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与革命之间的内在关联
2020-01-18邵良婷
邵良婷
(华南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1)
《资本积累论》 自1913 年问世就引起广泛争论。 既有来自所谓正统马克思主义者的批判,也有来自列宁的批判①。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一方面高度赞扬卢森堡在分析资本积累问题时采用的方法,认为这是“向马克思本人的表述方式的复归”[1](P87),是总体性辩证法的典范;另一方面,却直言卢森堡陷入自发革命的理论中。 近年来,随着社会主义改革浪潮和资本全球化运动的不断冲击,卢森堡资本积累思想的当代价值日益凸显,国内外学者开始从不同层面审视卢森堡的经济思想。 例如, 美国学者Paul Zarenbka 基于政治经济学视角考察了马克思和卢森堡关于“资本积累”的概念,意大利学者莱·巴索等人集中于探讨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是否存在“经济主义”和“资本主义崩溃方式”的论断。国内学者陈其人从经济学角度对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内容进行梳理; 何萍教授从辩证法、哲学、经济学等视角深入考察了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的内容和时代价值;王南湜教授探究了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中的剩余价值问题;大量硕博士论文也集中在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本身及其方法论研究。纵观国内外学者关于卢森堡资本积累的研究成果,多是对这一理论的经济价值、 哲学方法进行研究;而在卢森堡革命理论的研究, 也集中在对革命主体、方式以及与社会主义的关系的探索上。缺少对资本积累理论与革命之间所具有的内在关系进行探讨的成果。 本文在考察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基础上,着眼于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理论,进一步探讨资本积累与革命之间的内在关联性。
一、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时代困境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资本主义由自由竞争阶段进入垄断时期。 各国内部群众性政党不断兴起,革命实践主体之间的关系问题变得逐渐尖锐。如何解释帝国主义时代下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性及其手段,成为无产阶级革命面对的重要问题。
面对时代的变化,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阵营里出现两种策略。一方面是以考茨基为代表的官方正统派,在思想上极力保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采取“小心翼翼唯恐偏离马克思思想方法的态度”[2](P101),面对社会形势的变化,将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实验科学、经验科学,坚信资本主义危机和崩溃的历史必然性,对革命采取消极态度,最终丧失无产阶级革命的领导权。另一方面是以伯恩施坦为代表的修正派,认为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预告的大崩溃并没有到来,无产阶级的道德、教育等也低于马克思的预期,强调要以新康德主义去补充马克思主义,在政治策略上采取和平长入社会主义的改良道路, 即通过议会民主的方式逐步过渡到社会主义。 无论是宿命论的等待还是改良主义的渐进,事实上都放弃了无产阶级的革命道路。
面对帝国主义时代下资本主义列强大力推行军国主义、争夺世界各地的殖民场所并划分势力范围这一新的历史现象,以及在德国社会民主党和第二国际内部出现的修正主义,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阵营的应对要么是坚持《资本论》的科学性而忽视资本积累的新变化,要么是准备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修正”。 与这二者截然不同的是,卢森堡提出的资本积累理论,阐释了帝国主义时代资本积累的新变化,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并在此基础上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性和科学性提供了坚实依据。可以说,卢森堡的资本积累理论,固然是对现实的理论阐释,更重要的却是试图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性和合法性做出阐释。 正如她本人所言,资本积累理论“不仅存在着说明的问题,而且还存在着理论上牵涉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卷的内容,以及有关现今帝国主义的政策和它的经济根源的问题。 ”[3](P3)其资本积累理论的真正目的,则在于无产阶级的革命。
