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仨月俩剧本,“梦想”“畅想”两境界
——田汉20世纪50年代两部话剧创作解读

2020-01-18石兴泽

关键词:关汉卿田汉全集

石兴泽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田汉(1898—1968)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浪漫主义文学社团——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这种资质清楚地表明他与郭沫若、郁达夫具有相同的文学主张:表现自我、追求自由,是具有浪漫主义诗性气质的作家。但与郭沫若相比,田汉缺少吞吐日月、狂飙突进的霸气和劲力;与郁达夫相比,田汉没有裸露自我、暴露隐私的率直和勇气;相对而言,他算得上稳健而细密的作家,既非完全凭借浪漫诗性的作用为人为文,也很少纵情任性偏执极端。这种个性气质使他选择了话剧作为终身从事的艺术形式,因为话剧是舞台艺术,需要周密而理性地经营。事实表明,这种选择对田汉来说是十分相宜的。数十年间,田汉在话剧园地勤奋耕耘,取得辉煌成就,为中国话剧艺术作出了巨大贡献,是名副其实的“中国话剧之父”。他一生创作话剧、歌剧六十余部,20世纪50年代的《关汉卿》和《十三陵水库畅想曲》创作时间相距三个月(1)《关汉卿》1958年4月脱稿,《剧本》1958年第5期发表;《十三陵水库畅想曲》1958年7月初完稿,《剧本》1958年第8期发表。,但艺术追求和创作成就却迥然有别,无论在田汉创作道路上,还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都是耐人寻味的现象。

一、 点燃生命火焰圆青年时代的梦想

作为一位具有浪漫气质的剧作家,田汉尊重生命本能和原始律动,将“内心的要求”和“生命的激情”看得重于一切。田汉和郭沫若、郁达夫都蔑视扼杀生命欲望、压抑个性张扬的传统道德和封建礼教,青年时期也都有过风流韵事,但与郭、郁相比,他重情但非率性,浪漫而非放纵。在生命欲求与家庭责任、情感追求与生活事业的天平上,郭、郁可能选择前者,而田汉却会顾念后者,并因此被郁达夫耻笑为“清纯恋爱”。史料显示,田汉恋爱康景昭时,夫人易漱瑜还没病逝;与黄大琳结婚时,还与远在南洋的林维中书信往来互诉衷情;而在与林维中热恋就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安娥又走进他的生活和情感世界,同居且生有一子;田汉挚爱安娥,却迫于压力与林维中结婚,让安娥忍痛出走;多年后他又选择安娥,与其结为生死夫妇。“怀念着旧的,又憧憬着新的,捉牢这一个,又舍不得丢那一个”,田汉说他像“暴风雨中的小舟”,漂流颠簸,“毫不能勇猛地向着某一个目标疾驶迈进”。(2)田汉:《致谷崎润一郎的信》,转引自阎浩岗:《创造社作家的“浪漫”性格》,《文艺报》2013年3月22日第005版。这是田汉自己对“别恋”和“婚变”的解释。表面上看田汉与郭、郁二人似乎没多少区别,都是多情乱爱的种子,但田汉每次变异都有说不出的苦衷和无奈。而“捉牢这一个,又舍不得那一个”则在道出了他多情重情的同时,也说明他并非那种率性而为、罔顾后果的性格。所以尽管有诸多变故,却没有成为广泛传播的“绯闻”,也没有引起太多非议。相反,田汉与安娥的婚姻爱情反倒赢得了众多礼赞。而忠贞不渝的情爱经过发酵变异,成为他戏剧创作的题材内容,也是其浪漫主义表征的重要构成。

在社会活动中,田汉也表现出既诗性浪漫又沉稳周至的性格特点。在新中国成立前的风雨如晦、战乱不已的时代中,田汉以坚韧顽强的精神全力推进新戏剧运动,表现出执著于理想的浪漫主义激情。戏剧界鱼龙杂陈,有忧国忧民、重情重义的浩然之士,也有游戏人生、贪图享受的势利小人,如要推动中国影视艺术发展,就需与各种性格和背景的人交往,争取各种社会力量的支持。在泥泞中求生存,在困境谋发展,田汉始终保持着诗性精神和傲岸风骨,始终坚持高伟的社会追求和人生理想。新中国成立后,田汉担任文化部戏曲改进局和艺术局的局长、中国剧协主席,系政府体制内统领一方的官员。他要按照时代要求整理传统戏曲,清理和改造从业人员,遵从时代将令开展社会主义文化艺术事业建设,工作具体而繁重。在文学四大门类中,戏剧与社会的关联度高,创作发展的限制多,却仍然取得显赫成绩者,与田汉这个掌门人颇有关联。其关联作用在于人格魅力,源于诗性气质。田汉身居高位却不懂政治,有作为无城府,重情义有追求,敢说话无遮拦,勇担当不饰非,仗义执言为民请命罔顾左右,热情如火,燃烧自己成就别人。他曾写过两篇影响颇大的文章,《为演员的青春请命》(《戏剧报》1956年第11期)和《必须切实关心并改善老艺人的生活》(《中国戏剧》1956年第7期)。如此直言“犯上”,充分表现出其浪漫主义诗性气质。正是由于田汉以浪漫诗性立身行令,在世俗理性的尘世中为人为官都遭遇了不少坎坷。

