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学记文中的国家形象
2020-01-18彭曙蓉
彭曙蓉
(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研究元代的教育,除了直接的史料文献外,还应该注重具有史料和文学双重价值的元代的学记文。正是元代的学记文以各地兴学的第一手记录,还原了元代统治者高度重视教育和全国上下积极建设学校的历史性场面,反映了元人较先进的教育观,塑造了元朝教育大国强大开明而又奋发进取的国家形象。元代学记文中有两种特别值得深思的现象:其一,作者普遍持有一种教育可以兴国和强国的信念,极力主张文治和文教,认为元朝的强大一统与教育的鼎盛局面密不可分,故高度称颂元代的教育水平;其二,学记文中基本一致地塑造出一种强大开明的教育大国的形象,透露出元人对国家普遍怀有高度的自信心和强烈的自豪感。
元代学记文中鲜明地反映了元人的教育观:为国育才、为国储才、化民成俗、以德为本、崇儒重道、独尊理学、以文治国。元人教育观的形成,对于学记文中国家形象的塑造,有着非常重要的塑形作用,这些教育观本身也构成了元代国家形象的基本骨架。
一、元代学记文中国家尊孔崇儒、大兴学校的景象
元代学记文常常塑造出一种元朝空前强大和开明奋发的国家形象,即元朝不仅在地理上无比广大,在教育普及、成效和水平上,也远超前代。元人普遍认为,元朝的强大开明是通过尊孔崇儒、普及教育和兴学育人来实现和巩固的,而并非依赖于军事力量和经济手段。此类记述多不胜数。如张采《嘉兴路重修庙学记》云:“孔圣之道,集厥大成,故其德配天地,教浃遐迩,历代崇封至圣文宣王号,春秋仲月上丁日释奠礼盛乐备,虽社稷弗及。圣朝至大元年,诏曰:‘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王号之上,加以‘大成’,辞隆义正,洋洋乎其盛哉!”[1]12他认为,孔圣之道,其德足以配天地,因此,历代对孔子的祭祀甚至超过了对“社稷”的祭祀。“社”和“稷”合指土神和谷神,二者是中国古老的农业文明的象征,后被用为指代国家,可见关于社稷的祭祀礼仪有多么重要!然而,由于孔子在人伦教育上的巨大贡献,其在元代祭祀礼仪上受重视的程度超过了国家祭祀“社稷”的程度。薛麟《邶城社学记》对孔子之道的阐释更为详细:“孔子之道,大而能博,人伦日用之间,不可须臾离也……今吾民知此理,行此道,而异于禽兽者,非孔子之功而谁与?有若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噫!”[1]83意即,孔子之道之所以至关重要,是因为它指导着人们的“人伦日用”,使百姓懂得了生而为人的道理,从而区别于禽兽。无独有偶,李祁在《茶陵州修学记》中也指出了孔子之道对于维持古今社会人伦的重要性:“学校视科目为盛衰。科目兴士,多由学校,故所以崇祀吾夫子,无不其至……自三代迄今,几千百载,而人伦之道不废,是果谁之功与?今之人,相聚而居,相侣而食,以安夫日用之常,而不知夫子之道实维持之。”[2]他认为:千百年来,人伦之道始终不废的根本原因,在于“夫子之道”的“维持”;换言之,孔子之道即人伦之道。当科举在元顺帝后至元元年(1335)十一月再一次遭到废止时[3]829,湖南茶陵州长官吴思义却能高瞻远瞩,不以“科目盛衰”为目的考虑是否兴学,反以重建学校和弘扬儒道为己任,首“捐俸以表众”,重建茶陵州学,故为学人所铭记。
由此看来,孔学在伦理指导上的意义,被拔高到了国家统治思想的地位,使得元代从上往下都非常重视对孔子的祭祀,从京城到地方处处都有祭祀孔子的庙宇和庙学。正如辛明远《济州重修庙学记》中所说:“天家包举六合,诞敷文德,涵毓元元,匡直辅翼,俾自得而振德之。由京师以及郡邑,莫不庙祀孔子,敦化原也。”[1]122
