性变化,人口密度下降到每平方公里5000人左右。欧洲快速工业化时期,人均国民收入迅速提高。进入福利国家阶段以后,人均国民收入增长速度逐步降低,但同时劳动参与率也随之降低(5)参见联合国计划开发署:《人类发展指数和指标报告》,2018年,https://www.sohu.com/ a/254242716_263856.,人均有薪从业时间大幅度下降,意味着福利增长转变了方式,也反映了马克思关于劳动时间缩短期望的前瞻性。

(五)社会高度稳定

社会稳定是很难定义的一件事。根据历史发展事实和逻辑推演,综合经典作家的讨论,可以对社会稳定做这样的描述:(1)社会基本公共秩序维护与调整在社会精英阶层之间存在让步妥协机制。(2)社会利益分配关系调整主要通过市场交易关系来实现,而不是基于暴力干涉。(3)因技术革命引起的以上两种关系变化的压力,通过代表新技术的社会阶层进入政治过程来纾解。(4)在国家暴力与政治精英之间建立起单向控制关系,暴力组织不直接控制政治过程。(5)社会高度组织化,且任何组织没有法外特权,形成经济学家讲的“租金弥散”趋于零的状况,降低了经济活动的人为不确定性。国家间的冲突发生在独立的暴力集团之间,这种国际社会的“不稳定”虽然也受国内政治安排的影响,但它还有另外的规律起支配作用,这里不作讨论。

(六)国家安全事务中奉行结盟原则

小国通过结盟来解决自己的疆域安全问题,是体现契约主义的一种制度安排,也符合广义分工原则。小国通常拥有稳定的国际合作资源,使小国不一定成为弱国。疆域安全保障是典型的公共品,通常表现为防止侵略的威慑力,而不是现实战争。小国依靠结盟,形成第三方专业军事力量,抵御潜在强敌,确保自己疆域安全,有利于节约社会资源。更重要的是,这种结构变化还有利于维护和平。诺斯等讨论战争与和平时提出如何使“非暴力的承诺变得可信”这样的问题,涉及和平形成的根本条件。他们的判断是,高度组织化、专业化的暴力控制精英集团更有利于遵守和平协定。暴力使用的集中,并形成暴力的实际行使者与控制者的分离机制,会使暴力的运用更为慎重(6)参见道格拉斯·C. 诺斯等:《暴力与社会秩序》,王亮译,格致出版社,2017年,第15-20页。。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大的军事联盟之间的正面冲突没有真正展开,是人类文明水平提升的标志。这个时期当然发生了大量局部战争,其原因与卷入战争的国家的社会经济发展不平衡有关,至少战争的一方的社会经济结构不具有现代性。

以上六个方面是构成现代性的主要元素,这些元素不是依靠一场革命而骤然诞生的,它们产生的秘密隐藏在历史演化的过程中。

二、现代文明演化的历史连续性

马歇尔在《经济学原理》中开篇就讲,“历史没有跳跃”。伊恩·莫里斯说,“过去发生的对现在很重要”,也表达这个意思。诺斯用“路径依赖”理论解释这种现象。前述具有现代性社会经济结构不是一个关于“好社会”的乌托邦式的展望。就局部而言,这种结构已经是一个近似的现实存在。毋庸讳言,欧洲大部分国家在形成这种结构的道路上先走了一步。所谓“李约瑟之谜”,其实就是要回答欧洲,特别是英国,能够先走一步的原因。的确,这个变化并非一蹴而就。特别不要以为类似17世纪中叶的“英国革命”的爆发,才有了转变历史的魔力。这是一个演化过程;演化的起因远早于17世纪,而现代制度真正局部成形则是在19世纪上半叶。英国的普选制度直到1918年才建立起来。我们需要对这个演化过程的基本脉络做一个扼要勾画,否则不能回答我们要讨论的问题。

(一)早期社会无论东方与西方并无重要差别

按近些年产生的基因考古结论,早期人类有多批次抵达地球北纬20-35度区域,最后赶上适合气候的那一批便成为当今世界绝大多数人的祖先。这批人在几万年的时间里,直到铁器广泛使用,彼此战争的能力大幅度提高之前,尽管分布在欧亚大陆不同地区,且来往极为有限,但彼此的价值观念与社会结构差别不大。再后来的发展显示出差别,有了先进与后进之分。工业革命与战争方式的改变形成了全球化的基础推力,人类整体上向前现代社会结构转变。从联合国计划开发署新近发布的“人类发展指数”变化看,世界主权国家的发展指数差异在逐步缩小(7)参见联合国计划开发署:《人类发展指数和指标报告》,2018年,https://www.sohu.com/ a/254242716_263856.。

早期欧亚大陆各主要人类族群的共性主要是:

1.生产能力低下,生活资源总体上匮乏,资本积累完全不存在。这使得人对人的支配不得不靠其他依附关系,而不主要是雇佣关系。

2. 生存资源分配严重不平等。因以上情形,基尼系数这一关于收入分配平等程度的分析概念,对于欧洲社会的分析存在很大的局限性。生死差别不能用基尼系数刻画,而活下来的人们实际消费差异并不很大。世俗贵族的奢侈品不过是丝绸与香料而已。

3. 普遍战争冲突。部族、民族战争是常态。人口增减受自然灾害影响大,民族间的食品资源争夺是以掠夺土地为目的的战争。战争的组织形式、战争的技术,对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影响。少数军事领袖会拥有较多的生存资源,大部分人口处于贫困状态。没有文字记载的远古时期,人类除了生存艰难之外,人际关系也远不是过去教科书讲的那样平均分配、平等议事。相反,那个时代的人身迫害可能是家常便饭(8)诺斯利用经由法医参与的考古研究发现,在远古时代的“觅食社会”里,尽管每个部族人数很少,却仍然暴力盛行。从考古地点出土的古人骨骼状况反映了这一情形。参见道格拉斯·C. 诺斯等:《暴力与社会秩序》,王亮译,格致出版社,2017年,第50页。。古代社会进入农业时代,部族内部的暴力行为减少,但部族间的战争频仍,人们彼此之间结伙屠戮是常见现象。将原始社会描绘成人们追求简单、充满友爱的社会,完全是后人的臆断。

4. 暴力形态或军队组织具有相似性。在采集时代,无论西方还是东方,兵民一体是共同的暴力组织形态。欧洲的一些史料表明,欧洲人在相互冲突中往往举家上阵。古希腊神话故事其实就是早期全民战争故事。中国历史上兵民合一的情形有大量文献陈述,能看到连老人妇女也会被编入作战部队,实际上就是全民皆兵。从唐朝开始,中国的军队组织逐渐向帝国朝廷常备军的方向转变,才与欧洲有了明显差别。

(二)东西方差别的形成与扩大

从中国的秦汉帝国与欧洲的罗马帝国建立开始,东西方的社会结构差别开始扩大。中国的唐宋帝国与欧洲卡洛琳王朝的建立,东西方社会结构开始形成了显著差别。美国历史学家伊恩·莫里斯编制了4个指数用以反映欧亚大陆两端社会发展的差异,确实有高明之处,但他受限于取得数据的客观性要求,有些指数过滤掉了其他一些重要的社会结构性因素(9)伊恩·莫里斯:《西方将主宰多久》,钱峰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69-85页。。表征社会组织特征的最重要因素是社会分工程度,莫里斯用城市规模作为指数有一定局限性。战争能力的确是反映社会发展水平的重要因素,但同时它也是影响社会组织的因素。构成战争能力的更具体的要素包括军队纪律、后勤保障与兵器技术,它们在不同时代对战争能力的影响程度不同。但到了这个层次,欧亚陆岛两端的社会总是互见高低,难分伯仲。拨开多种复杂因素构成的历史迷雾,真正反映欧亚陆岛两端社会结构差异的显著性因素是社会分权程度,或本文所指的广义分工水平。