田汉在创作道路上勤奋耕耘、艰辛跋涉历经四十多年。观念和追求发生过很多变化,但始终不变的是他对生命激情和内心要求的尊重,对爱和美的追求。创造社时期,田汉参与和提倡“生命的艺术”,同时又打出“为艺术而艺术”的旗号,追求唯美主义。思想理论虽然芜杂,但表现自我、追求爱与美的创作精神却是核心。回国后受黑暗现实刺激,田汉走出“为艺术而艺术”的琼楼玉阁,关注现实,表现民生;加入“左联”后参与无产阶级文学的倡导和建设,创作中加强了现实内容,甚至革命倾向,(3)如独幕剧《乱钟》呼吁“广大工人、农民和市民们联合起来武装自救”;《回春之曲》更是径直地表现了爱国青年参加“一· 二八”战争的内容。但表现自我、追求爱与美却是贯穿始终的旨趣,创作也始终洋溢着浪漫主义激情。新中国成立后,因浪漫主义的文学创作被遮蔽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之内,所以,田汉虽有激情,但却找不到宣泄契机,“生命的艺术”被视作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受到批判,表现自我与“二为”方向南辕北辙。作为戏剧界领导,田汉可以为艺人的青春和生命“鼓与呼”,但作为剧作家,他却无力冲破时代文学的藩篱。因为他自己也被困在时代政治编织的金丝笼里。

田汉最苦恼的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创作。这是众多身居高位的作家共同的境遇和苦恼。有人曾经呼吁减少行政事务,给作家创作时间。田汉没有为自己呼吁,却斗胆为青年演员和老年艺术家“请命”,其中也包含着感叹“青年梦”破灭和老年将至、事业未竟的苦痛。20世纪50年代中期,在印度大使馆举行的一次晚宴上,有朋友对他说:“瞧你头发都快白完了,也写不出什么来了。就写一首旧诗送给我吧”,这话刺痛了田汉。他笑着答应,但“心里却是很沉痛的”,他问自己:你真写不出什么东西了吗?(4)田汉:《〈关汉卿〉代跋》(原载《关汉卿》,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6月版),《田汉全集》第16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85页。遥想当年,田汉与郭沫若等人发起创造社,后者推崇并自诩为歌德,而前者则崇拜并自诩为席勒。1958年初,田汉在莫斯科观看苏联艺术家演出席勒的《玛丽亚·斯图亚特》时受到巨大震撼,也受到很大刺激。朋友的话和观看席勒作品的演出点燃了田汉的创作欲望,他决心恢复“荒疏已久的行业”(5)田汉:《〈关汉卿〉代跋》(原载《关汉卿》,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6月版),《田汉全集》第16卷,第386页。,重新开始话剧创作。

回到久违的艺术人生,寻找青年时代的理想和激情,田汉生命如歌,热情似火,短短两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关汉卿》的创作,而这也决定了《关汉卿》赓续了早年的创作路向,表现出“生命文学”的魅力和个性浪漫主义的特征。

二、想象基于个人生活和情感经验的厚土层

《关汉卿》倾泻了田汉的生命悲情,酣畅淋漓地表现了其话剧艺术的浪漫主义特色。

首先,建立在深厚的历史知识基础上的艺术想象力——艺术想象是浪漫主义的重要表征。浪漫主义是表现的艺术也是想象的艺术,作家借助于想象构建艺术世界,实现抒发感情、表现自我、追求理想的创作目的。《关汉卿》以及其后的《十三陵水库畅想曲》《文成公主》都以想象力强健著称,但艺术效果却迥然不同。

《关汉卿》是一部历史剧。对于历史剧创作来说,想象的重要职能在于补充历史材料的严重欠缺,营造真实的历史情景,为塑造形象、抒情达意夯实基础,使作品达到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统一。大凡历史剧都追求“统一”,但策略和途径却存在差异。《关汉卿》在史料匮乏的情况下凭借想象填充空白,创造了包罗万象、光鲜耀目的艺术世界,塑造并热情歌颂了以关汉卿为领袖的古代人民艺术家群像,真实地反映了元朝复杂的社会现实和深刻矛盾,表现了作家为民创作、为民请命的崇高追求,洋溢着创作激情和浪漫主义诗情。

