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北宋“崇文抑武”国策的形象否定
——《水浒传》主题新论*
2020-01-18蔺九章
蔺九章
(邯郸学院文史学院,河北 邯郸 056005)
北宋在政治统治上有一个很大特色,就是它所推行的“崇文抑武”国策[1]。这一国策一方面过分抬高以文官为主体的官僚集团,使其志得意满,甚而从心所欲;另一方面极力贬抑武士群体,对他们肆意摧折,以丧失其元气和生机。《水浒传》是否对北宋“崇文抑武”的国策有所涉猎,笔者认为不仅有,还是其创作的初心和心结所在。作者不只对“崇文抑武”国策作了全面观照,且对这一国策采取了彻底否定的态度。
一、“崇文”的刻画
由于北宋实行“崇文抑武”的国策,自然官僚阶层多为文人出身。文人上升的渠道多是通过科举考试,故在《水浒传》中,我们可把通过科考而步入仕途的官员称之为“文学之士”,如洪太尉、蔡太师,但也有少数是“不拘一格”未经历科考而靠自身才艺飞黄腾达的,如高俅,可视之为“文艺之星”。这两类由“文”而兴的官僚,生活在“要风得风,要雨有雨”的北宋,可谓神采飞扬。那么,得到高职和高薪的文人士大夫是否就餍足已得进而清正廉洁、尽心竭力效忠朝廷了呢?小说中除了济州太守张叔夜等个别的表现尚有可圈可点外,几乎无有亮色。在“崇文”的世界里,主要活跃着三类官员:无法无天型、为所欲为型和穷奢极欲型。有意思的是,小说对这三类官员的恶德恶行多采取写意式的、甚至玄妙神秘的朦胧手法,如洪太尉“误走妖魔”,似真还幻;蔡太师施展权术,惯常躲于幕后,神龙见首不见尾;那官僚集团的总头子徽宗皇帝,更是以明君或受蒙蔽的无辜者的面目出现。这样的小说别有一番味道,但也增加了阅读理解的难度和歧义。估计作者写作时的心境是非常复杂的,他既对无德的执政者恨恨不已,又要“为尊者讳”,应该是费了不少心思。
无法无天型。小说中第一个登场的大员洪太尉当属此类。他出场的背景是,天下瘟疫肆虐,哀鸿遍野,仁宗委他为钦差大臣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张天师赴京禳灾。洪太尉在龙虎山的表现充分暴露了他无法无天的特点。所谓“无法”,是说他完成任务后,本应立即启程返京向仁宗皇帝述职。因为当时国家正处在非常时期,黎民百姓正在遭受瘟疫的煎熬而生离死别,仁宗皇帝也正在为生民涂炭“龙体不安”!他却贪图享乐,花着公款在绮丽秀美的道教圣地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不要说他根本未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上,就是皇家的威仪、朝廷的法度他也没当回事儿;所谓“无天”,是指洪太尉游到“伏魔之殿”时,滥用公权,以势压人,不顾真人道众的百般告诫和万般劝阻,刚愎自用,擅开并擅入“伏魔之殿”,放走了前代老祖天师锁镇并叮咛后世子孙绝对不能放走的一百零八个魔王,亲自导演了一出“误走妖魔”的大戏。事后他还警告手下人勿要走露消息,弄虚作假,两面三刀。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说十句假话或许无关宏旨,但一些重要人物在一些重要事情上说一句假话就可能天下难安。列宁在《决不要撒谎!我们的力量在于说真话!》中说:“吹牛撒谎是道义上的灭亡,它势必引向政治上的灭亡。”[2]事实也证明,洪太尉说假话,性质很恶劣,问题很严重。他虽为祈禳瘟疫做了点儿事情,但却让日后的宋徽宗伤透了脑筋。徽宗在御书房“睿思殿”的素白屏风上写下“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四大寇的姓名,并为之不时抓耳挠腮,失眠多梦。着急上火的赵佶哪里知道,都是他的(前)爱卿惹的祸!