二、卢森堡“第三方市场”理论的引入
基于新的历史发展条件,卢森堡从资本积累的外部条件来修正和发展马克思的资本积累思想。她认为要确保扩大再生产能够真正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得到顺利实现,必须保证消费需求的增长,即对剩余价值商品有支付能力的需求要相应增长,这一条件构成了马克思资本积累图式得以运行的现实基础。 资本家为了扩大再生产,必须要使再生产过程中产出的具有剩余价值的商品从实物形态转化为货币形态, 这是资本积累必须要经历的货币阶段。 在这一阶段,剩余价值由原来的剩余生产物形态,重新呈现出以实现积累为目的的形态。 但是两大部类的剩余生产物由谁来购买呢?这种具有支付能力的需求者是谁呢? 她强调,在资本积累的过程中,必须要拥有作为资本家和工人之外的“第三方”购买者,只有这样剩余价值才能得到实现,资本家才能获得更多的货币资本, 扩大再生产才能继续。可见,卢森堡所言的资本积累的实现问题,实际上超出了马克思提出的两大部类积累图式的范围。马克思的扩大再生产图式,涉及到扩大再生产的动机和技术条件,但是它“是试图在资本家与工人是社会消费的唯一代表者的前提下,来说明资本积累过程的。”[4](P273)而在实际发展中,并不存在单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统治的自给自足的社会,资本主义的扩大再生产在追逐市场的过程中,不断地偏离积累图式,伴随着生产资料私有和社会化分工内在矛盾的发展,资本主义危机悄然而生。 因此卢森堡认为,实现资本积累必须要依赖资本家和工人以外的“第三方市场”的需求。如果没有“第三方市场”的存在,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将难以继续,并导致资本主义的危机。
卢森堡强调一定要在“一开始就必须发展资本主义和那些非资本主义环境之间的交换关系,在那些非资本主义环境里,资本不仅可以找到实现硬货币剩余价值,进行进一步资本化的可能性,而且获得各种各样商品来扩大生产,最后通过瓦解那些非资本主义生产形式来获得新的无产阶级化的劳动力”[4](P67)。 因此,卢森堡是把帝国主义时代下的资本积累运动放置于世界市场的背景下,立足于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这二者之间相互对立的研究构架。在这样的研究构架上,“第三方”市场成为资本积累国际化的重要前提。 但是,“第三方市场”如何成为资本积累所需要的剩余价值商品的购买者呢?资本主义国家以何种方式来获得这样的购买者?卢森堡通过观察东西方历史发展发现,处于自然经济形态下的非资本主义国家和阶层,其自身没有进行商品交换的意愿和需求,不会自动成为剩余价值商品的需求者并进行消费。 在实际生活中,这些非资本主义国家和阶层必须要经过一个资本化的过程,才能真正成为积累所必需的“第三方市场”。资本化过程的实质就是资本主义国家相继进行各种殖民政策,采取国际借款、争夺势力范围和发动战争等形式毁坏瓦解各非资本主义国家及非资本主义环境下的地区原来的经济政治形态结构,从而使他们卷入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 被迫走上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并逐渐成为资本主义发展的附庸。 通过这些方式,资本找到了自己的市场,并维持积累的不断进行。 但是这又导致资本积累的内在矛盾:一方面资本主义不是单独存在的经济形态,它必须要依靠非资本主义的社会阶层和结构提供积累环境和场所;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又不容许其他敌对形态与自己并存,在积累的进程中,资本不断啮破并同化非资本主义的社会阶层和结构。
因此,卢森堡认为,资本没有办法无限制的进行积累, 积累过程中的每一步都会受到多种限制,既有来自非资本主义国家的限制,又有各种非资本主义经济形式的顽强抵抗,还受到地球内部资源有限性的影响,这些因素在各个环节中都会阻碍积累的顺利进行,并引发经济危机。 当所有非资本主义的社会环境全部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社会中,整个世界成为单一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中只存在资本家和无产阶级这一发展阶段,世界上所有的资源都消耗殆尽时,资本积累将不再可能,资本主义经济也将随之走向崩溃。这时“除了实行社会主义外,没有其他的出路”[4](P376)。
