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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国家视角下的帝国
——约翰·西利的国家观念及其英帝国史研究

2020-01-19施华辉

关键词:帝国民族国家

施华辉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帝国是历史上延续时间最久且形式最多样的政治形态。它边界模糊,强调普遍主义的统治原则,以因地制宜、差异政治为治理策略,因而内部结构呈现多元性与不平等性。(1)参见赫尔弗里德·明克勒《帝国统治世界的逻辑——从古罗马到美国》,阎振江、孟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4-8页;简·伯班克、弗里德里克·库珀《世界帝国史:权力与差异政治》,柴彬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克里尚·库马尔《千年帝国史》,石炜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19世纪的英帝国是典型的“海洋帝国”,其疆域辽阔且远隔重洋,治下环境千差万别,(2)以人口结构、民族构成、治理模式等因素为标准,19世纪的英帝国大致可以分为三大部分:白人定居殖民地、印度和殖民帝国。参见克里尚·库马尔《千年帝国史》,第301-302页。所以治理模式多种多样。(3)根据不同殖民地的情况,英帝国大致行使三种统治方式:建立责任政府、直接统治与间接统治,参见John Darwin, Unfinished Empire: The Global Expansion of Britain, New York: Bloomsbury Press, 2014, pp.189-222。同时又因大国竞争使然,英帝国边疆并不稳定。可见它难以与注重民族一致性,并且边界清晰可辨、民众政治身份平等的民族国家框架相兼容。但在19世纪后期,透过民族国家的视角来思考英帝国的做法开始出现。相关讨论旨在划清英帝国边界,加强各成员的团结,以锻造出具有相同民族认同的统一国家。简而言之,论者希望将英帝国打造为民族国家。约翰·西利(John R. Seeley, 1834-1895)的论述为以上思考提供了理论资源。

约翰·西利是19世纪英国著名历史学家,1869年成为了剑桥大学钦定现代史教授(Regius Professors of Modern History)。他长于政治史与外交史,奉德国史学为典范,视兰克为榜样,著作甚多。1883年,西利发表了《英格兰的扩张》,(4)西利生平参见Deborah Wormell, Sir John Seeley and the Use of Hist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该书被视为专业英帝国史研究的开端[1](P.8)。其充分介入了当时围绕英帝国治理经验及未来命运的论争。(5)例如曾任殖民地事务大臣的约瑟夫·张伯伦就认同西利的观点,相关言论参见Joseph Chamberlain, “The Ture Conception of Empire”, in Joseph Chamberlain, Foreign & Colonial Speeches, London: George Routledge & Sons., 1897, pp.242-243。在该书的历史叙事中,英帝国的扩张被书写为国家的成长,并指明未来的英帝国将是统一的民族国家。而上述叙事之所以成型则有赖于背后的国家观念,特别是“有机国家”(organic state)的理论。西利为何在此时提出以上观点,他又是如何将国家观念融入英帝国史书写当中,并据此塑造出民族国家式的英帝国形象是值得深究的问题。

以往学者对西利的英帝国史研究多有关注。他们将《英格兰的扩张》置于19世纪末帝国主义扩张热潮的历史语境中,认为西利是热情的帝国主义者,但并不信奉“天定命运”观念,而以现实主义态度梳理英帝国的历史。(6)相关讨论参见Peter Burroughs, “John Robert Seeley and British Imperial History”, The Journal of Imperial and Commonwealth History, vol.1, no.2, 1973, pp.191-211; Luke Trainor, “Historians as Imperialists: Some Roots of British Imperial History 1880-1900”, New Zealand Journal of History, vol.15, no.1, 1981, pp.35-48; J. G. Greenlee, “ ‘A Succession of Seeley’: The ‘Old School’ Re-examined”, The Journal of Imperial and Commonwealth History, vol.3, no.3, 1976, pp.266-268。相比之下,关于西利国家观念的讨论并不多,有关学者主要就西利的国家观念是民族主义的还是普世主义的,(7)参见Daniel Deudney, “Greater Britain or Greater Synthesis? Seeley, Mackinder, and Wells on Britain in the Global Industrial Era”,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27, no.2, 2001, pp.187-203; Duncan Bell, “Unity and Difference: John Robert Seeley and the Political Theolog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31, no.3, 2005, pp.559-579; H. S. Jones, “The Idea of the National in Victorian Political Thought”,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Theory, vol.5, no.1, 2006, pp.12-21; Georgios Varouxakis, “ ‘Patriotism’, ‘Cosmopolitanism’ and ‘Humanity’ in Victorian Political Thought”,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Theory, vol.5, no.1, 2006, pp.100-118。其理论渊源是历史主义还是实证主义等问题展开论辩。(8)参见John burrow, “Historicism and Social Evolution”, in Benedikt Stuchtey and Peter Wende, eds., British and German Historiography, 1750-195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55-258; James Meadowcroft, Conceptualizing the State: Innovation and Dispute in British Political Thought, 1880-1914,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5, pp.46-47。可见西利的国家观念与其英帝国史研究之间具体的思想联系有待阐明。本文以国家观念为中心,阐述西利如何以此为主轴,编织英帝国的历史叙事,并讨论由此建构出来的地缘政治构想及实践,以深入理解帝国与民族国家间的复杂关系。

