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地理书中神怪故事的主要类型*
2020-01-18鲍远航
鲍远航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地理书,都记述有很多颇具神异色彩的传说故事。对于这些传说故事,有些史家出于维护地理文献的纪实性目的,曾对其痛加鞭笞。如杜佑在《通典·州郡》中说:“凡言地理者多矣,在辨区域,征因革,知要害,察风土。纤介毕书,树石无漏,动盈百轴,岂所谓摄机要者乎!如诞而不经,偏记杂说,何暇编举?”[1]4451然而实际上,正是这些“纤介毕书,树石无漏”“诞而不经,偏记杂说”,才大大强化了地理书的文学意味,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魏晋南北朝地理书记载的神怪故事,内容丰富,光怪陆离,多姿多彩。有的是真实事件的神秘化,有的本无其事,全系臆造,有的是变相的宗教宣传,有的是神话传说的改造。撮其要者,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十类。
一、山水传说
《礼记·祭法》曰:“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2]1588自然山水也被古人当作神灵来膜拜。魏晋南北朝地理书记载了很多山水传说。
有些山水传说解释了山水的命名由来。如郑缉之《东阳记》:“歌山在吴宁县,故老相传云,昔有人乘船从下过,见一女子谷汲,乃登此山,负水行歌,姿态甚妍,而莫知所由,故名歌山。”[3]772由此看来,此山是因善歌仙女而名。今歌山镇位于浙江省东阳市境内。
有些山水传说是从山水的外形状态而进行的联想。如王韶之《始兴记》:“中宿县有贞女峡,峡西岸水际,有石,如人形,状似女子,是曰贞女,父老相传,秦世有女数人,取螺於此,遇风雨昼昏,而一女化为此石。”[3]106-107贞女峡的传说显然是人们从山石的形状引发联想而来。《鄱阳记》亦曰:“鄱阳西有望夫冈。昔县人陈明与梅氏为婚,未成,而妖魅诈迎妇去。明诣卜者,决云:‘行西北五十里求之。’明如言,见一大穴,深邃无底。以绳悬人,遂得其妇。乃令妇先出,而明所将邻人秦文,遂不取明。其妇乃自誓执志,登此冈首而望其夫,因以名焉。”[4]188这实际是因山的形状而杜撰的一个传说,但却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二、祈雨故事
祈雨是中国一种古老的神秘文化。在中国古代农耕社会,人们希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是古代生产力低下,人们的知识和经验却又极为有限,所以对雨水特别倚重,具有浓烈的崇拜之情,由此衍生出了许多带有浓厚神秘色彩的崇拜雨水的文化现象。魏晋南北朝地理书记载了很多祈雨故事。