1. 国家规模差异。在罗马帝国崛起之前,在西北方向毗邻地中海的欧洲陆地上已广泛存在了小区域自治或独立实体,后来小国林立现象成为这里大部分历史时期的常态。约1000人规模的小部族,是一个自治程度很高的政治单元(10)道格拉斯·C. 诺斯等:《暴力与社会秩序》,王亮译,格致出版社,2017年,第47-50页。。罗马帝国稳定维持较大疆域面积的时间只有300年左右。中世纪先后出现的法兰克王国、神圣罗马帝国疆域比较大,但即使在其鼎盛时期也远未覆盖欧洲。

中国从秦以降,大部分历史时期以疆域比较大的帝国为国家主要形态。我国学者武黎嵩称它们为秦汉第一帝国、唐宋第二帝国与明清第三帝国(11)武黎嵩:《秦汉帝国:中华帝国的框架》,载姜鹏、李静编《五万年中国简史》,文汇出版社,2020年,第200页。。加上西晋、隋和元三个存续时间较短的朝廷,去掉东晋和南宋,主权国家在黄河和长江流域以小国并存的时间还是要略短于帝国统一的时间。北宋算是一个小国还是一个帝国,在学者中间有争议,按照葛剑雄先生的意见,北宋王朝属于中国的分裂时期(12)葛剑雄:《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商务印书馆,2013年。全书对这一主题作了讨论。。但北宋朝廷据守长江、黄河流域的人口稠密区,与其周边国家之间不同程度地存在藩属关系,勉强将北宋存续期看做统一时期是可以的。很有意思的是,宋朝在东方版图上的统一程度最低,但恰恰是宋朝的文明成就受到广泛肯定,甚至有论者认为宋朝的成就在东方近代之前就达到了历史巅峰。

2. 国家与社会的分权结构差异。欧洲王国内部具有复杂的分权关系。即使是几十万人或更多人口构成的“同盟”或“帝国”,其君王的权力也受到很大制约,其内部的政治单元能固守很多权利。欧洲不是任何时候都没有职业军队,罗马帝国就曾创建了纪律严明的职业军队。但总体上古代欧洲没有规模较大的军队长期存在,小规模的分属不同政治势力的军队却有很多类型,且历史存续时间很长。各种类型的军队包括禁卫军(bodyguards)、常备军(regulars)、贵族世家军 (feudatories)、 雇佣军(mercenaries)、屯垦兵(military colonists)、应征兵(conscripts)、农奴民兵(serf militias)以及大草原部落的残留武士(remnants of warrior tribes)等。在中世纪后期,教会也组建了武装力量,著名的有医院骑士团(Hospitallers)、圣殿骑士团(Templars)等。这种下层武装力量异彩纷呈的情形,换个角度看,也说明欧洲大陆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武装力量,所以,战争史研究学者基根教授将罗马帝国以后的欧洲称作“没有军队的欧洲”(13)John Keegan, 1993, A History of Warfare, Vintage Books,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Inc. New York. pp. 281-298。。与古代欧洲相比,中国古代军队的演化就十分不同。先秦时期的军政合一,全民皆兵,是古石器时代的遗风,中外差别不大。汉代的“兵农合一制”是“寓兵于农”,到了唐代的“府兵制”,府兵就只是军队的一部分了,有了一定的专业性。唐玄宗时“府兵制”即被废除。宋代以后即实行募兵制,不论禁兵、厢兵,还是南宋的屯驻大军等,一般都采用招募的办法,军队成了朝廷的工具。

欧洲国家在军事贵族之外也发生了社会分化。人类进入工业文明以后,贸易成为互通有无的经常性手段,成为减少战争的经济基础。当国家建立了开放性的权利秩序以后,军事领袖不再直接掌控国家权力,约束政治精英的各种组织分布较广,覆盖了更多的人口,进一步降低了战争发生的可能性。在这些条件下,政治与经济发展水平相近的国家群体内部有更大可能性通过商业竞争获得利益,人类为寻求食物资源而开战成为历史。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以及诸多局部战争的发生,均与交战国双方体系之间及体系内部政治经济发展不均衡有关,这涉及分工文明向全球推展过程中世界秩序建立的问题,在此不需要作具体讨论。

3. 教会与军事贵族之间的分权冲突。偶像崇拜及其宗教形式对人们认识自然与社会形成了禁锢,但也在生活资源的相对平均分配方面发挥了一定作用。基督教服众的主要精神资源是对平等价值的肯定。教会人士过着相对优裕的生活,与宗教组织体系的各种不对称性有关。在地中海文明圈,与教会有关的设施,其豪华程度甚于世俗贵族。教会与世俗贵族之间的分权斗争,影响了后世欧洲社会的权力结构。在某种意义上说,欧洲历史上曾出现两个大的帝国,一个是罗马帝国,另一个是基督教帝国(也可以说是前一个罗马帝国蜕变成的一个新的罗马帝国),后者在西罗马帝国灭亡以后逐渐扩大影响力,到11至14世纪,这个帝国的权力达到顶峰。

罗马教会并不奉行“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这个原则,在中世纪,它在自己的疆域范围里与国王们争权总占上风。我们总说中国区别与欧洲有一个文官政府体系,其实基督教帝国垄断了那里的文化教育,也有自己的一套教阶体系。15世纪宗教改革兴起以后,教会权力与国王权力同时开始衰落。欧洲这种权力纷争给中产阶级的萌芽和崛起提供了平台。文艺复兴以及后来的启蒙运动便在教会精英和军事贵族之间的彼此冲突以及两大集团内部冲突的夹缝中得以生成。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对基督教的起源和发展作了十分精彩的论述(14)罗素与黑格尔都拥有条顿人的理性,尽管黑格尔的哲学有些过于穿靴戴帽。参见罗素:《西方哲学简史》,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81页。。从基督教由犹太教蜕变而来,到最后的发展分化,都与罗马帝国的社会开明所提供的宽容有关。

中国的儒家思想基本与人们的生死焦虑无关,所以并不是宗教。佛教作为舶来品,始终没有进入社会精英集团的分权过程,其主导思想最后蜕变为包括少数僧侣的原始哲学、打哑谜式的智力游戏以及给民间提供消灾赐福的心理安慰服务等内容的混合物。儒家学说则成为一种社会政治伦理准则,服务于大一统国家控制。

4. 基础社会的稳定性差异。社会稳定的横向比较是一个复杂问题。比较中国与欧洲在进入中世纪以后的社会稳定状况,大体可看出这样几个特点。

(1)欧洲战事多,且主要发生在各王国之间,王国内部比较稳定。普遍的社会冲突转变为军事贵族为主的战争。从威廉登陆英格兰算起,英格兰与法国(不同朝代)展开了近400年的战争。此后,英格兰与西班牙发生了间歇战争,英格兰内部有两场战争,还在不列颠岛上开展了与苏格兰、威尔士、爱尔兰诸王国的战争。英格兰王国15世纪以后发生了两次家族之间的冲突,一次农民起义,时间都比较短。19世纪初英国又与法国发生了战争。英格兰人大概是世界上真正的“战斗民族”。俄罗斯有过农民起义,但农民也不寻求获取王位。这些战争也可以看做广义的“基督教帝国”内部的不稳定,但不意味着欧洲基础社会不稳定。中国历史上的战争相对较少,但战争的结果一般会导致政权更迭。

(2)欧洲等级关系比较稳定。欧洲教廷、宫廷也有过卖官鬻爵的勾当,但世俗贵族多是军事将领出身或其后裔,高阶教士多出自教会的教育机构。欧洲教会长时期垄断教育事业,一般下层百姓没有阅读能力。贵族阶层因在战争中常常身先士卒,死亡率较高,但因土地买卖受到限制,贵族阶层荫及十几代乃至数十代的情形比较多见。中国的情形与欧洲相比有明显不同。中国有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说法,可见王公贵族阶层备泽世代的情形比较难。中国又有“礼失求诸野”的说法,也反映了社会等级关系不稳定的情形。