一、英帝国国家形态的论辩

19世纪中后期,英国学者、文人就英帝国的结构形式及未来前景展开了热烈讨论。其中有相当多的意见可以归纳为一点:英帝国不能或难以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它实际或可行的结构形式是松散的联盟体系或经济网络。北美独立运动与英属加拿大地区叛乱的历史为以上意见提供了事实支撑。在论者看来,殖民地终将脱离母国,因此耗费大量物资来搭建庞大的统一帝国是得不偿失的行为。合理的追求或可行的方案是英国减少对殖民地的干预,将防卫任务及责任下放至地方,以尽可能小的成本维系经济网络的运作。该认识根植于丰富的理论渊源,它处在由大卫·休谟(David Hume, 1711-1776)、亚当·斯密(Adam Smith, 1723-1790)、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 1748-1832)及理查德·科布登(Richard Cobden, 1804-1865)等人构筑的思想脉络当中。(9)参见George Burton Adams, The Origin and the Results of the Imperial Federation Movement in England, Madison: State Historical Society of Wisconsin, 1899, pp.95-98; Michael David Burgess, “The Imperial Federation Movement in Great Britain, 1869-1893”, Ph.d Dissertation, Leicester University, 1976, pp.15-17。相关议论与19世纪早期开始形成的“小英格兰主义”(Little Englandism)关系密切,参见王本涛《简析19世纪中期英国的“小英格兰主义”》,《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第28-32页。至19世纪中后期,葛德文·史密斯(Goldwin Smith, 1823-1910)接续了前人的思考。他反对英帝国的统一化,鼓吹分离论和负担论,阐明殖民地自治和帝国权力下放的事实理据及伦理基础。同时期,约翰·莫利(John Morley, 1838-1923)也持相近观点。他认为在经济因素外,整合英帝国多种政治架构的错综复杂,以及殖民地民众独立意识的萌生是两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所以帝国统一化并非合理目标。(10)葛德文·史密斯与约翰·莫利的相关议论散见多处,参见Goldwin Smith, “Imperialism”, Fraser`s Magazine, vol.55, 1857, pp.493-505; Goldwin Smith, “The Expansion of England”, The Contemporary Review, vol.45, 1884, pp.524-539; John Morley, “The Expansion of England”, in John Morley, Critical Miscellanies, vol. Ⅲ, London: Macmillan, 1888, pp.291-335。在上述作者的观念中,未来的英帝国将是一个缺乏中央权力,仅由情感及利益维系的同盟体系,其间缺乏强韧的制度纽带。

负担论和分离论质疑了英帝国的统一化,但未否定团结的价值。诸多关心英帝国团结的学者、文人参与到讨论当中,在怀疑统一计划的同时强调团结的意义。查尔斯·迪尔克(Charles W. Dilke, 1843-1911)游历了英国人的海外社区,于1868年发表《更大的不列颠》一书。(11)关于“Greater Britain”的译名,中文世界中有两种,即“更大的不列颠”及“大大不列颠”,参见陈志宏《帝国愿景与历史变迁——维多利亚时代“更大的不列颠”思想探析》,洪庆明、陈恒主编《世界历史评论(04):观念发明与思想形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11-129页;顾鹏程《作为历史撰述、治国方略与思想传承的“大大不列颠”:约翰·西利笔下的大英帝国》,中国人民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本文采用“更大的不列颠”。他认为英语民族同文同种,由无形纽带维系彼此情感,但这并不意味着英帝国会走向统一,松散的“邦联”才是合理的形式。[2](PP.155-157)爱德华·弗里曼(Edward A. Freeman, 1823-1892)在1884年成为牛津大学钦定现代史教授,他从历史的角度指明英国的自由传统与帝国统一的设想相矛盾,但其无意质疑帝国本身,而只是为了阐明母国并非殖民地的统治者,文化与血缘的一致性预示着两者间应保持松散的同盟关系。[3](PP.430-445)接替弗里曼牛津大学教席的詹姆斯·安东尼·弗劳德(James Anthony Froude, 1818-1894)奉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为精神导师,秉持种族主义观点。他曾以殖民地事务大臣特使的身份于1874年至1875年出访南非。[4](P.105)基于海外访问体验,弗劳德警惕英帝国统一化,但并未号召放弃帝国,而是将希望寄托于建立在移民网络基础上的种族情感,及其培育而成的“家庭氛围”之上。[5](PP.1-16)总而言之,以上论者均认为未来的英帝国并非统一的民族国家,而是松散的“邦联”,维系其存在的基础是文化与血缘的亲缘关系。(12)相关讨论参见Amanda Behm, Imperial History and the Global Politics of Exclusion: Britain, 1880-1940,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8, pp.66-68。

前述观点在19世纪中后期的相关讨论中有较大市场,但相反观点也在成长中,并有后来居上的势头。约翰·西利不把英帝国视为同盟体系、经济网络或邦联,而是将其视为民族国家。

19世纪后期理论与现实的变化是西利的观点得以产生的历史语境。在理论上,弗里德里希·李斯特(Friedrich List, 1789-1846)的经济学民族主义进入了英国经济学论辩当中。[6](P.42)李斯特学说的英国支持者试图将英帝国的经济体系从奉自由贸易论为准则的开放网络转变为保护性的统一市场。旨在构筑贸易壁垒的设想既加强了英帝国统一化的势头,又有利于明确帝国的边界。与此同时,种族优越论及等级论日渐兴盛,挤占了启蒙普遍主义的思想空间。受其影响,营造民族一致性的共同体的想法逐渐抬头。[7](PP.206-211)在以上思潮、情绪导引下,英帝国被想象成排他性的种族帝国,(13)殷之光认为19世纪后期以来,种族中心论在英帝国政治想象中扮演关键角色,参见殷之光《叙述世界:英国早期帝国史脉络中的世界秩序观》,《开放时代》,2019年第5期,第113-128页。进而易于从中推演出将英帝国打造为民族国家的计划。实际上,自19世纪70年代开始,大国崛起及帝国竞争成为国际局势的潮流之一,并被冠以“新帝国主义”之名。[8](PP.220-224)内战后的美国在民族国家建设上成就显著;俄国与日本的崛起威胁着英帝国在东方的利益;欧陆上德国与意大利的统一改变了大陆地缘政治格局。以上变动极大催生了将英帝国打造成统一国家的呼声。在许多舆论看来,英帝国唯有加强团结,甚至发展为统一的民族国家,才能应对日益严峻的挑战。另外,在相关议论中,帝国的统一以及民族国家建构不仅必须,而且可行。这是因为联邦制的实践、代议制政治的成熟、电报与蒸汽机的发明克服了大国统一的制度及技术阻碍。[9](PP.63-90, 235-237)这使时人意识到广土众民与民主自由两种因素能共存于一个国家之中,纠正了帝国统一必然导致专制的看法,从而祛除了原先笼罩在统一计划上的情感障碍。