为所欲为型。如果说洪太尉的性格是敢于“捅天”和“欺上”,那高太尉则是善于“欺下”,其“欺下”的特点是为所欲为。高俅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就是逼得禁军教头王进背井离乡,原因是王进的父亲曾打过他。迫害王进的整个过程,活画出他官报私仇、挟势弄权的丑恶嘴脸。但他迫害王进的理由也非常充分,且合理合法,显示了过人的语言天赋,如说王进诈病在家、小觑本官即藐视上级,更要命的是抗拒官府,哪一个罪名扣在头上都能让王进吃不了兜着走。紧接着他又整得另一位教头林冲凄凄惨惨,原因是他的螟蛉义子看上了人家的妻子。在这个事件中,显示了高俅的滔天私欲,为满足养子的兽欲,竟欲谋取下属的老婆;显示了高俅的老辣阴毒,设下“宝刀计”“献刀计”等连环奇策,不仅要使《水浒》中唯一的一位十全十美的弱女子无所依归,而且要“依法施政”,大费周折让开封府把受害者构陷成杀人犯,以占领道德高地,让被害人死得比窦娥还冤;显示了高俅的为非作歹,卑鄙无耻,在“依法施政”的如意算盘落空后,又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手段,驱使公职人员于林冲发配途中实施暗杀;显示了高俅的妄作胡为,祸国殃民,特别在谋害林冲的过程中,什么军机决策重地白虎节堂、为民请命的首善之地开封府、战略物资重地沧州草料场等,在高俅眼中都是儿戏,都成了他横行不法、实施罪恶勾当的工具,他想怎么利用,想怎么处置,完全以私欲为准则。相比而言,小说对洪太尉、蔡太师等进士及第的大员的恶德恶行往往闪烁其词,可对出身低微、没有科考经历的高太尉却少有禁忌,不能说不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小说中为所欲为之人,可以说各个层面的都有:掌握生杀予夺、位高权重的,有赵佶、高俅、蔡京、童贯、杨戬、梁中书、贺太守等。除了这各级官僚,也不乏依附于他们的宵小之辈及其治下的腌臜之徒,如富安、陆谦、董超、薛霸、蒋门神、殷天锡、毛太公、曹太公、镇关西、崔道成、邱小乙、牛二、潘金莲、西门庆、王婆、潘巧云、裴如海、李固、贾氏等。他们有的不择手段,翻云覆雨,可谓无往不利,潇洒快意;有的机关算尽,坏事做绝,最终却马失前蹄,一命归西。这些多欲之徒堪称八仙过海,都(曾)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捋拳揎腿,各逞其能。
穷奢极欲型。对上,无法无天,如洪太尉;对下,为所欲为,如高太尉;对己,享乐放纵,如蔡太师。说蔡太师穷奢极欲,理由有三:其一,他贪得无厌。众所周知的“生辰纲”就是孝敬他的,且一送就是十万贯,还得经常送,晁盖等人劫过一次,但在头年还有一次被别人劫去了。给蔡太师送礼的当然不止其乘龙快婿,其子蔡德章做的是江州知府,蔡京生日,手握官印(章)的蔡九“安排两个信笼,打点了金珠宝贝玩好之物,上面都贴了封皮”,孝敬太师老爸;蔡京的门人、那位只知姓贺不知其名的被委任为华州太守的,应该也是送礼大军中的一员,他“为官贪滥,非理害民”,这样的官员,为求得太师的庇护,能少给“财精”进献“贺”礼吗?小说第二十二回“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就写道:“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即便是亲缘关系,也离不开金钱这个媒介。难怪吴晗曾在《论贪污》中写道:“一部二十四史充满了贪污的故事。”[3]王亚南在《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一书中也说:“中国一部二十四史……从另一个视野去看,则又实是一部贪污史。”又说:“官僚的政治生活就一般地体现为贪污生活。”[4]《水浒传》虽不是史书,但它比史书更形象、生动地讲述了北宋王朝政治生态的污浊。其二,他巧取豪夺。蔡太师贪心不足,何须亲力亲为,他只需动用手中的权力,安插、提拔、重用亲信到如意的地方和职位上,财源便滚滚而来。最著者当属梁世杰。梁世杰的表现之一是他喜用奸官猾吏。董超、薛霸因未完成害死林冲的任务被高太尉刺配到北京,这两个人却被梁中书视为宝贝,重新启用。梁大人看中他们的,是他们为主子什么缺德事都敢干的恶德。因为恶人惯于欺压良善、鱼肉百姓。恶人越恶,恶人越多,梁中书捞得越多。表现之二是他重用庸碌之辈。小说描写初到北京的杨志斗武教场,其中与副牌军周谨的交锋用了不少文字。