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哈代《卡斯特桥市长》中亨察德的情感悲剧

徐江清

（衡阳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英国作家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的长篇小说《卡斯特桥市长》（The Mayor of Casterbridge, 1886） 主要叙述了男主人公亨察德（Michael Henchard） 在权力、财富以及社会地位上的沉浮，是一部具有悲剧色彩的小说。有评论家在谈到《卡斯特桥市长》时指出，“男女主要人物之间虽然也有复杂的感情，包括恋情、友情、亲情、婚姻纠葛，但是几乎没有哈代小说中常见的男欢女爱、温情脉脉的浪漫情调”[1]。与哈代那些典型的爱情小说相比，该小说诚然如此。然而,小说强大的悲剧感染力却恰恰是在亨察德的婚姻、爱情、亲情等情感悲剧中表现出来的。可以说，情感悲剧是亨察德整个悲剧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正因为亨察德的悲剧不仅是事业的，同时也是情感的，他的悲剧才“比以往哈代作品中任何人物的悲剧都要具有更广泛和更深刻的社会意义”[2]。小说对亨察德与妻子苏珊(Susan)情感纠葛的叙述，意在强调亨察德婚姻上的失败；对他与情人露塞塔（Lucetta）情感纠葛的叙述，意在强调亨察德爱情上的失败；对他与其继女伊丽莎白·简（Elizabeth Jane)(下文简称伊）情感纠葛的叙述，则意在强调亨察德亲情上的失败。亨察德的情感悲剧正是在其婚姻、爱情与亲情失败中得到充分体现的。

一、亨察德与苏珊——亨察德婚姻的失败

亨察德十八岁时与苏珊结婚，他二十一岁那年的一天傍晚，在喝醉酒的情况下将苏珊和他不满三岁的女儿伊卖给了过路水手纽森（Richard Newson)。第二天酒醒后，他开始四处寻找，数月无结果，于是只身一人来到偏远乡镇卡斯特桥谋生。十八年后，苏珊误信纽森已在海上遇难后，在对女儿伊（亨察德女儿伊已死，此为纽森女儿）隐瞒自己与亨察德真实关系（谎称亨察德是其姻亲）的情况下，携带女儿找到了已是卡斯特桥市长以及头号粮商的亨察德。为了不让伊知道他与苏珊的真实关系，同时又实现夫妻重聚的愿望，亨察德重新追求苏珊，并迅速与她重新结婚。婚后，苏珊母女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苏珊不久后便因病离开了人世。亨察德与苏珊的婚姻从根本上来说是一桩失败的婚姻，这桩失败的婚姻构成了亨察德情感悲剧的重要一环。

细读文本，读者不难看出，在亨察德与苏珊前一阶段的婚姻生活中，他们的关系显然是不融洽的，甚至可以说是比较紧张或者充满矛盾的，这从第一章作者的集中描述中可以看出来。在这一章中，首先，作者给读者展示了亨察德与妻子在乡村道路上行走的一个画面。在这个画面中，两人“默不作声”，亨察德自始至终“表情严肃”，对妻子“不理不睬”，苏珊同样“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有人做伴的乐趣”“如同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大路上一样”[3]5-6。一路上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的语言或肢体交流。在旁人看来，他们就像是一对刚刚吵完架的夫妻，但实际上他们并未吵架。作者通过这个画面特意向读者表明，冷漠、缺乏交流在亨察德夫妻之间应该是一种常态。其次，作者通过对亨察德卖妻时双方表现的描写，来进一步反映他们夫妻关系的紧张。亨察德酒后与市场上的人大谈早婚对事业前途的影响，并对自己结婚太早深感后悔。苏珊却“似乎早已听惯了他的这些话，因而表现得像是没有听见似的”[3]10。从作者对苏珊反应的描述可以推知，亨察德对婚姻的悔恨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随后，他丝毫不顾妻子的感受，声称“这个女人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处”[3]12， 并吆喝：“要是谁愿意买，我立马就将我的老婆卖给他。”[3]11这时苏珊同样表示，他“以前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过这种废话”[3]11。当亨察德一意孤行，对她的抱怨、反对、恳求统统置若罔闻时，苏珊彻底寒了心，于是抱着女儿绝望地跟纽森走了。虽然在卖妻过程中，夫妻双方没有发生任何激烈冲突，但他们之间冷漠、紧张的关系却已跃然纸上。卖妻虽然是在亨察德醉酒的状态下发生的，而且主要原因在于亨察德的顽固坚持，然而只有当夫妻均对婚姻极度失望的时候，这种荒唐的事才会成为现实。从苏珊一方来讲，她最后决定跟纽森走，也许不排除有跟亨察德赌气的可能，但主要原因恐怕还是因为她已经对这桩婚姻失去了信心。从她对亨察德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跟你生活了几年，除了受气，还得到过什么？”[3]15——应该可以推知，在与亨察德结婚后的日子里，她一直都是忍辱负重的。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卖，则是对她人格尊严的最大伤害，是她蒙受的最大耻辱。因此，他们这段短暂的婚姻，无论是对亨察德来说，还是对苏珊来说，都是失败的。