元代统治者因崇儒重道而大兴学校,学记文中也有大量描写。如左云龙《观澜书院记》云:“方今朝廷偃武修文,崇儒重道,勉励学校,以作成人材为第一事,岂非吾道之幸与?”[4]他指出成宗时期“偃武修文”、崇儒兴学的首要任务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并主张学子要以功名富贵为末,努力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赵长翁《儒林书院记》亦云:“皇元一统区宇,列圣相承,颂玉音,下明诏,崇重学校,教养人材,惠至渥也……而今而后,儒道文风,骎骎昌盛,皆建学之功也……化其民为君子士夫,易其俗为礼仪廉耻,乃教成之效也。”[5]258-259他认为,从世祖到仁宗,国家的教育政策都是崇学育人,优待人才,意在化民易俗。而元代普建学校最为兴盛的时期,则是末帝元顺帝的时代。后至元二年(1336)九月,绩溪县教谕周万石作《绩溪县修学记》,云:“皇元御极,天下郡县皆置学……皇帝(元顺帝)即位之明年甲戌,诏天下儒籍复其家,士益得安心于学。达鲁花赤驴儿、县尹刘仕毅由是合辞而审于众曰:‘学校者,教化之本。弊陋不治,无以称上崇儒意。易蠹完败,其蚤图乎。’”[1]96两年后,县学生员请求周万石为二位长官修学之事做记文。周赞曰:“崇学校,所以敦教也。敦教,所以致治也。务先于此,其殆知为治之本乎?孟子曰: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教化明则民兴于仁。学校者,教化之本,令人居读圣人之书,明圣人之学,知所向方,善善相劝,则邦无游民,民无尤行,刑罚设而不犯,风俗美而不流,莫不由学校之教以有成也。二公知此,为可书。”[1]96-97他明确指出,学校是教化的根本,也是政治的根本,崇儒而不兴学和修学,则圣人之学无从传授,也辜负了帝王崇儒之意。因此,只有普及教育,查缺补漏,才不会出现游民,百姓才不会犯罪,地方风俗才会淳厚,最终才能实现地方政治清明的政教目的。程钜夫的《代白云山人送李耀州归白兆山建长庚书院序》对此总结更为简洁:“国家树教育材之本,莫先于学校。”[6]145政治和教育的密切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事实上,“元朝统治者对孔子的崇奉,由忽必烈开其端,以后随着时间推移逐步升温”[7]169。关于尊孔兴学的描绘往往出现在元代学记文的开端,如陈震可《重修儒学记》:“圣朝混一区寓以来,重念夫子之道,垂宪罔极,天语丁宁,以葺理庙宇为第一义,不可不谓时与数会矣。”[8]301揭傒斯《全州学记》:“皇元制治,举法周孔,玄徼绝壤,同风邹、鲁。一郡一邑,必谨学校以为教基。”[8]409程钜夫《南溪书院记》:“我元建国,大修孔子之教,周、程、朱、张之书灿然复明,天下学校莫不兴起。”[6]299元朝建国初期,忽必烈身边许多著名的儒臣如刘秉忠、姚枢、许衡等,常借机向他宣讲儒学,忽必烈也因此受到了儒学的影响。这批儒臣促使忽必烈最终推行汉法而建立了元朝。“所谓汉法,指的是从前代中原王朝继承下来的一套典章制度和统治政策,在广义上也包含了蕴藏在制度和政策内部、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传统意识形态。汉法的采用,使得元王朝在本质上有别于其前身——草原游牧政权大蒙古国,成为中国历代王朝中的一环。这也决定了忽必烈文化政策的基本方面与前代中原王朝一样,仍然要尊崇儒学。”[7]165-166概括地讲,忽必烈的崇儒措施主要表现为五方面:擢用儒臣、学习儒家典籍、兴学校、定儒户、尊孔[7]166-169。
自成宗起,到仁宗时,元代最高统治者才开始真正熏染儒风,并认识到儒学在维持社会秩序、引导教化百姓方面有着极重要的价值,因此怎样合理有效地取用儒士,就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的社会问题。如果继续闲置和冷落中国广大的儒士阶层,定然不利于元朝的发展和统治,因此,确立程朱理学、重开科举,就成为元朝继承中国大一统王朝正统地位的必然之路。于是,国家的强大开明,就与教育的兴盛密切关联起来,普及和推广教育就意味着为国家培养和储备人才,而尊崇儒学和大兴学校,也就必然成为元代诸帝所不得不重视的基本国策。如此,“元代‘尊孔崇儒,重教兴学’的文教政策的实施对于笼络广大汉族士儒,缓和社会民族矛盾,促进学校教育的恢复与发展,以及统治人才的培养等均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9]。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国家尊孔崇儒、大兴学校的景象,就自然成为元代学记文中普遍描绘的图画。