(3)欧洲的政治分工程度更高。教会与世俗贵族之间缠斗较多,但二者也有合作,例如,教会收取的“什一税”实际上是神权与政权的共享税。“十字军东征”时期的基督教旗号固然重要,且看起来是两大宗教力量之间的战争,但实际上是欧洲各王国的贵族军事集团夺回地中海周边土地、保护商业通道的战争。教会与贵族政权之间的冲突是常态,直至欧洲民族国家建立,才得以稳定。这个过程中,教会向基层社会治理方面发展,而贵族阶层更多像战争机器。西罗马帝国灭亡后,这种社会职能的分化更为明显。正如约翰·基根所说:“道德权威在罗马后的欧洲没有消失,它转移到了基督教会那里。”(15)约翰·基根:《战争史——从远古的石头到今天的核武》,林华译,台湾广场出版社,2017年,313页。战争中也有分工,先是贵族子嗣冲锋陷阵,再兴起雇佣军,“全民皆兵”的情形只在维京人与 “野蛮人”南侵过程中发生。

(4)欧洲各王国的中央政府权力极为有限,地方自治的程度高。英格兰王国尤其如此,王国政府大多没有常备军,在对外交战中不仅要在军队组织上依赖地方贵族,在财政上也需要地方贵族支持。君王的权力受到很大制约,内部的政治单元能固守很多权利。这种结构将公共资源分配权力分散到小的社会单元,有利于基础社会的稳定,也有利于后来这一区域形成中产阶级。这种结构的形成不是自然形成的,而与战争有关。欧洲历史上小共同体之间的战争多于中国。

以上分析表明,本文第一节所提出的现代性社会的诸项特征,其实不是突然形成的。在欧亚陆岛区域的两端,广义分工都有所发育,但在西端的这种分工更具有广度与深度。韦伯以其卓越洞察力,早就注意到西方社会和政治权威的多元性:一是独立的教会与僧侣集团;二是商业城市中的市民;三是分封制下的等级制度。在这种结构中,韦伯强调城市兴起与发展的意义,指出西欧的城市出现比新教改革早400年(16)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洪天福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22页。。无论如何,19世纪出现的东西方差异,不能简单地归因于17世纪的一场“英国革命”。

上述分析也使本文要讨论的问题更为明确。解释“李约瑟之谜”,其实就是要解释西方现代文明兴起的广义分工何以在更为长久的历史时期已经逐步生成,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令人遗憾的是,在这个问题的研究中,很多有影响的学者并没有按这个逻辑推演自己的结论。

(三)对既往相关研究的简要评论

1. 外因论。外因论强调地理环境对人类历史的影响。拉策尔从地理学的角度来解释社会学现象:“……游牧人在推进文明发展方面所起的巨大作用,并非产生于和平宁静的文明活动,而恰恰与和平活动相反,也就是说,产生于一种反和平的军事活动。它的意义在于游牧人有能力将定居的民族和易于散居的民族有力地团结起来,但这并不排除他们同时也可以从被政府者那里学到东西……”海上强国在发展过程中始终保持集中的状态,也可以说它的发展以商港为中心,陆地国家一开始就表现为高度的地域扩散。拉策尔的地理分析没有比较东西方地理差异对东西方社会演化的影响(17)弗兰茨·奥本海默:《论国家》,沈蕴芳、王燕生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70页。。这个分析的缺陷,是直接将地理因素与社会演化联系起来,逻辑关系并不周严。古代农业经济活动半径非常小,欧洲与中国的一个内陆村庄不会有足以引起社会结构差异的地理差异。所以,单就农业活动而言,看不出东方与西方何以因地理因素不同而出现社会演化的差异。他说的欧洲内陆国家“高度分散”的情形,以及与海上强国的区别,也与中国古代不同。

美国历史学家莫里斯关于地理环境对历史进程影响的研究,可谓这方面工作的集大成者。他总结了多学科知识进展,很雄辩地证明了地球冰期、地区气候、农业区动植物可驯化程度等因素,都对对人类社会的整体演化及区域差异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莫里斯的逻辑是:枪炮、指南针和远洋航行船只的发明,这些最初都是东方领先的,但多亏了地理位置,这些在西方用途更大。西方人创造了大西洋经济,提出了世界运行的新问题,推动西方人进行科学革命、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到了19世纪中期,西方已经称霸全球。

我们要问:因为地理因素引起“大西洋经济”的产生,难道就提出了“世界运行的新问题”?这里的逻辑瑕疵很明显。东方人就没有提出新问题的条件?显然不是。司马迁实际上已经提出了经济运行的问题,易经也反映了中国人对自然秩序的兴趣,但中国人对社会的探讨大多止于对人的本性规定的解释。对自然的探讨因为经验积累不足,基本与古希腊的哲学思想的水平相类似。差异不在于是否提出新问题,而在于问题提出后的经验研究不断积累的条件是否形成。

莫里斯正确地指出,地理因素影响人类的过去,不决定人类的未来。但是,莫里斯的《西方将主宰多久》并不是一部史前人类迁徙的历史著作,而是要回答“东方为什么落后,西方为什么崛起”,这就有问题了。我们阅读莫里斯的著作,确实能感受到约6万年前从非洲走出的那一批早期人类,比他们更早出走的先辈们要幸运。同样是北纬30-35度的地方,他们赶上了好时候。可是,仔细一看,我们可以发现,人类繁衍生息条件好的地域,与人类长期发展水平的匹配程度并不高。地中海北岸及多瑙河流域的社会发育,与动植物可驯化资源相对丰裕的两河流域不一致,驯化水稻的中国南方与国力长期鼎盛的黄河中下游流域也不一致。如果说这种不一致的情形在空间上的尺度不算大,那么,欧亚大陆的东方与西方之间又有多远?显然,地理环境与社会演化之间还需要一个逻辑的中间环节。

还有学者强调江河治理对国家规模的影响。很多学者将东方专制与江河治理的需要联系在一起。美国历史学家威特福格尔在其1957年的著作《东方的专制统治》中创造了“水力帝国”一词,认为由治水的不可分割性会产生规模经济,并导致专制统治(18)转引自道格拉斯·诺斯 :《经济史上的结构与变迁》,厉以平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26页。。黄仁宇对大一统形成原因的看法是:“因治水与救荒,中国即须组织大帝国对付,武帝本纪内也常有忧水患忧灾荒的叙述。而北方绵亘两千多年的国防线与十五英寸雨量线相吻合。”(19)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28页。秦晖对这种理论作过系统性批评。在中国历史上,需要治水的区域与专制王朝兴起及鼎盛的区域,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并不匹配。历史上更多的情形是专制朝廷专制要搞,水却不治,一条大运河的历史其实是中国人民的血泪史(20)秦晖:《“治水社会论”批判》,《经济观察报》,2007年3月1日。。

