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光芒与社会的担当
——评周庆荣散文诗集《我们》《有理想的人》*
2020-01-18钱娜
钱 娜
(川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四川 广元 628017)
周庆荣的散文诗创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在近40年的时光演进中,周庆荣笔耕不缀,创作出了9部散文诗集。循着时序,从这9部诗集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到散文诗人周庆荣心灵成长与蜕变的轨迹,以及在探索诗歌艺术道路上所做出的不懈努力。在早期以“情爱”为母题的散文诗创作中,周庆荣将“爱情”“母爱”“自爱”“友爱”“父爱”等人间之爱揽括其中,为我们全面而细致地阐释了爱之广度、深度与本质,以丰沛的想象和激情构建起了一个浪漫、理想的诗意世界。这一时期的创作精致而又不失诗意之美。然而,囿于完全个人化的抒情,远离现实社会生活,无法贴近时代的脉搏,也成为周庆荣早期创作的一大遗憾。但也正因周庆荣在这个阶段的不断积累,获得了宝贵的成长经验和丰富的生命体验,有了审视自我、反思自我的意识与能力,才为日后创作的转身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我们》《有理想的人》便是周庆荣转身之后的力作,他不再囚禁于自我情感抒发之中的个体抒写,在题材、主题、内容等方面都有了明显的拓展。在《我们》中他将对自我的审视和思考转向对“我们”即“我们这一代人”(60年代出生的人)生存境遇的反思,明确了“我们这一代人”面对历史和现实时应该具有的态度,言说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思考、价值、理想。《有理想的人》是对其提出的“意义化写作”理念的实践,他认为:“倡导散文诗的意义化写作能更多地关乎我们当下生活,凸显我们自身的态度,并能将理想的精神赋予清晰的现实指向。”[1]周庆荣将对社会、时代、历史、现实、理想等的思索融入《我们》《有理想的人》中,企图以文本的力量抵达一种社会理想与时代理想,以博大的情怀和思想呼唤一种时代精神。
一、一代人的宣言——《我们》
在《周庆荣散文诗选》自序中,周庆荣这样写道:“‘我们’,是一个群体、一个集体,一个笼统的概念、一个要求、一个标准。你转身,意味着随一个队列一起转身。”[2]《我们》散文诗集共46章,由《我们》与《我们·二》组成,前者写于1993年共31章,后者完成于2008年共15章,有意味的是,作者分别在31岁、46岁创作出这两组散文诗。数字上的巧合凸显了作者有意识的章节安排,亦暗合了作者对自己心理历程的反思和省醒。然而,这种心理和精神历程却不仅仅是作者一个人的,而是整个“我们这一代人”的,所以《我们》已经完全超越了个体自我的思考而表现为“我们这一代人”的思索。有评论者认为《我们》“作为一代人的心灵史和成长史”是“近年散文诗界的扛鼎之作”[3]。诗人灵焚在《他为“我们”这一代人宣言》一文中谈到:“周庆荣的《我们》与《我们·二》两组散文诗的意义正在于揭示了这一代人心灵成长的历史,堪称这一代的一部精神史诗。”[4]应该说,二人都较为准确地概括了《我们》所体现出的精神指向和意义之所在。
阅读《我们》,周庆荣以朴素、自然、从容、淡定而又不失重量和力度的语言为我们勾画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存境遇、内心世界、人格理想、精神品格。《我们》开篇,作者以独特的个体生命感知展现了“我们”一代人特有的生命经验,明确了我们“孤独而美丽”“被遗忘”“被忽视”“被拒绝”的生存境遇:“我们给炉火加柴,不断地将我们自己投进火焰。我们变成火的模样,我们自己为自己取暖。”“我们试图不被忽视地活着,但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只是寂寞和遗忘。”“不止一次地,我们希望每一次伸出的手都能有所回报:不止一次地,我们怀着热烈的畅想,希望自己的这只手能不被人拒绝。”但是“我们在数不清的场合,握住的是空气的虚无。”进而,作者开始审视自我思考“被遗忘”“被忽视”“被拒绝”的原因:“我们太爱我们自己,”“想到一双手曾向我们伸出,但又被我们忽视;想到一支歌曾真诚地响在耳畔,但唱歌的人依然遭到我们的冷落……我们不得不更多地为自己着想。”显然,“我们”的“被遗忘”“被拒绝”“被忽视”是因为自己首先“遗忘”“拒绝”“忽视”了别人。“我们”为什么要拒绝别人,因为“我们更想用自己的双手,抚触独一无二的生命”,并且,现实之于“我们”的是“我们热情的面孔迎向所有的人,走在前面的人涉过了小河,却将桥身毁弃;在我们身后的人,眼看我们踏在危险的青苔上,我们跌下的当儿,他们可以轻快地穿越而过”。“我们”必须面对“背叛与不忠”“重利而轻义”的痛苦经历。在此种心理经验的潜移默化下,作者以倔强的姿态认为:“没有人能够说服我们,我们永远是我们”。很快,作者又清醒地认识到如果“我们”只“为信念活着”,在众人面前,用唯一坚强的表情去面对,并且“绝对不能倒下”,那么“我们”只能“孤独的”行走在“一条最为平静的路”上。