西利的观点在英帝国统一及民族国家建构设想中扮演关键角色,他凭着1883年发表的《英格兰的扩张》为以上设想提供了历史论据。西利之所以认为英帝国理应统一为民族国家,除了历史语境使然外,更重要的是他所持国家观念的作用。换言之,西利将其秉持的国家观念贯彻于英帝国历史书写当中,强调英帝国应该且能够成为民族国家。

二、西利的“有机国家论”与英帝国史研究

西利的学术思考围绕着国家议题展开。他认为推动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因素是国家,而非英雄人物的行动,所以“历史学可以被定义为国家的传记”[10](P.298),其最主要的研究对象是国家演变的规律。西利对国家问题的关注是英国学者对国家理论兴趣提升的表现之一。该现象一方面得益于英国学者对欧洲大陆思想的吸收和转化;另一方面也与生活方式骤变以及社会改革诉求迫切相关。在此情形下,国家建设的问题得到了时人的重视,国家成为了学者们热议的对象。[11](PP.10-24)西利在此思想潮流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西利的国家观念是英德学术交织下的产物。首先,西利在伦敦求学时加入过多个有“广教会”(Board Church)背景的组织,接受了“自由派圣公会主义”(Liberal Anglicanism),尤为服膺该派别精神导师托马斯·阿诺德(Thomas Arnold, 1795-1842)和弗里德里克·莫里斯(Frederick D.Maurice, 1805-1872)的学说。(14)西利与“广教会”接触频繁,曾加入过奉莫里斯学说为指南的“剑桥阿瑞纳斯协会”(Cambridge Eranus Society),也曾在莫里斯主办的学校中讲课,其史学观念则深受阿诺德学说的影响。特别在强调现代史研究的价值时,西利把阿诺德的言论视为至理。相关情况参见J. Llewelyn Davies, ed., The Working Men`s College, 1854-1904, London: Macmillan, 1904, p.116; Deborah Wormell, Sir John Seeley and the Use of History, p.18; Reba N. Soffer, “History and Religion: J. R. Seeley and the burden of the past”, in R. W. Davis and R. J. Helmstadter, ed., Religion and Irreligion in Victorian Society: Essays in Honor of R. W. Webb, London: Routledge, 1992, p.136; Duncan Bell, “Unity and Difference: John Robert Seeley and the Political Theolog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569。关于19世纪英国的“自由派圣公会主义”,参见Mark D. Chapman, “Liberal Anglicanism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in Rowan Strong, ed., The Oxford History of Anglicanism, Volume III: Partisan Anglicanism and its Global Expansion 1829-c.1914,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213-231。在“自由派圣公会主义”的观念里,国家应当是具有伦理道德的生命体。例如,阿诺德认为“国家就像人一样”[12](P.81),历史学最主要的任务是追踪由种族、语言、制度和宗教组成的民族性因素在国家中的构成。在他看来,“一旦四个因素黏合起来,那民族性就会变得完整”[13](P.44)。同样,莫里斯认为教会将个体与国家相整合,自此国家不再意味着“冰冷”的制度,而会成为具有鲜活生命力的道德伦理共同体。受此影响,西利习惯将信仰、民族与国家结合起来思考。(15)西利在《作为道德教师的教会》一文里说明了国家是伦理道德的共同体,民族性的教会是其纽带。相关内容参见J. R. Seeley, “The Church as a Teacher of Morality”, in J. R. Seeley, Lectures and Essays, London: Macmillan, 1870, pp.245-289。其次,正如邓肯·福布斯(Duncan Forbes, 1922-1994)所言,“自由派圣公会主义”之所以在英国的国家理论讨论中产生革命性影响,是因为它吸收了德国的思想资源[14](P.10)。同样,西利作为“自由派圣公会主义”的支持者,德国思想也为其国家观念提供了滋养。(16)西利在1859年前往德国留学,此后他的朋友和同事多次提及西利的学术贡献离不开德国思想的影响,相关情况可参见G. W. Prothero, “Memory”, in J. R. Seeley, The Growth of British Policy, vol. 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895, ix; Oscar Browning, “Personal Recollection of Sir John Seeley and Lord Acton”, The Albany Review, vol.2, 1908, p.549。西利也曾几次强调自己深受德国学术思想的影响,参见J. R. Seeley, ed., Livy Books I- X,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870, p.9。学界对于西利接受德国思想的情况进行过深入讨论,参见John L. Herkless, “Seeley and Ranke”, The Historian, vol.3, no.1, 1980, pp.1-22。特别在撰写普鲁士政治家施泰因男爵(Baron vom Stein, 1757-1831)的传记时,西利集中论述了费希特(Fichte, 1762-1814)的国家观念。借助后者的言论,西利在“日耳曼有机浪漫主义”(Germanic organic romanticism)的启发下,指出国家不能仅仅是公共利益的分配者,而应当是民族意识的载体和鲜活的道德共同体。(17)西利对费希特国家观念的关注可参见J. R. Seeley, Life and Times of Stein, or, Germany and Prussia in the Napoleonic Age, vol. I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878, pp.28-36, 79-82。费希特关于民族和国家的看法详见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讲演》,梁志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邓肯·贝尔以“日耳曼有机浪漫主义”来串联施泰因男爵、费希特和西利的思考路径,参见Duncan Bell, “Unity and Difference: John Robert Seeley and the Political Theolog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p.573-574。总而言之,在以上两种脉络的交汇下,民族、伦理等关键词,以及生命体的隐喻进入了西利的国家观念中,并集中体现在由课堂讲稿修订而成的《政治科学导论》里。(18)该书于西利去世后出版,所收集的内容为1885至1893年间相关课程的讲演录,相关情况参见Henry Sidgwick, “Preface”, in J. R. Seeley,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Science: Two Series of Lectures, London: Macmillan, 1896. vi。该书可被视为西利国家观念的总结,他对相关问题的思考始自19世纪60年代,尤其体现在其写作的涉及宗教问题的论著中,参见J. R. Seeley, Ecce Homo: A Survey of The Life and Work of Jesus Christ, London: Macmillan, 1866; J. R. Seeley, Natural Religion, Boston: Roberts Brothers, 1882, pp.172-202。