祈雨的方式很多,其中尞祭祈雨比较常见。祈雨时,以柴薪燃火焚烧牺牲,人们认为牺牲随柴烟升上天庭,可以敬献天上诸神。例如《桂阳先贤画赞》记载:“临武张熹字季智,为平舆令。时天下大旱,熹躬祷雩,未获嘉应,乃积柴自焚。主簿侯崇、小吏张化,从熹焚焉。火既燎,天灵感应,即澍雨。”[5]1786现代人看来自焚祈雨当然是无用的,但张熹为民请命,不畏牺牲的精神可嘉。又如《长沙耆旧传》云:“祝良,字召卿,为洛阳令。岁时亢旱,天子祈雨不得,良乃曝身阶庭,告诚引罪,自晨至中,紫云水起,甘雨登降。人为歌曰:天久不雨,烝人失所,天王自出,祝令特苦,精符感应,滂沱下雨。”[5]1315-1316汉代天人感应观念认为,水旱、地震等灾害是由于人“上干天和”造成的,是上天对政治失常的谴责。所以,这则故事中祝良曝身阶庭以祈雨。
古人认为龙与牛都是神兽,能够兴云布雨,祈得雨水,所以有祭龙祈雨的方式。《宜都山川记》曰:“乡下村有渊,渊有神龙,每旱,百姓辄以菵草投渊上流,鱼死龙怒,应时天雨。”[6]330盛弘之《荆州记》曰:“鱼复县有神渊,北有白盐崖,天旱火燃崖上,推其灰烬下降渊中,寻则降雨。西有龙渊,清深不测,传云汉祖伐秦经途於此,见渊中白壁赤柱,状若官府,因名龙渊。”[6]330还有以牛祈雨的方式。如顾微《广州记》曰:“郁林郡山东南有一池,池边有一石牛,人祭祀之,若旱,百姓杀牛祈雨,以牛血和泥,泥石牛背,祀毕则天雨大注。”[6]56
此外,还有以石祈雨、以水獭祈雨等方式。如盛弘之《荆州记》曰:“佷山县有一山独立峻绝,西北有石穴,北行百步许,二大石其间相去一丈许,俗名其一为阳石,一为阴石。水旱为灾,鞭阳石则雨,鞭阴石则晴。”[6]56又曰:“耒阳县有雨濑,此县时旱,百姓共壅塞之,则甘雨普降。若一乡独壅,雨亦偏应,随方所祈,信若符刻。”[6]56
祈雨故事反映了古代人朴素的思想观念,蕴含了丰富的文化内容。
三、宗教故事
魏晋南北朝地理书记载了很多道教、佛教故事。宗教的影响,为地理书的神怪故事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素材来源和幻想基础。其中,源出于中国本土的道教故事更多一些。
有的是鼓吹道教法术的。如《楚国先贤传》曰:“樊英隐于壶山,尝有暴风从西南起。英谓学者:‘成都市火甚盛。’因含水西向嗽之。乃令记其时日。后有从蜀郡来者云:‘是日大火,有云从东起,须臾大雨。’”[7]24又如邓德明《南康记》曰:“阳道士葬岩石室。元嘉中,道士过世,临终语弟子等:‘可送吾置彼石室,巾褐香炉,此外无所须也。’及其亡日,谨奉遗命。葬经数年,尸犹俨然。葛巾覆之如初,弗朽。后忽不复见。今舟行者过其山渚,尚闻香气,咸异焉。”[6]262含水一嗽就能灭火,岩石葬身能不朽,这些无非是道教吹嘘法术而已。
还有一些“洞天福地”故事,也和道教相关。例如孔晔《会稽记》曰:“始宁县有坛宴山,相传云仙灵所宴集处,山顶有十二方石,石悉如坐席许大,皆作行列。”[6]228又如顾野王《舆地志》:“赣县黄唐山有石室,如数千间屋,上通天窗,下有方榻者,二石人巾栉而坐。傍有小石室七所相通,悉有石人。室前常有车马迹,春夏草不生,无诸毒虫,林木繁茂,水石幽绝,盖灵仙窟宅也。山下居,每于丙日辄闻山室有茄鼓箫乐之声。”[6]235亦真亦幻的仙境的营造,反映出地记作家对清静安谧的理想生活的一种向往。
