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经世有大爱
——朱鸿林教授访谈录
2020-01-18毛瑞方
毛瑞方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2019年10月,“中国古文献与传统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第十届年会在香港理工大学召开,我期待已久的采访朱鸿林教授的计划借此得以进行。“中国古文献与传统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是十年前在朱先生的倡导和推动下创办的,旨在搭建一个国际研讨的学术交流平台,加强古文献整理、研究与利用意识,开展立足文献的传统文化研究。如今已届满十年。朱先生高瞻远瞩,立意惟公,为这个学术交流平台的迅速创建和持续发展做了许多工作,功莫大焉。朱先生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考取博士学位之后,曾任该校东亚系研究员、美国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研究员、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教授、香港理工大学中国文化学系创系主任及讲座教授、香港理工大学人文学院院长、香港孔子学院院长及理事长等职。作为香港理工大学人文学院的教授,他擅长中国近世历史与文化研究,尤擅明代思想史与制度史,已发表的代表性著作有 :《明儒学案点校释误》、《明太祖的治国理念及其实践》(编著)、《明儒学案选讲》、《(唐伯元)醉经楼集》(整理)、《朱鸿林明史研究系列》五种(《孔庙从祀与乡约》、《儒者思想与出处》、《明儒学案研究及论学杂著》、《明太祖与经筵》(待刊)、《文献与书刻研究》(待刊))、CalligraphyandtheEastAsianBook(与牟复礼先生合著)等。近期,朱先生着力于近世孔庙从祀、祠堂祭祖、乡约与乡村社会、经筵与帝学、明朝巩固两广统治的制度与历史等研究,以及明代思想史的重新探讨。10月11日下午,朱先生在香港理工大学中国文化学系的办公室接待了我,在安静、愉悦的气氛中,我按照提前准备好的问题一一进行提问,谈话中又作随机插问,朱先生亲切、友好地娓娓道来,对这些问题做了认真而细致的解答。访谈愉快而顺利,三个多小时倏忽而过。
修身问学:典章制度与学术思想
毛:朱先生,谢谢您接受这次访问!以前不少学者跟您做过访谈,像黄涛博士、庄兴亮所作的《明儒学案文本研究和校点整理——访朱鸿林教授》,何威萱博士所作的《专访朱鸿林教授》,等等。我想努力和他们做的不一样,虽然我知道这很难。许多学者久仰您的大名,对您的学术经历和所从事的工作怀有十分浓厚的兴趣,很想通过这种访谈的方式获得了解和教益。首先请您谈一谈您的学术思想主要受了哪些方面的影响,为何选定明史作为重点研究领域,好吗?
朱:好啊。学术思想的形成是有一个过程的,说来话长。我对中国的文、史、哲经典著作和学术都有兴趣,后来因为留学普林斯顿大学之故,才选定专攻中国历史。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离开史学,也不愿意转变兴趣呢?被您的提问触发起来,倒是值得谈谈。事情可能和我中学时念书的情况有关。我是念英文中学的,但有两门课程是用中文教的,一门是中文,一门是中国历史。两门我都很喜欢念,这应该和教学的老师有关。从高中开始,我对古典文学和古代历史便产生了兴趣。在历史学习方面,我很受益于老师的一句话。老师说,历史教我们什么呢?历史是教我们明一代之兴衰、考典章之变化。后来便慢慢理解到,这是让我们要留意政治。朝代的兴衰、典章制度的改变,不止会影响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整个社会的经济、文化乃至生活方式都会受到影响。留学之后,接触的人多起来,包括不同文化背景的老师和同学,我的思想好像比从前更为开脱,但同时也好像更为沉重。我不时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我知道历代政治的兴衰、典章制度的变化,但那又怎样呢?我也不时有这样的想象:如果我生活的时空是明代中国,我为什么要读书?读什么书好?然后我都会这样自我回答:读书不就是要明理嘛!为什么要明理?明理就是要好好做人。传统的儒家说法是读书人要修己治人,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要教育修养自己成为一个良好公民,和一个能为国家做对人民、对社会有贡献事情的知识分子。这不就是传统说的经世思想嘛!读书最终就是要经世。经世思想是包括修养自己在内的一套学术思想,不是纯粹理念分析的思辨之学。我的“思想史”研究之中,很大一部分都跟制度研究有关,如做过的乡约研究、经筵研究、孔庙从祀研究,现在还在做的祠堂祭祖研究,这些都跟制度有关,但也都跟思想有关。我想看到的是制度和思想的相互影响,以及人们在两者互动中的应对之道。之所以以“思想史”而不是以“制度史”为主,是因为一切现象的起源都是思想,现象本身以及改变现象的意欲都是人的理念和思维驱动所致。
总之,我的学术思想受了年轻时老师们的影响,是没有问题的。好几位老师的言行对我学怎样做人都很有影响。他们用身教教我如何去做一名好的学者,如何去做一个受人尊重的人。受人尊重很重要。做老师,学生尊重你才会相信你,你教他的东西才不会白教。我对我的老师们都感恩不尽,一向都在勉励自己要做到不辱师门才算基本报答。
为什么会选定专攻明史?还是应该从在香港从学的老师说起。我在香港珠海书院中国文史研究所念书时,那里史学方面最重要的老师是创院的罗香林教授。罗先生在民俗学、族谱学、客家学、民族史、唐史、香港史的研究上都有建树,其中不乏开创性或先驱性贡献。在传统断代史方面,大家都知道他是唐史专家,是陈寅恪先生的学生,但他其实对明史尤其南明史也很有心得,因为他也是朱希祖先生的快婿。罗先生在珠海书院讲授唐史、南明史、香港史等课。我对明代岭南历史文化的兴趣,正是从那里导源,相关的知识基础也是从那时开始建立的。回想年轻时能够亲炙这位不抽烟、不喝酒、不跑马、不跳舞,而对学术、学校、学生恪尽心力,对教会、宗亲会、同乡会忠诚贡献的老师,听其言而观其行,真是一生之大幸。