2. 内因论。 认为中国古代社会的某些自身特征导致大一统专制政权长期存在的观点不胜枚举,这里只扼要评论几种有影响的观点。

把中国古代重要历史时期人口规模与密度看做制约现代因素产生及扩大的原因,在理论界影响比较大(21)赵冈:《农业经济史论集》,中国农业出版社,2001年,第47-51页。。有学者认为,在中国古代的一些重要历史时期,因为人口多,资本替代劳动不是合理的经济行为,故技术进步受到制约。例如赵冈认为,中国人在有能力发明机器的时候,已经不需要机器了。类似的说法还很多,例如中国古代农业经营利润高于工业,因此工业文明难以兴起;中国的多子继承制导致“陛下有海内而子弟皆匹夫”;中国多妻制导致底层劳工缺乏,游手好闲之辈膨胀;等等。这些说法不仅相互矛盾,且在经济学逻辑上站不住脚。最主要的是,如果人口多,则市场会广大,分工优势必定出现,工资水平会上升,从而会产生资本替代劳动的必要性,中国近几十年的经济成长已经证明了这个道理。相反,如果劳动力过于短缺,会导致奴隶制或农奴制形成,也不一定产生资本对劳动的大规模的替代。欧洲从古希腊开始就先后长时间维持了奴隶制和农奴制,北美大陆殖民地长时间的奴隶制,其中原因之一是劳动力缺乏。总体看,欧洲人口数量变化较之东亚地区更不稳定。在人口数量少、劳动力市场不发育的情形下,奴隶制或农奴制成为维持一定的社会分工的条件。当世俗贵族成为“安全”公共品的主要力量时,这种人身依附关系更有了存在的基础。对欧洲人口的数量,历史学家曾有过高估计,但被一些学者的研究所否定(22)休谟:《论古代国家的人口密度》,载《休谟经济论文选》,商务印书馆,1984,98-149页。。

使用类似研究方法产生了很多研究文献。英国历史学家艾伦认为,17世纪英国能源价格降低与劳动力价格上升,是工业革命发生的原因。他还将此与黑死病的发生联系起来(很多学者重视这个因素)(23)罗伯特·艾伦:《近代英国工业革命揭秘:放眼全球的深度透视》,毛立坤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全书讨论这一主题。。其实,英国能源价格降低是此前一系列技术进步的结果,与本文所强调的英国社会经济结构变化有关。那个时候,欧洲黑死病结束已经300多年,英国人口已经有了大幅度增长(24)傅新球:《工业革命时期英国人口增长的几个问题》,《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劳动力价格上升其实是工业革命的后果,而不是原因。

中国与欧洲历史上的土地制度差异,也被很多学者看做此两地社会演化差异的原因。这个说法涉嫌皮相之论。一方面,即使承认两地之间的土地制度有实质性差异,也并没有解释清楚两地发展演化差异的原因,因为我们不知道土地制度差异的原因又是什么。另一方面,土地制度的比较不能只看法律文本。政府对私人产权的干预如果过于强大,过于随意,文本上的土地私有的意义就要大打折扣。任何私有产权都包含政府对产权的分割。产权分割会使“产权的名义化”出现两种极端情形,一是个人(家庭)产权的名义化,降低了个人产权的排他性程度,使私有产权弱化;二是共有产权(王权)的名义化,降低共有产权的共享程度,使共有产权弱化。产权分析不能只看法律的文本表达习惯,而应看实际的产权分割状态。认为中国很早就有了市场经济制度的赵冈先生,也说尽管中国很早就建立了私有产权制度,可惜没有健全的立法来充分保障产权(25)赵冈:《农业经济史论集——产权人口于农业生产》,中国农业出版社,2001年,第51页。。那我们就要问:没有充分法律保障的私有产权制度,还叫做“市场经济制度”吗?黄仁宇、袁伟时先生在他们的著作中也以比较详实的史料证明了中国古代的所谓的市场经济制度其实并不存在(26)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214页。。

试验所用钼精矿100 g,温度200 ℃,氧气分压1.20 MPa,固液比1∶10,保温保压时间为300 min,考察不同搅拌速度对制备样品元素含量及钼赋存状态的影响。

还有一种较为流行的观点,认为中国与欧洲古代的思想观念不同,对此两地的历史演化发生了影响。例如,有论者认为,中国知识精英更重视价值判断的诉说,而欧洲思想家则更重视理性分析。这种比较其实没有解决我们的问题:这种知识偏好产生的原因又是什么?有学者把这种差异的产生与地理形势的差异的联系在一起,也没有说明问题(27)笔者曾撰文讨论这个问题。参见党国英:《文化研究中的假命题与文化研究困境》,《哲学研究》,1998年第11期。。自然宇宙的奇幻神秘对全部人类都是一个巨大的外部存在,一条黄河或一片地中海的差异,能使与之关联的人类不同群体的思维方式产生多大的不同?地中海沿岸的早期思想家与东方思想家并无明显不同,后来有了差异应该是社会选择的结果。例如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就充斥着极权主义、集体主义、否定个人自由的价值观,与孔子的思想有很大的一致性。用莫里斯的话说,在轴心时代,在人类不同地区主要思想家几乎没有交流的情况下,价值观念没有重要差异,差异是在后来历史时期逐步显现的。牛顿与笛卡尔出现在欧洲,其本身与地中海无关,他们毕竟不是航海家或航海家的“智囊”。科学家需要一种生存状态,一种科学交流的平台,而这个难以与地理环境形成直接关联。我们以为中世纪欧洲教会是一种容易“烧死布鲁诺”的平台,其实这种案例的发生如果是一种常态,就不会出现布鲁诺。牛顿的理论创造需要学养的积累,牛顿小时候就能读到关于机械的知识。他一度寄宿在药剂师家里,而这位药剂师喜欢折腾化学实验。在牛顿发明微积分之前,从古希腊开始就有研究无穷小问题的数学传统(例如沃利斯的《无穷小算术》在牛顿生前已经问世)。按照爱因斯坦的说法,广义相对论的提出靠的是运气,其他所有科学知识的提出,都是人类长期积累的结果。从欧洲历史学文献可以读到,这种积累与相对独立于军事贵族的教会有关,很难与地理环境直接联系在一起,更不是欧洲人天生比东方人聪明。

3. 综合因素论。 也有很多学者把东西方发展演化的差异归结为多种因素。马克斯·韦伯在其《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这一大作中给东西方发展差异的原因研究树立了一支标杆,让很多读书人接受了他的观点,以为宗教革命的发生是欧洲现代文明兴起的原因,实际上他对这个原因的解释并不倚重这个单一因素(28)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洪天福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3页。。

把新教的产生以及清教徒既辛勤工作又注重积累的人格倾向与欧洲资本主义文明兴起联系起来,与历史的实际逻辑并不完全匹配。资本主义在英国有深厚土壤,但英国的国教实际上是不听从罗马教会的天主教,而不是新教。英国当然有新教成员,他们受排挤后很多移民到了美国,对美国奠定资本主义制度发挥了一定作用,但不能说资本主义的起源是美国。历史计量研究也不支持韦伯的观点。欧洲不同国家的资本主义发展水平与教育存在明显关联,而与新教成员的分布关联性不强。陈志武先生对若干历史研究文献的综述证明了这一点(29)陈志武:《量化历史研究》,《清史研究》,2016年第4期。,这里不作详细介绍。

韦伯对传统中国社会的发展也有分析,但逻辑脉络不够清楚。在他看来,中国历史上战争相对较少、有治水需求、耕作技术水平高、土地获得的自由以及职业选择的自由程度高等因素,多是影响历史发展的双刃剑。这些因素对历史进步的作用均受到家产制的极大抑制。家产制是家长制的典型形式,它的基础不是官方的义务,而是个人的目的,不是对抽象规范的服从,而是一种严格的个人效忠。封建制是家长制的边缘形式。这里也有个人效忠原则,但它已经从家族效忠中独立了出来,形成了一系列权利与责任的观念,这种制度在西欧历史发展中有重大意义。领主与封臣的关系是一种契约关系,双方的义务由荣誉法典所规定。封臣可以在任何时候放弃采邑,从而终止其封臣身份。韦伯并不认为中国家产制的产生有某种必然的、具有决定意义的根源,但他也承认中国家产制的形成与延续有某种特定的原因。他认为水农业的存在是东方与西方最重要的区别。除治水外,韦伯认为传统中国的土地制度也有利于家产制的维持。中国很早便不存在庄园制,因此没有出现地方贵族群体(30)Max.Weber,Economy and Society,Roth and Claus Wittich,ed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 1978, vol.2, p.1050.。韦伯认为另一个原因是和平条件。长期和平的环境可能会消除改革的动力。韦伯阐述的这些东西方差异要点,都具有启发性,但我们还是难以从中领会到这些差异形成的原因。

