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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用语“不就得了”的功能、演化与动因

2020-01-18

海外华文教育 2020年5期
关键词:主观性语气语义

魏 雪

(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中国 上海 200234;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 南充 637002)

一、引 言

“不就得了”[1]是由否定副词“不”、强调副词“就”和语气词“得了”组成的谓词性习用短语,常用于句子末尾,意思是“就行了”“就可以了”。由于“不就”已有词汇化倾向,表示主观小量的“看轻义”(郭齐军,2012;蔡旺、杨遗旗,2014;亓金凤,2016),使得习用语“不就得了”也带有“轻松解决某问题”的意味。习用语“不就得了”一般用反问形式来表达反驳不满、不耐烦语气,例如“只要他对你好不就得了?你还想干嘛?”“衣服够穿不就得了?”以上两例中“不就得了”均是用否定反问的形式强调“就行了”“就可以了”,且常常带有不满或不耐烦语气。但通过语料分析发现,习用语“不就得了”不仅仅表示反驳不满,更多的是表示建议,而且不满色彩也消失了,甚至发展出元话语用法。请看下面例句[2]:

(1)“亲爱的,别瞻前顾后了,都怪我,其实我早应该安排你和安娜她们聚聚,嘿嘿,要什么准备呢?把带给爸爸的礼物分些出来不就得了?嘻嘻,爸爸最富有国际主义精神的嘛……”(《作家文摘》,1993年)

(2)“不瞒你,剩了一本留着自己看呢,早来两天就好了。”女孩的语气中流露出同情和遗憾。“让给我吧,多给钱也行,你进书时再买一本不就得了。”我赶忙说。(《人民日报》,1995年7月19日)

(3)咱们是老乡,你给我说说,为什么人家走了,你留下来?小杜爽爽快快地说:“我来十年了,看这里都挺好的。我爸爸是个老工人,到这儿来过,说在这儿干,不会错,等退休了也搬来。他还告诉我,想老人,一年回家一趟住些日子,不就得了。”(《人民日报》,1979年4月17日)

以上三例中“不就得了”句表现出说话人的建议,并不带有不满色彩,甚至可以去掉[3],也不影响句子的基本意义表达,只表达一种程序性意义,凸显出说话人的建议。说明习用语“不就得了”正在发生变化。

目前学界对“不就得了”的关注较少,[4]但与之相关的研究较多,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在“不就X”上,殷树林(2007)对“不就VP”反问句的句意类型进行研究,蔡旺、杨遗旗(2014)、亓金凤(2016)就“不就X”的词汇化进行考察,郭奇军(2012)、曹波(2013)从构式角度对“不就X”进行分析,闫冰(2018)从否定形式的肯定识解角度考察否定反问结构“不就X”;二是在其肯定形式“得了”“就得了”上,如孟琮(1986)从口语角度谈“得”和“得了”,李小军(2009)从情态功能考察语气词“得了”,管志斌(2012)、李萌(2015)、罗宇(2017)从词汇化及其演变角度研究“得了(吧)”。以上研究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看法,对本文的研究有重要启发。

本文感兴趣的是,习用语“不就得了”有哪些功能与用法,它们之间有何联系?为何会从反问到表建议?如果“不就得了”正在发生语法化,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其动因与机制又是什么?鉴于此,本文拟从表现与功能、演化与发展和动因与机制等方面深入考察习用语“不就得了”,希望本文的考察能为汉语教学与研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二、表现与功能

目前学界对反问句的表达效果一般总结为“强调”,也即所谓的“强调说”(王力,2011:169;丁声树,1999:206;刘月华,1983:794等)。习用语“不就得了”源于否定反问结构“不就X”,其实质是对句子命题的强调提醒,但在不同语境中可以有不同的语法表现与功能特点,具体可归纳出:反驳功能、认同功能、建议功能、安慰功能。其中认同用法本质上仍是一种反驳,安慰用法本质上仍是一种建议。我们分析习用语“不就得了”的功能特点不能脱离其前段内容(X),为了方便讨论,我们将其形式化为“X不就得了”。