真正要选择明史作为研究方向是到普林斯顿大学见了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先生之后的事。我考普林斯顿大学也没有想他们一定会收我,去了之后,发现在那里固然可以念明史,也可以念宋史,因为明史和宋史都有一流的师资。但那里的明史研究资料吸引力实在很大。普大葛思德东方图书馆/Gest Library,(我离校四五年之后改名为东亚图书馆/East Asian Library)藏有非常多的中国善本书,其中明代部分尤其丰富,包括明人自己著作以及明刻本前代著作。葛馆还藏有约八百种从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影印来的明人文集和少量史部著作。这批特藏本是由东京高桥株式会社摄制的,在葛馆称之为hishi copy (hishi一词的汉字,据当时馆员王树生先生相告应是“斐纸”,王先生是台湾日治时代的中学校长)。这批独步北美学府的珍贵资料,是通过东亚系刘子健教授的关系获得的。刘先生是宋史名家,国内很多同行都认识他。他是燕京大学毕业生,外文很好,抗战胜利后在东京军事法庭当过翻译,在宋史研究上也和日本的汉学名家有所交往。普大之获得这批内阁文库影印本,便是拜刘先生这个渊源所赐。这些当时非常难得的文字资料,现在随着《四库全书》存目、禁燬、续编等丛书的明清刊本的影印出版,整体已不稀奇,虽然仍有少数是市面尚未经见而堪称珍稀的。我曾选取过其中两三种作为研究论文出版。这些原刊本和影印本的古籍对于开展明史研究很有利,但会利用的学生却不多,不用则肯定可惜,利用则或有创获,至少可以先睹为快,所以选攻明史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这是一点。第二点是,那里本来就是北美的中国近世史研究重镇。我的导师牟复礼先生当时已是著名的汉学家和元明史学者,他是南京金陵大学历史系毕业生,来华之前曾在哈佛大学念过中文,夫人又是南京长大的泰州人,所以他不止中文好和国语漂亮,还相当有中国文人的气韵。我很佩服他能真心尊重和爱惜中国有学问的老师宿儒。他在南京时,问学明史的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王崇武先生。这段姻缘的正果便是他后来向王先生致敬的著作《诗人高启》。新中国建立前半年,他在北大师从过郑天挺先生。新中国建立前夕他离华返美,后来进入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攻读博士。当时的华盛顿大学聚集了一批中国的第一流人文学者。牟先生的博士导师是中研院第一届院士语言学家李方桂先生,他做的博士论文是元代陶宗仪著《辍耕录》的研究。另一位对他很有影响的老师也是中研院第一届院士的历史学家萧公权先生。牟先生后来将萧先生名著《中国政治思想史》翻译成英文出版,可惜只有到魏晋时代为止的第一册。后来因为牟先生患病而萧先生也已去世,所以译作没有继续完成。牟先生在台湾大学当博士后期间问学的师长们,则有郑骞、屈万里、王叔岷等先生。他对这些在大陆、在美国、在台湾从学过的师长的长久追怀和敬意,使我觉得他比很多中国人还有中国味,使我敬佩难忘。我到了普林斯顿,开学不久,便拜见了牟先生。当时谈的是什么课题值得研究,结果就谈到丘濬,写《大学衍义补》的那个明代名儒。因为在香港时我曾读过包括丘濬在内的一些明代粤籍儒者的著作,所以话也说得比较顺畅。《大学衍义补》此书讲的是治国平天下的原则和方法以及一些给明朝改革时政的意见,内容涉及政治、军事、法律、经济、财政、礼制、学校、边防、帝学多个方面。当年国内学者都知道它重要,但利用它的主要是经济史学者,将此书作整体研究的极少。倒是日本学者研究它的多,有关法律部分还有日文译注。在美国成名的华人学者黄仁宇也在经济和财政史研究上深入利用过此书。至于将这本经世巨著放在思想史的脉络里来研究,探讨为什么是这个人在那个时间写出这样一本书来,这本书是不是真的很有影响,反映了什么样的思想和学术趋势之类的问题,那时尚未有人严格地和整体地处理过。我的博士论文处理的就是这些问题。博士论文写成和通过当然是后话,但当时牟先生听后觉得问题很有意义,值得研究,所以一下便定了丘濬《大学衍义补》和15世纪经世思想这个研究课题。我很幸运此后获得牟先生错爱,给予指导和鼓励,将论文写成,并且给予留系工作的机会,继续从事明人著作阅读和研究的工作。把这一段经历总结起来,我想就回答了您提的为什么我会走进明史研究的问题。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人的关系,一个是地的关系;人的关系是受罗先生和牟先生影响,地的关系就是普林斯顿大学,尤其它的葛思德东方图书馆。
毛:请问您在什么时候才确定要长期专研明史呢?
朱:我到什么时候才确定这辈子要以明史研究为不变的职志?在学期间,有位好同学对我说过,你不能专做明史,太窄了,应该宽博一点。我也因而有所反思,觉得要么就选择一个比较可控的研究时段,像明代这一段,虽然头尾也将近三百年,不能算短,但集中一代,方方面面的探索多少可以深入一点;要么就选择一个很长的时段,比如帝国晚期的宋元明清时段,加上残唐五代,也有一千年,但研究方面如果稍多,便肯定不能深入,如果只集中一两个方面,就难以平衡地看到全面。想了多次都没有结果,所以毕业后有几年心思都比较恍惚。终于令我安心定志的机缘来了,那是1993年的事。1992年,我被美国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Woodrow Wilson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Scholars)选为1992—1993年度的驻院学人(Residential Fellow 也可称为研究员),由中心给予研究奖金(Fellowship),到位于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国家博物馆系统(Smithsonian Institution)内的中心所在地,进行中心认可的自定研究工作。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是美国国会为纪念威尔逊总统而建立的,是Smithsonian Institution的组成部分,实际上是一个高级智库,里面有好几个部门,有的是搞实用的,但也有较为学术性的,我所在的亚洲学部(Asia Program)便是这样。