西利指出有机(organic)与无机(inorganic)是区分国家类型的标准。关于什么样的共同体可以被视为国家的问题,与当时国家理论论辩中的关键人物托马斯·格林(Thomas H. Green, 1836-1882)与大卫·乔治·里奇(David George Ritchie, 1853-1903)不同,西利秉持“非亚里士多德意义上”(not in the Aristotelian sense)的观点[11](P.47),不赞成将文明和野蛮之间的界限当作分析国家的出发点,而是认为人类所有组织性的共同体都能成为国家理论思考的对象。此外,西利也不喜欢用君主或者共和的概念来定义国家的统治形式。在反驳了各种既有划分标准后,惯于将国家比作生命体的西利借用动植物学的术语,把所有国家置于有机与无机两个范畴中,并表露出对待两者的不同态度,有机国家更有活力,更善待治下的民众,无机国家(inorganic state)则是暴力的代表。[15](pp.43-44, 72-74)

西利认为在种族、信仰与利益上具有一致性的政治共同体就是有机国家。具体而言,在他看来,原始部落、宗教社团与现代观念里的国家是国家的三大类别。粗略来说,将三者结合在一起的纽带分别是种族、信仰与利益。以上三条纽带并无等级高下之分,由其中任意一条纽带结合而成的国家都可能是坚实的共同体。同时,西利指出三条纽带可以对应人类历史前后相继的三个阶段。换言之,国家一旦演化到最高阶段,那么利益就是最主要的纽带。但他并未遵循严格的进化论。西利指出当现代国家最终形成后,前两条纽带并未在国家结构里消失,而是依旧发挥重要作用。[15](P.69)由此他认为:共同的种族、信仰与利益是现代国家三个最主要的特征,凡具有以上三个特征的政治共同体就是有机国家。“它的组成部分各尽其用、各司其职,或多或少像是生活工具或器官。”[15](P.43)通过以上简述可知,有机国家不能是多民族混居的共同体,其中的民众应具有一致的血缘、文化与生活习惯。由此“国家由众人有机结合而成,而非仅仅是拥挤或聚拢于一处的产物”[15](P.44)。

至于什么样的国家是无机国家的问题。西利指出在以上三种纽带外,尚有第四种纽带,即力量。他认为如果由共同的种族、信仰与利益连结而成的国家是有机国家的话,那将力量作为团结工具的国家即为无机国家,它们由征服战争塑造。因此在西利看来,尽管无机国家也有政府机构存在,表面上与有机国家无异,但它只能算是“准国家”(quasi-state)。[15](PP.72-75)也正是由于不成熟的状态,“准国家”的统治基础无疑是不稳定的。西利曾将上述观点首先运用于思考古罗马史。他认为基于军事征服的罗马帝国以力量为纽带,它的扩张需要源源不断的人力资源,因此“带来了不间断且无法避免的蛮族移民浪潮”[16](P.50)。罗马帝国的瓦解与道德的堕落无关,其治下多民族的混居才是衰亡的重要原因。[16](P.48)

有机国家是以种族、信仰与利益为纽带的国家,它不靠强制力来维系,因此其统一化的进程更顺利,体制也更为稳定和谐。进而言之,有机国家的成长依托着本民族的扩散,而非基于对异民族的宰制。在西利看来,英帝国就是有机国家。他通过《英格兰的扩张》,为国家的成长提供了一套历史叙事。西利认为正因为英帝国基于种族、信仰和利益的共同性,所以不列颠岛与海外殖民地在等级上并无二致,两者是同一国家内平等的两部分,英帝国与其说是帝国,还不如说是“世界国家”(world-state)。[17](PP.63-64)与此同时,西利指出英帝国的建设并不依靠强制力,而是借助移民扩散。他说道:

更大的不列颠不单单是英语民族的延伸,也是英国这个国家的扩张。但是对于更大的不列颠来说,一个同样惊人的特点是,它仍然可以说是英语民族的延伸。以希腊殖民地为例,当民族的延伸与国家的扩张相分离时,那么它可能在道德和思想上增进了影响,但是它不会就此增强政治实力。另一方面,当国家超越了民族的界限,那么它的权力就会变得岌岌可危而且虚假了。……英格兰在扩张自身时远离了以上所有危险,因而对于它来说是一笔财富。而之所以远离危险,是因为英格兰在世界上占领的地方是如此的空旷,以至于能够为新定居点提供无限的空间。那里有每一个选择来到此地的移民所需要的土地,对于移民们来说,当地的种族远未达到具有与之进行和平竞争的条件,更不用说能有力量来对抗移民了。[17](PP.45-46)

所以,西利认为英帝国的历史展现了国家扩张与种族扩散相结合的过程。换言之,帝国建立并非基于对广大异民族的暴力压迫。相反,海外殖民地里的民众多为生性热爱自由的同胞。在此基础上,西利才会认为由种族、信仰与利益三条纽带结成的英帝国是具有“有机”性质的“更大不列颠”。[17](P.72)相对于用“无机的”人为力量塑造出来的帝国,英帝国拥有更文明的伦理道德和更坚韧的团结纽带,因而也具有更持久的生命力。