二、元代学记文中所呈现的以德为本的国家形象
元朝科举取士和选拔人才,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注重以德行为本。元代学记文中诸多相关的记述,都描绘出了元朝取士特别注重以德行为本的国家形象。元代统治者用明确的政令和诏告,固定了用人和取士的这个根本原则。在仁宗朝重开科举之前,成宗便颁布了《勉励学校诏》,指出:“孔子之道,垂范万世,有国家者,所当崇奉……若德行文学超出时辈者,有司保举,肃政廉访司体复相同,以备选用。本路总管府、提举儒学、肃政廉访司,宣明教化,勉励学校。”[10]224所谓“德行文学超出时辈者”,实际上是认为“德行”才是国家考量人才的首要标准,而“宣明教化”和“勉励学校”的目的,也是为了培养德行出众的人才。仁宗即位后,不久恢复了科举取士的制度。《元史》载:“仁宗延祐间,始斟酌旧制而行之,取士以德行为本,试艺以经术为先,士褎然举首应上所求者,皆彬彬辈出矣。”[3]2015其中所谓“斟酌旧制”,即仁宗朝所确立的科举取士以德行为本的原则,参考了成宗的旨意。
皇庆二年(1313) 十一月,仁宗颁布了《行科举取士诏》,着重指出:“崇学校为育才之地,议科举为取士之方,规模宏远矣……要其本末,举人宜以德行为首,试艺则以经术为先,词章次之。浮华过实,朕所不取。”[3]2018无论兴学育人还是科举取士,二者的终极目的都是为国家服务,国家利益至上。因此,仁宗确立了选拔考生的根本原则,即“德行为首,经术为先,词章次之”,从而明确地摈弃了华而不实之徒。该诏令还规定了元代每三年一次的科考及地方官府推举举人的原则,把知晓孝悌信义的“经明行修之士”作为首选的对象。
从仁宗延祐元年(1314) 开始,宋末至元代以来中断的科举考试,终于延续上它历史的命脉,继续承担起为国家选拔和输送人才的重大责任,儒学也成为元朝统治阶层笼络人心、发展文治和培养忠诚义士的重要统治思想。此后,科举取士以德行为首的根本原则,一直为最高统治者和各级官员们所遵循。如元顺帝曾在元统二年(1334)三月下诏曰:“科举取士,国子学积分、饍学钱粮,儒人免役,悉依累朝旧制。学校官选有德行学问之人以充。”[3]820相应地,元代学记文作者对国家的这种取士政策也颇为津津乐道。
延祐三年(1336) 十一月,欧阳南作《临武县重修儒学记》云:“古者教于乡,仕于乡,以德行道艺兴贤兴能,他时出长入治,皆取乎此。我列圣相承,待士甚厚,长育成就,学校之盛,莫此时若也。然则教于斯学于斯者,可不深考先王建学造士之意而勉之乎!”[5]568当时,翰林修撰皮元任桂阳路临武县县尹,他到临武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劝学以示教,悯后进儒业疏阔,大惧无以称旨,急务作兴”[5]568,并首捐俸禄,倡议重修临武县学,又召集博士和诸生商议,于是大家齐心合力,第二年建成新的学校。之后,皮元又召集诸生训诫,要他们“深考先王建学造士之意”,实则强调了自古以来统治者建学和教化百姓注重的都是“以德行道艺兴贤兴能”。
李孟《论以科举取人》就肯定了国家用科举选拔贤能之士的做法:“今欲兴天下之贤能,如以科举取之,犹胜于多门而进,然必先德行经术,而后文辞,乃可得真材也。”[11]同时他也重申了科举取士的根本原则,即“必先德行经术,而后文辞”,如此,国家方可获得真正的人才。可以说,元代统治者用人以德行为本的思想,已成为一种国家意志,深入到了各个地方层面。如陈康祖《凤山书院记》云:“德行本也,思所据之;文艺末也,思所游之;善其相劝,以扩充之;慝其自修,以决去之。知不以人而求之天,同不以俗而于其理,端身心而达之家国天下,无二本也,学其明此而已矣。”[8]264作者的看法是:学问之道,德行为本,文艺为末,但如能端正身心而达建家国天下,则无“二本”之分。这实则是用为国家服务的宗旨,调和了德行与文艺二者的关系。何元同《二贤祠记》则把“德行”与“文治”相联系:“我圣元一六合,养士以仁,亦既有年。先皇帝(仁宗)焕兴文治,举德行,表章《四书》经义,主朱氏,非其学者不在选,此一转移。士知务实学,鸢飞鱼跃之下,又人文之一初,何幸也!”[12]他认为朱子之学是“实学”,因为它注重个人德行的修养。