当时的中心通常每年从世界各国以及美国各州选取三十多名学者成为年度的驻院学人,我那届的“同年”共有32人,来自12个国家以及7个美国州分。学人获得的资助经费足以支付一家来回旅费以及在访期间的生活费和医药保险,可以专心研究工作。我那时候的学术身份是台湾“中央”研究院副研究员。我的研究课题是中国近世的乡约与社会再生(community compact and social reproduction)。我未有问过自己获选的综合原因是什么。但所提出的研究课题获得中心主政者的重视,肯定是重要元素,猜想这与他们想深入了解中国社会的历史情状必然有关,师长的推荐就不在话下了。在这中心的一年有什么获益呢?有不少。首先是,有比较集中的时间和资源去做在普大或在中研院不易集中做的事情。中心分配了一名助理给我。这名助理是一位美国女大学生。她不懂中文,不会说汉语,对中国历史文化也没有什么兴趣,倒是因为工作需要,要我给她分配工作。我给她的工作也很简单:帮我到不远之处的国会图书馆借书,只需取来,不必归还,归还由中心的小图书馆负责。可以充分利用国会图书馆,对我来说正是中心一个莫大的吸引力。因为中心、国家博物馆系统、国会图书馆都是属于国会的,所以用起来实在方便。那一年中,我多次看了佛利尔美术馆(Freer Gallery of Art)和塞克勒美术馆(Sackler Gallery)的展品,也时常亲自到国会图书馆的亚洲部浏览藏书和影印资料。在用国会图书馆时,多蒙亚洲部主任王冀博士和该部学术研究主任居蜜博士的帮助,更加通行无阻。我主要的阅读对象当然是乡约资料以及相关的社会史和法制史材料。期间我也发现很多朝鲜李朝时代的乡约资料,我也尽量收集。那一年的工作真是自由自主。除了参加一些中心举办的午餐谈话和学术报告之外,时间都是自己的,没人打扰,所以还能享受不少超越桌上电脑直看窗外花草的片刻。中心唯一的要求是在驻院期间做一场公开讲座。我在期限快结束前做了,讲的题目是乡约的性质、有效性及其当代意义的探讨。讲稿由中心的Asia Program单行刊印,多年之后也翻译为中文,收进我在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孔庙从祀与乡约》一书中。华盛顿特区安静看书和悠闲思考一年的重要后果,在1993年夏天返回台北工作后才出现,触机而动的具体是什么事我也记不得,重点是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那就是,今后确定要走的研究路向就是思想与制度的互动,时段就是明代。事实上,我那些和乡约、从祀、经筵相关的论著,主要都是在1993年以后才开始发表。此后的研究,还有一部分跟《明儒学案》有关,处理的是此书的文本问题,以及相关的宋明理学概念和逻辑的思辨性议题,也发表了一些论著。以上这个研究格局,以后基本上没有改变,只是十年八载之前开始增加了一个需要文献和田野考察一块做的课题,就是我前面讲的祠堂祭祖的研究。我选择了香港、深圳和东莞的祠堂做研究对象,因为这三个地方的传统是一脉相承的。香港早期的居民,很多都是明清时期从东莞慢慢南迁来的。他们的语言、礼俗和生活习惯,和东莞以及从明朝分出来的新安县(后来也一度称为宝安,辖地包括现在的深圳和香港)人基本相同,所以从香港保存得很好的传统宗族祠堂开始考察,探究历史变动与不变的现象及其原因,比较实在。这整段的历史,也主要是从明代开始的。是不是又再回答了您问我为何钟情研究明史这个问题呢?
求职返乡:入职台湾与回归香港
毛:是。感谢您如此详细地分享了您的求学经历和学术研究探索之路。香港、美国、台湾、又到香港,这些时空的转换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朱:它很大的意义在于开阔眼界,接触不同地方的人。到一个地方你会接触两种人,一种就是你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新人,比如说我到美国后接触的美国和欧洲同学;另外一种是在异地相逢的同胞或乡人,就像我在美国时接触的大陆人和台湾人、香港人,在台湾时接触到的大陆人和香港人。只要语言上能够沟通,便会知道一些他们国家或地方的风土人情、生活习惯、时尚爱好,他们自己对人、对事、对世界、对时事的看法,等等。异地遇乡人,氛围不同,交流的层次也会不同。可看的东西和可想的事情多得很,老在一个地方是看不到也不会去想的。我如果一直待在香港念书,那我对学术以及其他很多事物的观感应该和现在的很不一样。
毛:那是什么促使您进行这些时空转换和机会选择?
朱:我本来是可以待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毕业时我大概是第一个华人学生能留下来在系里做研究人员的,薪水也足以存活,主要工作任务就是阅读刚才提到的日本内阁文库斐纸影印本的七百多种明人文集,给读过的做提要,以及编辑《葛思德图书馆学报》(The Gest Library Journal)(后来改名为《东亚图书馆学报》/The East Asian Library Journal)。但是,我其实更喜欢课堂,愿意教学,所以那份职业不应该是长久之计。牟复礼先生也是这样认为。此外,我也希望能够拓展一下视域和见识,到条件不逊于普大的教研机构工作,再过多几年,年龄可能便会趋于不利。离开普林斯顿到台湾工作,并不是普大的合约满了或者什么其他原因,而是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现了机会。当时所内的明史专家黄彰健院士快要退休,所里也在物色人去补缺,结果就是多得余英时先生的大力推荐,顺利获聘进所。我在香港时还不认识余先生。他1986年被礼聘到普林斯顿大学任教,他来普林斯顿后我才有机会亲炙他的学问和为人。多蒙他的错爱,既推荐我到“中央”研究院当副研究员,同时也推荐我到台湾“国立”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当副教授。所以我在台湾的第一张聘书是“中央”研究院和“国立”清华大学合聘的。我选择离开普林斯顿大学没有遗憾,因为葛思德图书馆的宝贝我大概都知道了,什么时候再来,一样知道从哪里找和怎样用,而中研院史语所藏书比普林斯顿大学的更多,整体更好,明清史资料更多,专职也是学术研究,实在理想,能够同时在清华大学历史所教学,更添乐趣。只是我教的学生不多,只毕业了两名硕士生(那时清华大学历史所还未获准开办博士课程)。
毛:那您为何后来又会离开台湾呢?