作者的思考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更进一步展开了对个体自我的追问:“‘我’是极其渺小又卑微”,“我们”是否要“与那些本不能同时登上同一舞台的人默契配合?”于追问之中诗人为我们刻画展示了“我们这一代人”心路历程。在认识到“我们”所面临的生存境遇及其原因后,“我们”便开始以一种新的姿态想与这个世界和解:“我们不想伤害任何人,当然也希望不被别人伤害”,“我们不愿欺骗每一位善良者,甚至狡猾者,同时也期冀没有人来欺骗我们”,“不愿把自己的欢乐和幸福的实现建立在他人的沉郁之上”。这种告白式的话语,折射出作者内心深处对人与人之间和善、真诚、友爱关系的呼唤,以及对“生命的自如”和“洒脱的活法”的追求。至此,作者通过“我们”这一独特的视角,以个体化的生命经验为基点,抒写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经验,以及存在的精神困境,并为之寻找到可以突破的路径。
在作品的后半部分,作者明确地提出了他在思考“整整一代人的共同的问题”,并且承认“我们是带着问题寻找答案的一代”。但是,“我们”自身的问题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完全解决的,“我们”需要“在同样的天空和太阳下,注视着前方黛色的山峦和那一抹慈祥的红云,能忘却人类所有的差异”。至此,作者完成了“个体”到“我们”的思考,并且突破了“我们”的视线以及“我们”曾经的执拗与狭隘,使“我们”的存在更加的丰富饱满,最终以一种沉静的力量抵达了对“类”的思考高度。在作者的眼里,“我们”或许已经不仅仅局限在6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而是作为一个符号象征着整个人类的存在。应该说,作者到此已经完成了他的思考,但作者没有停下,而是再次回到对自我的审视,“我们纯净的血液开始学会宽容”,“学会了赞美和掩饰”,从而“我们轻易不再言辞激烈”,这样“我们”才真正地学会了豁达和从容,懂得“任何人没有拒绝我们,任何历史和现实也没有故意将我们留给孤独”。“我们”与“他者”“历史”“现实”达到了真正的和解。
周庆荣在完成了《我们》的写作后,停笔15年,于2008年完成了《我们·二》,风格承前,内容上多了责任的担当、宽容的姿态。15年的沧桑巨变,“我们这一代人”已经从被淹没的历史洪流里挣扎而出,站立到了历史的前台,正如诗中所说:“我们是舞台上的主角了”,需要肩负起历史赋予的任务和使命。15年的成长让作者拥有更加豁达的胸襟,给予历史和现实的宽容姿态足以令人感动:“我们张开手掌,选择交流和友谊”,“我们不会轻易地否定别人的表演”,“我们是宽容的一代,我们点燃灯火,只想照亮对方”。经历了上述的心理历程,我们这一代人的理想是:“让每一个人享有各自的空间”,“我们最幸福的事是让我们中间那些感到不幸福的人,也能够一起幸福”。宽容的心态让我们知道“世界生长着意义”,于是“我们终于决定为意义而活”。在历经岁月的磨砺之后,作者终于寻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之所在。
如果说周庆荣的《我们》思考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存境遇,以及面对现实社会时的心灵变化历程,那么《我们·二》则回答了“我们这一代人”从历史的幕后走到台前成为主角,所采取的积极入世态度,并展现了“我们这一代人”在完善自身的人格理想时勇于担当的姿态。《我们》诗集既没有华丽铺陈的语言,也没有密集精致的意象,然而,作者将多年来积淀的情感经历、生命体验放诸作品之中,字里行间弥漫着思想的力度、广度、深度。或许,《我们》的难能可贵之处不仅在于作者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心路历程和精神图景做出了细致的刻画,而在于作者将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艺术使命感融入作品之中,为规避当下散文诗浮躁、浅薄之风气所做出的不懈努力。《我们》已经超越了作品本身所承载的意义,周庆荣以自己的写作实践,证明散文诗与其他文学形式一样,也能够承载心灵之波动,生命之思考。
二、理想之光烛照——《有理想的人》
《我们》“作为一部‘宣言式’的作品”[5],完成了对“我们这一代人”精神图景的勾画,《有理想的人》则是追求“意义化写作”的实践力作,得到了诗歌评论家王光明的肯定:“现在出版的《有理想的人》,无论对作者自己,还是对散文诗坛,可能比《我们》更有意义。”[6]在近百年的中国文学历程中,散文诗一直处于“边缘”的位置,缺乏深刻的哲学思考,不能准确把握时代感和现实生活是人们病诟散文诗的重要原因。一代又一代散文诗作者想要突破此种景象却又力不从心,并未创作出超越前人眼光,切入生活内部,关照时代和现实而具有探索性意义的作品,“而这本《有理想的人》,或许正是这样的有力回应了时代和现实问题的力作”[7]。在《有理想的人》中,作者以丰富饱满的情感,挖掘寻常事物和日常生活场景背后所蕴含的意义,用朴素而简洁的语言呼唤时代中“有理想的人”的出现,选择直观的意象主动地关注当下的生命体验,企图寻找到理想与现实的平衡点,在没有英雄的时代,安静地做一个有理想的人。