大儒欧阳玄《道州路学重建记》则指出仁宗取士首重“德行”的原则,实为继承世祖用人的志意,其云:“我元仁宗皇帝继述世祖皇帝之志,以德行求真儒,以道学程举业,定宋九儒从祠孔子庙庭,而周子居首。”[13]511他歌颂了元仁宗在确定理学地位和振兴国家教育方面的功绩,主要表现在:继承世祖皇帝的遗志,以德行去寻求真儒;重开科举,规定道学(程朱理学)为官方的考试课目;指定了宋代九位儒者,作为孔子的陪祭。而九儒中,湖南周敦颐居于首位,不久又被封为道国公(道州是其家乡,也有道学之意)。
至正二十年(1360),周伯琦作《重建宣公书院记》云:“国家遵用旧典,凡天下郡邑皆置庙学,以祀以教。其所在先正学行德望可以轨范百世者,又为书院如学制,而专祠之拟于先师,所以崇德表行而敦化厉俗也。其虑至矣。”[14]该书院在浙江嘉兴,宣公指中唐名相嘉兴人陆贽。该书院为纪念陆贽而始建于至正十五年,其后,嘉兴长官缪思恭和经历茅毅诞等合力修复了书院。文中强调了书院建制亦如庙学,有专祠祭祀先人,旨在“崇德表行而敦化厉俗”。在这里,“德行”被作为教化人才和百姓的首要标准。
那么,元代取士与用人之道,与宋代相比如何?顺帝时期,大臣许有壬《庆州书院记》就国家以德行取士的原则,与宋代做了一个强有力的比较:“自今视昔,果何如哉?南轩(张栻) 告岳麓多士,戒其专为决科利禄计。晦庵(朱熹)记石鼓,谓博士弟子员受授皆进取之业,使人见利而不见义,其救弊格言乎。国家崇学作人,延祐设科,以徳行经术取士。士因进取,始奋于学,固已可叹也。科既格,乃有因而怠焉者,余于是重有感焉。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之学,居而孝于亲,悌于长;出而忠于君,信于友……此而明,虽决科不能挠其志,孰有视贡举有无而作辍哉!此而不明,高科美官,适足以覆其身尔。”[15]196-197他通过对岳麓书院和石鼓书院之学术精神的梳理和总结,认为元代湖南学人继承了朱熹和张栻在潭州、衡州等地讲学的精神,即读书不为功名利禄,不能见利忘义,应为己而学,要自然而然地习得忠孝仁义,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德行完善的人,同时再次强调“国家崇学作人”“以徳行经术取士”的根本原则。总之,许有壬用先抑后扬的手法,先贬低宋朝“博士弟子员”为利而学的行径,进而褒扬仁宗时科举取人以德行为本的原则,并对为己为利而学者提出警告:如果不能遵循以德为本的学习之道,“高科美官”反而将成为颠覆自身的工具。这就不仅牢固地树立了元朝培植人才以德行为本的教育观,也树立了元朝科举取士以德行为本的国家形象。
三、学校为政教之原——元顺帝时代的国家形象及其背后的忠诚意志
元代的教育,有很强的政治色彩。元代统治者大兴学校的动机,既有为国家培育和储备人才的政教目的,也有安抚天下儒士、加强文治的政治用心,但与科举取士并无密切的关系。杨国勇先生认为,“在中国教育史上,元代的教育有其独具的特点,这些特点与元代的政治特点有着密切的关系,更充分地显示出教育为政治服务和政治影响教育的客观规律性”[16]123。“如果说从唐以后,学校逐渐成为科举的附庸,那么元代则基本是例外。”[16]129通过深入分析,笔者认为,元代诸帝大兴学校在中国教育史上确有其显著的历史功绩,但兴学的目的,并非为科举取士服务,而是在更广大意义上稳定和软化儒士阶层,加强思想领域的统治,从而力争在最大范围内培植知识阶层对国家的忠诚意志,使元代社会能够长治久安。
兹以湖南一地学记文为例,对记载了创校和建学时间的文章做一统计。经三次统计,元代湖南一地的学记文共计62 篇(可能有遗漏)。从这些学记文可知:元代湖南的学校建设,历经了从元世祖到元顺帝的全部历史阶段。具体来说,点明了学校修建于某帝统治时期的学记文,其篇数列于诸帝之后:世祖(5)、成宗(13)、武宗(3)、仁宗(8)、英宗(1)、泰定帝(2)、文宗(2)、顺帝(24)。由此再知,元代湖南建学的三个高峰段,由高到低分别是:顺帝、成宗和仁宗时代。值得深思的是,末帝元顺帝时期建学最多,兴学之风最为强盛,也就是说,即使在烽火连天的元末战乱时期,如湖南、浙江等地,仍在继续建设学校。兹以顺帝时代先后顺序举例如下:
据苏天爵的《浯溪书院记》所记,浯溪书院位于湖南永州路祁阳县浯溪上,为纪念当地先贤元结和颜真卿而创立,后至元三年(1337)春始建,不一年告成,属顺帝时新建书院。就浯溪书院的创建,苏天爵论述了顺帝时大力办学的宗旨在于为国家培养忠义之士,并借少年时所读的《中兴颂》,发表了一番关于“节义为重”“忠臣义士难致”的感慨。文章还分析了典型的忠义之士——颜真卿在安史之乱时“起兵讨贼”的作为,以及肃宗时道州刺史元结蠲免百姓租税、租庸和招抚流亡的忠义作为。文章论述的核心在于,为人臣者,必以忠义为本,并由此推出:“天之生材足周一世之用,方无事时,人材或不克显,及临大节、决大事,则忠义材能之士始表见焉。然则有天下者,可不以贤材为务乎!夫学校者,所以长育人材,而风纪之司,又所以敦劝其教者也……今国家承平既久,徳泽涵濡,虽荒服郡县亦皆有学,而部使者按临所经,又即山林胜地,访求先贤遗迹,以广为学之所,则其风厉治化,乐育人才,不亦重且大欤!”[17]意即,国家太平之时,忠义材能之士并不凸显,然而一旦国家有难,能“临大节、决大事”的忠义材能之士就会挺身而出,故统治者必须以培养贤才为第一要务。这个“贤才”指的就是忠义死节之士。而建立学校和兴办教育的目的,就是为国家培养和储备这样的忠义人才。因此,主管风纪的官员们,其重要的责任也在于“敦劝其教者”。时当顺帝后至元时期,国家承平已久,“徳泽涵濡,虽荒服郡县亦皆有学”,教育事业非常发达。而肃政廉访司的官员们,虽肩负监督风纪的重大责任,但也在其所巡查之地,搜寻“山林胜地,访求先贤遗迹”,在纪念当地先贤的同时,督促当地办学育人,从而为国家储备了一批忠臣义士。
后至元五年(1339),伯笃鲁丁作《鼎建庙学记》云:“学有庙者何?王祀孔子也。祀孔子者何?尊圣道,重民教也。圣朝学校布天下,而裔氓荒域,连学设师,美化善俗,尤所宜先务。”[18]虽然,后至元期间科举暂时中断,但顺帝尊崇祖训,尊孔兴学,实超越了元代诸帝。故当时“学校布天下”,即使“裔氓荒域”,也必以兴学和“设师”为先务之急。
至正六年(1346),欧阳玄作《道州路重修濓溪书院记》云:“皇元定宋九儒从祀,周子居其首。寻又有制,进汝南伯为道国公。盖乾淳以来,新安朱子最先尊信其书,圣朝重朱子之学,以程序天下之士,则周子之书益表章于世,宜哉!虽然,国家兴学之地,可谓至矣。周子曰:‘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13]499-500湖南道州是周敦颐的家乡,元朝统治者因尊崇儒学而在宋代的理学家中确立了九位大儒,其中,周敦颐居于首位。又因朱熹最先尊信周子其书,元朝独重朱学,故周学通过朱学得到了传承,成为显学。欧阳玄认为,重修濂溪书院的宗旨,并非为了彰显周子专祠的地位和建筑之美,而是令“教者以师道自树,学者以善人自期”“真儒之效施于朝廷四方”,从而通过文治的手段重整社会秩序,使儒士效忠朝廷,百姓也在潜移默化中受到教化。至正八年(1348)八月,欧阳玄又作《道州路学重建记》:“今上皇帝即祚初年,特昭天下兴学,除儒者科徭。岁辛巳,改元至正,是岁复科举取士法。四年甲申,中书奏用六事课最守令,而以兴举学校为第一事焉。”[13]510顺帝登基后即诏令“天下兴学”,免除儒者科徭。后至元时期,因伯颜等蒙古大臣的提议,朝廷暂时中止了科举,但至正初年,贤相脱脱实施政治革新,很快又恢复了科举取士,并“以兴举学校为第一事”。总之,欧阳玄关于湖南道州路这两篇学记文,写作宗旨是一致的,换句话说,濂溪书院的重修和道州路学的重建,既与周敦颐所传理学及其精神有关,也与顺帝时代“以兴举学校为第一事”的政教目的密不可分。