佛教故事则主要是关乎因果报应。如《会稽先贤传》:“孔愉尝至吴兴余不亭,见人笼龟于路。愉买而放之。至水,反顾视愉。及封此亭侯而铸印,龟首回屈,三铸不正,有似昔龟之顾。灵德感应如此,愉悟,乃取而佩焉。”[7]824又如潘岳《关中记》曰:“汉武习水战,作昆明池。人钓鱼纶,绝而去,梦于帝求去其钩。明日帝戏于池,见鱼衔索,帝取其钩放之。间三日复游,池滨得珠一双。帝曰:‘岂非昔鱼之报也。’”[4]148魏晋南北朝佛教思想已经在社会上广有影响,因果报应之说在民间非常流行。放生龟鱼,遂得善报。如行恶事,也会得到报应。例如《陈留志》曰:“韩卓父尝为吏所辱,卓执兵伏道,欲候杀之,而长子暴病将死,卓乃叹曰:‘道家有言:报雠不欲过。今长子病,岂为是乎?’於是乃投刃援杖,复耻而止。”[6]2208韩卓本打算杀死让父亲受辱的人,偏偏这时候长子暴病,韩卓觉得这是自己恶念的果报,于是打消了杀人计划。需要注意的是,韩卓这里所说的“道家”,系指佛教。
四、神仙故事
魏晋南北朝地理书里关于神仙的故事,已经与上古神话有所不同了。此时的神仙,不再高居天庭,而是变成活动于人间的神秘力量。
地理书里,有一些是遇仙故事。如孔灵符《会稽记》记载:“射的山南有白鹤山,此鹤为仙人取箭。郑弘尝采薪,得一遗箭,顷有人觅,弘还之。问何所欲。弘识其神人也,曰:‘常患若耶溪载薪为难,愿朝南风,暮北风。’后果然。故溪风至今犹然,呼为‘郑公风’也。”[6]4060这应该是人们根据山名及当地地理环境,构想出来的一个遇仙故事。又如孔灵符《会稽记》:“诸暨县西北有乌带山,其山上多紫石,世人莫知之。居士谢敷少时经始诸山,往往迁昜,功费千计,生业将尽,后游此境,夜梦山神语之曰:当以五十万相助。觉甚怪之,旦见主人床下有异色甚明澈,试取莹拭,乃紫石,因问所从来,云出此山。遂往掘,果得,其利不訾。”[6]228在这些遇仙故事中,神仙都是慷慨施惠于人的角色,已经具有世俗化的特征,而仙界与世俗的交流也是和谐融洽的。
还有一些是感遇故事,也很生动。例如沈怀远《南越志》:“昔有温氏媪者,端溪人也。居常涧中捕鱼以资日给。忽于水侧遇一卵大如斗,乃将归,置器中,经十许日,有一物如守宫,长尺余,穿卵而出,因任其去留。稍长五尺,便能入水捕鱼,日得十余头。稍长二尺许,得鱼渐多。常游波中,潆洄媪侧。媪后治鱼,误断其尾,遂逡巡而去,数年乃还。媪见其辉光炳耀,谓曰:‘龙子复来耶?’因蟠旋游戏,亲驯如初。秦始皇闻之,曰:‘此龙子也,朕德之所致。’诏使者以元珪之礼聘媪。媪恋土,不以为乐,至始安江,去端溪千余里,龙辄引船还,不逾夕至本所。如此数四,使者惧而止,卒不能召媪。媪殒,瘗于江阴,龙子常为大波至墓侧,萦浪转沙以成坟,人谓之掘尾龙。今南人为船为龙掘尾,即此也。”[8]519-520这是与龙母相关的故事。龙子报答龙母养育之恩,始终不弃,令人钦敬。龙母文化至今也是南方龙图腾文化的典型体现。