关汉卿虽是历史文化名人, 但史书记载很少。田汉为真实地再现这一历史人物的精神风貌, 煞费苦心。他广泛搜寻和深入研究关汉卿留下来的剧本和散曲, 准确地把握其性格特征,同时阅读大量史料,详细研究元朝初期的历史,熟悉关汉卿生活的时代特征。他在这方面做的功课和花费的心血达到了专业研究人员的程度。在准确把握人物生活环境和性格命运的基础上,田汉放飞想象的翅膀,大胆虚构,创造了很多史无记载、但在历史发展逻辑上却可能存在的故事情节和矛盾冲突。田汉将关汉卿的一生浓缩在《窦娥冤》的写作中,围绕《窦娥冤》设置人物关系,编写故事情结,组织矛盾冲突。《关汉卿》的故事情节和矛盾冲突围绕关汉卿“为什么写”“怎么写”和剧本写成及演出后的社会反响而展开,颇符合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结构规则”。他精心设计了关汉卿有感于朱小兰的冤案而创作《窦娥冤》,写作过程中曾被劝阻,演出后产生巨大反响,却因刺痛了权臣阿合马而被勒令改写,关汉卿因拒绝修改而被关进监狱,王著目睹关汉卿与权臣阿合马抗争的情景而心生敬佩,联合高和尚刺杀阿合马……这些人物纠葛、故事情节和矛盾冲突,如田汉所说“也可靠,也不可靠”(6)韦启玄:《田汉同志创作“关汉卿”散记》,《剧本》1958年第5期。。如王著联合高和尚刺杀阿合马史有记载,其被射杀前说的话也有记载,而他受关汉卿及其《窦娥冤》影响而高喊“为民除害”等情节则是虚构的,“是田汉同志根据史实,根据人物的道德面貌,和他们当时可能有的接触而想象写成的。如王著临刑前的话很像《窦娥冤》第四折的话,所以任侠好义的王著当时看过《窦娥冤》并认识作者和演员也是完全可能的。”(7)韦启玄:《田汉同志创作“关汉卿”散记》,《剧本》1958年第5期。

难能可贵的是,田汉的艺术想象不仅表现在虚构故事情节以填充史料空缺,在符合历史发展逻辑的前提下完成了这部大戏的创作,并且在追求艺术完整和完美、运用戏剧冲突推动剧情发展、塑造人物形象等方面,也取得非凡的艺术成就,达到了艺冠群芳的程度。《关汉卿》人物众多,关系复杂,故事曲折,冲突尖锐,带有传奇性,是结构缜密、波澜壮阔、气势恢宏的浪漫主义艺术整体。

其次,艺术地表现个人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表现主观世界是浪漫主义的核心内容,也是田汉的创作追求。田汉在文学道路上跋涉了四十多年,创作了数十部话剧、戏曲和大量诗词,无论思想内容、艺术形式和创作旨趣是什么,也遑论为什么,都能感觉到他生命的叹息和情感的涌动,看到他生活和思想的踪迹,感受到他热爱祖国、关心底层的人文情怀。他没有像郁达夫那样明确提倡和标示“自叙传”,也没有像郭沫若那样坦言:“蔡文姬就是我!——是照着我写的”,“在我的生活中,同蔡文姬有过类似的经历,相近的情感”(8)郭沫若:《〈蔡文姬〉序》,《郭沫若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3页。。但从田汉的《梵婀林与蔷薇》《风云儿女》《到民间去》《乱钟》《三个摩登女性》《秋声赋》《丽人行》等作品中,都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因此,说田汉的创作是话剧版的“自叙传”或许夸张,但细心梳理即可发现,其创作道路的发展变化同时也是其生命轨迹的发展变化。这种归纳可能也符合很多作家的实际,但在田汉这里表现得特别清晰。因为他始终坚持表现自我的主张,并且在创作中融进了真实的自我。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学创作提倡反映工农兵生活和思想感情,并强行关闭个人生活和主观世界的大门,在违者得咎的文学语境中,田汉仍坚持表现个人生活和情感体验,这是难能可贵的,而《关汉卿》也因此显示出浓郁的个性浪漫主义特点。

虽然没有明确标识,但谁都读得出,关汉卿身上随处可见田汉生活和感情的影子。关汉卿路见不平仗义执言,创作《窦娥冤》为平民女子申冤诉屈,这种情怀表现在田汉身上就是“为演员的青春请命”(9)田汉:《为演员的青春请命》(原载《戏剧报》1956年第11期),《田汉全集》第16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71页。和“必须切实关心并改善艺人的生活”(10)田汉:《必须切实关心并改善艺人的生活》(原载《戏剧报》1956年第7期),《田汉全集》第16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34页。呼吁。青年演员和生活窘迫的老艺人其实与田汉并无瓜葛,但他了解情况后毅然撰文呼吁关注,很容易想起关汉卿创作《窦娥冤》的起因和初衷。关汉卿在写作过程中遇到阻碍,也得到鼓励,他冒险写作,肆意宣泄愤激之情,这种情景也源自田汉个人。田汉本人不仅有过很多冒险创作的经历,并且创作演出后也像关汉卿那样遭受打击——就近而言,在这两篇“请命”文章之后,风暴来临,他险些被打成“右派”;往前追溯,田汉在20世纪30年代因提倡左翼文学、揭露国民党的黑暗统治而被关进监狱,与关汉卿因《窦娥冤》被关进监狱正相类似;关汉卿在监狱里始终坚持正义立场,经过牢狱迫害后才被保释,田汉也有相同的命运遭遇,经历了相同的痛苦煎熬。田汉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倾注到创作中,“移情”到关汉卿身上。“田汉就是关汉卿”(11)陈默:《中国革命戏剧的瑰宝——重读田汉的话剧〈丽人行〉和〈关汉卿〉》,《剧本》1979年第5期。,这是知情者的共识。