至正十一年(1351) 五月,颍州人刘福通“以红巾为号”[3]891,拉开了元末红巾军大起义的序幕,从此元朝陷入了长达二十八年的战乱。朱镡《御史大夫康里公勉励学校记》便是一篇诞生于战乱中的学记文,其云:“圣朝混一区宇,诞敷文教,内而京师,外而郡县,莫不有学,天下文物盖彬彬乎三代之盛矣。绍兴为浙东甲郡,先圣庙在郡之南,而学丽焉,宏深亢爽,尤非他郡所及比者。制迁南台于绍兴,学校日向兴举,属以兵革扰攘,奄至废弛。”[19]109当此“兵革扰攘”之时,朱镡首先肯定的仍是元朝的文教政策和教育形势:从京师到郡县,“莫不有学”,达到了文治鼎盛的局面。至正十八年(1358)冬,康里庆童(字明德)莅临绍兴江南诸道行御史台任御史大夫,长期的战乱使学校“奄至废弛”。至正十九年(1359)春,康里庆童率领僚佐拜谒绍兴路庙学,祭祀先圣先师后召集诸生讲话:“建学育才,古今盛典,惟尔士子慎毋以时事之弗宁而进修之或惰,其懋勉之哉!”[19]109他随即命人修治学校,却又因农民军逼近城池而被迫中止。至正十九年十二月十六日,康里庆童再次莅临学校。至正二十年正月十五日,康里庆童第三次到校祭祀先圣先贤,“命酒劝劳郡官”并训诫,指出“学校兴废,风化系焉……宫宇之弊,不以时葺,何居于是?”[19]110。于是,郡官遵命,“经画营度”,一个月内即修缮完毕,“劳费不甚而工用速成,宾师有养,政教渐至复兴焉”[19]110。作者朱镡时任绍兴路儒学教授,指出:“盖学校政教之原,国家之所崇尚,兵兴以来,视以为非当务之急者有之矣。今我公负匡世之才,来振台纲,明政教于扰攘之日,盖将备文德以怀柔凶悖,可谓知所本哉!此其功效之大,岂徒斯学之士有所赖而兴,将见大江以南司风纪之任者于是而知所劝矣。勉励之道孰加于此?”[19]110他的观点非常明确,认为学校是政教的根本和基础,故历来国家莫不注重建学育人。然而,自红巾军起义以来,战火持续至今已二十年,故当时人大多认为,修建毁于战火的学校非当务之急。作者坚决反对这种论调,认为国难当头之时,康里公以匡世之才重振行御史台风纪,仍坚持以“文德”行怀柔之策和“勉励之道”,正是坚持政教的根本。这不仅可使儒生振拔,更为主持风纪的官员们树立了榜样。
与此类似,据杨彝《泳泽书院记》记载,至正十八年,因江浙行中书省参知政事方公的福政,浙江上虞县百姓自发请愿欲为其建生祠,方公坚拒之后,百姓继续请愿。在百姓的一再坚持下,方公建议百姓改建生祠为建书院,说:“必欲为之,曷若立书院,兴学劝善,俾尔子弟游严师益友之间,以渐于教化。入相孝慈,出相礼让,景仰前哲,使忠义之风永永不坠,不亦善乎!”[20]这段话的意思重点落在“忠义之风”上。方公劝百姓建立书院的目的,就是希望百姓受到教化后懂得“忠义”,即守住对国家忠诚的底线。于是,当地官员几经筹备后,至正二十五年春始建书院,本年十二月建成。方公又赐给白马、夏盖湖田一千一百余亩,岁供春秋祭祀与师生廪食。父老乡亲中有见识者,即把书院题名为“泳泽书院”。三年后,元朝终结了它的命运。
总之,元代学记文作者所谓“天下学校莫不兴起”“圣朝学校布天下”“以兴举学校为第一事”,确是国家实录而非国家想象。元朝虽即将土崩瓦解,但顺帝时代的兴学之举却在整个元代达到了最高峰,这是颇为异常而重要的现象。朱镡所谓学校为“政教之原”的说法,深刻地揭示了统治者和地方官在元末兴学之举背后的政教动机,即实际上他们仍然企图用大兴文治的手段挽救国家大厦将倾的颓败趋势,而这显然已成为一种妄想。故可认为,在顺帝时代轰轰烈烈大兴学校的国家形象背后,实质上隐藏着建学官员们深受儒家思想教育的忠诚意志。
史实证明,元顺帝时代轰轰烈烈的兴学育人之举,对于培养士人的忠诚意志,效果是非常显著的。元末人包希鲁就认为,元末忠诚死节者与科举和经学教育有重要关系,其《守城记》云:“国家以经术宣治化,取人才,兵兴以来,凡死节效命,举进士、知经学者为多。”[21]337清代赵翼更提出了“元末殉难者多进士”的著名论断[22]705。他指出:“末年仗节死义者,乃多在进士出身之人。”[22]706其所举元末死难进士16 人中9 人出身于顺帝朝,占总数的大半。这九位殉节进士如后:“余阕元统元年进士,守安庆,死陈友谅之难……李齐元统元年进士,为高邮守,死张士诚之难……孙撝至正二年进士,讨张士诚战死……聂炳元统元年进士,守荆门,与贼俞君正战死……丑闾元统元年进士,守安陆,与贼曾法兴战死。彭庭坚至正四年进士,镇建宁,部下岳焕发,被害。普颜不花至正五年进士,守益都,明兵至,不屈死。月鲁不花,元统元年进士,浮海北归,遇倭船,不屈死。迈里古思至正十四年进士,官绍兴,欲讨方国珍,为拜住哥杀死。皆见《元史》各本传。诸人可谓不负科名者哉,而国家设科取士亦不徒矣。”[22]706元末殉难者中其他七人虽非顺帝朝出身进士,但也都死于元末之难。因此,可以认为,元代科举取士以德行为本的原则与顺帝时代以政教为根本的兴学运动,对于元末士人为元廷尽忠死节之心态有着巨大的影响。