有机国家强调民族一致性,所以西利在《英格兰的扩张》中将现实的英帝国一分为二,把印度归入另类。他认为印度与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不同,它并非移民定居地,而只是帝国军事征服的占有物。在种族、信仰及利益上,母国与英属印度之间毫无共同性可言,之间的纽带也并非“有机”。西利说道:

在那里,英国政府的力量是强大的,但是在亚洲人口的海洋中,不列颠民族就像微不足道的水滴。当一个民族将其自身扩展至其他领土时,就有机会与其他民族相遇,但即使你成功地征服了他们,你也难以摧毁或是驱除这些人的民族性。当这一切发生时,我们与之抗衡的便是一个巨大且永恒的困境。当他们的主体或是民族性不能被完全地同化时,便会留下造成政权虚弱和危险的永恒原因。[17](P.46)

在他看来,无机国家充满危机,罗马帝国、西班牙帝国、葡萄牙帝国的瓦解即是明证,因此英属印度不仅难以成为“更大的不列颠”一部分,而且其未来的命运也不太乐观。西利认为原本各自为政的印度次大陆终究会在英国人的统治下生成共同意识,结成统一联盟。与此同时,在俄国崛起后,来自北方的威胁变得更为紧迫,再加上欧洲政治格局日趋不明朗,英帝国的注意力与资源势必向西转移。那么虽然从目前来看,维系英属印度仍有希望,但在内外局势恶化的情形之下,英帝国在当地的权势必将瓦解。(19)西利将《英格兰的扩张》一书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讨论“更大的不列颠”;第二部分讨论“印度”。从这样的编排上能够看出西利对两者的不同态度。他对印度的讨论可参见J. R. Seeley, The Expansion of England: Two Courses of Lectures, London: Macmillan, 1883, pp.163- 292。另外,为了吸引更多读者,强调建设“更大的不列颠”的重要性,之后西利推出了《英格兰的扩张》的节选本。节选本删去了印度部分。参见J. R. Seeley, Our Colonial Expansion, London: Macmillan, 1887。在他看来,英帝国的未来命运系于白人移居殖民地与母国的统一,印度因终将失去而不再重要。

总之,基于英格兰国家成长史的叙述,英帝国的边界与内涵得以明晰。西利认为未来的英帝国将主要由不列颠岛、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白人移居殖民地组成,印度及其他依附殖民地(dependent colony)终将脱离帝国。在此视角下,英帝国被塑造成了统一的、由盎格鲁-萨克逊人组成的民族国家。

三、西利的英帝国史研究与联邦制设想

西利的国家观念贯彻在英帝国史研究中。他从有机国家的论断出发,建构出统一的、民族性的“世界国家”图景。同时,他认为这一“世界国家”也能够实践民主的治理原则。在传统政治理论中,国家规模与自由、民主相关,广土众民的大国与专制统治间有着“天然”的亲和关系。(20)参见罗伯特·A·达尔、罗伯特·R·塔夫特《规模与民主》,唐皇凤、刘晔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如前述爱德华·弗里曼所言,统一的帝国与英国人珍视的自由民主传统相抵牾,原因就在于国家规模扩大后,专制成为了必然选择。但是西利认为时下制度实践的创新使得小国民主、大国专制的对应关系不再理所当然。有机的英帝国或“更大的不列颠”自然也能是民主大国。而该制度创新便是代议制及联邦制的运用。

在《英格兰的扩张》中,美国始终扮演关键性角色,一方面它是不列颠第一帝国与第二帝国的交界,是整条历史叙事的转折;另一方面它是英帝国统一构想的榜样。在西利看来,代议制及联邦制在美国卓有成效的实践预示着英帝国也将在此架构下建设自由和民主的国家。(21)关于美国的形象对于19世纪后期英国政治思想的影响参见Duncan Bell, The Idea of Greater Britain: Empire and the Future of World Order, 1860-1900,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232-258。在论述当中,他频频提及美国得以自由、繁荣的原因,并号召热衷帝国问题的人士多学习美国的成功经验。[17](PP.155-159)如其所言,“在本世纪末,美国巨大的人口数量将广布于四百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而这预示着“自由的体制能够与领土的无限扩张相结合”。[17](P.300)因此,庞大的英帝国是有机国家,其合理的政治架构应当是联邦制与代议制。这一观点同样是西利国家观念中的重要部分。

在《政治科学导论》中,西利除了阐释有机与无机国家的概念和发展规律外,还对国家结构形式做出了解释,点明了联邦制是适合时下大型有机国家的制度。首先,他认为古典政治理论是从古代国家的历史中得出,其突显了小国与大国间的根本性分别。例如亚里士多德认为凡符合政治原理及组织良善的国家皆为小国,大国必然专制,并且是不正常国家。但是古代的城邦并不会遇到中央与地方矛盾的问题,而现代国家则必须要处理中央与地方的权责分配。在此基础上,西利与定义国家概念时的态度一样,抛弃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认为他在处理现代国家问题时已不合时宜。其次,西利认为现代国家跨越城邦限制,从“城市国家”(city-state)迈向了“地域国家”(country-state),所以任何一个现代国家皆是整合的产物,它们必然会遇到中央与地方关系的难题。分权,抑或集权关乎政治共同体的命运。[15](PP.89-100)进而言之,西利认为城市国家的结构形式应被淘汰,而过于松散的邦联又很难成为正常国家,不符合有机国家的生存需求。所以最后西利提出,唯有联邦制才能在广土众民的情形下,较好地处理中央与地方关系,不至于使英帝国走向专制。

西利指出美国的历史为联邦制的成功实践提供了绝好范例,但这不意味着“共和制度与我所定义的联邦主义之间有着必要联系”[15](P.99),联邦制同样可以在帝国中实践。由于帝国权力具有多重性,所以联邦制一方面能够赋予中央统合政治体的能力,使其不至于变为邦联,失去整合地方权力的机会,另一方面又能兼顾地方自治权,避免了像中央集权制国家一样扼杀地方活力。尽管埃德蒙·柏克(Edmund Burke, 1729-1797)曾认为远隔重洋的境况扼杀了英帝国实行联邦制的可能,但该观点建立在18世纪历史境况的基础上,随着时代发展与技术进步,类似的担忧已不合时宜。西利已经看到了新的希望,他在《英格兰的扩张》最后一讲里写道:

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国家建设的进程受到了空间条件的严格制约。在很长一段时期中,除非是小国,否则国家很难具有高效的组织形式。……如今我们能够看到一些国家统辖着二十万平方英里的土地,有着三千万人口,并且在政治意识上还极富活力。进一步的发展如今正在开始。联邦制被添加到了代议制系统当中,同时蒸汽机与电力技术也被引入其中。这些改进使得规模巨大的国家能够高度有机的整合。[17](PP.299-300)

总之,通过他的历史书写,未来的英帝国被赋予了一个联邦制民族国家的形象。他认为英格兰扩张至英帝国的过程不仅仅是领土的扩大,而且也是民族的扩散,所以说英帝国是一个民族国家,符合有机国家的标准。同时,英帝国的联邦制建设不仅可行,而且必须。

西利对联邦制的思考早于《英格兰的扩张》一书的发表。19世纪70年代中,在思考欧洲前途命运时,西利就认为美国的联邦制是缔造和平的模范,而如果要使欧洲成为联邦,首要的条件是制度、文化、语言、宗教认同的统一化。(22)西利认为欧洲和平有赖于联邦制,但现如今的欧洲尚不具备条件,种种制度文化间的抵牾阻碍了欧洲联邦的建立。对此西利并不悲观,而是寄希望于随后政治家和民众的努力。参见J. R. Seeley, “United States of Europe”, Macmillan’s Magazine, vol.23, 1871, pp.436-448。以此来对照《英格兰的扩张》就可知,在西利心目中,“更大的不列颠”有着“共同的民族、共同的宗教与共同的利益”[17](P.50),它无疑适用联邦制。凭借着以上论断,西利的英帝国史研究与现实政治间产生了密切关联。

西利始终不是深居象牙塔的学者,而是有着丰富现实关怀的知识分子。他总是强调历史学与政治相辅相成的关系,比如曾提到“离开政治科学的历史学难以结出果实,离开历史学的政治科学则缺失根基”[15](P.4)。同时,他还认为科学的历史学是引导政治家做出合理决策的关键。[15](P.6)西利的英帝国史研究包含了政治意图,他撰写英帝国历史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思考过去,还为了谋划未来。[17](PP.166-174)“帝国联邦运动”(Imperial Federation Movement)为西利透过英帝国史书写来彰显的联邦制设想提供了施展的机会。

“帝国联邦”设想的现实指向是巩固英帝国的措施,而非谋求扩张的战略。作为术语的“帝国联邦”于1853年首次出现于威廉·阿瑟(Rev. William Arthur, 1796-1875)的言论中。19世纪70年代后,时人开始酝酿实际计划。[18](PP.23-25)爱德华·詹金斯(Edward Jenkins, 1838-1910)、威廉·福斯特(William Edward Forster, 1818-1886)、朱利叶斯·福格尔(Julius Vogel, 1835-1899)、弗朗西斯·拉比利尔(Francis Peter Labilliere, 1840-1895)是其中的代表。在支持者的运作下,“帝国联邦协会”(Imperial Federation League)在1884年成立,福斯特·罗斯伯里勋爵(Lord Rosebery, 1847-1929)、爱德华·斯坦霍普(Edward Stanhope, 1840-1893)相继出任过主席[19](PP.155, 298)。

西利的《英格兰的扩张》突显了国家统一的愿景与联邦制的设想,这不仅呼应了这场运动的主旨,也为运动的发展提供了思想资源。这场运动的参与者不满足于渲染帝国成员间的情感联系,而认为英帝国应将原先松散的形式改为联邦制,故而专注于联邦制架构的设计。例如福斯特认为在现代科技发展下,大国建设将会克服时空阻碍,同时殖民地与母国又共享着诸多传统,且民族构成一致,所以用联邦制来打造统一的英帝国不仅可行而且必要。[20](PP.21-23)另外,福格尔指出英帝国应该效仿美国、法国,设立一个帝国议会(Imperial Parliament),以作为最高立法机构。[21](P.830)此外,拉比利尔强调在英帝国统一化中,民族情感很重要,但面对现实时,它还远远不够,因此建设有形的联邦制度是必然的出路。[22](PP.190-191)