田汉借关汉卿表现自己,也表现戏剧界朋友的生活经历和精神风貌。田汉在《关汉卿》中塑造的古代艺术家群像身上,依稀可见现代艺术家的命运和身影。他们在戏剧和人生的道路上与田汉一样经受过专制压迫,也表现出勇于抗争、决不妥协的精神品格。如剧中关汉卿身边的歌姬朱帘秀,她崇敬关汉卿,在其困难时期给予许多关心、鼓励和温情;因饰演窦娥而被捕入狱,与关汉卿一起经历了牢狱之灾,两人产生了生死不渝的爱情。田汉的生活和情感经历中也有红颜知己爱他、敬他、帮助他,是他在困难中坚持、在斗争中坚强、在孤独时振作的精神力量。田汉与安娥的爱情经历更是曲折传奇,感天动地。安娥对他的鼓励和支持犹如朱帘秀对关汉卿——关汉卿写《窦娥冤》得力于朱帘秀的鼓动和支持,是前者坚持正义立场的精神力量,而安娥也给田汉很多温爱,且将他引导上革命道路,是他创作《风云儿女》《乱钟》《到民间去》等作品的精神力量。固不能说朱帘秀便是安娥,但二者确实有诸多神似和重叠的地方。田汉与安娥是患难中的战友,也是相濡以沫的夫妻——这些生活和情感经历在关汉卿和朱帘秀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中表现得生动淋漓。

前文论及田汉的艺术想象力,在史料有限、近乎无米下锅的情况下创作了《关汉卿》这个大戏,其实若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和情感经历支撑,想象的羽翼就无所附依,即使想象力再强健也不会产生这般神奇的作用。想象的翅膀有坚实的生活和情感基础才能飞高,虚构内容与亲身经历过、体验过的相似才能真切、生动、感人。将想象的翅膀植根于个人生活和情感的沃土良田,是《关汉卿》成功的秘诀,也是田汉话剧个性浪漫主义特色的重要成因。

三、“铜豌豆精神”赞歌和浪漫主义诗情

浪漫主义作家大都具有诗性气质,且多是唯美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他们拒绝世俗生活,追求理想人生,其创作大都带有理想主义色彩,或者社会理想,或者人生理想,或者爱情理想,或者艺术理想,各有侧重,因人而异。对理想充满信心,诗意描绘,倾情歌颂,成就了豪放的浪漫主义;因现实力量强大,理想受阻,情感受伤,在失望中憧憬,忧伤中期盼,是为感伤的浪漫主义。田汉属于前者。其创作多写美好事物和理想人物被毁灭,但悲痛而不哀泣,毁灭激发昂扬向上的情绪,具有惊心动魄、催人奋发的审美力量。《关汉卿》运用多种艺术手段塑造人物形象:夸张,渲染,烘托,对比,把人物放置在矛盾冲突的风口浪尖上拷问,塑造了关汉卿和以他为首的古代艺术家群像,是一曲波澜宏阔的理想主义赞歌。

关汉卿是古代人民艺术家形象,其形象基石是人民感情和底层立场,是敢于“为民请命”的精神。熟稔戏剧创作规律的田汉将关汉卿置于尖锐剧烈的矛盾冲突中和生死攸关的危难关头,通过后者在生死安危关口处的抉择来刻画性格特征。作品的第八幕写关汉卿身陷牢笼,文人败类叶和甫遵从阿合马的旨意前来劝降,让关汉卿按要求修改《窦娥冤》,以挽回因演出扩散而“败坏”的形象和名誉。关汉卿愤怒异常,挥掌将其打倒在地,坚定地表示“我关汉卿是有名的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12)田汉:《关汉卿》,《田汉全集》第6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65页。。所谓“铜豌豆”就是硬骨头,铜豌豆性格就是为人民请命而英勇无畏、生死危难而矢志不移的坚强性格。田汉为了刻画关汉卿的性格特征,表现萦绕于心的“为民请命”的情感立场,将其放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进行“蒸”“煮”“捶”“炒”,显示出话剧艺术家的高超造诣。