仙化故事,在地理书里也经常出现。例如《桂阳先贤画赞》曰:“成武丁以疾而终,殓毕。其友从临武县来至郡,道与武丁相逢。友曰:‘子欲何之?而不将人。’答曰:‘今吾南游,为过报小儿,善护大刀。’到其门,见其妻哭泣,问之,答曰:‘夫没。’友大惊,曰:‘吾适与相逢。’乃发棺视,了无所见。遂除縗绖,而心丧之。咸以武丁得神仙。”[6]1589-1590成武丁本来病死了,可朋友偏偏与他在路上相遇,到他家打开棺材一看又空无一物,可见成武丁是成仙了。又如《丹阳记》:“蒋子文为秣陵尉,自言己将死,当为神。后为贼所杀,故吏忽见子文乘白马,如平生。孙权发使,封子文而为都中侯,立庙钟山,因改为蒋山。”[4]187蒋神,是江南地区信仰最为广泛的神灵。相沿成俗,直到现在,仍有人祭祀“蒋神”。
五、鬼怪故事
法国学者格罗特说过:“在中国人那里巩固地确立了一种信仰、学说、公理,即死人的鬼魂与活人保持着最密切的接触,其密切程度差不多跟活人彼此的接触一样。当然在活人与死人之间是划着分界线的。但这两个世界之间的交往都是十分活跃的。”[9]296魏晋南北朝地理书里就记载了很多鬼怪显灵和作祟的故事。例如郑缉之《永嘉郡记》曰:“安国县有山鬼,形体如人,而一脚,裁长一尺许。好啖盐,伐木人盐,辄偷将去。不甚畏人,人亦不敢伐木犯之,犯之即不利也。喜於山涧中取石蟹,伺伐木人眠息,便十十五五出,就火边跂石炙啖之。常有伐木人见其如此,未眠之前,痛燃石使热,罗置火畔,便佯眠看之。须臾魑出,悉皆跂石,石热灼之,跳梁叫呼,骂詈而去。此伐木人家,后被火烧委顿。”[6]4185故事对山鬼的形象进行了人性化描写。本来山鬼和人相安无事,偏有人搞了恶作剧,结果遭了殃。这个故事首尾圆合,已经接近志怪小说了。
地理书也写到一些妖怪作祟的故事。如刘欣期《交州记》:“刺史陶璜昼卧,觉,见一女子枕其臂,始欲捉之,以爪其手,痛不可忍。放之,遂飞去。”[6]1707这是个女妖,挣脱逃走了。还有男妖作祟的故事,如《三吴记》:“后汉时,姑苏有男子,衣白衣,冠帻,容貌甚伟,身长七尺,眉目疏朗。从者六七人,遍历人家,奸通妇女,昼夜不畏于人。人欲掩捕,即有风雨,虽守郡有兵,亦不敢制。苟犯之者,无不被害。月余,术人赵杲在赵,闻吴患,泛舟遽来。杲适下舟步至姑苏北堤上,遥望此妖,见路人左右奔避无所,杲曰:此吴人所患者也。时会稽守送台使,遇,亦避之于馆,杲因谒焉。守素知杲有术,甚喜。杲谓郡守曰:君不欲见乎?因请水烧香,长啸数声,天风歘至,闻空中数十人响应,杲掷手中符,符去如风。顷刻,见此妖如有人持至者,甚惶惧,杲谓曰:何敢幻惑不畏?乃按剑曰:诛之。便有旋风拥出。杲谓守曰:可视之矣。使未出门,已报去此百步,有大白蛟,长三丈,断首于路旁,余六七者,皆身首异处,亦鼋鼍之类也。左右观者万余人,咸称自此无患矣。”[6]3855此讲道士捉妖过程,情节生动有趣,大概经过后人润色。地理书里鬼怪显灵和作祟的故事,与魏晋南北朝志怪风气有关,反映了那时人们浓重的宗教迷信思想。
六、占卜故事
中国自先秦以来就存在祭祀、卜筮的传统,人们希望通过祭祀得到鬼神的保佑,通过卜筮预知祸福。《淮南子·泰族训》说:“夫鬼神,视之无形,听之无声,然而郊天、望山川祷祠而求福,雩兑而求雨,卜筮而决事。”魏晋南北朝地理书里,也出现了一些卜筮、占梦、命相、应验一类的故事。