亨察德与苏珊第二阶段的婚姻同样是不幸福的。在婚后的日子里，苏珊并不快乐。首先，她对亨察德隐瞒了伊的真实身份，而他们两人则对伊隐瞒了他们的真实关系。这两件事情就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苏珊心上，给她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其次，人们对亨察德与苏珊的婚姻一直议论不休，认为身为市长和富商的亨察德与苏珊这样普普通通的女人结婚，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这同样给苏珊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最后，亨察德虽然毫不犹豫地与苏珊重新结合了，但他主要是为了对妻子和女儿承担应尽的义务,给她们补偿。正如作者所说：“从他外在的行为举止来看，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他在那座冷冷清清的大宅子里的忙忙碌碌，根本不是因为受到炽热欲火或者浪漫激情的刺激。”[3]83他与苏珊重新结合，主要是因为“他下决心要实现三大愿望：第一个愿望是对他没有尽到呵护责任的苏珊进行补偿，另一个愿望是给伊提供一个舒适的家，让她享受父爱，还有第三个愿望就是，用紧随复婚而来的烦恼来惩戒自己,其中就包括人们对他与一个这么卑微的女人结婚有损他的尊贵形象的纷纷议论”[3]83-84。此外，“惟恐她渴求他无法给予的更深切的情感，亨察德便在外在行为上加以证明，在她面前表现出看似深切真挚的情感来”[3]87。由此可以推知，亨察德对苏珊并没有太多的真爱。细想可知，亨察德与苏珊重新结合后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不足为奇，因为在苏珊身上，那些导致亨察德从前瞧不起她的缺点依然存在，更何况现在的苏珊比以前更多了几分消瘦与苍老，而少了几分活力与激情。相反，此时亨察德则正处于事业的最巅峰，有钱，有权，有势。因此与亨察德重新结合以后，苏珊只是过上了富足的物质生活，却仍然感受不到婚姻生活应有的温暖。贫瘠的精神生活与沉重的心理负担终于压垮了苏珊。随着苏珊的去世，亨察德的婚姻正式结束。因此，亨察德婚姻的第二个阶段也是失败的。