在剧中,关汉卿外出路遇朱小兰冤案,产生了写剧本为其鸣冤的念头,表现了其底层人民的情感立场。朱小兰与关汉卿非亲非故,后者对于前者的冤情难以释怀,为无力搭救而焦虑自责,这也正是基于其深厚的人民感情。在写作过程中,叶和甫前来劝阻关汉卿,说阿合马势力强大不要招惹,避免引火烧身。关汉卿拒绝恫吓和利诱,仍然夜以继日地写作,体现出人民艺术家的良知和为民请命的创作追求。《窦娥冤》演出后在社会上产生了强烈反响,却又节外生枝。权臣阿合马前来施压:照他说的修改《窦娥冤》,然后上演。关汉卿坚持正义立场,维护剧本精神,坚定地表示:宁肯不演,绝不修改!因为他很清楚,修改上演,就失去了作品的批判精神和正义立场,沦为阿谀奉承的工具。阿合马气急败坏地最后通牒:不改、不演掉脑袋。阿合马权倾朝野,杀人如麻,朋友们为关汉卿的生命担忧,劝他外出躲避,但关汉卿不改不走,坚守斗争阵地。《窦娥冤》原样演出,阿合马恼羞成怒,喝断演出,当场挖掉赛帘秀的眼睛,还要迁怒他人。危急时刻,关汉卿挺身而出,将责任担在自己肩上,表现了他不畏强暴、勇于牺牲的英雄气概。关汉卿被关进监狱,叶和甫奉命前来劝降,他大义凌然,怒斥叶和甫,宁死也不向权贵妥协。因拒绝劝降,自知死期临近,他视死如归,坚定地表示“玉可碎而不改其白,竹可焚而不毁其节”。关汉卿在狱中与朱帘秀相会,他写词相赠,表示“将碧血、写忠烈,做厉鬼、除逆贼”(13)田汉:《关汉卿》,《田汉全集》第6卷,第170页。的决心和对朱帘秀生死不渝的爱情,表现了人民艺术家的凛然正气和高贵气节。

朱帘秀同样也是光彩照人的古代艺术家形象。她重情重义,有正义感,为伸张正义,揭露权贵,不畏强暴,勇于牺牲,关键时刻甚至比关汉卿还要决绝,还要勇于承担。在关汉卿因朱小兰事件愤怒自责的时候,她启发关汉卿以笔做武器揭露权势者强抢民女的暴行;在关汉卿创作《窦娥冤》受挫情绪低落的时候,她鼓励关汉卿放胆创作,并激励他“你敢写,我敢演”(14)田汉:《关汉卿》,《田汉全集》第6卷,第140页。;在关汉卿被勒令修改剧本的时候,她劝说关汉卿离开,自己承担责任和危险,表示“我宁可不要这颗脑袋,也不让你的戏受一点损失”(15)田汉:《关汉卿》,《田汉全集》第6卷,第153页。。她因饰演窦娥而被关进监狱,本可托人说项免刑,但她视死如归,宁死不向权贵求情;她知道死期将近,毫无畏惧,坚定地表示死前要像王著那样高喊“与万民除害呀!”(16)田汉:《关汉卿》,《田汉全集》第6卷,第168页。死期迫近,她写“调寄寄生草”赠关汉卿,表达了为正义献身的精神和对关汉卿的忠贞爱情:“披铁索,听秋雨,梦中浑忘押床苦,梦酣优作窦娥舞,梦回惊数谯楼鼓。虽然沥血在须臾,同把丹心照千古。”(17)田汉:《关汉卿》,《田汉全集》第6卷,第178-179页。诗词感天动地,气节令人敬重。其他人物如王著、赛帘秀虽然戏份不多,但义薄云天的精神气概令人肃然起敬;而杨显之、王和卿、欠耍俏以及刘大娘一家, 也都是通情达理、勇于救苦救难的热心肠。

《关汉卿》塑造了由古代艺术家和下层劳动人民组成的艺术群像,歌颂了在残酷专制下不畏强暴、勇于抗争、团结战斗的英雄群体,激荡着汹涌澎湃的浪漫主义激情和诗情。其激情和诗情源于田汉的浪漫主义气质和“生命艺术”的追求。主要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其一,以诗入剧。田汉是著名的诗词作家,善用诗词抒发感情、刻画人物、渲染气氛,在《关汉卿》中穿插了《蝶双飞》《沉醉东风》《调寄寄生草》等多首词曲。这些词曲镶嵌在情节发展和人物命运的关节点上,强化了抒情性和感染力。如第十二场,众艺术家到卢沟桥为关汉卿送别,朱帘秀演唱关汉卿的《别离曲·沉醉东风》,渲染了生死离别的气氛,表达了她对关汉卿的忠贞爱情和美好祝愿:“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著饯行杯,/眼搁着别离泪,/刚道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18)田汉:《关汉卿》,《田汉全集》第6卷,第195页。后来因为朱帘秀被允许和关汉卿一起离开大都,众艺术家祝贺他们“蝶双飞”,穿插了“别离曲·沉醉东风”:“怨什么天南地北,/愁什么月缺花飞?/收拾起饯行杯,/拭干了别离泪。/祝你们同心并翅,/飞向那江南风景媚。/愿休忘,有阁闾憔悴。”(19)田汉:《关汉卿》,《田汉全集》第6卷,第199-200页。众人在诗情沉郁的气氛中送别关汉卿和朱帘秀,田汉也在浓郁的抒情气氛中抒发了美好的爱情理想。