三、资本积累——社会革命科学性的论证
通过对马克思资本积累理论的重新阐释和发展, 卢森堡揭示了二十世纪初资本主义的发展之谜,捍卫了《资本论》的科学性。但是,卢森堡研究资本积累的最终目的,还是无产阶级革命。 在她的资本积累理论中,资本积累的趋势必然带来资本主义的崩溃,并内在的蕴藏着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可能性和科学性。
首先,资本自身在积累的历史进程中,制造了资本主义的经济绝境。 在帝国主义时代下,资本主义各国相继采取军国主义、殖民政策等措施,进行越来越激烈的“市场”竞争,残酷地吞噬国内外非资本主义的社会阶层和国家,使得资本扩张迈入了最后阶段,必将导致“资本主义文明的衰败或者过渡到社会主义的生产方式”[5]。 其次,资本主义趋于成为普遍的社会形态,但资本积累所需外部环境的有限性, 又表明资本不可能成为普遍性的生产方式,它必然会走向崩溃。资本主义追求扩张的无穷性内在驱动与扩张所需外在环境的有限性之间,所产生的难以调和的矛盾,不仅使世界各国之间及其内部不同阶级之间的斗争不断激化,而且使国际间经济与政治的无政府状态加速恶化,必然最终导致国际无产阶级对资本主义反动统治的暴动,进行世界范围的革命。 在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总是会看到资本积累与危机相伴而生,危机作为资本积累进程中的消极因素,是资本积累的阻碍,但是资本积累亦是在克服危机、解决危机的实践中为自身发展清除障碍。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无限制地进行下去,相反,资本积累“是一个不断向下的过程,是资本主义走向最后崩溃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社会主义革命、反抗殖民主义的斗争,是一件必要的事情”[5]。虽然在帝国主义时代下, 世界市场仍然蓬勃发展、资本主义发展空间不减,但资本主义危机的产生并非是资本主义自身愈发繁荣或者日益衰退所带来的后果。卢森堡分析了十九世纪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出现的几次危机,涉及到1825 年、1857 年、1837年乃至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俄国经济危机,得出和马克思一致的结论,即这些危机是“产生于生产过程和交换过程的内在的、固有的运动,而不是由生产关系或交换关系中发生突然震动的外部原因引起的”[3](P17)。 危机不断积聚并最终演变成普遍的、世界性的、毁灭性的资本主义危机,资本积累带来的三个后果,即资本积累带来经济的无政府状态、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高度社会化以及无产阶级组织和觉悟的发展,将会成为世界范围内无产阶级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出发点,为实现资本主义的崩溃和建立科学社会主义奠定基础。 但是要实现马克思资本主义必然崩溃和灭亡的预言,不能悄然等待,它亟需采取各种社会主义的形式来引导资本主义的崩溃:即采取工人阶级的反抗斗争。要消除帝国主义环境下发生的流血、混乱,结束各国人民之间的相互残杀,唯有采取整个世界范围内共同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并用社会主义经济来代替资本主义经济。 但是,社会主义并不是自发地产生于工人阶级的日常斗争,也不是产生于资本主义的最后危机与崩溃,它一方面是资本主义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化的结果,另一方面是工人阶级自身意识到必须用革命手段来消灭资本主义矛盾的结果。
其次,帝国主义时代资本积累在外部,借助于殖民政策、军国主义等手段在非资本主义体系下的社会结构和阶层中寻找更多可能性的生存空间,在带来世界文明发展的同时,亦伴随着大规模的屠杀和奴隶买卖。处于非资本主义体系下的地区和阶级被迫卷入资本主义的漩涡,社会经济结构遭到破坏并不断解体。资本主义为了积累对异质经济的不断侵占,使得资本主义为争夺积累环境在外部所进行的斗争,最终又重新回到资本主义体系之下,资本主义不但没有缓解自身发展的界限,反而将面临更严峻的挑战和更具尖锐化的社会矛盾,资本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并带来一系列全球性的政治灾难和经济绝境。帝国主义列强间争夺殖民场所和瓜分世界市场的帝国主义战争应运而生,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产力的发展产生致命性地破坏,从而加速了资本主义的灭亡,为社会主义的到来提供预见和契机。 而在内部即在资本积累进程中,资本主义体系所形成的独特经济特征表明,资本积累下的雇佣劳动制度绝不属于权利关系的范围,在本质上它是一种纯粹经济关系的现实反映。这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家和工人之间所形成的雇佣劳动关系是建立在现实社会中的经济关系的基础上,它不仅不是以法律作为依据,甚至在资本主义法的关系遮蔽下不断得到加强和维护。经济关系本身是一定历史时期社会形态的决定性力量,体现着社会发展变化中质的方面,这种变化的实现亟待依靠社会革命力量加以完成。