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总能提出耳目一新的思想,给学者们带来启发。但是,如同很多法国学者一样,他的思想就像一只美丽的花篮,里面各种精美花朵按插花者的审美准则被拢在一起,却不是一株拥有自身生命机理的青藤。按他强调的意思,人类社会不缺技术潜力,缺的是技术装备产业的社会条件。技术革新的重大成果集中在军事艺术和传播领域,如火炮、印刷、航海、拖车等。当时的资本主义由战争和贸易所供养,从城市和港口出发,进而向周边的市场扩张影响,最终建立自己统治。布罗代尔注意到小国家、弱王权对于社会转型的作用。“如果进行历史追溯,人们就会发现,凡是国家势力太强的地方,资本主义就得不到充分发展。法兰西王国有其长处,但也有其短处:国家阻碍了法国资本主义的发展,特别在路易十四时代。不事先摧毁国家——无论是封建国家或是非封建国家,资本主义永远不会发展起来;中国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31)费尔南·布罗代尔:《资本主义论丛》,顾良、张慧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55页。。

巴林顿·摩尔所讨论的民主与专制的起源与“李约瑟之谜”的内涵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对这个起源的解释,综合了多种影响因素。摩尔注意到,欧洲土地贵族能否转向商品经济,在欧洲各国表现出很大的差异,但这种差异不取决于民族的“文化素质”,而在早些时候取决于地理位置以及气候环境等因素。摩尔还强调城市居民的规模、王权与贵族的关系以及农民的社会角色的转变等(32)巴林顿·摩尔:《民主和专制的社会起源》,拓夫、张东东译,华夏出版社,1987年,339页。。这些看法同样具有启发性,但还是不能满足我们刨根问底的探究兴趣。

三、广义社会分工的演化:地理环境-战争-社会结构的三层次关联

前文已经讨论了人类现代社会经济结构的基本特征,并指出这种结构形成与发展的快慢已经在东西方各自的历史中埋下了伏笔。思想界对这个伏笔的讨论,多有值得商榷之处。

上述比较分析中,我们没有涉及古代欧洲主要政治共同体与中国之间存在诸多差异的原因。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差异与人种没有关系。古代文明发端时,人们最主要的集体行动是解决安全与觅食问题。历史早期决定一个族群在这两方面能力差异的主要条件是地理形势,这种影响曾经攸关族群的生死存亡。随着人类技术的进步,地理因素的作用越来越不重要,但这个转变的时间比较长。如果把内部分层的复杂共同体的出现算作人类文明诞生标志,文明史不过5000年左右。在这个时间段上,我们看到了人类族群的巨大差异,但是,相对于人类起源与进化的漫长历史,这个时间段并不算长。而且,如果我们选取自由与稳定作为价值标准,人类族群朝着价值目标前进的先后差异总体上在变小。这是我们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的理由。但是,这个认识就像宇宙大爆炸理论的“奇点”一样,是一个被过于压缩的概念,我们必须做一个“解压”分析。

(一)概述

鉴于下面陈述的认识涉及较多环节,特别是这个认识与以往人们读到的相关理论不尽一致,先将这个认识的要点作一必要的概述。

1. 战争是古代社会最重要的集体行动,战争组织的形态受地理环境的显著影响。

2. 东西方战争组织形态不同,使军事贵族形成了不同的分权结构,并形成了不同的社会结构。

3. 宗教传播规律与东西方世俗社会结构差异,决定了宗教与世俗权力的关系在东西方的差异。

4. 东西方社会结构的差异,决定了东西方国家规模的差异。

5. 科学传播规律与东西方社会整体结构的差异,决定了东西方科技水平的差异。

(二)地理环境与军事组织形态

地理上人口稠密的欧洲区域,实际上由多个大小半岛与岛屿构成。按钱穆的说法,“西方的地势,本自分裂破碎”(33)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123页。。希腊文明的前身是克里特商业文明。这种商业的通道是风险大成本低的海洋运输。在17世纪时,地中海商业圈的陆路运输成本竟是海洋运输成本的50倍(34)乔治·杜比、罗贝尔·芒德鲁:《法国文明史(上)》,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第309页。。我国新锐历史学家李硕谈到过中国地理形势对战争的影响,认为北方地形地貌适合骑兵作战,南方地区高温多雨,水网纵横,北方骑兵南下作战困难。而北方冬季严寒,南方士兵北上作战困难(35)李硕:《南北战争三百年——中国4-6世纪的军事与政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199-250页。。究竟地理环境如何影响军事组织,进而影响到社会结构,李硕先生没有作更深入的分析,但他指出这种影响的存在,已经很重要。

古代陆地战争与海洋战争之间差异甚大。(1)海洋战争的装备成本远远高于陆地战争。海洋战争照样要在陆地上修筑类似中国长城那样的人工屏障,欧洲还要修筑城堡,更需要装备船舰,修筑港口。(2)更重要的是,海洋战争形成的军事组织迥异于陆地军事组织。在古代,船舰在海上作战,国王统一指挥的可靠性要弱于陆地战争。船舰上的将士以“忠君”换取君王的“保护”,不是一个好买卖,两者之间存在极大不对称。不同船舰的将士彼此间也不会很看重他们的整体性。一个比较极端的案例是,在公元9-10世纪,北欧人登上冰岛后,竟然组织议会,选举议员,制定律法,硬是在11世纪建成了世界上最早的“自由邦”,后人称他们“只有法律,没有国王”(36)参见Yves Cohat,The Vikings——lords of the sea,Thames and Hudson Ltd.,1992,p. 95.。(3)两类战争的社会支撑因素也不同。决定战争胜利的三大要素是军事技术、部队纪律与后勤保障。奥本海默指出,指挥奴隶已经成为统治者的习惯和“政治手段”嗜好,而航海这种职业所造就出来的严格的纪律对这种愿望是非常有利的。他们在较大的渔船上必须为自己挑选指挥者,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指挥,因为任何成功都取决于服从(37)弗兰茨·奥本海默:《论国家》,沈蕴芳,王燕生,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2页。。分工水平高的社会容易在这三方面获得优势,罗马帝国在幅员不大的时候,这三种优势比较明显。待其幅员增大,必须以暴力维持帝国的统一的时候,这三种优势就不显著了,其疆域内的一些王国可以不把它放在眼里,有了危机也不能指望它帮忙化解。英格兰王国的崛起便是这种关系的一个反映。罗马帝国后期的作战将士不仅有条顿人、波斯人,甚至有匈奴人。农民出身的将士驻扎到新地方首先是抢占土地,安家立业(38)参阅约翰·基根:《战争史——从远古的石头到今天的核武》,林华译,台湾广场出版社,2017年,第215页。。这种混杂性社会结构的效率越来越低,战争优势丧失便在情理之中。

当然,海军系统与陆军系统相互会发生影响,而且很重要。事实上欧洲的陆军与东方的陆军就不相同。基肯所说的“没有军队的欧洲”当然是指欧洲大陆各大小王国基本没有常备军的情形,本质上是欧洲军事力量的指挥重心比东方要低,这当然与欧洲的海域作战有关系。

(三)军事组织与社会关系形态

欧洲历史上的分工与分权架构可以解释一个理论上的难题:为什么欧洲历史上战争之多远胜于中国,但一些现代文明因素却能够得到积累,以致其在19世纪初开始,权利开放制度形成滥觞之势?中国历史上的战争相对较少,虽然中国历史上土地私有产权强度相对比较高,农业生产力水平总体上高于欧洲中世纪,但中国在秦以后的社会政治关系呈现了一种“翻烧饼”式的变化,而没有发生明显累积性的提高。社会结构的差异是这种情形发生的原因之一,而战争形态对社会结构有重要影响。