(一)反驳功能

反驳功能是指“不就得了”用否定反问形式强调“就行了”“就可以了”,且常常带有不满或不耐烦语气。在句中作谓语,且不能去掉,有反驳作用,强化句子语气表达。其中X部分多为埋怨语气类话语。例如:

(4)我拉走,按照市场价折成现金给你们,好不好?是啊,这个冰箱的质量是差点儿,你说你们各位心里有数不就得了吗?再不然给你们的亲朋好友打个招呼,别上当,其他人,老百姓,你管他呢!(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

(5)一名推车进棚的学生自豪地对记者说,这种车骑起来轻松,速度也快。但是他对记者提出的一个交通常识问题却怎么也回答不出来,说了句“会骑不就得了”后离去。(新华社2001年10月27日新闻报道)

例(4)、例(5)中“不就得了”以否定反问形式强调“你说你们各位心里有数就行了”“会骑就行了”,其中的X部分语义不自足且语气强硬,需要“不就得了”参加命题,这是单纯的反问强调用法,这种强调的目的是为了加强说话人的反问与不满语气,也可以说是一种反驳表达。

(二)认同功能

认同功能是指说话人对前述内容或看法的肯定与认同,“不就得了”常与指示代词“这”(“那”)搭配使用,其中X部分为“这/那”,代指前述对方话轮的内容,表现出说话人的态度即认同,其后往往有解释性话语,但仍有反驳意味。前面的话语迎合了说话人的态度或观点,说话人予以认同并据此开启话轮。但这种认同的语用价值仍是反驳对方,所以认同用法本质上仍是一种反驳。[5]例如:

(6)李德才又指着庆儿娘,说:“这是那儿来的?”朱老星说:“我花钱娶来的。”说到这里,李德才又麻沙着嗓子哈哈大笑,说:“这不就得了吗?你娶媳妇的钱是那儿来的?”李德才这么一说,朱老星才想起来,十几年以前,他娶庆儿他娘的时候,借过冯老兰一口袋小麦、五块钱。(梁斌《红旗谱》)

(7)吉娜道:“我一不是盗,二不是寇,你拦我不着。”韩青主道:“那姑娘到这虚生白月宫中来做什么?”吉娜道:“我来偷月亮菜。”韩青主道:“这不就得了。粘着一个偷字,那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少不得请姑娘跟我回去一趟。”(步非烟《华音流韶之紫诏天音》)

例(6)、例(7)中“不就得了”可以换成“这不得了”或“这就对了”分别表示言说者对前面话语内容的肯定认同,据此开启言说者话语模式,并且这种认同还带有一丝反驳意味,对话中有明显的反驳表述,如“你娶媳妇的钱是那儿来的?”“粘着一个偷字,那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少不得请姑娘跟我回去一趟。”其实,这种认同用法从本质上说仍然是一种反驳,只不过是先肯定认同对方的话语,并在此基础上对对方进行反驳,并据此开启说话人话轮。

(三)建议功能

建议功能是指“不就得了”以反问或陈述的形式表达或凸显说话人的建议,其中X部分多为指令行为,这种建议有时带有不满语气,有时没有不满语气,显现出很大的灵活性。但越是典型的建议越倾向脱落不满语气。例如:

(8)在古城监狱,装疯装病的犯人有的是,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如果真的是装病,查出来处理不就得了?犯得着这么匆匆忙忙连夜越级给监狱主管领导汇报么?(张平《十面埋伏》)

(9)作为一个司法厅长,对自己下属单位的这些领导,还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吗?打一个电话,发一个指示不就得了?要是这样,岂不更是打草惊蛇,弄巧成拙?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做岂不是把人家下属机关的领导全给告下了?(张平《十面埋伏》)

(10)“如果我妻子知道了怎么办?”“嘿,这都什么年代了,直接告诉她不就得了。”于是安德鲁回到家中对妻子说:“亲爱的,我想一次婚外情会使我们更爱对方。”“快忘掉这个念头,”妻子说,“我已经试过了——根本不奏效。”[《读者》(合订本)第186期]