周谨谐音当是“周围近处”之意,他的名字当与“两个都监:一个唤做李天王李成,一个唤做闻大刀闻达”相呼应,“李成”谐音“里城”,“闻达”谐音不变,合起来意思是“声名不出城郭”,后来他们与水泊梁山交战被打得一败涂地,都印证了作者命名的深意。梁中书用的这些人,为了谋个好差事,挣个好前程,能少打点梁中书吗?否则,大名府押牢节级蔡庆也不会说梁中书是个“好利之徒”。表现之三是他善于趁火打劫。风平浪静时,腰缠万贯的卢俊义和官府似乎还能相安无事,可稍有风吹草动,官府就会借势扬波,搅得卢员外不得安宁,这就是平时不烧香,临时也不抱佛脚的后果。小说中,官府和“里蛊”上下联手,便轻而易举地让玉麒麟身陷囹圄,迈向不归路。梁中书如此草菅人命,最直接的原因是他觊觎卢俊义的巨额资产,若扳倒卢俊义,卢府财产便会转至李固名下,到时李固也便成了他的提款机。梁中书的小河有水了,蔡太师的大河自然就满了。其三,他恣意挥霍。蔡京榨取的巨额财富如何消费,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可小说并未像史传笔记所载的那样,写他爱吃的蟹黄包和黄雀酢的耗费如何惊人。可能在作者看来,这锦衣玉食对蔡太师来讲太稀松平常了,所以小说上写了个大手笔,那就是他和其顶头上司宋徽宗共同筹建的旷世工程——艮岳。统治集团为建造艮岳,专意征发“花石纲”。杨志就是为运送“花石纲”而丢官罢职,浪迹江湖的,方腊也是因为这个让天下无数苍生拆家荡产、卖儿卖女、“流毒州县二十年”的花石纲而起事造反的。花石纲,万岁山,举全国之力而为之,供少数权贵淫乐,招致民不聊生,民怨沸腾。
《水浒传》所写的统治集团,不论是金字塔尖的徽宗皇帝,还是蔡京、高俅等朝中大臣,抑或是梁世杰、蔡九、高廉等州府级官员及阳谷知县、张都监、刘高知寨等县级或之下官员,大都自私贪鄙,为害不浅。当然,小说作者是懂得辩证法的,他不会让庞大的文官集团一点亮色也没有,比如殿前太尉宿元景、郓城第一任知县时文彬、东平府府尹陈文昭、济州太守张叔夜都是他眼中的好官,但他们也很难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如宿元景曾三次收受梁山的金银珠宝,张叔夜也有过一次,而“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怀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的时文彬则为了给其倚重的属下宋江洗白,就把所有的罪责都试图往无辜的唐牛儿身上推,若不是张文远唆使阎婆搅局,唐牛儿不免背上黑锅成为杀人凶手,此时,国家的律法、为官的准则、百姓的性命在时知县心中都远不及私情来得重要。作者眼中的好官都难免脱俗,难免滥杀无辜,那些以徇私枉法、贿赂公行而臭名昭彰的赃官们还不知如何跋扈嚣张、鱼肉百姓呢!
二、“抑武”的展现
武士的代表即是天罡地煞。这一百八人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行侠好义型,一是受害受压型。小说基本上由这两类人物的命运沉浮结撰而成。整部《水浒传》既有行侠好义者阳刚、尚武、豪放不羁的英气,又有受害受压者的无奈、沉重和悲凉,这多重审美因子使得千百年来的无数读者既获得了力的享受,又感受到来自遥远历史深处的沉重叹息声。
先说行侠好义型。这类人身上奔涌着武士的血性,似因天然的情性使他们首先“触犯”了天条王法,如史进好义与落草的贼人产生了挂落儿,鲁达行侠惹了命案,刘唐等人劫持不义之财成了被官府缉拿的强贼,宋江则为“强贼”通风报信引发了血案……行侠好义型主要包括两大人物、两大团队。
两大人物是史进和鲁智深。史进的特点是义,义盖云天;鲁智深的特点是侠,侠气冲天。作者安排这两位重量级的人物率先隆重出场,是因了他们身上凝聚着一百八人的高贵品质——侠义,集中体现了梁山好汉群体的形象特点;还因了作者推崇侠义精神,向往侠义世界;更主要的是,当由史进引出鲁智深,再由鲁智深进而展开小说荡人心魄、波澜壮阔的全景。没有鲁智深,哪有林冲(的命在);没有林冲,后面的精彩故事就难以敷衍。