四、元代学记文中“超轶前古”的教育图景及其所透露的国家意志
“歌咏盛世之象是元代重要的文学现象……远迈前代的疆域及与此相对应的盛世之景成为元代文士能够在历代大一统王朝序列中标识其独特性的重要资源。”[23]16这种对盛世景象的歌咏,表现在元代学记文中,就是对元代教育的极力颂扬,其作者往往把元朝的教育与之前时代的教育进行纵向的比较,认为元朝的教育已经超越了过去时代全部的教育水平,达到了一种巅峰状态。“在元人的历史意识中,上古三代之下,如汉、唐等大一统王朝都不能与元相较,这成为元代文人的普遍意识。”[23]16无论在人才培养、教育规模、教育自觉、文治局面、学术传承、学问之道等哪一方面,元人都惯用纵向比较法勾勒元代的教育图景,从而鲜明地表现了他们身为元朝人的强烈的自豪感和自信心。
单论人才培养者,如谢应木的《哈珊大中郡监修学记》以儒家的纲常伦理为立足点,审视元朝的人才培养大局,又与汉朝比较,认为元朝以儒家纲常为根植的教育体系,培育出来的人才远超前代,即“宜其人才之出,超轶前古,岂汉室之可比哉”[21]18!这既塑造了元朝实施儒学、高度文明的国家形象,也强烈地表达了作者身为元朝人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又如胡希圣《中兴路重修江陵县儒学记》载:“前代号称多士,而习尚浮葩,所谓真儒善治盖无几。是则学校虽存,古意寖远,若是而欲斯民三代得乎?国朝戢兵崇化垂百年,郡县布区域,自京达于荒壤,莫不立学。乃者兴贤大比,必惟明经是先。”[1]143作者指出,对于国家所取之士,不应仅从数量多少加以判断,而应从是否为“真儒”的标准加以衡量,从而肯定了元朝取士以贤德为标准的做法,而对前代所谓“多士”实则“习尚浮葩”的现象进行了否定。
兼论教育规模、人才培养与教育自觉者,如许有壬的《庆州书院记》,认为与宋朝相比,元朝的学校不仅地理版图上分布更广,且数量和种类更多,故各级学校所培养的人才,自然也超过宋朝的一倍。“我元统一海宇,学制尤备,郡若州邑,莫不有学,学莫不有官,尚虑其濬导未溥,而渐被未洽也。凡先贤过化之地,达尊之所居,徳善之所莅,及于人而不能忘,好义者出,规为学宫,以广教育,则为之署额,为之设官,秩视下州之正。天下之大,远州下邑,深山穷谷,增设者不知其几区也。夫以增设之广,视宋有加。人才之出,宜亦倍宋。”[15]196从元朝“学制尤备”和天下“莫不有学”两个维度,从学校“增设之广”和人才“宜亦倍宋”两个方面,许有壬塑造了元朝大兴学校和广育人才的国家形象。而朝廷对于私资修学的好义者,往往委任其为学官,这就很好地鼓励了投资者,大大提高了教育的自觉性和积极性。因此,元朝学校的“增设”遍布“远州下邑,深山穷谷”。
单论文治局面者,如燮理浦化的《重修南岳书院记》,认为历代国家文教和文治的昌明,没有能超过元朝的。他在塑造元朝教育高度发达而开明的国家形象的同时,表达了个人对国家教育的无比自信和自豪。“世祖皇帝风飞雷厉,混一海宇。天下龙蟠凤逸之士兴起,倡明道学,于是前代四大书院聿然重兴。诸先儒过化之区,复赐旧额。斯文之盛,未有过于此时者也。”[24]正是在这样“混一海宇”的大时代的舞台上,“天下龙蟠凤逸之士兴起”,并“倡明道学”,曾毁于战火的“前代四大书院”都得以重修,宋代先儒的家乡与其所到之处,也都建立了书院。
单论学术传承者,如吴师道的《代请立北山书院文》:“钦闻圣朝兴崇正学,表章先儒,盖以学术明则人心正,儒道显则风俗美。是以上稽孔孟之传,下主程朱之派,设科则用其书,秩祀则尊其爵……夫惟设教广而立贤多,是以致治隆而兴善速,此我朝之盛典,视前代为远过也。”[13]14文章指出,正因为元朝统治者明确了学术源流,把儒学作为“正学”并表彰先儒,人心才能得以端正,社会风俗才变得淳美;正因为元朝实行文教政策,广泛普及教育,并树立了众多的宋元先贤榜样,才造就了一代文治兴隆的局面和远超前代的盛世景象。