其二,用诗性语言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创造诗情浓郁的抒情场景。所谓诗性语言就是抒情语言,是特定情境中人物发自肺腑的语言,虽然字数错落,缺少辙韵,但具有强烈的抒情性。如第八场,朱帘秀自知死亡迫近,没有惧怕和遗憾,她深情地回顾与关汉卿共同经历的生死斗争和在饰演窦娥过程中发生的感情变化,如痴如醉,如泣如诉。赛帘秀因演出《窦娥冤》被挖去双眼,但仍然坚强地面对强权,希望出演更多“与万民除害”的作品。在卢沟桥送别的时候,她深情地说:“关大爷,不管您到哪里去,都不要离开我们‘有口难言’的百姓们,和我们含冤负屈的女子。为了唱您的本子我被滥官污吏们挖掉了眼睛,可是没有眼睛我就善罢甘休了吗?不,我还能唱,还要唱,只要能够唱出哪怕是一线线光明,我是死也甘心的。关大爷,老百姓要《窦娥冤》这样的戏。您多写吧!”(20)田汉:《关汉卿》,《田汉全集》第6卷,第194-195页。这些话字字动情,声声含泪,是田汉移情人物用生命激情写出来的。

田汉剧作的浪漫主义诗情与郭沫若远不相同。田汉虽然写诗填词,卓有诗情诗艺,但与郭沫若相比,他更看重戏剧性。《关汉卿》于诗情画意之外,更多的是大量的写实场面、戏剧性的故事情节和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以及情节推进、矛盾形成、冲突展开展所必需的场面描写、关系介绍、因果交代。这些“写实性”内容冲淡了抒情性,也影响了意境营造。虽然田汉的诗情渗透在戏剧性骨架中,融化在尖锐的矛盾冲突和复杂的人物关系中,写实性内容冲淡了诗情抒发和意境营造,但是却没有冲淡作品的浪漫主义气息。反而因为抒情性弱了,戏剧性得到了加强;戏中戏的结构、大起大落的情节、繁杂的人物关系、多重的矛盾线索、扣人心弦的斗争、多舛的人物命运使作品更具传奇性,甚至带有神秘色彩。故与郭沫若《蔡文姬》的“诗剧”浪漫主义相比,《关汉卿》则是“话剧”浪漫主义。

田汉在创作《关汉卿》的时候,文学创作方面的“大跃进”已经拉开帷幕。报刊上“放戏剧卫星”“建设共产主义文艺”的声音喧嚣震天,《文艺放出卫星来》《掀起文艺创作的高潮!建设共产主义的文艺!》《要放出戏剧创作上的“卫星”》《为共产主义的戏剧艺术而奋斗》等文章连篇累牍,营造了戏剧“大跃进”的火爆气氛。狂热的时代气氛激发了田汉的创作激情,也引爆了思想冲动,紊乱了艺术思维。他热情高涨,制定了宏伟的创作计划,开足马力驶向为时代而歌的征途,同时也远离了自己熟悉的轨道。“两结合”的口号响彻云霄,时代呼唤浪漫主义,这符合他的气质和追求。田汉乘风破浪再攀新的高峰,但此“浪漫”非彼“浪漫”。革命浪漫主义为他“本着内心的要求”创作设置了重重障碍,也提出了苛刻要求。田汉按照时代要求豪情满怀地创作了《十三陵水库畅想曲》,虽然也表现出鲜明的浪漫主义特点,但与《关汉卿》是两个迥然不同的审美范畴。

五、狂热情绪躁动的《十三陵水库畅想曲》

《十三陵水库畅想曲》(以下简称《畅想曲》)基于浮躁的情绪和狂热的心态创作,意在配合政治宣传,选题立意固然可非,但从考察田汉20世纪50年代的创作及浪漫主义的角度来看,倒也有不少值得重视的地方。

十三陵水库是20世纪50年代北京的重大建设工程,前后有十多万人参加,毛泽东和中央领导也曾参加劳动。这项工程是建设者奋勇争先的劳动热情和革命精神的体现,吸引了国内外众多人士关注。当时诸多作家、艺术家纷纷以此为题材进行创作。田汉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催促下,“边设计、边勘探、边施工”(21)田汉:《十万英雄人民的功绩——我为什么写〈十三陵水库畅想曲〉》(原载《光明日报》1958年7月6日),《田汉全集》第16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08页。,利用三五个不眠或者少眠之夜匆匆赶写出这个作品。他试图坚持忠实自我的创作追求,巧妙地采用慰问团参观考察的方式切入,借助慰问团的看、听和切身感受展开故事情节,为表现自我提供方便。虽然可以在慰问团成员形象中感受到田汉的存在,但扑朔迷离,无法清晰地看到他的身影,更遑论情感表现和生命形态。“大跃进”飓风猛吹,无论多大的艺术定力都无力抗拒,田汉或许还想在自己的航道上前行,但在时代和自我的巨大躁动中失去了艺术定力,“生命艺术”让位于时代要求,并顺流而下,走到时代划定的轨道上。