两大系统主要为晁系和宋系,是由晁盖和宋江各自的人格魅力而形成的两大相对松散的群体。晁系的主要成员为“七星”:包括晁盖(作者认为晁盖意欲“改朝换代”,身上有叛逆的苗头,发展下去有率众造反、与当今天子分庭抗礼的危险,与自己心目中武士忠君为本、侠义为辅的形象不符,故摒其于一百八人之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兄弟以及白胜,他们为劫取“生辰纲”而走在一起,并由此引出梁山元老派的宋万、杜迁、朱贵;宋系的成员颇为庞大,多为宋江的义气感召而上的梁山。按地域分,属于郓城派的,有宋清、朱仝、雷横、徒弟孔明、孔亮以及慕名到郓城投奔宋江的石勇等;属于清风寨派的,有花荣、燕顺、王英、郑天寿、秦明、黄信等,还包括大闹青州后奔赴梁山途中所收的吕方、郭胜;属江州派的,有戴宗(连带出杨林、杨雄、石秀、时迁、李应、杜兴等)、李逵(连带出汤隆、焦挺、鲍旭、朱富、李云等)、李俊、李立、穆弘、穆春、张横、张顺、童威、童猛、薛永、侯健,劫了江州法场后在赴梁山途中又收了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等。
行侠好义者中的多数,看似是他们主动上的梁山,譬如有人说晁盖是自愿上的梁山,更有甚者说宋江是被梁山逼上梁山的。其实,持此观点者是没有认识到行侠好义的武士与文官集团的尖锐矛盾和冲突。行侠好义者既不满于现实中的黑暗与邪恶,亦不容于主流社会,所以最终才不得不上的梁山。应该说,晁盖和宋江起初都是不愿意上梁山的,梁山是他们心目中的乐土吗?不是。比如宋江是日间给晁盖报的信,但晁盖到了晚上还未逃生,直到官军喊声震天,才“从后门杀将出来”。为什么?一种说法是晁盖事先没有谋划和预案,不知往哪里走;另一种解释是晁盖故土难离,心存侥幸,不到最后一刻舍不得抛却家园。笔者倾向于后一种。须知,晁盖虽缺乏高人一筹的政治才能,但并非弱智,若知官府必然出手,即使在不知往哪里逃匿的情况下,他也会慌不择路,一走了之的。作者如此写,是为了表明,晁盖是在性命难保的情况下无可奈何而上的梁山。
再说受害受压型。这类人不幸生活在“崇文抑武”的时代,难以避免地成了被主流社会侮辱、损害和打压的对象。不论其生活在体制内还是体制外,与体制关系密切还是疏远,都无可遁逃。主要有三种:
一是被迫害的武士。迫害指采用强力或运计铺谋借助强力使无辜的弱者受到侮辱和损害。最具代表性的是林冲、解氏兄弟(连带出孙立、孙新、邹渊、邹润、顾大嫂、乐和),其次为柴进、卢俊义(连带出燕青、蔡福、蔡庆)等。说到“逼上梁山”,林冲的遭遇是最典型的。在“崇文抑武”的世界里,林冲曾数度被羞辱:第一次是娘子在岳庙——一所肃穆清静的祈福礼拜、修心向善的宗教圣地,于光天化日下被高衙内当众调戏;第二次是娘子被帮闲富安献计骗至陆虞候家中,差点儿遂了高衙内的淫心兽欲;第三次是被无辜栽上“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的罪名,惹来刑狱官司;第四次是在刺配途中,饱受押解公人的谩骂、折磨,还几遭不测;第五次是被高府爪牙千里追杀,险些命丧沧州道;第六次是娘子(虽已被林冲休掉)被高衙内逼迫,自尽身亡。如果说第一次还可以勉强以不知林冲和林娘子的关系而以不知者不怪论之,那后几次的所作所为就是处心积虑、丧心病狂的迫害了。在整个迫害过程中,什么打杀、诛杀、刑杀、暗杀、烧杀……高氏父子几乎都想到、用到了,实乃林冲不死,迫害不止。要不是豹子头武艺高强,绝地反击,恐怕有十个林冲也命丧黄泉了。林冲最后罹患中风而死,属英年早逝,当与长期的焦虑、忧闷、躁怒、压抑,又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宣泄有关。
二是被伤害的武士。伤害比迫害轻一些,主要使对方在精神或情感上受到损伤。最有代表性的是杨志、武松,其次为雷横、杨雄(连带出石秀)、施恩(被比他更大的势力所伤害)、裴宣等人。试以武松为例。武松来自市井,虽不似林冲那样出身于武术世家,却是武林中的一棵劲松,可这么优秀的人才在“崇文抑武”的社会是不会被执政者所赏识的,相反,却要饱经霜欺雪压。武松星号“天伤星”,其一生至少经历过五次伤害:一是父母早故之伤;二是兄长横死之伤;三是上司谋陷之伤。即迭配孟州后张团练和张都监采用欲擒故纵、美人计、无中生有等诸多谋略伤害武松;四是女人情骗之伤。即张都监的养娘玉兰在与武松订有婚约的情况下,作为“从犯”或“胁从犯”坑陷武松;五是朝廷招安之伤。不仅有作为梁山一员所遭受的数度冷遇之伤,如在“四大征”前后的不让进城、不予封赏等,而且有弟兄亡故之伤,特别是与武松私交甚深的张青、孙二娘、施恩相继惨死在征讨方腊的战场上,怎不令他痛彻心扉,更让他伤心的是,梁山弟兄们为之奋斗和牺牲的,恰恰是他所反对的,尤其是南征方腊,他们出生入死纯粹是在为骄奢淫逸的利益集团买单。可能正因了这样的想法,才酿成对自己无可挽回的伤害,在与高手包道乙的对决中,痛失左臂,多亏好友鲁智深拼死相救,才幸免得活。武松坚决反对招安,势必体现在行动上,在整个南征战役中,不能排除他精神颓废因素的存在。武松的功夫在《水浒》中是出类拔萃的,他心劲十足时,真有万夫不当之勇,赤手对付山中猛虎都不在话下;但当他意志消沉时,就会像泄了气的皮球,连几个普通人甚至一条狗都打斗不过。武松一生,靠拳脚蜚声江湖,如今失掉胳膊,也就成了无用的废人。已成废人的武松出家为僧,此时他的俗心早已死去,只是伴着青灯古佛,度过残生。