朱:在台湾工作期间,前后也因为其他事情离开过三年多。其一便是上面说过的1992—1993年到美国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当驻院研究员的事情,其二就是1995—1997年回到香港,在香港中文大学当参与教学的访问学者。这次回港,为的便是要亲看香港回归祖国之事。我是亲眼在电视上看直播主权移交仪式,看解放军在大雨的晚上开进香港新界,沿途受到民众热烈欢迎的画面的。虽然只能够在电视上看,但也一生难忘。回香港任教其实还有一桩人事因缘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不久,香港高校的知识分子颇多对香港前途没有信心,有一个明显的离职潮,因而需要补充教师。当时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的讲座教授是中研院院士许倬云先生,是著名的秦汉史学者。那时的校长是高锟先生。面对人才流失的局面,许先生就跟高校长进言,说应该找一些香港本地成长,又曾留学外国、在外地工作过的人回来服务。因为这样的人通常接受过欧美训练,具有不同视野,也有国际工作经验,并且对香港应该有份感情,肯回来也会认真工作。显然高锟校长是接受了许先生的意见。我大概就是他们要物色的人之一。我被聘去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做访问学者,任期是1995—1997年两个学年。当我在任后一年左右,没有想过的事情发生了。学校人事部问我,说想把我变成高级讲师(Senior Lecturer,当时实行的还是英制的职称),问我是否愿意,我说好啊,不久职称就改了。到了1997年春天,人事部又告诉我,想给我办substantiation,即是长聘,要我考虑。那时候我倒要面临一个抉择,因为我在台湾做开的一些研究还没有做完,而且又有一些人情问题在心。事情还得从许倬云先生说起。许先生去美国匹兹堡大学任教前,是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和系主任,也是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员。当年他的学生很多都成了台大和史语所的领导。我要接受中文大学聘任事,他回台湾与学生们聚会时也提及,但似乎是被理解为朱鸿林要走了。其实当时我也没有说要离开史语所,我只是想到香港看回归嘛。这事我印象太深了。就在许先生跟学生们吃饭的那个晚上,史语所的领导来到我的研究室,跟我谈到半夜两点多钟,大意就是说我知道你要去香港,但希望你不要随意就留在那里,中港关系的未来得考虑。再隔一天,另外一位我很敬重的史语所同人也来讲及此事。当时我被他们的诚意所感,向他们表示了我会回所的。因为有言在先,虽然是口头承诺,也不能不算。所以当香港中文大学给我这个长聘岗位的时候,我反而不能干脆决断。结果是和校方谈了这样一个条件,就是如果让我请假回台湾三年,我便乐于接受长聘,1997起三年我不会在香港的。当时的文学院长表示这有点困难。为什么呢?因为中大的制度是留职停薪最多两年,因为需要人教书嘛。最后我们这样决定:我说给我请假三年,我一定回来;院长说好,他会尽力去争取给我第三年的休假,但如果不成功我也不要说他什么。没想到在回台第二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收到学校通知,我的假期可以再延一年。这样我在2000年夏天就一家重回香港了。香港薪水比台湾高很多,离港三年收入的负数颇大,我因而被台湾友人取笑过是个傻子。但我觉得我许诺过的我能做到,不亏欠人家,也不亏欠自己,再见面时大家心里好过,没什么不好。
毛:所以,您最终还是选择回到香港工作了。能不能谈谈现在您对香港的情怀以及对香港和大陆和谐关系的看法?
朱:可以啊。我很感谢1995年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给我创造的访问机会,让我得以到香港看回归,此后决定长期回港工作也是百分之百的正确。我觉得香港是个有前途的地方,相对于我在美国十年、在台湾七年的经验,真的要发展我的愿望时,香港还是一个上好的地方。很多人说,香港是一个文化沙漠,其实并不尽然,它是个卧虎藏龙之地。有八面受敌能力的人,都会有所成就。我年轻时,很多大陆旧社会的精英,在政权改变之后,都选择到香港发展。他们有他们的情怀和见识,给香港原有的传统文化增润了不少。香港又是一个中西文化荟萃的地方,近20年来渐渐还变成了国际金融和资讯中心。中国改革开放之后,很多新人才也来到香港发展。中外文化遍地都是,看你怎样吸收而已。1995年时,中国已经开放了,虽然力度还没有今天这么大。在香港工作,进出大陆都很方便,与学术界同行交往从未间断,对我这样以研究中国历史文化为专业的人而言,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更方便的去处了。所以,我整体的感觉都是好的,当年没有决定错。说到我对香港的情怀,那就莫过于能够亲与本科教学和训练研究生所带来的满足感。香港的青山碧海,郊野古道,都是我钟意的。但我更喜欢当老师,因为我认为这是有助改变现状的大事。有人对现状不满时,会采取口诛笔伐,骂这个骂那个,揶揄这边揶揄那边,我认为这样做不管用。我认为如果你对教育制度不满,与其激烈批评或暗中放弃,不如就努力栽培出一些理想的人才,让他们在未来产生好的影响。这是我的一贯想法,所以我喜欢教学生。我收的研究生绝大部分都是2000年回港以后入学的,最早的博士生是2001才入学,我当博导的年资很浅。
身教言传:平等互爱与因势利导
毛:没有,您谦虚了。您培养的博士研究生都非常优秀。您的研究生培养理念,希望学生在读书期间在学识、做人、做事上全方位打造自己,也给学生们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朱:我很相信谚语说的“百步之内,岂无芳草”。什么地方都有人才,看你怎么去发现和栽培而已。还有一句我也很信,那就是“有麝自然香”。你是好的,你有本领,你也不需要自己去张扬,自然有人会发现你,迟早而已,时间到了,自然有人会来找你。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傻瓜呢?但我是觉得挺管用的,哈哈。举例说,我在香港上学的珠海书院只是一个小型的大专院校,怎么样也不能够跟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相比。这两所大学也是当时香港仅有的公立大学,资源之充裕,设备之良好,人才之众多,都不是私立大专院校所能比拟的。在当时,珠海书院的学位英联邦政府是不承认的。因此,我念完硕士之后假如想要去英国、加拿大、澳洲等英联邦国家的大学念博士,是不可能的。除了台湾之外,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是美国。美国学校能够承认珠海书院的学位,原因是美国承认“中华民国”注册高校的地位,而珠海书院本来就是1948年在广州成立的私立珠海大学,只是1949—1950年迁到香港之后,才变成“书院”而已。事实上,我的毕业文凭有一份是在台湾的“中华民国教育部”颁予的,所以学位也是被美国承认的。但更关键的应该是,多得像普林斯顿大学这样的美国学府能够重视推荐人所说,而推荐我的是学术声望崇高、同行信任的罗香林老师,我才能获得录取。罗先生是香港大学中文系的讲座教授和系主任,退休之后才让珠海书院礼聘来创办文史研究所。罗老师给我写的推荐信怎样写,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在入学申请书上签名确认了不看所有推荐信。但他肯定是把我写得很好。我到了普大两年多之后,刘子健老师开始跟我提起罗老师的推荐信,大意是说,他多年前曾经推荐过一名学生到东亚系念博士,这名学生念成了,也在学术上有所表现,现在要推荐另外一名,而这名学生是怎样怎样的好。更具体的我就不说了,但罗先生所说他推荐的旧生,正是在辽宋金元明史研究上卓有成就的已故陈学霖教授。感恩陈学长的卓越表现,令罗先生所言更有据有力,我也因而被录取了。我偶尔想起此事时,都会感叹于牟复礼等美国老师肯相信异国同行之言,不计较像我这样小校出身的远方寒士。当然,这事情对我也很有压力。理由也简单,因为如果我在治学和做人上都略无可称,那罗老师和牟老师乃至很关爱我的刘老师他们的声誉也可能受到影响,尽管他们已经故去多年。哈哈,活着就有压力和责任!