亨察德与苏珊婚姻的失败，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亨察德对婚姻的偏见使其忽视了婚姻伦理对维系夫妻关系的重要性。在他穷困潦倒的时候，他毫无根据地将自己事业上的不顺利归咎于婚姻的拖累。因此，在卖妻的市场上，当有人饶有兴致地谈到“很多好端端的男人让他们的坏老婆给毁了，尤其是许多大有前途的青年，因为未经慎重考虑过早结婚，弄得远大的目标和希望化成泡影，满身精力消磨殆尽”[3]10时，他立即附和：“要是我现在是一个没有结婚的自由人，我的身价可要值一千镑。”[3]10亨察德对婚姻根深蒂固的偏见使他常常将生活中的不如意迁怒于妻子，全然不顾妻子的感受，这自然造成了夫妻关系的紧张，导致了夫妻之间矛盾的产生。他与苏珊在分离近二十年后重新结合，则主要是为了好好弥补他这么多年来对妻子的亏欠。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用商业伦理取代婚姻伦理来处理夫妻关系，这样自然无法经营好自己的婚姻。二是亨察德的大男主子主义作风与宗法制家长观念使他根本无法经营好夫妻关系。他固执任性、独断专行，甚至将妻子看作自己的个人财产，常常在公开场合扬言要卖掉妻子，并最终使卖妻成为事实。三是苏珊软弱、温顺的个性以及过于单纯的头脑使亨察德难以忍受。苏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传统女性，她的思想意识中男尊女卑的观念比较根深蒂固，因此在一向非常强势的亨察德面前，苏珊事事逆来顺受，这使亨察德非常瞧不起她。亨察德曾在卖妻的第二天自言自语地抱怨苏珊：“温顺——她的这种温顺比最暴躁的脾气害得我更惨。”[3]19而作者则指出：“她的单纯——这正是亨察德瞧不起她的最初的原因。”[3]26分离二十年再与亨察德重新团聚以后，苏珊在已经位高权重的亨察德面前更是唯唯诺诺，百依百顺，自然比二十年前更加难以与亨察德在感情上合拍。因此，亨察德与苏珊重新结合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不可能融洽，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幸福可言。

二、亨察德与露塞塔——亨察德爱情的失败

亨察德与露塞塔的爱情纠葛也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包含在亨察德与苏珊分离的那段时间内。露塞塔在父母去世后只身一人住在泽西(Jer sey)，生活孤单寂寞。一年秋天，亨察德在泽西经商时突然病倒，在一家旅馆卧床不起，同样生活孤单、心情郁闷、住同一旅馆的露塞塔出于同情，主动承担起照顾亨察德的任务。日久生情，露塞塔爱上了亨察德。随着时日推移，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亨察德病愈后离开露塞塔回到卡斯特桥，但露塞塔对他痴心不改，一直鸿雁传书。亨察德出于对露塞塔负责任，向她透露了自己婚姻的部分实情，但她并不介意，于是他承诺将在适当的时候与她结婚。