(11)在这种时候,谭政身上的书生气表现的更加明显了——他对把这消息告诉他的同志说:“以后不要去打听那些小道消息。我不相信那些话会是林总说的。”也有好心者劝说:“你和林彪是多年的老上下级关系,你的一些话林总有意见,你去认个错不就得了?”(《报刊精选》1994年)

以上四例中“不就得了”都表达或凸显说话人的建议,其中X部分多为具体指令行为,如“查出来处理”“打一个电话,发一个指示”“直接告诉她”“你去认个错”。例(8)、例(9)中“不就得了”虽表建议但仍保留很强的不满语气,与反驳句“犯得着……”“还用得着……”“岂不……”共现,甚至句子带有强烈的说话人反驳色彩;很明显,例(10)、例(11)中“不就得了”不满语气已脱落,反驳功能也消失了,只凸现说话人的建议。如例(11)“你去认个错”是好心者劝说的话语,不满语气已脱落。如果去掉“不就得了”,句子的建议功能便消失或不突出了。越是典型的建议越倾向于脱落反驳不满语气,因为建议首先要对方愿意接受,反驳不满与之相悖。例如:

(12)“昨天从家具店花四十元给家里买了一对椅子。可人家今天挂出牌子,三十元一对处理,差一天多花十元。你说倒霉不倒霉?”小贺看着孙科长懊悔不已的样子,想了想,机灵地说:“咱办公室不是正想添两把椅子吗?你把椅子和单据送到这里来,自己另去买一对不就得了。这既省得公家派人去买,又解决了你的问题,岂不是两全其美!”(《人民日报》,1980年9月4日)

(13)当晚,周亮回家和太太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狐疑道:“杜拉拉不知道又要搞什么鬼,是不是想干掉我?”太太劝说道:“你平时少顶撞她几句不就得了呗!”(李可《杜拉拉升职记》)

(四)安慰功能

安慰功能是指“不就得了”能表达说话人的自我安慰,调节心情或情绪,使自己心情或情绪得到某种安适或满足。其中X部分多为说话人对自我的言语行为,从本质上说,这种安慰用法仍是一种建议,是一种对自我的特殊建议,只不过发出建议的人和接受建议的人都是说话人自己。例如:

(14)“搞自然科学的人何必学马列主义呢?我认识了共产党是真正代表人民利益的,我跟着它走不就得了?”(《人民日报》,1950年4月20日)

(15)“嗬,你也够新潮的。”“那是,岁数比我小我不管她叫妈不就得了。她到底多年轻?年轻到什么程度?”“嗯?”父亲看了眼儿子,“肯定比你大,大个七、八岁,比你还小那成什么了?”(王朔《我是你爸爸》)

以上两例中“不就得了”分别表现出说话人对自己的安慰,“我认识了共产党是真正代表人民利益的,我跟着它走就是了”“岁数比我小我不管她叫妈就是了”,以使说话人自己的心情或情绪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或安适。这种安慰用法仍是一种建议,说话人设想有一个听话人,且听话人是自己,这可以理解为一种特殊的建议,在具体语境中表现为自我安慰。

习用语“不就得了”源于否定反问结构“不就X”,其实质是对句子命题的强调提醒。但在不同语境中有不同的语法表现与功能特点,具体可归纳出:反驳、认同、建议、安慰等功能。但其中认同用法本质上仍是一种反驳,安慰用法本质上仍是一种建议。而且认同和安慰用法使用频率较低,因此本文重点考察反驳和建议用法的“不就得了”。

三、演化与发展

(一)演化表现

1.基本话语到元话语

Crismore将交际中的语言成分分成基本话语层面(primary discourse)和元话语层面(metadiscourse),基本话语指具有指称和命题信息的话语;元话语是关于基本话语的话语,陈述说话人对语篇组织、对命题的态度和人际关系。[6]习用语“不就得了”的功能从反问到建议,伴随着其话语功能的变化,表现为从基本话语到元话语的演化。例如:

(16)这说明了我们许多同学是很不爱护公共财物的,甚至少数同学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学校是燃料工业部办的,有的是钱,报销不就得了吗?”(《人民日报》,1951年12月29日)