《畅想曲》既是“奉命之作”,也是典型的“急就章”,留下了鲜明深刻的时代痕迹,昭示着浪漫主义艺术在浮躁和喧嚣中步入歧途。

其一,《畅想曲》基调热烈高亢,但缺少性格刻画。作品意在描绘建设工地万马奔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歌颂建设者豪迈的政治热情、奋勇争先的劳动精神和改天换地的英雄气概。作品一开场,就写担任建设工地总指挥的副政委和副总工程师给来工地慰问的文化代表团介绍工地进展情况,在此过程中也巧妙地说明建设十三陵水库的现实意义和灿烂前景。代表团由高级知识分子组成,爱提问题。善于组织戏剧冲突的田汉便通过提出的这些问题在剧中制造了异常尖锐的矛盾冲突情节。雨季将至,水库工程还有“九十万土方”的任务没有完成,而“九万多人”参加会战,每人每天挑“两个土方”,半个月时间也只能完成“五十多万方”。(22)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23-224页。在雨季到来之前完成建设任务事关重大,由此形成戏剧冲突。生物学教授黄仲云表示担心,而副政委却充满信心,提出“跟时间赛跑,与洪水争先”(23)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224页。的口号,半月之内完成任务。理由是:“群众力量只要充分发动起来,是无穷尽的。像解放军某部战士马庆芝那样,每天挑一千五百担上坝,最高记录达到四十三点四方,用卡车装,得走三十趟;用火车得装两个半车皮。”(24)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224页。黄仲云对此提出异议,而副政委却说:“我们工地处处都可以碰到浪漫主义”(25)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224页。;“拿人来说,工、农、兵、学、商;党、政、军、民;老、幼、男、女全动员。拿工具来说,从最简单的锄头、十字镐,扁担,土筐到最新式的铲土机、夯板机、皮带运输机、羊角碾都用上了”,甚至把“太后老佛爷时代”的小火车也“从长辛店运来了”(26)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226页。;“人们在工地上不是在走,而是在跑,在飞……”(27)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226页。;“这真是一个充满政治激情、也就是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的时代。这个时代必然涌现许多奇迹”(28)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228页。。为了完成工程任务,他们将庞大的劳动队伍实行军事化管理,组成众多劳动小组,以“十八勇士突击队”“黄忠队”“刘胡兰组”“妇女突击队”“丹娘组”“卓娅组”等名字命名。各个小组相互学习,相互鼓励,开展人人争先的劳动竞赛。田汉借鉴了美术、音乐、舞蹈、电影等艺术手法,近百名演员轮番登场,营造了规模宏大、场面热烈的舞台场景和气氛,演奏出洋溢着革命豪情的畅想曲。

读者在惊叹于作者高超的组织结构能力的同时,也遗憾地感到,《畅想曲》尽管热烈高亢,却存在着比较严重问题: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气势固然热烈,但其中缺少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法确定主要和重要人物;后半部分聚焦黄仲云、孙惠英、胡锦堂等,这些人物虽略有故事和性格,但与热闹火爆的劳动场面相比,则显得羸弱,行为缺乏逻辑,语言缺乏个性,人物形象抽象模糊。田汉善于描写爱情和为爱情献身的女性,然而作品中的劳动模范孙惠英在负心郎的花样表演面前,则显得高调有余、个性不足。就代表团人员组成、故事繁富和场面宏大,以及爱情的穿插而言,田汉似乎有意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却因耽于配合宣传,忙于穿插交代,手忙脚乱,无暇顾及自我,也找不到回归自己艺术航道的途径,最终流于浮泛。

其二,夸张手法广泛运用,但过火失度。夸张是田汉突出建设者的劳动热情、表现“大跃进”情绪的重要手段。单就手法运用而言,取得了显著效果,有些描写渲染夸张,铺排造势,传递出“大跃进”的火热气氛,体现了狂热年代的特点。如写祖孙三代战斗在工地上,有人利用假节日前来参加义务劳动,有人推迟婚期,有人自动延长劳动时间,就连考察团的专家教授也为之感动,主动留下来参加劳动等等,反映了人们的劳动热情和奉献精神。这些源于宣传材料的夸张描写在当时或许让人振奋,但现在读来就感到荒唐可笑,因为缺少起码的科学精神和生活常识——创作固然要夸张,浪漫主义离不开夸张,但终有“度”的限制。超出了限制,完全不顾现实可能性和艺术真实率,就会走向反面。局部超出或许无伤大雅,如果多数描写或重要事实夸张失度,艺术大厦就会失去根基容易坍塌。《畅想曲》“误用”虚夸的报刊宣传材料,夸大了主观意志的作用,致使大话空话满篇。譬如劳动强度问题,水库建设依靠人力挑土筑堤,每人每天挑土有限量,这与人的生理条件有关,即便积极性再高,也有限度。而作品说参加劳动的人挑土上坝“如跑、如飞”,每天挑土“最高纪录达四十三点四方”(29)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224页。,“以二分三秒时间,卸车卸土十八立方”(30)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237页。,五天完成半月的任务;妇女劳动模范孙蕙英“曾在零下二十度的冷天,下到三尺深的水坑里捞沙子,做隔水墙;突破五万大关那天,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离开岗位。超额百分之三百完成挑土任务”(31)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274-275页。;历史学教授要向慰问团团长挑战,每小时完成十五担土的任务……这些都超出了劳动者的身体极限,违背了科学精神,也违背了浪漫主义审美创作精神。浪漫主义允许夸张也需要夸张,但夸张描写必须符合现实逻辑和创作逻辑。《十三陵水库畅想曲》写的是现实人生,而非虚构神话,作品赋予“现实人”以“假想神”的能力,导致夸张失度和描写失信。