随着苏珊与亨察德的重新相见，亨察德与露塞塔的爱情进入了第二阶段。如果说第一阶段是他们关系融洽、爱情甜蜜的阶段，那么第二阶段则是他们的关系走向破裂的阶段。苏珊来到卡斯特桥后，亨察德不得不忍痛割爱与露塞塔分手。露塞塔迫于无奈，只好接受现实，并且原谅了亨察德。然而苏珊去世后，露塞塔反悔了，她来到卡斯特桥要求亨察德与她结婚。此时的露塞塔由于获得了姑妈的遗赠，已经是一大笔财富和一座大宅的主人，亨察德自然乐意重新接受露塞塔。究其原因，一是“他发现伊不是自己的女儿,因而自己成了无儿无女的人以后，非常失望，陷入了感情上的真空当中，因此下意识地渴望填补这一真空”[3]149；二是“虽然他不是一个看重财富的人，可是露塞塔经由她的这位亲戚的慷慨遗赠而成为饶有资财的上层社会女人的可能性，确实给她的形象增添了几分原本不可能具备的魅力”[3]149。但亨察德素来是个粗心大意、不拘小节之人，他一方面答应露塞塔的要求，另一方面又长时间将她孤零零地晾在一边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使露塞塔非常失望，并逐渐对他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和怨恨。她认为，亨察德以前已经给她的声誉造成了难以描述的损害，而现在他对她的忽视又进一步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于是她对亨察德的爱渐渐地冷却了下来。此后，露塞塔认识了法夫瑞（Donal d Far f r ae），并且几乎对他一见钟情，于是她对亨察德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尤其当她将亨察德与法夫瑞进行一番比较后，她内心的天平更加偏向了法夫瑞。但此时，因受事业和婚姻的双重打击而导致感情相当脆弱的亨察德，心里已经放不下露塞塔：“对这个年轻女人，他曾经有着充满怜悯的热情，后来经过反思，这种热情又冷却殆尽。如今她变得有一点点难以接近而且平添了一种成熟之美，于是他渐渐地意识到，她才是那个真正能够使他对生活感到心满意足的人。”[3]175于是他与露塞塔产生了第一次激烈的争执。露塞塔直白地表明了她要离开他的原因：“如果我发现，你向我求婚是为了纯洁的爱情，我现在就会认为，我应该受到约束了。可是后来我很快就得知，你打算和我结婚仅仅是出于施舍——简直是在履行一项让你感到不愉快的义务——因为我在你生病期间护理过你，并且我的名声也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了损害，所以你觉得你必须补偿我。知道这些以后，我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爱你了。”[3]196亨察德以公开他们之间的私情相威胁，强迫露塞塔答应嫁给他，露塞塔被逼无奈，只好答应。然而不久后，亨察德当年的卖妻丑闻被揭发，露塞塔对此感到非常震惊，并对亨察德的人品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亨察德原来是这么一个人啊。一个女人要是将自己交到他的手里，那可真是非常糟糕的事情。”[3]202于是她下定了离开亨察德的决心，并背着他以闪电般的速度与法夫瑞结了婚，且大胆地向亨察德坦白了与法夫瑞匆忙结婚的原因：

我太爱他了，我想你也许会将我和你过去的事告诉他，这使我寝食难安。另外，我答应嫁给你以后，我听到了关于你的传闻——你在市场上把你的妻子卖了，就像卖一匹马或一头牛一样。听到这些以后，我还怎么做得到信守承诺呢？我不能冒险将自己交到你手里；有了这么一桩关于你的丑闻后，我要是还嫁给你，那我就是自轻自贱。我知道如果我不立即得到唐纳德，我就将会失去他——因为你只要还有机会将我留在你身边，你就会使出你的威逼手段，将我和你以前的关系告诉他。[3]211

后来，露塞塔在将她与法夫瑞结婚的消息告知伊时，道出了她与法夫瑞匆匆结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我当时那么绝望——那么害怕被逼着去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注：指嫁给亨察德）——那么害怕真相一旦被揭露，他（注：指法夫瑞）对我的爱就会烟消云散，所以我才不管不顾地横下心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和他结婚，来换取哪怕是短短一个星期的幸福。[3]216

与法夫瑞结婚不久后，因与亨察德之间的私情泄露，露塞塔陷入了极度恐惧之中，而且一病不起，不久后便离开了人世，留给亨察德的唯有自责与后悔。

亨察德与露塞塔是在多少有些特殊的环境中相识相知的。由于作者对他们初期爱情着墨太少，因此读者无法确切知道当初谁主动些、谁被动些，或许是情窦初开又少不更事的露塞塔对成熟持重的亨察德一见钟情，又或许是亨察德与露塞塔在寂寞孤独中同病相怜。但从小说的零星叙述中读者可以隐约感知，亨察德应该是多多少少被动地接受了露塞塔的爱，这既是亨察德素来一本正经、不善儿女私情的个性使然，也是他对杳无音信的妻子苏珊尚存的一份责任使然。