说到师长们给我的恩惠时,我要特别感谢的还有余英时先生。我在普大工作的最后两年,牟先生退休了,但学校礼聘了余先生来当讲座教授,我因此也有机会亲炙他的学问与风范。余先生对我委实错爱,在我寻求长久之计的事情上,给我帮了大忙。他向我表示,不管我想到香港、台湾或是新加坡工作,他都乐于推荐,如果我想留在普林斯顿,他也会相机帮忙获得教职。余先生是东亚系仅有的校聘讲座教授,和台湾的关系一向密切,那时还是新加坡政府的顾问,在香港时曾任新亚书院院长和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所以是言不虚发的。我当时想,要等普大的机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香港我已略有所知,新加坡地方小了一点,不如就去台湾好。余先生果然就尽力将我推荐过去。这事真不容易。我跟余先生没有师生关系,虽然他是我心仪的私淑之师。他来普大后我也去听过他的研究生讨论课,也获他不鄙让我在讨论班上做过两次报告。后来还有约莫一个学期的时间,我每周都有一次在他的办公室边吃午餐便当面听他谈说学问和见闻的奇遇。大概当时他也相信我这名晚辈是个正派人物,否则老师们也不会都向他说我的好话。
毛:您亲自为学生树立了优秀的榜样。您刚才提到的一些教育理念就像一种坚定的信仰。
朱:很多时候我都在问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我不算是愚夫愚妇,但也不会去当兵打仗,在香港以往那种环境里,也不可能加入公务员队伍,要当个小吏都不用想。哈哈。那我就当老师吧!我可不会轻视教师这个职业,反而认定它是一个高尚的职业,可以寄托守先待后的理想。只要有志气,即便客观环境制约了一时的发展,但谁敢断言愿望必定无法实现呢?培养好下一代,只有当老师的能有这个希望。不当老师,便连这个守先待后的希望都会没有!问题只是怎样当个称职的老师。
毛:您曾经获得过“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模范教学奖”,迄今还是该校荣获此奖项的唯一历史系教授,可否谈谈您在人才培养方面取得的出色成绩?
朱:“出色”就不敢当,尽力是有的。教学上我有一个守则,就是从不看低学生。既然能够做你的学生,一定有他所长,你认为他不行的地方,你就要用老师的方法去拔高他,要肯定他的长处,不要专攻他的短处,鼓励总是胜于指责。另外就是你要负责任,答应过学生的东西便得尽力做到,估计不能做到就宁可不要答应。另一个守则是,让学生做他兴趣所在同时也是你指导能力所及的研究,不要去带做的课题连你自己都不懂的研究生。这样做对彼此都好,学生培养的质量更有保障。您说的那个模范教学奖主要是给本科教育的。遴选的过程当时是这样的:学生对授课老师的表现有评论,学校有记录,每年系里有业绩参评,被系方推荐给文学院考虑的一两名老师,其授课科目的教案和相关材料再送到教育学院作参评,院方最后通常选定两名候选人送去给校长定夺。我是文学院第二届的获奖人,第一届获奖的是中文系很受学生爱戴的小思老师卢玮銮教授。她是当代著名的香港散文作家,小思是她的笔名。第二届就是朱鸿林,却不是作家。史居文后,哈哈。
毛:恭喜您。
朱:谢谢。我有的时候会给自己开个玩笑说,我到香港理工大学来,如果只做教学而不需要做行政,没准可以再拿一次同类的教学奖!说说而已,聊以自娱。总之,对学生我很大的体会就是不能也不要把他看低,把学生看低其实也就是把自己看低,而且会比学生更低。
毛:一个人知道什么是被尊重,他才会知道如何尊重别人。您的这个理念是对的,其实传统的师道尊严背后师生并不在一个平等的层面上。
朱:传统概念上老师和学生也是平等的,所谓师友之谊就是这样。制度上,在学校你是学生的老师,学生毕业后你就是他的朋友。学生要秉持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乃至师犹父也的古代情谊,这是他的美德表现,你却不要以为是理所当然,居之不逊。师生是属于朋友之伦,朋友有朋友之道,所以老师不可讨学生的便宜,这点我想我也做到了,很有信心接受挑战,谁都可以去问问我的学生们我有没有占他们的便宜,哈哈哈。
毛:大概只有学生占您的便宜,哈哈。
朱:那倒是应该的,我觉得。我有一名女研究生曾经这样告诉我:她和舍友谈起当研究生的境况,被问及她的是怎样的,她说我的老师是这样那样的,她的舍友说她真是不可想象地幸福啊,因为她自己是理工科研究生,没有“老师”,只有“老板”,对人说起导师都是称之为“老板”!文科比较幸福是不是,哈哈哈。
毛:您的内心深处是跟学生平等的,是师友的关系,但是,从学生的角度来讲,学生应该尊重老师,才能有和谐相处的师生关系。
朱:对。能够各尽其分,不苟然诺,就能够和谐相处。但都先不要责求对方,倒要不时反问自己。如我跟你规划好的东西,我们有没有依照约好的做,我有没有尽力做去,都要认真。譬如,我们是定了几点钟上课,我就不能无故不宣地玩失踪;我们是定好什么时候你要交报告给我,你真的就要按时交,然后我才能依时给你反馈。这就是一个各尽其分的表现,归根到底就是守然诺、负责任的问题。
毛:您有没有遇到过在做事情上真的不达标的学生?您怎么对待这样的学生?