三是被打压的武士。打压意指打击和压制,主要包括军官群体和生活于社会底层的草根武士。军官群体主要有关胜、秦明、花荣、呼延灼、董平等人,他们本领高强,但不受重用,比如大刀关胜曾任蒲东巡检,实际就是在县令手下当差,屈沉于下僚;关胜的结拜兄弟郝思文,书上干脆就没写他谋什么营生,估计就是无业人员,早先日子难免过得很悲催。材大难用不说,还要经常受气,如花荣在谈到他的顶头上司刘高时,对宋江义愤填膺地说:“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这厮又是文官,又没本事,自从到任,只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呕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这段话说出了武士的生存状态,颇能代表这些将士的心声。花荣主要因工作缘故与文官刘高成了仇敌,董平则因求亲不成对程太守产生怨毒之气。按说董平号称“英勇双枪将,风流万户侯”,武艺超群,俊雅多情,与太守的女儿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双,可就因董平是个武夫程太守死活不允,在那个恪守“父母之命”的年代,双枪将若不心黑手辣,不免鸳梦难成。更有甚者,对待青州统制秦明,与其说是打压,不如说是残害。宋江为赚取秦明,用了个离间计迷惑官府,青州知府便不问青红皂白杀了秦明一家。共事多年的知府对秦明难道一点儿都不了解,有必要杀死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儿吗?再说秦明家小本就掌控在知府手中,秦明怎会弃之不顾而自断后路呢?知府不问皂白嘁哩喀喳将其灭门,岂非惨无人道!此事说到底还是“崇文抑武”的大环境在作怪,武士位低人贱,文官想怎么拿捏都随心所欲。这些朝廷军官之所以战败后轻易就降,是因他们从宋江身上感受到了在“崇文抑武”世界里从未有过的情义和器重。属于草根阶层的,则有朱武、陈达、杨春、李忠、周通、曹正、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兄弟、白胜、杜迁、朱贵乃至张青、孙二娘、时迁、邓飞、孟康、樊瑞、项充、李衮等。他们要么由于走投无路、生计无着而打家劫舍,行走在剑尖刀锋上;要么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干下惊天动地的事情;要么鸡鸣狗盗、挖坟掘墓,做些损人利己、损阴丧德的勾当;要么冒着风险开黑店,做些伤天害理的营生。需要啰唆一句的是,像时迁、孙二娘所为之事不论放在何时,都是违法或为人所不齿的,晁盖对时迁的态度即已昭然若揭。但作者这么写,自有他的道理,他要揭示屈居于底层的武士由于不得其用,为了生存而采取的一种异于常人的手段和方式。按常人的想法,他们有许多生计可以干,比如不妨卖苦力、捡废品、做乞丐等,可惜这不是武士的活法。须知:这些武士不是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也不是信念坚定、纪律严明的革命战士。所以,站在受打压的武士的立场考虑,大概只能理解为“良心丧于困地”了。
当然,行侠好义型和受害受压型同属于武士群体,不免有交叉重合,难以截然分开,如花荣、雷横、秦明等。但不管属于哪种情况,说到底,在“崇文抑武”的社会,包括行侠好义者在内,他们都属于受害受压型。
三、“崇文抑武”之非