亨察德与露塞塔虽然相爱，但或许是各怀心事。亨察德当初之所以承诺要与露塞塔结婚，也许是因为受了她的恩惠而不好让她失望，也许是被她的真心和痴情所感动，也许兼而有之。在与露塞塔相爱的日子里，亨察德心里其实是不踏实的，因为他对妻子苏珊的爱毕竟尚未泯灭。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与露塞塔的爱情并没有在他心里占据多重要的位置，他并没有真正在乎这份感情。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当苏珊来卡斯特桥寻找他时，他毫不犹豫地决定与露塞塔分手的原因之一，也是苏珊去世后露塞塔来卡斯特桥急切要求与亨察德结婚时，他长时间将她撂在一边不闻不问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露塞塔之所以死心塌地爱着亨察德，并且心心念念想跟他结婚，也许是因为身为卡斯特桥市长和最成功商人的亨察德确实对她有相当的吸引力，也许是因为她与亨察德之间的恋情当初在他们相识之地造成了不好的影响，给她的名声带来了损害，因而不与亨察德结婚便无法为自己正名，也许兼而有之。这或许就是当亨察德失势而法夫瑞当红时，她那么毅然决然地离开亨察德的原因之一，也是她与亨察德的关系走向破裂的过程中，亨察德那么乐此不疲地用揭发他们当初恋情来威胁她而她则那么惧怕亨察德威胁的原因之一。由此可见，一直以来维系亨察德与露塞塔之间关系的并不是纯粹的爱情，或者换句话说，他们的感情基础并不牢固。

亨察德与露塞塔爱情的失败，原因是多方面的。从露塞塔一方来说，她多少有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嫌疑，但主要原因应该是亨察德的。一是他高估了自己在露塞塔心中的位置，想当然地认为露塞塔离不开他，因此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随意冷落她，毫不关心她，慢慢冷却了露塞塔的热情；二是他在处理感情问题上态度粗暴、方法简单，不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是动辄采用威胁手段逼婚，慢慢寒了露塞塔的心；三是他早年的卖妻行径被揭发后，他的责任心和人品遭到了普遍怀疑，使露塞塔不寒而栗，无法将她一生的幸福托付给他。

三、亨察德与伊——亨察德亲情的失败

亨察德与伊之间的关系是整部小说中最复杂、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人际关系。伊的真实身份是苏珊和纽森的亲生女儿，然而由于苏珊的隐瞒和亨察德的欺骗，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自己就是亨察德的亲生女儿，直到接近故事的结尾，她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亨察德与伊的关系属于继父与继女的亲情关系，经历了始而融洽、继而疏远、再而和好、终而破裂的曲折过程。在这一曲折过程中，亨察德与伊均有过幸福，有过迷茫，有过痛苦，但归根结底还是对伊造成了极大的感情伤害，给亨察德带来了耻辱、悔恨和终身的遗憾。

亨察德与伊初识于苏珊与她来卡斯特桥寻亲时。亨察德与苏珊重新结合后，伊自然而然成了亨察德的继女。但那时的亨察德想当然地认为，伊就是他随同苏珊一起卖掉的亲生女儿，因此他与伊相处和睦，关系融洽。苏珊去世后，亨察德迫不及待地向伊透露了他与苏珊的真实关系（但隐瞒了卖妻之事），并要伊认他作亲父亲，伊在吃惊之余当然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但亨察德很快就从苏珊的遗嘱中得知伊是纽森的女儿，由于担心伊知道真相后会离开他，亨察德对她隐瞒了这一真相。知道了真相的亨察德对伊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和蔼变成粗暴，由粗暴变成冷漠，由冷漠变成怨恨，越来越让伊费解和难受。当亨察德得知伊在初到卡斯特桥时曾为了减免部分膳宿费而在酒店做侍女的事后, 他觉得伊的行为有损他的名声,从而开始厌恶伊；后来他甚至将他未能连任市长也归罪于伊所做的事情造成的不良影响，从而开始怨恨伊；最后竟要将伊从家里打发出去。亨察德态度的骤然转变对伊造成了很大的消极影响，甚至使她产生了悲观厌世情绪。因为实在难以忍受令人压抑的家庭氛围，伊最终离开了家。这是亨察德与伊亲情关系的第一阶段。在这一阶段中，亨察德处于主动地位，是强势的一方，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施害者”，伊处于被动地位，是弱势的一方，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害者”。他们之间最初的“吸引力”逐渐变成了一种“排斥力”与“离心力”，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由亲变疏。