最后, 处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无产阶级,是实现革命目标的实践主体。卢森堡强调社会主义制度的实现必然要进行无产阶级革命,并彻底改造和变革现有的经济政治等社会关系,而完成这一变革和改造只能是依靠人民群众自身去着手准备和完成。 在社会革命主体的层级问题上,她首先强调无产阶级是社会主义革命最重要的主体,是革命的真正动力之源和首创精神的发源地。在社会主义革命当中,无产阶级群众必须发挥出自己的最大能动性,在确定革命目标和方向后,采取群众罢工等运动形式一步一步地实现社会主义。 其次,卢森堡表明“社会民主党是无产阶级中思想最明确、阶级觉悟最高的先锋队”[3](P191), 强调政党要在革命中起到正确估计、评判和引导的作用,其首要任务是对群众运动进行政治领导。但是党不能等待自发的群众运动从天而降, 不能缓慢等待革命形势的产生,它必须自觉地站在运动发展的最前列,并致力于加快群众运动的步伐。 无产阶级政党的政治领导作用,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制定斗争口号,确定革命方向和目标;二是在政治斗争策略安排上,要确保无产阶级的全部力量在斗争中得以充分发挥;三是使党的策略自身在果断性和锐利性上要超前于实际力量的水平[3](P180)。再次,卢森堡指出“工人阶级的解放必须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事业”[3](P410), 因此即使是在革命成功之后,领导建设社会主义事业的主要力量既不是作为少数人的政党,也不是政党中的某个领导者,这种力量仍然来源于社会中具有绝大多数的阶级群众。
由此可见,卢森堡的资本积累理论与革命之间具有内在关联性,二者之间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丰富和发展。 面临20 世纪初马克思主义内部产生的理论困境和现实斗争,卢森堡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和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经济学说的基本内容,创造出“第三方市场”理论,以全新模式阐释了马克思关于“两个必然”的理论。不仅实现了对第二国际宿命论的有力抨击,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地位,还为论证马克思关于科学社会主义、无产阶级革命及其政党问题并没有过时提供了理论和现实依据,支撑了社会革命的科学性和合法性,并为无产阶级革命行动提供了理论支撑和方法指导。具体来说,卢森堡一方面从经济学角度分析、论证资本积累带来资本主义崩溃的必然性;另一方面在对资本积累的分析中内在蕴含着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观点。她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中积累与崩溃具有内在统一性,又考察到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客观性和无产阶级革命的主体性之间的辩证关系。卢森堡所坚持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突出了革命主体——无产阶级群众自身的能动性和自发性,但是它并非是一种“宿命论的客观主义”。她的革命理论建立在双重逻辑上,它不是一种抛弃客观条件的唯意志主义, 缘由在于卢森堡是在承认资本积累的最后时刻——爆发危机与崩溃前提下的群众运动,人不能随意创造自己的历史,“无产阶级是否采取行动,取决于当时社会发展的成熟程度”[3](P322);它也并非是一种完全放弃政党在无产阶级革命中居于领导作用的自发性群众运动理论,卢森堡强调群众自发性运动需要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无产阶级政党要“尽可能灵活地适应局势和尽量密切地同群众的情绪保持联系”[3](P178)。
注 释:
①列宁阅读过这本书后, 在给加米涅夫的信中说道:“罗莎的新著《资本积累论》读过了。 胡说八道! 歪曲马克思。 ”参见《列宁全集》(第35 卷),人民出版社1959 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