卜筮之法甚多。有观物占卜的,如《陈留耆旧传》曰:“魏尚被系诏狱,有雀集狱棘上。尚占曰:‘夫棘树者,中心赤,外有刺,像我,言有刺而赤心至诚。’”[6]4257魏尚在狱中,看到“有雀集狱棘上”,认为是吉兆,因为“棘”与“吉”谐音,又与魏尚外刚烈而内赤诚的性格一致。有占星卜筮的,如《豫章列士传》曰:“周腾,字叔达,为御史。桓帝欲南郊,平明出,叔达仰首曰:‘王者象星,今宫中宿策马星不出动,帝何出焉?’四更,皇子卒,遂止。”[6]31周腾善识星象,劝阻了汉桓帝的郊祀活动,此夜果然宫中有事。还有望气卜筮的,例如甄烈《湘州记》曰:“宋大明中,望气者云湘东有天子气,遣日者巡视,斩冈以厌之。鄩湘东王为天子。即明帝也。”[6]834望气是根据云气的色彩、形状和变化来附会人事,预言吉凶的一种占卜法。望气者认定,凡皇帝所在地均有一股非同一般的云气,是为天子气。大明是南朝宋孝武帝刘骏的年号。刘骏听说湘东有天子气,就派人去镇压。结果没起到作用,刘彧后来还是当了皇帝,即宋明帝。
占梦是一种特别的卜筮。如《会稽先贤传》曰:“吴侍中阚泽,字德润,山阴人也。在母胎八月而叱声震外,年十三,夜梦名字炳然悬在月后,遂昇进也。”[6]1839阚泽少年时候做梦,梦到名字悬在月后,果然后来当了大官。又如《长沙耆旧传》云:“文虔,字仲儒,为郡功曹吏。时霖雨废人业,太守忧悒,召虔补户曹。虔奉教斋戒,在社三日,夜梦白头翁谓曰:‘尔来何迟?’虔具白所梦。太守曰:‘昔禹梦青绣衣男子,称苍水使者,禹知水脉当通。若掾此梦,将可比也。’明日果大霁。”[4]40这个太守是个占梦高手,他竟然从属下的梦里预知阴晴。
汉末魏晋时人们已经认为人各有命了,所以也有了专门看人命相的相师。如《长沙耆旧传》载:“刘寿少时遇相师曰:‘君脑有玉枕,必至公也。’后至太尉。”[6]1677又载:“太尉刘寿少遇相师,相师曰:‘耳为天柱,今君耳城廓,必典家邦。’”[6]1684相师观刘寿头、耳而断定其日后富贵,当然虚妄,但这也反映了当时人们的迷信思想。这类故事一般没有太多的现实意义,正如《晋书·艺术传》所说:“详观众术,抑惟小道,弃之如或可惜,存之又恐不经。载籍既务在博闻,笔削则理宜详备。”
七、动物异闻
葛洪《抱朴子·微旨》曰:“山川草木,井灶污池,犹皆有精气;人体中,亦有魂魄;况天地为物之至大者,于理当有精神,有精神则亦赏善而罚恶,但其体大而网疏,不必机发而响应耳。”在魏晋南北朝,一些动物和植物也往往被附上神秘色彩,为精为灵。例如《南中志》曰:“猩猩在山谷中,行无常路,百数为髃。土人以酒若糟设于路;又喜屩子,土人织草为屩,数十量相连结。猩猩在山谷见酒及屩,知其设张者,即知张者先祖名字,乃呼其名而骂云‘奴欲张我’,舍之而去。去而又还,相呼试共尝酒。初尝少许,又取屩子着之,若进两三升,便大醉,人出收之,屩子相连不得去,执还内牢中。人欲取者,到牢边语云:‘猩猩,汝可自相推肥者出之。’既择肥竟,相对而泣。即左思赋云‘猩猩啼而就禽’者也。昔有人以猩猩饷封溪令,令问饷何物,猩猩自于笼中曰:‘但有酒及仆耳,无它饮食。’”[10]2850在这则故事里,猩猩不但能通人情,懂人语,而且还能知人意:“知其设张者,即知张者先祖名字,乃呼其名而骂”,充溢着神秘化色彩。但也有为害人类的灵怪。如《寻阳记》曰:“城东门通大桥,常有蛟为百姓害,董奉疏一符与水中,少日,见一蛟死,浮出。”[3]1664董奉是名医,其书符杀蛟的故事,隐含着人们对其医术的肯定。