(17)波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微粒,良久,它终于说:“不错,我们可以装上这种仪器。我承认,一旦我们试图测定电子究竟通过了哪条缝时,我们永远只会在其中的一处发现电子。两个仪器不会同时响。”微粒放声大笑:“你早说不就得了?害得我们白费了这么多口水!”(曹天元《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以上两例中“不就得了”都用于反问句中,有反驳强调用法,属于基本话语层面,在句中充当谓语且不能去掉,因为它是句子命题信息的一部分,如果去掉,句子表达就不完整了。

(18)“不必担心,货不多,你只要藏好就行。也不用你出面去卖,你带过去就得,如果你真的害怕,再找两个好朋友一起去不就得了,钱我照付。你们呢,还可以撒着欢儿地玩广州。”(《1994年报刊精选》)

(19)对于观看张健横渡长白山天池的观众们来说,他们的心中有两大悬念,一是张健能否横渡成功,二是能不能有幸目睹到天池怪兽。……“是不是真能看到怪兽啊?”“嗨,干吗那么认真呢,把张健当成怪兽不就得了。”两位观众的对话引来一片笑声。(新华社2001年8月29日新闻报道)

以上两例中“不就得了”表示或凸显建议功能,属于元话语层面,在句法功能上可看成是对其前整句话的评注性成分,分别表示对“再找两个好朋友一起去”“把张健当成怪兽”的建议性评注,去掉后完全不影响句子基本意义表达,但句子的建议功能就会消失或不凸显。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例句中“不就得了”去掉后,句子仍然具有建议功能,为何?如上例(18)、例(19)中的“不就得了”,就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不就得了”的功能到底是不是建议呢?我们认为它的功能仍然是建议,这是一种功能叠加的现象。正如张谊生(2013)在谈论介词叠加现象时曾指出的那样,“这种叠加的形式很可能是一种语言思维重复浮现(emerge)的流露。尽管从简洁性的角度看,高度羡余的叠加式确实给人一定程度的累赘感,但客观上无疑起到了突显表达效果的强化作用”。

2.“不满”从有到无

反问类“不就得了”带有强烈的反驳不满或不耐烦语气,建议类“不就得了”的不满色彩逐渐弱化,最终不满、不耐烦语气消失,仅表说话人的主观建议。另外,“不就得了”其前X部分也从埋怨语气类话语到中性指令行为。例如:

(20)只要她对着他皱眉,就会让他心烦意乱到了极点!雨静咬着牙,脸色苍白,“我去就是了,放开我。”他这才放松力气,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恶狠狠地说:“早点听话不就得了。”(凯琍《悍夫绑妻》)

(21)小偷太有才了“我要吃冰淇淋o>_>o~要热的”“你就说你要喝旺仔牛奶不就得了”他妈的!!!我不就想去超市买瓶沐浴露嘛?(微博语料)

(22)牛大爷一见我,高兴得合不拢嘴:“云子,大爷正要找你这个秀才帮忙呢。”他迫不及待地说。“我问你,这温室蔬菜若遇到不好天气怎么办?”“您这可问着了,不好天气无非影响光照与温度,在棚中生个炉子,挂几个灯泡不就得了。”(《人民日报》,1995年7月5日)

(23)“马尼教授,你们不是为我制造了一个副本吗?那好办,让我回家,把那个复制品毁掉不就得了!现在已不再需要他,我家里人恐怕早就有所察觉了。”马尼叹口气说:“事情恐怕并非如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彼得,难哪!”(翻译作品《多余的我》)

以上例(20)、例(21)反问类的“不就得了”带有强烈的反驳不满语气,其前X部分多为埋怨语气类话语,如“早点听话”“你就说你要喝旺仔牛奶”;但例(22)、例(23)中“不就得了”的不满语气已经基本消失,仅表说话人的建议,其前X部分也都是中性指令行为,如“在棚中生个炉子,挂几个灯泡”“让我回家,把那个复制品毁掉”。

有些建议类“不就得了”仍有“不满”语气,这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的演化路径,而这些例子正好可以看成是从反问到建议的临界阶段。例如:

(24)从来不和丈夫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之间的禁区。她把心思拉回来,有些烦燥。“爸也真是的,喜欢兜圈子,找沈清华不就得了,她老爹是院长。”(《作家文摘》,1995年)

(25)专家好不容易找到一篇稿子,可馨刚接过来,他又说不对,这是给《东方女性》杂志写的,于是又找了一篇给可馨,可馨翻看一下道:“可是这篇文章没写完啊?”专家不耐烦道:“你回去把它补完不就得了,真是弱智。”(张欣《爱又如何》)

以上例(24)、例(25)“不就得了”虽表建议但仍有“不满”语气,这正是其从反问向建议发展的临界阶段。

(二)发展变化

“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的演化过程中也发展出了一些新的功能和特点,具体表现在委婉表达和理想选择两个方面。

1.委婉表达

“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不满语气从有到无,甚至发展出了委婉表达,这一系列的演化与发展,都与“不就得了”的建议功能有关。例如:

(26)我一面掏钱给他,一面奇怪地问:“老团长,你那个口袋不是还有钱吗?”他笑笑回答:“哎,这是公家的钱,私人不能乱用。”我说:“这有什么关系?你回去补上不就得了!”他当时只是摇头,直到晚上,才跟我好好扯了半宿。(《人民日报》,1978年5月7日)

(27)全国都在压缩基建投资!那一阵的日子过得真揪心啊!……他能理解他们。可正是这份理解,使他食不甘味,寝不安眠。刘衍德在家喝着闷酒,妻子在旁凄然一笑:“你就找领导说说,别干了不就得了。”(《人民日报》,1990年7月25日)

以上例句中“不就得了”都有委婉表达功能,如果去掉,句子就变成了断言或命令,句子的语气生硬,如“这有什么关系?你回去补上!”“你就找领导说说,别干了。”“不就得了”在语气表达上为何会有如此表现?这主要与其建议功能有关,建议别人做某事或让别人接受、采纳自己的主张,一般要求建议者语气缓和、礼貌言说,甚至要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交互主观性使得“不就得了”不满语气逐渐弱化、脱落,甚至还发展出委婉表达。

2.理想选择

习用语“不就得了”从反问演化为建议,成为建议表达的一种重要方式。相比于其肯定形式“得了”表建议[7],“不就得了”有其独特的表达特点。李小军指出“语气词‘得了’可表示弱建议,同时带有无奈意味”。从李文的研究可知语气词“得了”表建议,其建议是一种不太理想或较为无奈的选择。而习用语“不就得了”表示的建议则是一种较为理想的选择,因为其中“不就”是用否定形式表达肯定语义,本身就是一种强调表达,表达说话人主观上的“看轻”“容易”义,(郭奇军,2012;闫冰,2018)与“得了”结合之后,使其原本的无奈选择变为较为理想的选择。请看下面例句:

(28)一经下乡巡回医疗的实践,城市“高级大夫”有点施展不开了。在农村要单独作战,什么情况和问题也能遇到。有位妇产科大夫去接生,就因为手头没有现成的脐带线给难住了。还是同去的农村接生员提醒了她:“撕条纱布不就得了!”(《人民日报》,1965年7月1日)

(29)起诉之初,有好心人劝我:“有啥事不好说,乡里乡亲没有人情还有面子,何苦上法庭?”“一辈官司三辈仇。都在一个村里住,抬头不见低头见,兄弟爷们托托人不就得了,千万别打官司。”(《人民日报》,2002年10月23日)

(30)辛楣因为旅馆章程是三天一清账,发愁明天付不出钱,李先生豪爽地说:“假使明天还没有办法,而旅馆逼钱,我卖掉药得了。”(钱钟书《围城》)

(31)“使小钱打发花子是不是?”长者:“您别误会,我哪敢哪,要不您说怎么办得了。”狗剩:“我说怎么办,咱们找政府去。”长者:“千万别……”(《1994年报刊精选》)

例(28)、例(29)“不就得了”表示说话人认为的较为理想的选择,如例(28)在说话人看来当时的情况“撕条纱布”是较为理想的选择,例(29)在说话人看来与“上法庭打官司”相比,“兄弟爷们托托人”是较为理想的选择。但例(30)、例(31)“得了”表示说话人认为的较为无奈的选择,例(30)在说话人看来“我卖掉药”是一种较为无奈的选择,例(31)在说话人看来“要不您说怎么办”也是一种较为无奈的选择。如果将二者互换,句子建议的理想选择也就没有了。

四、动因与机制

(一)演化动因

从反问到建议的演化是语言发展的一般规律,汉语习用语“不就得了”从反问向建议演化就是有力支撑。那么其动因和机制是什么?