兼论教育规模、学术传承和学问之道者,如虞集的《澧州路慈利州重修宣圣庙学记》。作者指出,当时儒生的教材除了传统的四书六经,还有经朱熹论定的宋代诸位理学家的著述。此外,朱熹与吕祖谦合著的《近思录》,则成为天下学子的“入道阶梯”。这种读书门径,自大儒许衡“定为国是”以来,就成为读书人的不二法则。因此,“三代而下,至于今日,为学之道,既明且盛者如此,岂汉、唐所可望其万一者哉”[25]?即元代的治学之道,已远超汉、唐盛世,这就塑造出一个无比开明和奋发进取的国家形象。
元代学记文中,作者们用这种抑彼扬此的比较法,来绘制元朝教育图景的内容实不胜枚举。“大元”“皇元”“圣元”“圣朝”“我元”这类词语,常出现在学记文的开端或其中,随后便是对元朝广泛建学的极力颂扬,对元朝高水平教育的高度推崇,对元朝儒学人才遍布天下的由衷赞美。事实上,元代实施教育的地理版图,的确已远超宋代,海南、云南、广西等很多边远地区都建立了学校。如据王士熙《儒学庙碑》可知,仁宗延祐三年(1316),海北肃政廉访司照磨使范梈主持并捐资创建了海南省乐会县儒学[10]164-165。关于元朝在全国上下乃至边远地区广泛建学和普及教育的问题,当代学者们已形成共识。有学者认为:“元朝疆域辽阔,很多前代王朝管辖所不及的边远地区,在元朝的统一兴学政策下都建立了官学……加上官府和社会创办的书院、劝农机构大司农司主管的农闲学校社学,以及蒙古字学、医学、阴阳学等专科学校,元朝地方学校的总体数量是相当大的。”[7]217也有学者重点指出了社学对元朝教育的贡献:“元代社学的数量很多……虽然不少社学很简陋,所教授的文化知识也很有限,但这种教育形式的出现在中国教育史上是一个创举。元统治者利用这种形式广泛地开展社会教育,以达到其仕民成俗的政治目的,其作用也是不能低估的。”[26]77申万里先生在对元代教育文献进行了大量数据统计及分析后总结道:“在宋、金发展的基础上,元代各级学校在更加广阔的地区建立起来,不仅云南、西北、东北等边疆地区建立了学校,就是在一些特殊的地区,如军队驻地、盐场等地也建立了学校。可以说,元朝的大统一,为教育的普及创造了条件。”[27]596实际上,这种全国范围的建学育人,使得元朝教育版图的开拓不仅是教育普及的问题,也是一种教育形式和内容的双重转变,正如申先生所说:“元代的儒学教育在延续传统精英教育的同时,在中国古代精英教育向大众教育的转化过程中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对提高整个民族的文化素质,产生了一定的影响。”[27]598
笔者认为,虽然历代文人在颂美自己的国家时,笔法都不吝虚美甚至夸张,但元代的教育普及面确实空前的广泛,并且其教育水平总体上的确超越了宋代。这是我们在研究元代教育时所应该正视的历史事实。“元代教育还对明清两代教育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明清各朝的统治者在确定学校的建制和教育模式时,也都借鉴了元代在这一方面的经验。这些都表明了元代教育在中国教育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26]77
综上所述,元代学记文中,众多作者所描绘的国家形象,可勾勒如下:版图辽阔、空前强大、尊儒重道、独树理学、大兴学校、普及教育、文治天下、学政一体、开明奋发、人才辈出、超轶前古。这种种图景,不仅牢固地树立起一个高水平的教育大国的形象,也从中表明了元朝自世祖到顺帝的整个历史时期,最高统治者从意图教育兴国到决心教育强国的国家意志。虽然元朝的科举时断时续,但兴学育人之风从未中断。元朝的学校建设既体现了统治者鲜明的政教目的,客观上也确实起到了以文治国和教化百姓的历史作用。特别值得重视的是,元顺帝时代的大肆兴学运动和提倡忠诚的教育,为国家培养了一批尽忠死节之士。因此,元代学记文中所塑造的国家形象,今天看来,仍具有深远的启示意义和重要的理论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