八、植物异闻
魏晋南北朝人认为不但动物可以变化,植物也能通灵。例如《永嘉郡记》曰:“青田出枯杨,所经山路左侧,木则黄蘖为林,草便黄连复地。土人往伐黄蘖者,皆有酒食祷祠。祷祀若有违失山神意,二药辄化为异物,不可复得。”[6]4257如果祷祀不诚,“二药辄化为异物”,反映了时人“万物有灵”的观念。又如顾微《广州记》曰:“古度树,叶如栗而大于枇杷。天花,枝柯皮中生子。子似杏而味酢。取煮以为粽。取之数日,不煮,化为飞蚁。”[6]4262“不煮,化为飞蚁”,可见古度树通灵,倍显神奇。
时人认为植物可以变化为动物或人。《玄中记》曰:“千岁树精为青羊,万岁树精为青牛。多出游人间。”[6]3937南朝宋荀伯子《临川记》:“麻山,或有登之者,望庐岳、彭蠡皆在其下,有黄连、厚朴恒生焉。又有枫树及数千年者,如人形,眼鼻口全而无臂脚,入山往往见之,或研之者,皆出血,人以篮冠其头,明日看,辄失篮。俗名枫子鬼。”[6]236千年枫树,“如人形,眼鼻口全”已变化为鬼魅。而“或研之者,皆出血”,则分明与人无异。再如《湘中记》:“衡山白槎庙。古老相传:昔有神槎,皎然白色,祷之灵无不应。晋孙盛临郡,不信鬼神,乃伐之。斧下流血。其夜,波流神槎向上,但闻鼓角之声,不知所止。”[7]2342槎,指树枝的分叉。白槎在被砍伐时流血,可见与动物无异。《豫章记》所记的一则故事更为生动:“新淦县北二十五里曰封溪,今有聂友所伐梓系着牂柯处。昔聂友於此左右,夜照射,遇一白鹿,友遂射之。鹿带箭走,友即蹑迹追寻不得见,向箭着一梓树,友即伐树。数斧,便有血出而落之梯,随复故创,不可得断。友更多将手力复伐之,辇其梯而焚之,树遂断。”[6]2420梓树幻化为白鹿,伐树时更是有“有血出而落之梯,随复故创,不可得断”的神力。
九、讽世故事
魏晋南北朝地理书里有一些故事,明显带有惩恶劝善的用意。王韶之《始兴记》中记一个神异故事:“秋水源山盘石上,罗列十瓮,皆盖以青盆,其中悉是银饼,人有遇之者,但得开观之,不可取,取辄迷闷。晋太元初,林驱家仆窃三饼,有蛇伤而死。其夜,林驱梦神语曰:‘君奴不良,盗银三饼,已受显戮,愿以银相备。’驱觉,奴死银在。其傍有徐道者,自谓能致,乃集祭酒,盛奏章书,击鼓吹入山。须臾,雷霆雨石,倒树折木,道遂惧走。”[6]3609《始兴记》所记述的这个故事的主旨乃在于教导人们不可贪盗。后文徐道请神的记述,非常滑稽有趣,先写其自我吹嘘、煞有介事之状,后面写真神显灵,他“惧走”逃离,颇具讽刺戏剧的意味。可见神灵不助贪心之人。类似的故事还有刘欣期《交州记》:“金有华,出珠崖,谓金华采者也。雪山在新昌,南人曾于山中得金块如升,迷失道。还直本处,乃得出。”[6]3605贪金者迷路,把金块放回原处,才能出山。又如裴渊《广州记》:“东莞县有庐山,其侧有杨梅、山桃。只得于山中饱食,不得取下。如下则辄迷路。”[6]242构思与上则故事一致。