1. 欧洲在较小的共同体层次上的“军政合一”体制对社会结构的影响。形成中国与欧洲在社会结构的上差异,原因可能不在于两种文明中的战争频度,而在于战争的特点,在于支撑战争发生的社会结构差异。如果战争事务主要限于贵族之间,较之社会普遍动员的战争,对社会人力资本积累的影响要小得多。前文把英格兰看做一个“战斗民族”,但更准确地说,真正的战争主体是英格兰贵族集团。在1200年至1600年间,拥有爵士和绅士(大骑士)头衔的家庭,占英格兰总家庭数的比重为0.5%~1%。发生在这个历史时期的英格兰“玫瑰战争”(1455─1485),就是两个贵族世家之间的战争。贵族阶层中的具体成员构成会因战争而发生变化,但贵族阶层本身比较稳定,因为战争造成土地产权变动主要局限于贵族阶层内部的重新分配(39)约翰·基根:《战争史——从远古的石头到今天的核武》,林华译,台湾广场出版社,2017年,第90-92页。。中国历史上的战争固然频度较低,但多数战争会带来利益关系的巨大调整,包括土地的重新分配。中国古代社会精英阶层的变动往往是伤筋动骨的变动,例如中国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英格兰王国从建国至今,有几次王朝更迭,但几乎所有国王都与当初诺曼家族有血缘关系。至于中低层社会则当然有更高的稳定性。这种历史传统对英美当代战争理念也有明显的影响。谋求战争胜利,要靠专业技术的进步,而不是靠平民死亡率高的“人民战争”。

从两个方面可以看到战争对社会演化的影响,一是军队的组织形态对社会共同体结构的影响,具体说是军队组织形态助力小共同体的独立性并产生关联影响,二是军队进入占领区以后,通过建立封建制度,强化了社会契约,也带来诸多关联影响。

2. 欧洲贵族及自由民阶层的人身依附关系带来小共同体内部的稳定性。罗马帝国时期,租地要交租,租金遂变为提供各种服务的代价。统治者手下的人有义务忠于他,向他提供军事服务,同时获得他的保护,土地就可以世袭。帝国解体以后,这种传统得到加强。查理曼大帝的孙子“秃头查理”制定了基尔塞法典,规定每一个拥有土地和武器的自由人都必须找一个保护人或主公。每一个拥有马或应该拥有马的人,至少每一年都要骑马参加选择军士的大会。这些自由人选择谁做主公?当然与他们祖上已经形成的战争组织关系有关。一个战斗单元的指挥官的后裔最容易被推举为主公。这种关系不是随意的,通常会由教会组织宣誓仪式,来确定这种关系(40)John Keegan, A History of Warfare, Vintage Books,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Inc. New York,1993, p.284.。9世纪中期开始,法兰克王国的卡洛琳王朝统治的欧洲,封建主义就成为国王组建军队以及武士阶层掌握土地的普遍基础。这一点特别重要。想想看,贵族权力的暴力基础是“自由民”,而战争中的俘虏及后裔又分散于贵族及自由民庄园或家庭中,这是一种没有“军队”的战争型社会。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下,类似东方的“农民起义”当然很难发生,一旦发生,那不啻自己与自己战斗。罗马帝国有某些皇帝不得善终的情形,但封建王国的国王较少有这种情形,由下层人民起义而推翻王权的情形更少。刘邦打算做皇帝时说“大丈夫当如此”,项羽敢瞄着帝位说“彼可取而代之”,甚至雇工出身的小军士陈涉也敢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些情形在欧洲封建社会时期基本没有发生过。布罗代尔对此作过一个概括性判断:有关中国的不完全的统计数字给我们这样的印象,那里的社会纵向流动性似乎比欧洲大,稳定性比欧洲要小得多(41)费尔南·布罗代尔:《资本主义论丛》,杨起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第97-98页。。

3. 欧洲这种军队的军备保障与东方军队也不同,并对社会财富结构的分配产生微妙的影响。欧洲的应招作战的封建军队,例如受古希腊影响的条顿部落,使用锋利的武器面对面作战。如产生于印度的马鞍与马镫,经匈奴人传到大草原,再传送到欧洲后,被欧洲人大加利用。8世纪开始到9世纪,欧洲骑兵坐在鞍马上,一手持盾,一手持剑或矛,身披锁子甲,形成重装骑兵,与活跃于大草原的轻骑兵有很大不同。后者善于突袭,但要坚守土地就需要与重装骑兵面对面作战。作为一种战争型社会,基本军备仰赖骑士提供,也给军备技术的发展提供了更多机会。同时,这也要求小共同体有一定的财力可以支持军备水平的保持。所以,我们经常看到一个封建王国中最富裕的人不是国王,而是其他贵族。拥有一定的战斗装备,是自由人的荣耀。

4. 欧洲军队单位的相对独立性是欧洲社会形成封建制的影响因素。欧洲的军队组织虽然多种多样,但它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军士只服从直接带领他们作战的首长,而不论首长带着他们为谁作战。这些军队依附小共同体的政治领袖,向他们奉献忠诚;他们的领袖向谁效忠,他们通常不会在意。欧洲封建制中的核心准则是“领主的领主不是我的领主”,应与军队的组织形式有关系。历史上,一支军队常常在不同时期为不同政治力量作战,甚至有可能为曾经是自己的敌人作战。瑞士一个州有一支军队,叫Neufchātel营,为拿破仑打过仗,拿破仑失败后又成了奥国皇帝卫队的一部分。其后这支军队成员的后代仍有自己的组织,以致在20世纪30年代还为希特勒服务,成为希特勒镇压德国共产党的打手(42)John Keegan, A History of Warfare, Vintage Books,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Inc. New York. 1993,p.222.。这些情形说明,欧洲的暴力资源长期是欧洲政治的孪生兄弟。进一步说,欧洲历史上陆地战争中的暴力组织(军队)依然留存了海洋战争的特点。一只舰船的风险与舰船长的关系密切,舰船长与船员同呼吸共命运。不要以为这种军队不能作战,如果死板坚守古希腊的阵列决战战术,在以少对多的情形下,这种小规模部队会处于不利地位。但他们也会采取一些办法谋求获胜的机会,其中最重要的是推动军事技术的进步。

5. 军队的依从链条短,会影响到社会的依从链条。共同体的分权程度强弱,也可以通过人的依从链条长短来反映。任何时代的人都会建立起依存关系,否则不会产生人的共同体。“领主的领主不是我的领主”,说明他们那里的人的依从链条比较短。中国则把“忠君”当做普通百姓的行为规范,这说明古代中国人的依从链条比较长。这是古代政治分权程度弱的表现。欧洲历史上形成的这种短链条依存均衡,对当今欧洲仍有重大影响。

(四)宗教瓜分世俗权力的缘起

宗教产生的根源是人们对不确定性的恐惧,因此,宗教具有降低不确定性的作用。“宗教的整个本质表现并集中在献祭之中。献祭的根源便是依赖感——恐惧、怀疑,对后果、对未来的无把握”(43)费尔巴哈:《十八世纪——十九世纪初德国哲学》,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31页。。在人与自然的关系当中,宗教的存在反映了人们试图规范这种关系的愿望,尤其反映了人们关心彼岸世界、试图与彼岸世界对话的愿望。在人与人的关系当中,宗教具有加强人们之间相互认知的作用。这两种愿望借助偶像崇拜来实现,是低层社会的突出特征,也是世界所有宗教存在的基础。但在高阶教职人士中,偶像崇拜心理可能很弱,教会职位对他们的意义更大。他们倾向于扩大宗教信众,巩固和提升自己职位。只要核心教条不会被触犯,其他教义的遵守并不严格。无论东方文明还是地中海文明,底层百姓都有信仰多神教的倾向。但是,基督教为分享世俗权力而展开的斗争,一点也不含糊。关于基督教教会为瓜分世俗权力所做的努力有讲不完的历史故事,而“欧洲大部分历史的关键之处,是在教会与国家之间”(44)道格拉斯·C. 诺斯等:《暴力与社会秩序》,王亮译,格致出版社,2017年,第56页。。我们的确需要一把“奥卡姆剃刀”把这个欧洲的历史特性作个概括。