一是文官里少有忠义之辈,武士中却几无叛逆之人。《水浒》里有一个反常现象,就是赵宋王朝对文官宠渥有加,可这些既得利益者却没有几个真心回报赵官家的。相反,武士身份的一百八人尤其是其领军人物宋江、卢俊义,虽屡遭朝廷的打压迫害,却对宋室赤心不贰。纵观宋江的一生,他之所以迟迟不肯上山,上山后念念不忘招安,甚至为了能给皇朝出力而不惜卑躬屈节与朝廷的当权派人物实则是梁山的死对头们握手言欢,招安后又听凭摆布,为朝廷靖边安民充当马前卒和急先锋,更甚而不惜“滴泪斩小卒”“毒酒赐李逵”,最后在被奸人鸩杀弥留之际竟喊出“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的话,说来都是因了一个字——忠。这样的“忠”,当属“愚忠”,已达“忠”之极致。不少人多在两件事上误读了宋江:其一是把他给劫取生辰纲的晁盖通风报信说成是造反;其二是把他在浔阳楼题写的诗词说成是反诗。实际上,生辰纲属私人财物,偷、抢个人财物怎是造反?更何况是贪官污吏的非法所得,宋江私放晁盖恰是忠君的壮举,因为这客观上是在帮助君王清理门户,巩固政权。试问,历史上有几个明君能容忍贪官蠹吏疯狂敛财?他在浔阳楼题写的“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是他觉得自己赛过黄巢,将来若得朝廷任用,哪能让黄巢之辈兴风作浪,他认为黄巢不够大丈夫,大丈夫怎能犯上作乱呢?这不仅不是造反诗,恰是忠君诗。小说塑造的造反人物不是宋江,而是被作者称之为“逆贼”的田虎、方腊等人。作者之所以处心积虑选取在历史上名气不大的宋江进小说,并不是想将他刻画成造反的渠魁,而是要寄寓“宋室江山的呼保义”之意。正如笔者在拙著《看透水浒》中认为的:“《水浒传》不是对历史上的宋江起义的艺术再现,它只是假‘宋江’的名号,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因为小说中的宋江的行为谈不上是什么造反和革命,充其量是一场‘聚义’。……宋江压根就没想把赵宋王朝怎么地,他始终是个顺民、忠臣,只不过中间惹出点儿事情,闹出点儿乱子。”[5]闹出点儿乱子的宋江,内心深处念念不忘的仍是如何为朝廷竭忠尽智。诚然,梁山中人也偶有不臣之词,比如李逵就曾嚷着要“杀去东京,夺了鸟位”,让宋江做皇帝。但那当属他一时头脑发热的愤激之语,不仅没有实质性的行动,更谈不上什么政治纲领和军事主张,又因他不过是武士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莽汉,不具话语权,且这种思想也是电光火石,形不成什么气候。何况朝廷对武士如此冷遇欺凌,李逵们发几句牢骚不是很正常吗?故按现代思想,“崇文抑武”的制定者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对文官全盘肯定,对武士悉数否定,用孤立、静止、片面的观点来看待事物,如此思维方式,岂不坏了大事!更何况,对文官一味宠溺,对武士执着打压,必将使前者缺乏监管而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使后者成为人下人,难见天日。这样的人下人,要么活得憋屈窝火,要么没了武士应有的风神。
二是文运昌隆固然可喜,但武魂尽殁也决非国家幸事。北宋特有的国策,滋养和催生了大批文人雅士。即便在小说《水浒传》中,我们也颇能感受到宋人文化素养的超卓不凡,比如街头混混高俅亦能“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妓女李师师则与词学大师周邦彦和文青鼻祖宋徽宗过从甚密,他们之间的你唱我和自在情理之中;下层艺人阎婆惜和白秀英,亦是歌舞吹弹,样样精通。即便是金戈铁马的武士,他们的文才也是相当了得,比如宋江吟诗作赋的高致、乐和填词作曲的禀赋、萧让和金大坚高超的书法篆刻技艺,甚至连穷得底掉的阮氏三雄亦能即景生情,开腔作唱。底层人的文化素养都让人叹为观止,上层人的自是登峰造极,出神入化,可见整个宋朝的文化气息那可不是一般的浓厚!若将文视为阴,武看作阳,宋室绝对是阴盛阳衰,因为偌大的北宋只有一百八个阳气较盛的忠义武士。在中国古代,军事谋略有所谓三十六计,孔子的贤徒有七十二人,包括二者相加之和的一百零八,应该都有“稀缺”“珍贵”之意。赵宋王朝少得可怜的一百八人,生活在文气氤氲和文人意气风发的氛围中,很容易想象这些武士活得多么孤寂落寞,也不难揣度他们所受的荼毒与伤害。有的因弃文就武而将家人活活气死,有的因妻子被当权者看上而被整得家败人亡,有的把大好年华用在为帝王朝臣干私活上,而武士的理想“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却很难付诸现实,有的智多如星、能谋善断却埋没在乡间做了个孩子王,有的武艺高强却差点儿沦为市井寻常巷陌的混混,也有不少就业无门,生活困顿,甚或铤而走险,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当然,也有一些好不容易跻身统治集团的左右,却也受尽了白眼和腌臜气。更有甚者,在“崇文抑武”的国策下,有的武士自轻自贱,自废武功,行为和做派甚至连个普通人都比不上,最典型者莫若杨雄。