在亨察德与伊亲情关系的第二阶段，亨察德在事业、社会地位、名声威望、影响力等各个方面均输给了他的竞争对手法夫瑞，走上了人生的下坡路。这时的伊对亨察德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于是不计前嫌，主动接近他、照顾他、抚慰他，试图改善与他的关系。与露塞塔的关系暴露后，亨察德声名扫地，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这一切使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强烈的孤独感使他开始意识到伊的重要性，也使他产生了改善与伊的关系的愿望。于是他摒弃了对伊的敌意，对她表现出亲切友好，最终赢得了伊的好感，两人的关系由疏变亲，亨察德的生活因此暂时恢复了平静。然而亨察德烦乱的心刚开始平和下来，纽森的出现又立即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并且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使他对伊产生了一种占有欲。这种占有欲促使他完全不顾后果地谎称伊已经死亡，从而将纽森打发走。因为唯有纽森死了心，亨察德才能保住“他最后的财富”[3]293和最后的感情依托。纽森虽然被打发走了，但他却给亨察德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一想到纽森，亨察德就感到心烦意乱：

他的心情沉重、忧郁，就像一个人在失去了所有能使他在生活中找到乐趣或者能使他觉得生活尚可过下去的东西时所具有的心情一样。不久以后，他的身边就再也不会留下可以让他感到骄傲的人或者可以给他精神力量的人；伊很快就会变得仅仅是个陌生人，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苏珊、法夫瑞、露塞塔、伊——一个接一个全都离他而去，或者是因为他的过错，或者是因为时运不济。而却他没有任何兴趣、爱好或者欲望来取代他们。[3]295

为了让伊对他产生好感，亨察德将她当作掌上明珠，尽其所能地溺爱她。正如评论家所说，“为了保持她对他的爱，他几乎成了她的奴隶——学会了如何满足她的意愿”[4]。亨察德就这样赚取着伊对他的敬重与照顾，但他经常受到良心的谴责，于是又不得不费尽心机找理由来抚慰自己的心灵。他的生活实际上过得战战兢兢，一点都不安稳。当纽森再次来到卡斯特桥时，亨察德开始感到一种巨大的心理恐惧，他害怕伊把他当作大骗子，痛恨他，彻底颠覆他的形象，害怕纽森取代他在伊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再也没有勇气面对纽森，更没有勇气面对得知真相后的伊，于是他在纽森与伊见面以前便悄悄离开了卡斯特桥。失去了亲情抚慰的亨察德，一下子坠入了感情的真空当中，他开始意志消沉，自怨自艾。但他尚未绝望，仍然对伊存在一丝幻想，所以当他听到伊要结婚的消息时，立即产生了去参加她婚礼的冲动，试图借此机会求得伊的原谅，并与她重新和好。然而，伊对亨察德的欺骗感到非常震惊和愤怒，因此亨察德在婚礼现场遭到了冷遇。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在亨察德看来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因为他之所以去参加伊的婚礼，一是他以为事情也许并没有严重到他必须离开伊的程度，二是他以为伊会因为他缺席婚礼而感到遗憾。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只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亨察德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而伊的一番义愤填膺的数落更是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本来是应该一直爱你的——我本来应该这样，开开心心地爱你。可是当我知道你如此欺骗我——害得我这么惨，我怎么还能爱你呢？你说服我相信我父亲不是我父亲——多年来，我糊里糊涂地活着，对真相一无所知；后来，当他——我那慈爱的亲生父亲——来找我的时候，你却恶毒地撒谎说我死了，狠心地把他打发走了，几乎让他伤心欲绝。一个人这样对待我们，叫我怎么能像以前一样爱他呢？[3]327

面对伊的指责，亨察德没有辩解，只是一味道歉，一味求她原谅。这一次，他彻底绝望了，于是悄无声息地再次离开了伊，离开了卡斯特桥，并在不久后带着悔恨与遗憾永远离开了人世。