罗素先生对这个问题作了聪明的回答。基督教教会在奥古斯丁以后坚持一个原则:宗教事务完全服从基督教会。“在很大程度上,由于西罗马皇帝和中世纪西欧大部分君主的力量弱小,教会实现了《上帝之城》中提出的大量理想。不过,不是每个国家都是这样,比如在皇帝势力相对强大的东罗马,教会是臣服于世俗国家的”(45)伯兰特·罗素:《西方哲学简史》,马元德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81页。。

这里的逻辑是:小国之间若不联合,小国便是弱国;小国之间一旦联合,每一个小国便是“强国”的一部分;小国联合的基础,正是基督教的存在。这当然不是因为小国为了联合而创造了基督教,而是基督教已经有了一个“制度化”的存在,给小国的联合提供了一个基础。诺斯等学者的分析为我们提供了这个联合平台的制度特征:(1)教会在中世纪经管了教育和社会福利事务,在10世纪以前甚至还承担了一定的社会治安责任,拥有一部分军事权力。(2)教会对各王国有很深的政治权力渗透,在政治上形成与世俗权力的相互依赖关系。(3)教会建立了自己的垂直控制系统,社会动员能力胜于世俗贵族。(4)教会很深地卷入了土地分配关系,其主要负责人都是大地主,在分配当地世俗国家内部的特权方面有关键性作用。教会的教义以及教义之外的行为规则,既涉及私法,又涉及公法,特别是查士丁尼法典中载有“教会须依据罗马法律”条款。后来在实践中不断发生“授权危机”,反映了教会与世俗权力关系的不确定性。鉴于这些特征,“在中世纪,教会不是国家,但又是国家”(46)道格拉斯·C. 诺斯等:《暴力与社会秩序》,王亮译,格致出版社,2017年,56—63页。。

在回答基督教之所以强力分享世俗权力这个问题的同时,还引起另一个问题:教会为什么没有进一步强大,干脆让欧洲形成一个或多个教权国家?原因还是欧洲特有的社会结构。王权弱小不等于王国弱小,王国的权利重心比较低,其实是一种隐蔽的力量。只要教会想染指世俗权力,军事贵族们如同不愿意国王的权力太大一样,也不愿意教会权力太大。贵族们向教会渗透,使教会的权力重心也有所下降。格里高利七世之前,贵族们甚至把持了对地方主教的任免权。真正重要的事情是“教区的法人身份得到了增强”,从13世纪开始,教会的财产所有权不再属于主教个人,也不属于主教职位的社会角色。法人制度在神俗两界得到普及。在世俗权力契约化同时,教会组织也有了契约性。1414年,为了解决“两个教皇”问题,在法国国王的协助下,天主教的总理事会在康斯坦茨开会,确认在处理重大问题时,教皇必须服从总理事会。依据这个会议的原则,教会逐步发展出了游离于国家保护伞之外的法人身份。

(五)社会结构与国家规模

近年来对中国所作的大跨度历史研究表明(47)参见姚大力:《五万年中国简史》(上册),文汇出版社,2020年,全书对这一观点进行了论述。,中国华北地区的族群共同体由“诸夏”转变为“华夏”,由封建制度转变为集权王朝,其中看不出诸侯王国的竞争力,它们的联合抵抗也不足以阻挡一个帝国的崛起。秦国的所有土地归国君,又在全国推行重农抑商与军功爵制,在众多诸侯王国中,它的政治集权程度远甚于其他王国。秦始皇当政时,朝廷的权力触角甚至都伸向农户的牛圈。农户的牛如果养得不肥也会受到处罚。其他王国的分权程度要高于秦国,但胜利者是秦国。如果这只是个别历史时期的个别情形,我们就不必引以为例,实际上整个中华历史基本都是这种情形。反观欧洲的情形就很不相同。苏格兰胜不了英格兰,西班牙胜不了荷兰。罗马帝国看起来是败于北部的“野蛮人”,其实是“野蛮人”被长时间罗马化以后,罗马帝国自己垮台了。考察这种差别形成的原因,还是离不开对古代战争的分析。

如果众多小国可以建立合作机制,以对付他们每一个小国难以对付的强敌,他们还有必要将小国联合成一个大国吗?否定回答当然符合逻辑,但决定出现大国或小国的真正原因是不同情形下的成本。

大国统治的成本高昂。在不少欧洲王国,地主无法从佃户那里获取货币地租,而只能收取实物;君主只能以同样的方式征收少量赋税,甚至无税可收。由于君主的税收之利十分微薄,以致养不起国内的军队(48)休谟:《休谟经济论文选》,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37页。。如果要维持大国,付出的代价很大。大国为维护自己的铺张奢靡,需要花钱。罗马帝国时期,一位迦太基驻罗马的使节就曾夸赞罗马君主善待宾客(49)休谟:《休谟经济论文选》,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42页。。赵冈和陈钟毅的研究支持了这个看法(50)赵冈、陈钟毅:《中国经济制度史》,中国经济出版社,1991年,第306-313页。。王权在财政上依赖私人资本,因此导致中产阶级的壮大和王权的衰弱。对小农征税成本低,导致在税收上依赖工商业资本的程度低。这种情形还使皇权能更多掌握财富,有能力吸引人才到政府系统,形成对工商业发展的抑制。钱穆先生也提出过关于历史上帝国内部分权形态对国家实力发生影响的观点,认为大国内部分裂成若干小集团,有利于国力的提高(51)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1994年,商务印书馆,第154页。。

大国能长期存在,很难仅仅归结为大国对外的军事力量强大,怀柔政策是大国生存外交的主要手段。大帝国在建立之后要继续维持,必须转变为“怀柔之邦”,连罗马帝国也是如此(52)约翰·基根:《战争史——从远古的石头到今天的核武》,林华译,台湾广场出版社,2017年,312页。。这与周边地理环境有关系,也与军事组织有关系。诺斯解释过这种情形。他认为,繁荣经济便要为入侵者行贿,或使军事支出增加,没完没了增加的税负由那些政治影响最小的团体承担。但随着成本继续上升,国家的统治者还得被迫寻找它们所能得到的任何收入,即使要冒脱离选民或抑制生产活动的风险(53)道格拉斯·诺斯 :《经济史上的结构与变迁》,厉以平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13页。。诺斯所讲的这个税收成本,当然在欧洲与中国之间有显著不同,对此我们在前文已有分析。

欧洲历史上虽然也有帝国,例如早期的罗马帝国以及后来的拜占庭帝国,但它与中国历史上的帝国有很多不同。前者是分权型帝国,后者是专权型帝国。分权型帝国的对外怀柔政策不可持续,侵入帝国的“野蛮人”继续复制分权型社会结构,会加速帝国的分解。长期存在的拜占庭帝国实际上是一个希腊殖民帝国,称雄地中海全域的历史很短,更不用说称霸欧洲。拜占庭帝国的财源是海上贸易。建立雇佣兵维持的帝国,主要看海洋贸易条件。其勉励维持具有陆地战争的军区制,但因为没有陆地经济的税收体系支持,帝国的维持就全看海洋贸易的条件如何。贸易条件变化以后,拜占庭帝国的朝廷竟然依靠节衣缩食来维持生活(54)参见Steven Runciman.The Fall of Constantinople 1453, Readers Un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6. 这部篇幅不大的名著,记载了拜占庭帝国的末路辛酸。。