他出场时,被几个破落户汉子当街拦住欺负,该出手时,不敢出手;在工作中,他怕出差错,怕丢位子,怕知府嗔怪,该休息时,不敢休息;在家中,面对不安分的老婆潘巧云,不敢防患于未然,任她由“红杏靠墙”发展到“红杏出墙”,可谓该劝诫时,不敢劝诫;后来当他听石秀说他老婆与人私通,特别是奸夫被石秀杀死后,他依然不敢直面现实,不敢向潘巧云当面弄清事实真相,可谓该雄起时,不敢雄起。杨雄,空有一身本事,却不敢显露和施展,成了“佯雄”,这和“杨志”的“壮志难扬”当如出一辙,都属于反话正说。长期的“崇文抑武”国策,造就了大批快心遂意的文士,也极大地异化了与杨雄类似的不少武士。他们以武士为耻,不认同自己的武士身份,甚或忘却自己还有武功,精神被严重污染,在社会上、工作上、江湖上和婚姻生活上,胆小怯懦,优柔寡断。在《水浒传》“四大淫妇”的男人中,杨雄是最怂的一个,同时人们对他戴绿帽产生的疑问也最多,诸如工作狂、性冷淡等,大家只是在个体身上找原因,就是没往制度层面考虑。正是朝廷制定的国策使杨雄尚武精神萎顿,血性失却,是英雄不敢施展,是好汉也成狗熊,在各方面尤其是在夫妻关系的处理上,忍气吞声,窝窝囊囊,要不是他的“男子汉”导师石秀拼命援手,真不知杨雄的绿帽要戴多久!“病关索”的“病”,应是“被牢笼”的意思,这种思想上、精神上的牢笼是很残酷可怕的,它造成了以杨雄为代表的一批武士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让人难以理解的生存态势。无独有偶,《水浒传》上还有两位以“病”命名的好汉——“病尉迟”孙立和“病大虫”薛永,也和杨雄一样,属于同一性质,只不过表现各异罢了。
三是文官为非作歹,武士凋零殆尽。文官高高在上,却不思为国出力报效,反而不失时机、想方设法挖空朝廷的墙脚,主要表现就是自坏长城,把忠诚于皇朝的一百八位武士摧折、毁灭掉。
且说宋朝原来自太宗传太祖帝位之时,说了誓愿,以致朝代奸佞不清……当有殿帅府太尉高俅、杨戬,因见天子重礼厚赐宋江等这伙将校,心内好生不然。两个自来商议道:“这宋江、卢俊义皆是我等仇人,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之臣,受朝廷这等恩赐,却教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何不惹人耻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第一百二十回“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
可谓卒章显志!引文中所说的“誓愿”,就是赵匡胤建朝之初所立的誓约,其要则是“崇文抑武”。作者认为正是“崇文”引致“奸佞不清”,招致自诩为“君子”和“丈夫”的文臣肆无忌惮,残害武士。他们采取的策略主要有三:其一,釜底抽薪,以势杀人。即操纵权柄,暗中使坏,将部分梁山好汉调开或逼走,以达到拆散并削弱其整体力量的目的,图谋从根本上断其生路。随着征辽、征田虎、征王庆的节节胜利,梁山群体的势力和影响也越来越大,这不免引起文官集团的警惕、恐慌和嫉恨,因此,征方腊前夕,朝廷便将萧让、乐和、金大坚、皇甫端和安道全相继留用到了京城。有人以为这五位没一个天罡成员,武功也不出色,是可有可无的人物,其实这种看法是很偏颇的。须知,征辽也好,剿方腊也罢,决非单纯的打打杀杀,不只需要李逵似的刚猛角色,也需要像萧让、金大坚这样识文断字、文韬武略兼备的能人策士参赞军机、处理军务,特别像皇甫端、安道全这样医马疗人的神医,作用更加凸显,须臾不可或缺。因为打仗某种程度打的是后勤保障,军队、马匹、医护在古代战争中堪为三位一体,如今三个失掉两个,将士“安道全”(谈何能保全)!果然,杨志、杨雄、张横、穆弘、孔明、朱富、朱贵、时迁、白胜、丁得孙、徐宁、李立乃至林冲等均因水土不服、感染瘟疫或罹患疾病不治而亡。与被朝廷调走的上述五人不同,梁山第四号人物公孙胜似乎是自己主动离开的,有人说他淡泊名利,看破红尘,若此他还会与“智取生辰纲”结缘吗?实际情况当是,三大征后,谋多识深的入云龙已感到山雨欲来,故果断缩手回头,在征剿方腊之际,再度辞别宋江而归隐,幸运地躲开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劫难,他实际是迫于时局急流勇退的。也正因了他的缺位,王英夫妇才轻易毙命于魔君郑彪之手,武松则被包道乙砍断左臂而遗恨终生;其二,水火不容,借刀杀人。