较之于第一个阶段，在亨察德与伊亲情关系的第二个阶段，亨察德成了弱势的一方，伊反而成了强势的一方。亨察德开始意识到伊对他的重要性，因而当伊主动向他示好时，他不仅不再敌视她、排斥他，而且主动做出了感化她、争取她的努力，他们之间因此又产生了一种“向心力”，他们的关系也从隔阂走向融洽。但这种融洽关系最终还是因纽森的出现而走向破裂，留给亨察德的仍然是伤心与悔恨。

通而观之，亨察德在亲情上无疑是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苏珊的原因，也有亨察德的原因；既有伊的原因，也有纽森的原因；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但亨察德主观上的欺瞒才是真正导致他与伊亲情关系破裂的根本原因。作为一个长者，作为伊的继父，与伊相依为命多年的亨察德对伊的爱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真正的爱……包含着关心、尊重、责任……是一种努力使被爱者得以成长和幸福的行动”[5]。亨察德对伊的爱所缺乏的恰恰是这些最本质的元素，是一种占有式、掠夺式的爱。失去了妻子、情人、事业、财富、名望以及社会地位等一切的亨察德在精神上“是脆弱的、迷惘的,从根本上讲是孤独的”[6]，因此他将亲情当作了救命稻草，并在失去亲情的危险来临时，在巨大的恐惧感的驱使下采取了非理性的方法来挽留亲情，反而导致了亲情的丧失。

四、结语

享察德的人生无疑是悲剧的人生。从性质上说，亨察德的悲剧主要是情感悲剧，而导致其情感悲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苏珊软弱的个性、逆来顺受的习惯、男尊女卑的观念都是导致她与亨察德夫妻关系不融洽的重要原因；露塞塔的任性、冲动、虚荣心重、见异思迁则是导致亨察德与她的爱情失败的一个客观因素；伊的单纯稚嫩、性格不稳定、处事不成熟也加速了她与亨察德之间亲情关系的破裂。然而，从根本上说，亨察德情感悲剧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在处理婚姻、爱情、亲情等人伦关系上的失败。他在处理与妻子、情人、女儿等的关系上违背了婚姻、爱情、亲情等伦理规范：他不顾苏珊的强烈反对，强行将她卖给纽森；他动辄以揭发隐私来威胁露塞塔，强迫她答应嫁给他；他有意隐瞒伊的身世，长时间欺骗她，并随意斥责她、冷落她、疏远她。他身上的商人气质使他过于“受市场伦理的支配”[7]107，将商业伦理用于处理婚姻、爱情、亲情关系，错误地“使亲密的人际关系屈从于金钱关系”[7]86。当他有意无意伤害到苏珊、露塞塔、伊的感情时，他首先想到的是用金钱、物质来对她们进行补偿。总而言之，在处理人伦关系时，“他看不到人与人之间的爱情、亲情、友情的价值，误认为物质利益或者金钱可以换取人的感情和自尊，很少想到依靠关怀、尊重、感化等人伦感情来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他在处理人伦关系上的失败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他最后人伦关怀丧失殆尽，从而导致他的伦理悲剧”[8]。

亨察德之所以如此简单甚至粗暴地处理微妙的人际关系，与他身上的传统观念和个性是分不开的。他具有明显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和传统家长作风，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甚至将妻子、情人、女儿当作私有财产。这样的思想观念是他随心所欲地对待妻子、情人、女儿的重要原因。他心高气傲、性格倔强、刚愎自用、脾气暴躁，好独断专行，好颐指气使，因而“别人惧怕他，敬重他，却不爱他”[9]。这样的个性无疑是良好人际关系的无形障碍，也使他伤害了妻子、情人、女儿等与他关系最亲近的人而不自知。性格决定命运，这在亨察德身上得到了有力印证。亨察德有其性格上的致命缺陷，这无疑是导致其人生悲剧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