A. Alesina and E. Spolaored 用数理模型解释了上述历史现象。如果说冲突与贸易在国家间存在关联,那么,在一个小国组成的世界里,冲突会减少,而贸易会增加;而在一个大国的世界里,冲突会增加,贸易会减少(55)A. Alesina and E. Spolaore, The Size of Nations,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 2003,p. 130.。他们的理论模型支持了一定条件下“小国不弱,大国不强”这个本文着力予以支撑的观点。商业不繁荣,技术进步空间小,国力不会强大,只能靠怀柔政策维持自己的国家规模。当怀柔政策实施的国内外条件恶化,帝国就崩塌,就发生改朝换代。在中国历史上,宋朝的商业比较繁荣,而宋朝(不论北宋南宋)恰好是先秦以后版图最小的正统朝廷。

如果我们抛开帝国依靠对内盘剥支撑对外怀柔这个因素,应该看到小国存在的充分依据。

一般而论,风险大的经济活动不仅产生风险收入,还会产生具有专业分工优势的组织,试图实现全面政治集权的军事贵族很难获得高效率,因为这种结构容易发生信息的严重不对称。寻求多层复合型政治共同体(小规模王国或王国的联合体)的效率,也不会是王国上层贵族的自觉行为,而是竞争的结果。分权程度高的共同体,更容易得到战争资源,因而有更多的生存机会。在古代欧洲各政治共同体中,英格兰王国的社会分权程度高,这是它长期拥有优越生存地位的基本原因。这种地位的起源与其地理位置有关,但它的发展路径形成以后,英吉利海峡这个屏障并不重要,英格兰贵族来往于海峡两边如同平常走亲戚一般。拿破仑与希特勒发动的战争都没有能够登上不列颠岛,这不是因为海峡风浪过于凶险,而是他们的战争资源受到限制,如同他们进攻俄罗斯不成功一样。

经济学的组织理论也可以解释小国与大国存在的不同条件。小组织合并为大组织是基于利益盘算的一个社会契约。如果小组织之间的合作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或者说信息不充分等原因造成交易成本很高,就可以创造一个“剩余控制权”,实际上是建立一个组织,稳定的“剩余控制权”意味着小组织将自己的权利系统化地转移给新的组织。相反,如果每个小组织在与其他组织的合作中拥有自己的合作资源,合作的目的与后果比较明确,合作事务就会简化,合作行为就可能是临时性行为,各小组织就不需要创立一种稳定的“剩余控制权”。欧洲小国众多,如前所述原因,权力重心向下,小国不需要创立“剩余控制权”,并将其转让给一个阶位更高的主权国家。中国历史完全不同,地方没有自己独立的武装力量,更没有组织军队的财政基础,对外御敌的后果对地方而言是不确定的,有巨大风险的,风险承担者必须是“剩余控制权”的拥有者。这便是东方长期存在规模很大的帝国的秘密所在。

(六)科学知识进展与社会组织形态

有了对历史上东西方社会结构差异的分析,我们对近代以来欧洲人做了中国人的科学导师的原因,应该有更好的理解。在科学史上,波普尔提出关于科学进步的“问题-猜想-反驳”的试错机制(56)卡尔·波普尔:《科学发现的逻辑》,查汝强等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培根与洛克倡导“观察-归纳-证实” 的经验主义实证机制,无论哪一种更能反映科学知识进步规律,都离不开社会的开放与自由。波普尔与经验主义的分歧,其实是一个语义学的问题,他与维特根斯坦的争吵,虽然他的嗓门大,维特根斯坦的脾气大,但更正确的是维特根斯坦。无论如何,波普尔搅乱科学的一池春水,更证明了科学进展对社会自由的倚重。自由探索,结果随缘,独立思考,远离裁判,这才是科学进步的根本条件。

从实践历程看,知识进步最终转化为生产力,并形成稳定知识进步的良性增益机制或叫做正反馈系统,需要这样一些条件:(1)稳定的知识交流平台。历史文献表明,基督教会就是一个欧洲古代的一个知识传播与教育平台。基督教义的具体内容本身就与古希腊思想有关联。新教革命之前,教会垄断了教育,拉丁文成为科学文献制作的通用语言。只要不触犯基督教的核心教条,科学研究一般不会被教会禁止。(2)包容机制。社会精英集团会有对思想家的厚爱,以及对非标准化的人才的延揽热情,使欧洲思想家得到一定程度的保护。国王之间、国家内部贵族之间的竞争,强化了这种机制。思想家可以通过“逃跑”,脱离专横国王的控制,这种案例在欧洲不胜枚举。(3)稳定的工匠阶层。布罗代尔就说:英国工业革命的发生,是整个国民经济的一致行动,特别是工匠在发明中的整体行动(57)费尔南·布罗代尔:《资本主义论丛》,顾良、张慧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第116页。。欧洲国家军备由民间提供,也成为民间手工业的一个重要条件。因战争而兴起的骑士阶层以及中世纪后期兴起的雇佣军中的军官阶层,均参与兵器技术的开发。“黑暗时代”结束后,首先是地中海区域的市场相对统一,再到殖民战争导致的海外市场的扩大,商人和工匠阶层队伍得以迅速扩张。

总之,促进科学技术进步的人力资本是欧洲国家的历史遗产,国家只是继承了这一遗产。如布罗代尔所说,国家有时给它提供方便,有时给它制造困难,有时任其发展,有时挫伤它的活力。从17世纪开始,商人阶层开始在欧洲主要国家陆续掌握权力,不是因为国家赐予了他们权力,而是因为他们逐渐发展壮大,有了分享国家的权力的能力(58)费尔南·布罗代尔:《资本主义论丛》,顾良、张慧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第94页。。

中国积累了浩瀚的文化典籍,但这些典籍主要陈述了关于内省价值判断的规范性知识,而基于对外部世界观察的经验探讨文献相对较少。明清时期出现的有经验主义特征的经世致用学说代表了中国社会的一大进步,但其思想水平大抵与古希腊水平相近,尽管这个变化还受到了欧洲经验主义哲学兴起的影响。

四、结语:历史比较研究的相对性

比较不同人类群体的历史,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一不小心,就陷入思想的沼泽,失去思想的趣味。

地理环境只是生产力很低下的时候对人类社会发生影响,工业革命以后,就越来越不重要了。现在,哪一个国家能不能建立一支太空部队,与它现在所处的地理位置有什么关系?答案是没有。这种部队的构造会对它的社会构造会发生什么影响?显然也不会。

人类早期受地理环境及军事组织的影响,所产生的不同人类群体的差异性发展有多么重要?在足够的时间里并不重要。“后发优势”其实一直存在,当今时代这种优势只是更为明显。发展程度差个几十年、上百年有多重要?在当事人看来重要,在历史长河中不重要。

现代性演化并非由权力精英的自觉意识所推动,而是竞争的结果。众多小国的竞争容易打破权力精英错误决策导致的路径依赖,使强权偏好型精英难以接续夙愿。但在全球化背景下,大国已不再大。其支配地位下降,较古代大国会承受更大的竞争压力,因此也可以打破强权偏好产生的路径依赖,使自己可以通过内部改革保持活力。改革的理论依据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创造和维护一个制度,使得社会中个人与法人的行动所产生的个别成本与社会成本尽可能地一致,所有个人与法人承担适合自己的权利与责任。欧洲人的历史实践更接近这一理论准则,这不是因为他们比东方人聪明,更不是因为什么先天的什么文化基因,而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恰好留居在了那里,于是便有了本文陈述的一连串事件。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原属欧洲人的天赋河山已经不再重要,但那一连串事件所隐含的逻辑却值得探究。

猜你喜欢

欧洲
欧洲“芦笋季”
欧洲之恐:欧洲可以迅速扑灭恐怖袭击,但仍做不到防患于未然
欧洲三剑客
Bloomberg欧洲新总部
在欧洲邂逅温州人
困境中的欧洲一体化
《你一定爱读的极简欧洲史》
在欧洲感受敬业
这些欧洲街道最值得一去
欧洲“哨兵”-2A上天放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