即“省院官僚”与武士群体格格不入,时刻担心梁山好汉与其分庭抗礼,故逼迫一百八人去鹬蚌相争,以坐收渔翁之利。翻看小说可知,宋江在招安后的“四大征”均非朝廷事先明文指令,而是他们主动请缨、毛遂自荐的。是宋江意欲飞黄腾达,要用弟兄们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吗?稍作分析,显然不是。那为何宋江屡次都上赶着要去“送死”呢?这里不排除宋江等武士有忠君报国的情怀,但却也是被逼之下的无奈之举。一是招安后朝廷不让他们进城,依然被当作匪寇防着。长期被拒门外,岂是长久之计;二是高俅他们要将一百八人拆散,并拟将其赚入城内尽数剿杀,亏得宿太尉揭露“四个贼臣”隐匿不报外敌犯境的危情,力荐宋江征辽,才使梁山群体逃过一劫;三是只要文武之间发生不睦,徽宗皇帝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屁股坐在高俅他们一方,这已不是偏听偏信,而是颠倒黑白,蓄意迫害。如陈桥驿事件,分明是文官集团有错在先,却知而不论,单治梁山一方之罪,逼得呼保义上演了“挥泪斩小卒”的悲剧一幕;四是梁山英雄赤心报国,与国建功,却得不到应有的封赏,反被一味当成驴马呼来喝去。试想,宋江过的岂非“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省院官僚的穷追猛打,导致的结局,与其说是梁山群体的生存环境日渐逼仄,毋宁说他们已无路可走,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逼上梁山——逼上战场。文官集团的如意算盘,就是朝廷既无需动用自身的军事力量,又能剪除或削弱自己的心腹之患,借力打力,达到一箭双雕、一举数得的功效!果然,征南一役,梁山好汉死伤殆尽,一百八位只回来二十七个参加了朝觐;其三,斩草除根,矫诏杀人。尽管梁山好汉“十损其八”,尽管存活下来的都在低调做人,委曲求全,却仍持续遭到迫害。朝廷采取的策略就是擒贼擒王,赶尽杀绝,以确保抽薪止沸,萌芽不发。特别是对个别委授实职的,更是无情打击,绝不手软。首当其冲的便是被四大奸臣认为“十分英勇”的“猛兽”卢俊义,让他在吃了御赐的水银膳食后落水而死;紧接着便是宋公明,连带着黑旋风李逵,在饮了御赐的毒酒后双双毙命;不甘受辱的智多星和八骠骑之一的花荣“心似已灰之木”,在宋江墓前自尽弃世;梁山五虎将之首的关胜亦在醉酒落马后不治而亡,死得也很是蹊跷。当然,在此之前,朝廷早将少数幸存的、再也无力抗衡的梁山好汉拆得七零八落,方便各个击破。其中也有少数留任而未被害死的,如黄信、孙立、孙新、顾大嫂、凌振、呼延灼、朱仝等七位;还有十四位辞官归隐,得以善终,包括宋清、戴宗、阮小七、柴进、李应、杜兴、邹润、蔡庆、裴宣、杨林、蒋敬、朱武、樊瑞、穆春等。朝廷之所以网开一面,并非善心大发,实是这些人无关大局。以“四大奸臣”为首的朝廷大员,他们嫉武如仇,继承并创造性地运用三十六计,阴招迭出,终使北宋满朝武士一空,武库尽毁。作者面对“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的惨烈局面,只能哀叹“奸邪误国太无情,火烈擎天白玉茎。他日三边如有警,更凭何将统雄兵”。果然,阴阳失衡、娘炮如云、血性全无、柔弱不堪的赵宋王朝,在讲究丛林法则的世界里,很快便灰飞烟灭。需要说明的是,《水浒传》只写到宋江等人的被害,并未写及北宋王朝的覆亡,这是该书中大量存在的一种写作智慧与艺术——留白,也被称作“阐释空缺”。这种叙事策略,以无衬有,有无相应,虽易产生阅读盲区,却也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
北宋顶层设计者思想意识的形而上学化引致其治国方略的制定和实施的极端化,造成一代武士有厄。武士在精神和肉体层面所遭受的双重摧残,较之清代吴敬梓笔下的儒林中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及至后来北宋王朝竟几无折冲御侮之人,终被异族惨灭。《水浒传》的作者煞费苦心,惨淡经营,他所关心的,不只是一家一姓的荣辱兴衰;他所眷注的,当是江山社稷的沉浮,天下苍生的苦乐,是国家和民族生存与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东西——血性。就中所蕴含的大格局、大情怀、大智慧和大手笔,也许正是小说《水浒传》成为不朽经典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