朱:有。但也不会有什么冲突,最多就是一时不快而已。结成师生也是一种因缘和合。学生在学时跟你接触,受制于客观环境,有时也没法跟你亲近,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你不满。达不到你的期待,有先天原因也有后天原因,都是只能相机改善或补救而已。有的为了不同原因,毕业后渐渐不再来往,我也不会计较,有时想想先有过失的可能还是我,因为老师总是带头首事的。说起来,我也有过对一些老师不满,就说出来和您分享吧。作为学生,大概我们都遇见过两种老师,一种是给我们正面影响的,一种是给我们反面启发的。我从念大学时便开始立志要当大学教授,就和同时遇上这两种老师决定性的有关。给我正面影响的老师且不多说,给我反面启发的两个例子值得说说。我在念大学时遇到两位教学不足为训的老师,虽然他们都很喜欢我!一位是教中国通史的。他教到学期结束时,他讲的张骞还在出使西域途中!听懂这个笑话吗?我心中就说我当教授就不会这样教,哈哈哈。另一位是教大一国文的,他上课时,先是礼貌地向班上点头致意,说今天我们要讲的是某一篇,例如是韩文公的《进学解》,然后回身就在黑板上写注释,用端丽的板书一条一条地写,最后转身回来勉励我们好好学习,这时下课时间到了,他很有礼貌向班上一鞠躬,然后便离开课堂。我心里说怎么可以这样教国文!这两位老师都是反面教材,但这反面教材激励了我要在大学教书讲课。后来我在大学任教,好多年都遇到系里有老师的课不受欢迎、学生很少的情况,我却是尽力鼓励学生去选这些老师的课,并且告诉他们只管听只管看,不要批评,即便是教得不好,你也能够学到东西,至少你才会知道怎么叫做不好,以后自己才会做得好,这就是学有所得了。
毛:这是您因势利导的教育思想。去年我主持一个项目,甲方反馈意见说我请的教授给高中生讲东西,跟学生没有互动,太像教授了,跟中学讲课风格完全不搭,怎么办,急得“兴师问罪”。我就想,现在的教授讲座一定比例上就是这样的,有些人意识中的教授也是这样的,但这种课堂不见得对学生没有启发,至少我们可以引导学生思考讲课风格的多元性,或者把他作为“反面”教材教育学生去思考。教育的形式是多元的,教育无处不在。
朱:对啊,在中大历史系时,我也对那些本科生说过类似的话。
行政管理:施展抱负与回馈社会
毛:在香港中文大学之后,您为什么答应到香港理工大学去呢?
朱: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的时候,教学量算是很轻的,研究生也不愁招,因为中文大学是一所综合性的大学,文科也很强,所以每年我都可以招到不错的学生。但历史系是一个固定的单学科学系,给学生辅助的知识本系无法提供,而作为一名较新入职的教授,我也不好去策动质量上的改变。突然听到朋友来说香港理工大学创立了中国文化学系,要请主政人物,问我有无兴趣考虑。当时听后我也心潮澎湃,多么难得的创业机会,能否便藉此将自己的理念和理想付诸实践?一再考虑。后来理工大学通过一个猎头行来接触我,谈得有谱了,我也提出手续必须的申请,附上一份办学理念书,结果获得遴选委员会的认可,列作最后的两名候选人考虑,面谈之后便决定请我过去创办新系。
创系系主任到任后,已经存在一年的中国文化学系,开始要建立师资梯队和课程体系以及准备招生宣传,一切都是开荒辟野之事。那时候学系只有四个教授名额,我到任之前只有一名校内别的单位调来当代理主任的副教授,还有一名我候任时请的教授,我到任后才继续招聘和开始计划工作。学校给了我三个任务,一个是要开办一个修课型硕士课程(MA),一个是要开办一个中国文化辅修课程(Minor),还有一个是为学校的通识课程开设十门和中国文化有关的通识科目。半年之后,系里四个教授的名额填满了,通过硕士课程评鉴的文件已经送出。一年之后,三个任务都告完成,硕士班顺利开班,满额地收进了学校给予的85名新生。次年又开办了博士班,再次年开办了本科,教员增加了一倍,开设的通识课程科目远超过十门。理工大学给我最大的好处,是允许我们自己设计一切。我的设计就是将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学习领域整合起来,具体是将文、史、哲、宗教、艺术五方面的科目列为必备的教学科目,都由学有专精的教授职称教师任教,以收教学相长和知识互惠之效。这个设计同时也有一个功利的考虑。在香港,香港大学、中文大学、浸会大学、岭南大学这些公立大学,都有很好甚至很强的文科学系,理大新成立的中国文化系怎样才能在这个充满竞争的高校丛林中立足呢?我们除了文、史、哲、宗教、艺术整合互补的优势之外,还有什么能够增强吸引力的特色呢?有什么是人家没有的呢?思考的结果,是从香港所需和同人所长两点走出新路。其一是课程的中英双语化,本科同一科目既有中文普通话讲授的班,也有全英文讲授的班,内容基本相同,但在课题以及课本上作必要调整。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教员虽然来自香港、大陆、台湾各地,还有欧美国籍的洋人学者,但都是英美名校毕业的博士,双语教学不成问题。第二个特色是课程给中国传统文化方面多些比重,因为香港教研近当代中国文化的地方已有不少,恰恰传统方面整体薄弱了一些,我们因此发挥了弥补的作用,自然,老师们的专长主要也是传统文化方面的多,所以专业人才不会缺乏。以上我想多少可以回答您的问题。您问我为什么会离开中大这个排名靠前、工作相对轻松的名校而选择到顾名思义的理工大学来。最大的理由其实最单纯:因为理大能够给我施展理念和理想的平台,在中大我没有这样的机会。
毛:众所周知,香港理工大学是酒店及管理学科、设计学科、理工学科特色突出的理工科高校。您到来之后,香港理工大学的人文学科实力大增,迅速与理工科持平,甚至有超越之势。您到理工大学施展抱负,现在看来是不是超越了初期的规划目标?
朱:那还没有,还没有。我到上个月为止当了四年半的理工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整个学院的国际排名确实提升了很多。但这并不是我个人的功劳,我的前辈和同人们都很用功努力,贡献不少。2019年,理大的QS全球“艺术与人文学”领域排名第89,亚洲排名第13,总体挺好,但最强的还不是中国文、史、哲、宗教、艺术等学门,而是语言学,QS全球排名48。我们的语言学学者好棒,将我们的整体业绩撑了起来。
毛:您的到来和如此突出的成绩会不会给理工大学其他学科的人压力?