与诗集同名的《有理想的人》一诗,是“对在当下社会现实中遭遇理想价值偏移,精神价值失衡的人们重塑理想的深切呼唤”[8]。那么,是什么让我们的理想丧失?价值偏移?诗人在此一语道破:
天空漂浮的不再是硝烟。
没有硝烟的日子,已经很久了。阻碍我们视线最多的只是未被温润的尘土,或者是生活中不再纯净的寻常事物。
虽然,依旧有人在行走中劳顿;虽然,工作和学习仍是我们使用最多的词汇。
——《有理想的人》
当下是一个物质极度丰富、“没有硝烟”的和平时代,然而,仍然有漫天飞扬“未被温润的尘土”阻碍我们的视线。“工作和学习”的“劳顿”使我们不再有精力去辨析周遭熟悉的“寻常事物”带给我们的困惑、伤害。“尘土”作为一种物质,是我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无比寻常的事物,因此,它能在人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遮蔽生活中纯净、美好的事物,让人们变得麻木,将世界变得模糊。在此,周庆荣跳脱出常人的视野和思维,对现实生活进行反思,用“尘土”这个普通而平凡的意象来象征当下生活的不洁净,“这种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我们生活中的‘灰尘’,如同鲁迅所说的无物之阵,无所不在又让人无从反抗。”[9]有意味的是,面对这弥漫着“尘土”“浮尘”“尘埃”的时代,“虽然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即使‘有几个英雄也起不了作用的年代’”[10],但是他依然以一种承担的姿态,坚守自己的内心、信念与理想:
开窗,让东风吹。
今夜,我要做一个有理想的人。(《有理想的人》)
我仍然选择做一个高尚的人。(《波德莱尔的理想》)
我选择从混沌的田野一步一步走过。(《我是普拉斯》)
太阳已照耀我多年。
再加上我对光明的追求,以及永不放弃的等待光明的信念。(《不怕鬼》)
……
通过散文诗这种诗性的语言,周庆荣为我们阐释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凸显了他所说的“态度”。我们在这“态度”中,也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对人们的引导与规劝。在《远离尘嚣》一诗中,他以朋友的口吻规劝人们不要逃离都市的喧嚣,“它只是我们的另一个住处”,我们不能再“重新回到母亲的腹中”,我们必须学会在热闹中“完成生命的漂白”。周庆荣便是以这样沉静、从容的语气将做人、做事的大道理为我们娓娓道来。《义天》《孝地》《仁》三章,作者以一种博大的情怀将传统道德中的“仁”“孝”“义”做出了现代性诠释,希望“仁”“孝”“义”能够拂去“广袤的土地”上“无尽的尘埃”,“温润濡湿人性的干燥”,赶走“冲动和欲望”,让“人类美好的光芒”照射我们“必须幸福”的面孔。在此,“仁”“孝”“义”在传统文化精神理念中所承载的固有内涵,得到了扩大和丰富。
在“我是山谷”这一辑中,作者以“山谷”为主体意象,将自己与“井冈山”“天子山”“普陀山”“宽甸的山谷”等描写对象重合,以景写人,以山喻己,表明自己做人的品格、态度,希冀建立一个注入了自己人文理想的桃源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可敬的,每个平凡的人都有成为英雄的可能:“那些种玉米、种水稻、种麦子的,你们温饱了众人,我称你们为英雄;那些栽植果树、种下蔬菜的,你们是使人的生活有了丰富的维生素,我也称你们为英雄。”(《英雄》)英雄在周庆荣的笔下已不再是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伟人,而是如小草般匍匐在大地上的最平凡、朴实的,对生命有所承担的劳动大众,如同这一块又一块“沉默的砖头”:
会有这么一天的。
一块一块的砖头,在建筑的下面,它们来决定一切。
苔迹,不只是岁月的陈旧。蚂蚁,或别的虫豸,访问着这些沉默的砖,它们或许爬出一个高度,它们没有意识到墙也是高度。
有一天,这些砖头会决定建筑的形状。
——《沉默的砖头》
诗人以“建筑”为中介,将“砖头”和“历史”勾连起来,为我们提供了历史与创造者关系问题的联想,于精简的笔墨中蕴含着对历史哲理问题的思考。
纵观整本诗集,周庆荣一直以朴实、自然、简洁的语言,敏锐而深刻地揭示日常生活背后蕴含的无限意义;将高尚的人格光芒投射到作品中,试图以此来达到某种价值取向的审美劝说。
无论是《我们》还是《有理想的人》,周庆荣都将“意义化写作”理念灌注其中,有着明确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意识,于现实主义中成就一个有理想的人。或许,周庆荣的诗歌所唤醒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一代人”对历史的记忆、反思,它还清晰地指向我们当下的生活现实,为寻找到生命的本真、意义提供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