有一些故事,表现的则是对仁孝之人的赞许。如《楚国先贤传》曰:“孟宗,字恭武,至孝。母好食竹笋,宗入林中哀号,方冬,笋为之出,因以供养。时人皆以为孝感所致。”[6]4276“方冬,笋为之出”,确属神奇。又如郑缉之《东阳记》曰:“孝子许孜,父墓去虎山十里,在山之麓。曲隧三里,鹿尝食其松栽,孜心念之。即日鹿自死於所犯栽之下,孜埋死鹿,有小坟,至今犹存。”[6]2529“鹿自死於所犯栽之下”,实际是写许孜孝心感动天地。许孜埋鹿,也是对许孜仁慈的补证。两晋南北朝时期统治者标榜“以孝治天下”,尽管战乱不断,政权更迭频繁,孝文化在这一时期并没有受到冲击,就是因为孝是人源自血缘关系的自然亲情,是人的一种内在真实情感。
十、历史传说
魏晋南北朝地理书里还记载了一些历史传说。这些历史传说也被附着上了某种神异的色彩。其中关于秦始皇的故事不少。例如《三齐略记》:“始皇于海中作石桥,非人功所建,海神为之竖柱。始皇感其惠,通敬其神,求与相见。海神答曰:‘我形丑,莫图我形。’当与帝会,乃从石塘上入海三十余里相见。左右莫动手,巧人潜以脚画其状。神怒曰:‘负我约,速去!’皇转马还。前脚犹立,后脚随崩,仅得登岸,画者溺于海。众山之石皆住,今犹岌岌,无不东趣。”[3]1347故事写秦始皇的失信,触怒了神人。为了“示疆威,服海内”,秦始皇曾先后进行了五次巡视。但百姓厌恶其跋扈之态,所以关于他的传说,负面的比较多。《三齐略记》还记载了刘邦逃脱项羽追杀的故事:“荥阳有免井,汉沛公避项羽追,逃于井中,有双鸠集其上,人云,沛公逃入井。羽曰:‘井中有人,鸠不集其上’。遂下道,沛公遂免难。后汉世元日放鸠,盖为此也。”[6]136这个传说里,刘邦逃于井中时“有双鸠集其上”,暗示其有天助;项羽不理睬举报者,狂妄自信,结果错失良机。传说还解释了后汉世元日放鸠的来由,让人觉得真实可信。
《钱塘记》中关于伍子胥的故事,也很精彩:“伍子胥累谏吴王,赐属镂剑而死。临终,戒其子曰:‘悬吾首于南门,以观越兵来。以鮧鱼皮裹吾尸,投于江中,吾当朝暮乘潮,以观吴之败。’自是自海门山,潮头汹高数百尺,越钱塘渔浦,方渐低小。朝暮再来,其声震怒,雷奔电走百余里。时有见子胥乘素车白马在潮头之中,因立庙以祠焉。庐州城内淝河岸上,亦有子胥庙。每朝暮潮时,淝河之水,亦鼓怒而起,至其庙前。高一二尺,广十余丈,食顷乃定。俗云:与钱塘江水相应焉。”[7]2315观赏钱塘秋潮,早在汉、魏、六朝时就已蔚成风气。但人们把钱塘潮与伍子胥联系起来,则体现了吴人对其忠烈的敬仰。伍子胥被吴人尊为潮神,还建了子胥庙、胥王祠,历代祭祀。
总之,魏晋南北朝时期地理书中的神怪故事,既是对两汉以来神仙方术和谶纬迷信风气的沿袭,也是其时文学领域志怪风气盛行的典型体现。其来源比较广泛,有的是对道教神话的改造,有的是对杂史杂传的借鉴,有的则是转抄于其他文籍。来源的广泛与复杂,使得这些作品在具有神秘浪漫、奇异谲诡等共同特征的同时,又在叙事风格等方面呈现出不同的特点。魏晋南北朝时期地理书中所述的神话传说、奇山异水、远国异人、灵异草木、珍禽异兽等,蕴含着那个时期人们的宇宙时空观念、民族起源意识和个体生命体验等非常丰富的人文历史信息。探索这些零散的文字片段中所暗藏的人文历史信息,则有助于我们了解那个时期人们的生命意识和生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