朱:倒不会。我跟所有理工大学院长相处得都很好。他们也认为有我们是好的,至少可以开一些科目给他们的学生来上,强大的工程学院和商学院都请中国文化学系给他们的硕士课程开科上课。理大从学生人数来讲是香港最大的大学。目前总人数27 000多人,包括2 500多名博硕士研究生和专业博士生,15 000多名本科生,1 500多名副学士学生,以及7 500多名修课课程硕士生。学校因为很多学门都很实用,而且地理位置太好,所以自费来的修课硕士生特别多,很多都是来自中国大陆。中国文化硕士课程的学生便九成是来自国内,而且大部分都是一本线大学毕业的。
那你说中国文化学系对其他院系有什么影响呢?我会想到,它至少使得学校的风景线不一样了。不是说理大从前没有文科,去年人文学院才庆祝了中文系和英文系成立三十周年,但这两个老系主要是研究语言学和语言教学,多年来都是应用导向的。中国文化学系的课程以及孔子学院的中国历史文化讲座系列及活动的人文内涵,给理大师生乃至社会人士带来不同的兴趣和知识,着实丰富了理大的办学内容。我希望后继者和新的学校领导能够保持这种优势和特色,而且要加强。为什么呢?因为复兴中的中国不单是个大国,还是个强国。强国最终不是强在武力,而是强在文化。国家需要的是让民族能够发展更生的文化,能够让外邦异国欣赏和佩服的文化。我们该做的就是自觉地维持和优化这种文化。大陆的公民教育做得认真,中国历史文化的知识推得用力,香港本地人一样需要学习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这方面的学习和推广,我看未来在香港应该有很大的发展需要,理工大学也可以是一个发展的基地。我也时常跟同人们讲,我们在理大想要的东西很多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客观环境,但应该感觉到已是处在一个相当幸运的地方,毕竟这里是一个传统的理工高校,能在这里有一个教研中国文化的平台,殊不容易,前途就要看我们如何去优化它,让他人看重和信任我们,我们才能更加施展所长。这点我实在很看重,一定要自己做好,学校才有信心给你投放资源去发展。
毛:您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
朱:有。一个是创系时期的艰辛。学校给创系期的教授名额是四个,本来已有的代理主任之外,我到任之前再招一位,到任日一共只有三人。香港回归以后,官方语言还是英文。行政会议只要有外国同事在,都说英语,所有公文都用英文。创系时期需要提交很多开课的申请,每一门课都有一叠很厚的英文文件,都要自己去写或去修订。后来第四位老师请到了,他的英文很好,才能着实帮我分担工作。头两年真累。系开了五年,2014年,六年一次的全港高校研究成绩评核后,我们系因为历史学的成绩突出,赢得了学校多给两个助理教授名额,全部教员名额因而增至14个。当时一名助理教授一年的整体经费是120万元左右,我们多了两百几十万元的“创收”,但却没有成功克服面对的困难。历史专门以外的教师,年轻刚出道的在自己分配教研时间上有问题,外地外国来的需要适应,所以整体成绩的满意度并不高。还有的是人才挽留的困难。本来我有一名洋人教授当副主任,计划中还要接我班的,但来了不到两年,就被斯坦福大学请去当讲座教授。那时我就只能恭喜他了,哈哈,毕竟他去的是一所世界名校,当的是可以收到优秀学生的讲座教授。我知道他很优秀,努力把他请来,但敌不过他母校对他的召唤,没办法。还有一个年轻的香港助理教授,教研表现都棒,服务公事也满有热诚,我很看重她,但不到两年也因为老师的建议转去了比我们强的香港大学。今年又有一名优秀有为的年轻老师离开,回去母校中文大学服务。怎么办!我调侃自己说我是伯乐,会选千里马,但这些马力气太大,来了又跳走了。哈哈,我是“白乐”了,应该让野草长得丰美、将疆域守得牢固才对。但不容易。这就是在这里办文科的一种客观境况。不过,这里也真是天下为公、唯才是用的地方。你看我们世界级的酒店及旅游管理学院的成就多棒,早已是理大的一张耀眼名片,它的院长是韩国人,一做做了20年,国际声誉就这样给他经营起来。我们人文学院210名教员,来自世界20个国家或地区,中国文化学系有来自各地的人才,前途理应看好。
毛:今天由香港理工大学中国文化学系、中国社科院古代历史研究所和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古籍所联合主办的“中国古文献与传统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第十届年会顺利在香港理工大学召开。在这个特别的时刻,想请您谈谈当年的想法、这项工作坚持多年所取得的收获以及对下一个十年的寄语。
朱:我先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下一个十年是寄望你们这批年轻人,中坚力量,大家好好维持。凡事办得成十年是很重要的,因为多少就看到一个可延续性在。再来一个十年,除非出现特别情况,不然就可能真的长久继续下去。重点是要有用。这个研讨会功利性不强,不要求会后出书。会后要出论文集也不难,把参会论文凑起来,顶多筛掉一些,写一个前言也就可以了。但这样的集子有多大用处呢,对吗?因为提交的文章有些还没有提炼好,即便是提炼好了,在现在的职业环境中,把这样的文章放在一本论文集里,对作者而言也不是好事。所以,每次我都鼓励大家研讨过后,回去提炼修订文章,投到最好的学术期刊寻求刊登。我们这个国际研讨会,初心是创造一个以文会友的平台,给同行学者尤其年轻英俊一个以友辅仁的机会。只要他有兴趣而来,我们便期待他有所收获而回。我深信研究历史文化和掌握文献记载是不能分开的。如果连文献里的资讯都掌握不了,也就难以做出好的研究,更谈不上能够提出新知或是纠正旧误。这个研讨会我们比较少请泰山北斗级的学者来参与,因为他们的著作都已出版,我们认真拜读,真不明白时去诚恳请教他们更好。我们的研讨会,主要目的还是在给成学之中的学者提供一个观摩和交流平台,让他们互相推进所学。长辈专家能来参与的,也都抱有传递这个愿望之意。
我唯一的功利希望就是,将来退休之后,时间多了,能够将第一届到最近一届的论文,集中一段时间好好再读一遍,柬选一些在研究取向上、观点采用上、方法应用上、判断处理上具有鼓舞力的作品,编辑成一本较长期有参考价值的论文集,文章多少或篇幅厚薄都不考虑,只要是正面有用的便行。我们要这样想,我们都是幸运能在好的高校念书和工作,但很多有意有志求知和自学的人并没有同样的幸运,到不了设备优良的学校,遇不到可以指导或启发的老师,我们出版的书籍如能对他们产生指引作用,是多么好的事情。