更重要的是,所写内容既非个人经验,也非生活体验,而是报纸宣传材料。因此,无论劳动热情,还是劳动强度,都没有转化成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很多内容是说出来、算出来和喊出来的。惊人的壮举和高大的形象源于空洞无趣的假话和缺少感动力的大话,既失去现实依据也失去生命体验,浪漫火热的场面缺少生命力和感染力。

其三,浪漫主义想象奇异,但缺少根基。田汉具有非凡的艺术想象力,这是他创作成功的依据,也是其重要的个性表征。在狂热浮夸的年代,他放开胆量,将浪漫主义艺术想象开发到惊人的地步。作品所写是一个近十万人参与的劳动建设工地,且选择参观者的眼睛对其做全景式表现(但没有贯彻到底,第九、十一两场的舞台离开了参观视线,兀自表现孙蕙英与胡锦堂的“爱情”纠葛),田汉意在加强现场真实感,却也增加了难度,甚至可以说是非智性选择。但“非智性”选择并没有难倒田汉,更考验了他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他以开放的艺术思维扫描劳动现场,以惊人的想象创造了人鬼同台、追溯历史、畅想未来的艺术世界。作品间接描写了毛泽东和党和国家领导人以普通劳动者的身份参加义务劳动,也“直接描写”元世祖忽必烈开凿通惠河,丞相以下大臣都要拿起锄头,土筐带头参加劳动的情景,还呈现了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修筑皇陵的场景,用以说明十三陵水库建设的重要性,丰富了作品的历史内涵。第十三场更是异想天开,以“大跃进”的想象描写二十年后中国社会和人民生活的灿烂前景,将这部以浮夸和畅想为主调的大型交响乐推向高潮。剧中说,二十年后,十三陵水库周围长满了高高的油松、刺桐、白皮松等树木,湖的周围“通山遍野的樱桃、苹果、核桃、杏子、梨子、柿子、葡萄”(32)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315页。,美丽的景色吸引了大批游客,游人穿着绫罗绸缎到库区游览。他们坐“原子艇”,住“星际宾馆”,过着共产主义生活。“小孩子们由于是在比现在远为富裕美好的环境中成是起来的,又受到周到严格的照顾和教训,一个个加倍地健康、活波”(33)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310页。,他们不知“慈禧太后”、柳条管和窝窝头,麻雀、耗子、臭虫和蚊子成为“稀有动物”,个人主义成为“稀有思想”;中国的现代工业、农业和科学文化都赶上美国、超过英国了。当年的慰问团成员、音乐家李翼为小朋友们演唱建设十三陵水库的歌曲,最后唱到:“我国已建成社会主义,我们是向着共产主义迈进的普通兵。脑力劳动结合了体力劳动,早已不分什么乡来论什么城。我国完全具有现代工业、农业和科学文化,赶过了美来超过了英。我们向月球射出了旅客火箭,岂止是斜倚着白玉栏杆待月明?嫦娥也不悔偷灵药,她不久就要玉兔随身访北京。”(34)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全集》第6卷,第327页。

欢快的共产主义畅想曲突出了狂热时代的思想情绪,并因此赢得好评。而田汉本人却觉得“畅想”不够:“特别是畅想二十年后的部分,当然还想象得不‘畅’,也不一定准确。二十年后的中国当然早已进入共产主义,在那个新社会,应该具备怎样一种新面貌;国际、国内的情况,人与人的关系如何;以至人们的服装风度该有怎样的发展,是值得我们大家来想象的。”(35)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后记》(原载《剧本》1958年8月号),《田汉全集》第16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11页。然而,想不到的是,残酷的现实很快就击碎了田汉的“畅想”,其后又将他本人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满怀豪情的“畅想”也只能作为无情的历史嘲讽留存世间,让后世扼腕蹉叹。

田汉原本要雄心勃勃地做中国20世纪的席勒,他欣赏并推崇席勒和歌德掀起的狂飙突进运动,以及席勒作品的冲击力和创造力。可是崇拜的情绪影响了他对席勒的清醒认识,对其成败得失的把握出现了误区。《畅想曲》缺少生活积累和情感积淀,为配合宣传而匆忙急就,犯了与席勒相同的错误:“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传声筒”(36)[德]马克思:《致斐·拉萨尔》(1859年4月19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572页。,“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37)[德]恩格斯:《致斐·拉萨尔》(1859年5月18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585页。。席勒的错误源于18世纪德意志浪漫主义哲学思潮和个人的审美选择,而田汉呢?“大跃进”年代的飓风,革命浪漫主义倡导,还有狂躁的时代情绪,都是脱轨畅想的推动力量。置身其中,如鱼过江,只能接受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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