西利的英帝国史研究滋养了“帝国联邦运动”,他本人也亲身参与其中。1884年“帝国联邦协会”成立。同年11月18日,协会召开了首次大会。西利被选为协会委员会的委员,并且还兼任协会剑桥分会的主席职务。[23](PP.31-32)剑桥分会得到了剑桥大学的大力支持,分会参与者来自三一学院、冈维尔与凯斯学院、西德尼·苏塞克斯学院等,其中包括了13名教授与81名学院议事会(academic senate)成员。西利虽然身为主席,但由于身体欠佳,其组织者的身份并不突出。(23)参见David Kerstein, “Greater Britain: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a Victorian Idea, 1865-1939”, Ph.d Dissertati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99, pp.167-168。 关于西利晚年身体欠佳的情况参见G. W. Prothero, “Memory”, in J. R. Seeley, The Growth of British Policy Vol.Ⅰ, p.xvii。尽管如此,西利仍参与了多次活动,1885年10月6日,西利主持召开剑桥分会第一次会议,乔治·普罗瑟罗(George W. Prothero, 1837-1923)和弗里德里克·扬(Frederick Young, 1817-1913)出席了会议,讨论的主题是殖民地的认同感。另外,普罗瑟罗等人也谈及建立联邦制的具体举措。随后,1887年3月10日、1888年2月1日及5月21日、1889年11月18日、1892年5月5日及5月19日,以及伦敦“帝国联邦协会”解体后的1894年4月26日及5月3日,西利都以主持者的身份召集剑桥分会成员讨论联邦制建设中的问题。(24)西利的相关行迹参见Imperial Federation,vol.2, p.81; Imperial Federation, vol.3, 1888, pp.56, 118; Imperial Federation, vol.5, 1890, p.28. 又可见The Cambridge Review, vol.6, 1885, pp.379-380; The Cambridge Review, vol.13, 1892, pp.283, 312; The Cambridge Review, vol.15, 1894, pp.283, 299。除了主持剑桥分会外,西利还涉足“帝国联邦协会”的其他事务,比如曾致信协会,阐述自身对建设英帝国联邦的看法。他认为协会应当专门成立一个委员会,用以普及联邦制的理念。[24](P.19)同时,他也在协会官方杂志《帝国联邦》(ImperialFederation)上刊发文章。(25)在文章中,西利指出当下建立协会、创办杂志的行动都是为了下一步的制度实践做准备,唯有在理智上做好充分准备,未来的帝国联邦才能是好的联邦。另外,他还谈及了帝国防卫与移民事宜,具体内容参见J. R. Seeley, “The Journal of the League”, Imperial Federation, vol.1, 1886, p.5; J. R. Seeley, “The Objects to be gained by the Federation of Empire”, Imperial Federation, vol.1, pp.205-206。另外,1887年3月31日,西利参加了协会第二次年度会议(The Second Annual Meeting)。会上,西利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发言内容涉及协会杂志的发展,以及筹集资金等事项。[19](P.198)

总之,西利将国家观念贯彻于英帝国史研究当中,认为英帝国是具有“世界国家”规模的民族国家。这一前所未有的国家适合实行联邦制,也唯有以联邦制来处理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关系,英帝国才能维持有机国家的形态。由此,西利以历史学家的身份投入到19世纪末加强英帝国团结的运动当中。他所提供的英帝国史叙事也溢出学界,成为了政治行动的资源。然而,不久以后,政治行动的受挫反过来也限制了西利的历史书写在帝国史研究领域中的活力。简而言之,西利的后学并未在英帝国史研究领域中完全贯彻西利的国家观念。

19世纪的最后几年,在组织内部路线不一、财政困难、殖民地意愿不强与政策落实难度太大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英国本土的“帝国联邦协会”最终解散,“帝国联邦运动”终告瓦解。[19](PP.312-324)在失去政治行动的支撑后,西利的英帝国史叙事也迅速遭到质疑,批驳的对象即是统一民族国家的构想。作为英国第一位正式的帝国史教授,(26)1905年“拜特殖民史教授席位”(Beit Professorship of Colonial History)在牛津大学设立,这是全英国首个专供殖民帝国史教学与研究的教席,艾格顿是该教席首任教授。相关情况参见Amanda Behm, Imperial History and the Global Politics of Exclusion: Britain, 1880-1940, pp.117-123。休·爱德华·艾格顿(Hugh Edward Egerton, 1855-1927)在他的成名作《英国殖民政策简史》里写道:

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帝国内各散乱部分被整合为一个更加统一的联合体是很有可能的,也是很有必要的,但这绝不意味着,该联合体要像原先所强调的那样,采用联邦制的形式。[25](PP.511-512)

随后,其他致力于英帝国史研究的学者,例如查尔斯·卢卡斯(Charles P. Lucas, 1853-1931)和阿瑟·牛顿(Arthur P. Newton, 1873-1942)同样怀疑联邦制的可行性。(27)卢卡斯原为殖民部官员,卸任后以英帝国史研究作为工作重心,撰写并主编了多部英帝国史论著,1929年他为《剑桥英帝国史》撰写了“导言”。相关情况参见Ashley Jackson, “Sir Charles Lucas and The Empire at War”, The Round Table, vol.103, no.2, 2014, pp.166-168; C. P. Lucas, “Introduction”, in J. Holland Rose, A. P. Newton and E. A. Benians,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ritish Empire, vol. Ⅰ,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9, pp.1-21。1919年,“罗德斯帝国史教席”(Rhodes Professorship of Imperial History)在伦敦国王学院设立,牛顿是该教席首任教授,参见Richard Drayton, “Imperial History and the Human Future”, History Workshop Journal, vol.74, no.1, 2012, pp.164-165。可以说,尽管他们表示自己是沿着西利开辟的道路前进,(28)艾格顿在牛津大学里讲授英帝国史时指出,自己的研究建立在西利的工作基础上;牛顿在就任伦敦大学罗德斯帝国史教授的就职演讲里也提到了西利的贡献。参见H. E. Egerton, On some Aspects of the Teaching of Imperial History, London: Sifton, Pread & Co., 1911, p.4; A. P. Newton,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Colonial History, New York: Macmillan, 1919, p.13。在其英帝国史叙事中,西利所强调的民族性因素得到了保留,但其联邦制民族国家的政治想象则被放弃。(29)相关言论可参见C. P. Lucas, Greater Rome and Greater Britai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12, p.173; Arthur Percival Newton, The Old Empire and the New, New York: Macmillan, 1919, pp.139-140。两人均不认为变动帝国宪政体制,例如建设帝国联邦的方案具有可行性,相关讨论参见J. G. Greenlee, “Imperial Studies and the Unity of the Empire”, The Journal of Imperial and Commonwealth History, vol.7, no.3, 1979, p.322。面对现实局势的变化,这些学者不再像西利那样,透过民族国家的视角来看待英帝国,而这也恰好体现了与英帝国政治密切互动的英帝国史研究所具有的多变性。(30)阿西娜·赛利亚图指出自英帝国史研究成为一个专门领域开始,英国及英帝国的政治与社会变化就是它发展的重要语境,因此英帝国史研究不断地改变着叙事模式、主题和政治内涵。详见阿西娜·赛利亚图《民族的、帝国的、殖民的和政治的:英帝国史及其流裔》,徐波译,刘新成主编《全球史评论》第10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14-50页。