1.反问语境触发

习用语“不就得了”最初来源于否定反问结构“不就X”,其中“不就”是用否定形式表达肯定语义,表达说话人主观上的“看轻”“容易”义,这就从其内部触发“不就得了”表“轻松解决某问题”的意义。对说话人来说,其前X部分能轻松解决某问题,再加上“不就得了”的反问强调,有意凸显强调X部分,在心理上很容易将“X不就得了”理解为建议表达。

另外,殷树林(2008)指出“反问句的语用价值是诱导说服和提醒。如果交际双方在看法、主张上是对立的,那么说话人使用反问句的目标就是诱导说服受话人接受他自己的看法、主张、行为等是不合适的;如果交际双方在看法、主张等上尚未构成对立,那么说话人使用反问句的目标就是诱导说服受话人接受说话人的看法、主张行为等”。

殷文的分析不无道理,我们认为反问句的语用功能不仅有反驳不满或是强调提醒,还有更为重要的诱导说服。诱导说服过程往往需要明确亮出说话人自己的看法或观点,在句中往往表现为“不就得了”其前的X部分。反问句诱导说服的语用价值为向建议发展提供了天然的、坚实的逻辑基础,这就为“不就得了”向建议发展提供了认知心理基础。“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可以说是反问句“诱导说服”的进一步发展。

2.心理联想与类推

“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我们认为与其肯定形式“得了”的心理联想与类推有关。联想主义心理学认为,心理联想(mental association)是人们认知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指由对某一事物或概念的感知引起与之相关事物或概念的联想。心理联想的方式多样,其中对比联想(contrast association)在“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的演化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受其肯定形式“得了”(表建议功能)的心理联想影响,由对否定形式“不就得了”的感知而引起肯定形式“得了”的联想,在对比联想和类推(analogy)的心理触发机制下,使得“不就得了”进一步发展出建议功能。

尽管“不就得了”在对比联想和类推的心理触发机制下发展出建议功能,但与其肯定形式“得了”的建议功能有所区别。在语言经济原则和竞争机制的影响下,二者发展出各自独特的建议表达,并实现用法分工。正如前文所述,“得了”表建议,其建议是一种不太理想或较为无奈的选择,而“不就得了”表示的建议是一种较为理想的选择。

3.主观性与交互主观性

“主观性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主观化是指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沈家煊,2001)“不就得了”的反问强调功能和建议功能都是说话人主观性表达,带有明显的说话人态度、立场和情感,其从反问到建议交互主观性是演化的重要因素。“一般来说, 交互主观性是指语言的一种特性——说话人会站在听话人的角度来组织和表达话语。”(丁健,2019)说话人在交际中使用“不就得了”需要关注听话人的面子,在交互主观性的驱动下,“不就得了”逐渐发生交互主观化,其不满语气从有到无,甚至还发展出委婉表达。越是典型的反问越倾向于“不满”表达,越是典型的建议越倾向于委婉表达。在交互主观性的影响下,说话人的态度、情感、立场等从不满到无所谓不满再到委婉表达。这种交互主观性直接作用到“X不就得了”上,便带有了委婉语气,在听说双方共同的信息理解与推导下触发“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的演化。

(二)认知机制

习用语“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的认知机制主要有语用推理与回溯推理、功能磨损与语义和谐。

1.语用推理与回溯推理

“说话人和听话人在语用原则支配下的‘在线’交谈是语义演变最重要的动因,语用推理和推导义的“固化”是语义演变最主要的机制。”(沈家煊,2004)“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也是听说双方语用推理和推导义固化的结果,回溯推理是其演化的重要机制。反问类习用语“不就得了”带有“轻松解决某问题”的意味,而“轻松解决某问题”在两次回溯推理的作用下便可推导出“建议”表达。请看如下推理:

事理1:如果某办法能轻松解决某问题,那么这个办法对于这个问题来说就是最理想的解决办法。

事实1:某办法能轻松解决某问题

结论1:这个办法是最理想的解决办法。

事理2:如果某办法是某问题最理想的解决办法,那么就应该被建议或采纳。

事实2:某办法是最理想的解决办法。

结论2:这个办法就应该被建议或采纳。

也就是说,如果某办法能轻松解决某问题,那么这个办法就是最理想的解决办法,就应该被建议、采纳。反问类“不就得了”带有“轻松解决某问题”意味,表示某方法能轻松解决某问题,那么即可推导出这个办法是最理想的办法;既然是最理想的办法,那么即可推导出这个办法应该被建议或采纳。如此,在这种长期大量的语用推理下,这种推导义逐渐固化下来,最终使得“不就得了”从反问向建议发展。

2.功能磨损与语义和谐

习用语“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功能磨损与语义和谐也是其演化的重要机制。从反问到建议伴随着相关功能不断磨损,如反驳功能从有到无,不满语气从有到无,强烈情感逐渐弱化。语义和谐(semantic harmony)是指句子要求各组成部分的语义处于和谐的状态。“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的演化过程中语义和谐也是重要机制。由于“不就得了”其前X部分从埋怨语气类话语向中性类指令话语的扩展,在语义和谐原则和礼貌原则的影响下,“不就得了”的不满语气也逐渐脱落。另外,越是典型的建议越是倾向于委婉表达,“不就得了”从反问演化而来,多少带有反驳不满的底层烙印,但受语义和谐机制的制约,反驳不满的底层色彩为了适应建议表达而调整,使得反驳不满受到抑制,最终演化为建议功能。

五、结 语

习用语“不就得了”是现代汉语中的常用表达,本文从表现与功能、演化与发展、动因与机制等方面进行了深入考察。在表现与功能方面,习用语“不就得了”源于否定反问结构“不就X”,其实质是对句子命题的强调,在不同语境中可以有不同的语法表现与功能特点:反驳功能、认同功能、建议功能、安慰功能。但其中认同功能本质上仍是一种强调,安慰功能本质上仍是一种建议。在演化与发展方面,“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主要表现在从基本话语到元话语,“不满”语气从有到无,其前X部分从埋怨语气类话语到中性指令类话语,还发展出了一些新的功能与特点:委婉表达和理想选择。在动因与机制方面,“不就得了”从反问到建议,其动因主要有反问语境触动、心理联想与类推、主观性与交互主观性;其机制主要有语用推理与回溯推理、功能磨损与语义和谐。

注释:

[1] 现代汉语里还有一个“不就得了”,意思是“不就获得了什么”,其中的“得”是“获得”的意思,其后要加宾语,如“他不就得了班里一等奖吗,至于这样吗?”这种类型的“不就得了”不在本文的考察范围内。

[2] 本文例句均来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和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已标明出处,个别例句略有删节。

[3] 如果是问句,要连同问句的形式符号一起去掉。

[4] 学界对“不就得了”关注较少,孟琮在论述口语里的“得/得了”时涉及到“不就得了”,但并未深入展开讨论。参见孟琮《口语中的“得”和“得了”》,《语言教学与研究》,1986年第3期,第16—17页。

[5] “X不就得了”通过认同、肯定有利于自己的话语内容来证明或反驳对方的话语行为的合理性,所以它表面上是认同对方的话语行为,但实质上是说话人证明或反驳对方话语行为的一个重要环节。

[6] 参见Crismore A. Talking with Readers: Metadiscourse as Rhetorical Act, New York: Peter Lang, 1989.

[7] 参见孟琮《口语中的“得”和“得了”》,《语言教学与研究》,1986年第3期,第16页;李小军《语气词“得了”的情态功能》,《北方论丛》,2009年第4期,第68页;管志斌《“得了”的词汇化和语法化》,《汉语学习》,2012年第2期,第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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