四、余论

在“有机国家论”的影响下,西利透过民族国家的视角重新思考了英帝国,同时借助联邦制的设想,未来的英帝国被想象为统一的民族国家。在历史叙事中,西利把英帝国的疆域一分为二,再三强调血缘、语言、制度、信仰等因素的共同性,因而将国家未来的希望寄托于母国与几个移民殖民地的紧密团结上。西利的论述与时代氛围相呼应,在大国崛起与帝国竞争的时代里,英帝国向何处去,怎样调整自身来应对时局是时人关注的问题,因此西利的思考引发了众人热议,(31)西利的《英格兰的扩张》在1919年卖出了11000本,在1931年卖出了3000本,相关情况参见A. P. Thornton, The Imperial Idea and Its Enemies, London: Macmillan, 1985, p.51。并鼓励了以联邦制来强化帝国团结的行动与构想。

西利将英帝国塑造为民族国家,其前提是承认美国与俄国的崛起,以及它们对英帝国权势地位的挑战,[17](P.16)可见这一做法是危机时代的反映。具体而言,国际地缘政治的变动促使西利重新定义英帝国,廓清帝国边界。在论述中,英帝国虽然仍旧占据领导者地位,但已只是大国之一,以民族性为标准勾画出来的清晰帝国版图抑制了普遍主义的帝国理念。《英格兰的扩张》内“天定命运”与“文明教化”不是编织历史叙事的主轴,取而代之的是现实主义的国家竞争历程。克里尚·库马尔(Krishan Kumar, 1942- )认为对帝国来说,抑制或超越民族性,而非强调民族性,才是生命力的表现。“在统治者开始强化自身民族身份的同时,无论作为土耳其人、奥地利人、俄罗斯人、英格兰人还是法兰西人,都是帝国衰亡的开端。”[26](P.Ⅷ)

帝国与民族国家是不同的政治实体,具有不同的治理方式与原则。西利的英帝国史研究将帝国置于民族国家的框架当中,试图为两者的结合寻求历史根据。但其在回应危机挑战时,自身也陷入了矛盾当中。他轻视英属印度及其他依附殖民地,并在历史书写中扼制普遍主义意识形态的做法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帝国主义热潮中的进取精神并非若合符节。(32)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帝国竞争除了体现在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外,还体现在文化领域。欧洲帝国间的争霸推进了文化宣传战。英国的帝国主义者借助各种舆论工具来阐述英帝国之于人类命运的价值,强调自身的普遍主义理想。在此基础上,更被广泛传播的英帝国形象不是民族国家,而是文明本身。参见John M. Mackenzie, Propaganda and Empire,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84。在英帝国史研究领域,20世纪初的学者也以“十字军精神”代替西利式的现实主义观念,将“福音主义”色彩的文明观融入历史书写当中,参见J. G. Greenlee, “ ‘A Succession of Seeley’: The ‘Old School’ Re-examined”, pp.270-273。同时,西利从民族国家视角出发的思考也恰好与殖民地内民族主义活动的迭起相冲突。(33)理查德·吉布(Richard Jebb, 1874-1953)较早地关注到殖民地民族主义,并在此基础上构思加强英帝国团结的方案。他不认同帝国联邦制的设想,对约瑟夫·张伯伦多有批评,参见Richard Jebb, Studies in Colonial Nationalism, London: Edward Arnold, 1905, pp.7-10。这都是受其影响的“帝国联邦运动”未能收获成果的重要原因。总之,西利以民族国家视角看待英帝国的做法,在英帝国史的学理层面和英帝国建设的现实层面都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因而体现了整合帝国与民族国家的困难。但这并不意味着西利的英帝国史研究不再有讨论的必要。

在历经世界大战、非殖民化运动后,西利打造民族国家式英帝国的设想早已不合时宜,其英帝国史研究也逐渐被冷落。(34)比如阅读西利论著的兴趣在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后难以为继。参见Duncan Bell, Reordering the World: Essays on Liberalism and Empi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 p.265。但是它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始终潜藏在随后的思想运动和政策方针中。虽然建构统一帝国的话语不再为人提及,但《英格兰的扩张》中涉及帝国成员间种种纽带的论述,自该书问世以来即被诸多地缘政治构想频繁利用,比如阿尔弗雷德·米尔纳(Alfred Milner, 1854-1925)及其追随者的“圆桌运动”(The Round Table Movement);温斯顿·丘吉尔的“英语民族”的概念;伊诺克·鲍威尔(Enoch Powell, 1912-1998)的演说中皆或明或暗地浮现出西利言论的影子。在他们看来,英语民族及其国家的友好、同盟理所当然,意义具有自明性。另外,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颇具市场的“盎格鲁文化圈”(Anglosphere)构想也在重温着西利的思考。这一构想指出英语国家,尤其是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和美国同文同种,共享着自由市场经济、普通法、议会民主制、清教主义等因素,因此能团结一致。在此影响下,撒切尔设想着加强英国与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美国的联系,以组成对抗社会主义阵营的西方集团;历史学家罗伯特·康奎斯特(Robert Conguest, 1917-2015)则提议建立 “盎格鲁-大洋政治联盟”(Anglos-Oceanic Political Association);而“五眼情报共享体系”(Five Eyes Intelligence Sharing System)及“CANZUK”(加、澳、英、新四国组织)的计划则试图将“盎格鲁文化圈”实体化。(35)关于“盎格鲁文化圈”的理论脉络与实践参见Michael Kenny and Nick Pearce, Shadows of Empire: The Anglosphere in British Politics, Cambridge: Polity, 2018。可见西利的国家观念及其英帝国史研究被选择性利用,并依旧存活在舆论空间当中。在思考现今世界格局时,我们仍需回顾西利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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