毛:您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管理香港孔子学院。全球范围的孔子学院教学活动备受关注,您在任的香港孔子学院的创设工作尤有特别意义。请您谈谈任职香港孔子学院院长时的工作设想和实际成效吧。
朱:好啊。香港孔子学院成立于2006年,是最早成立的孔子学院之一,是国家汉办和香港理工大学共建的文教机构。2013年协议将学院定位为理大学术性单位,由人文学院来审视它的教学质量。以我所知,它头几年经历过比较困难的草创时期,遵照汉办要求,主要围绕汉语教学和弘扬中国文化这两项工作展开。初期的工作重心在于汉语教学,那时候也还没有中国文化学系,但理工大学已有成熟的中文系和汉语教学中心,由孔子学院在本校教授汉语,其实并无需要,所以孔院的汉语教学,主要是给校外中小学做些学习补充,像普通话正音或普通话会话之类的义务工作,同时也是借以训练本校的汉语教学研究生。孔子学院可以做一些自负盈亏的创收性课程,面向社会招生,但效果也不理想。因为本地的中国人都懂中文,中小学都有固定的普通话课程,在这里做生意的外国商人,也有钱会找到很好的老师教他们普通话和广东话。孔子学院在这个语言教学市场上没有什么竞争力。长话短说,那时的理大孔院并没有满足汉办或者孔子学院总部对它的期待。既然如此,只得求变,换人领导。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2012年5月我被任命为香港孔子学院院长,但同时还要继续当三年前创立的中国文化学系系主任。这个新任命并没有薪水津贴,但我觉得这也是一个替学校做点事情的机会、一个可以发展理念的平台,所以也鼓起勇气接受任命。我最重要的决定是不再搞前线的汉语教学,因为那是没有发展空间的。我们可以也应该做的是集中些发展弘扬中国文化这一块,将中国历史文化的精粹,透过高端的讲座、会议、研究等学术活动,向校内和社会传播。2013年3月,孔院因此成立了两个研究中心,一个是汉语教学研究中心,请了专长汉语教研的老院长来负责,主要是每年筹办两三次汉语教学论坛,请教中国语文的专家、研究生和中小学老师参加。另外一个是中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由我自己负责,筹办每年固定的中国历史文化专家讲论系列、中国文化及宗教杰出学者讲座系列、区域性或国际学术会议,以及本地历史文化考察活动等。第二年我幸运获得香港著名宗教团体色啬园(香火最盛的黄大仙祠)主持人相信,慷慨赞助杰出学者讲座系列的经费。期间我们召开过多次国际会议,也给驻香港的外国领事及其家属开汉语课,开头收点学费,现在都不收了。后来学校也允许孔院给本科生开设有学分的课程,一共开了六门课,都有中文班和英文班,中文班学生很多,英文班较少。到了2018年冬天我卸任院长时,孔子学院的定位或路向还是高端的中国历史文化研究。成效要怎么讲呢?可以从两方面来看吧。第一,这些活动在香港吸引了很多听众,学术同行、大学生、研究生和社会人士都有,每次人数多少视乎讲座的内容和演讲者的吸引力而定。第二,香港如同别国,不少人都对孔子学院怀有成见或是一知半解,一有机会就来批评或质疑。我们这里还算幸运,我在任时只上过两次媒体,基本上都算无伤大雅。第一次就在上任不久,当时香港政府要推动国民教育,反对势力很大(最终也推不成),有媒体来采访孔子学院院长,直截就问这样几个问题:你是不是受北京命令来办孔院,你有没有收北京的钱做事,北京有没有派人来院内工作,你这院实际上是做什么的?我都回答了提问,幸好来采访的财经杂志没有歪曲我的回答,标题有点煽情,但内容还算如实。多年以来,香港孔院在社会上没有蒙受恶评,汉办对我们也很肯定。
毛:语言的背后一定是文化,真正要做的还是中国优秀文化的交流和传播,所以,您任香港孔子学院院长期间坚持增加传统文化的相关比重、采用多元形式的文化教育、交流和宣传的定位准确,做得有声有色,已经成为孔子学院历史上的一个亮点。
朱:不敢当了,我有一些是误打误撞,闭门造车,幸而出门合辙而已。孔院两个研究中心成立时,我们邀请汉办的领导下来主持揭幕礼,给点鼓励,结果莅临的是迄今都任书记的马箭飞教授。事前我们也给总部汇报了本院的新工作情形,马先生来后我们再当面给他介绍,他听取之后非常高兴,认为我们走的高端研究路线走对了,有特色,符合总部的理想,勉励我们更好地开展工作,还问我们什么地方需要总部帮助,等等。以后几年的发展,也证明我们没有辜负马先生的期待。做五六年孔子学院院长,对我看孔院整体的发展也有一些启发。为什么不少外国人尤其美国人老在指责孔子学院呢?美国有一些对中国早有成见的人在借题发挥,也有一些一知半解的在兴波助澜,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们也可以反思一下自身的原因。我们的教材,我们的师资恐怕也有一些问题。比如说,作为一名孔子学院的外派教师,如果你只会教授语言,而没有足够的中国传统文化知识,这就很难满足外国学生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当学生听课后向你提出课本以外的问题,你回答不出来,有修养的学生下次可能就不再来,意识形态强的可能马上就会跟你辩论,好事情就会给弄僵搞砸了。第二,你想教他的中国文化,或他想知道的中国东西,但却可能没有足够的相关书籍供你讲授或供他阅读。孔子学院用的汉语教材,我觉得语言很新,但内容不够创新。我这样说可能会招来责难,但2013—2018年我看到的那些教材一般都是这样。题材比较老,如说中国古代有多少发明贡献,朝代有多么伟大,山川和建筑是多么宏伟。这些内容都是全世界早已知道的,再多讲就不会引起人家的兴趣,也不会增加他们对中国的了解,更加向他们解释不了中华文明为什么能够几千年来延绵不断,在所有古文明都泯灭之后巍然独存。老师没法讲明,学生没书可读,新见没法形成,误会不能消除,要在这样的情形下介绍自己的好处,培养别人的亲和,真是谈何容易!所以,我一直有个设想,就是要为孔子学院编写一套丛书,来让外国学生多了解些中国的历史和传统文化。我的学生和年轻朋友们仍在为我策划的一套“中国历史文化新研与普及丛书”努力研撰。这套丛书的分册每本都有研究的基础,统一要求题目要新,文字不要太多,行文要活泼流畅,有图有表,整体的可读性要高。这套丛书编撰成后,先出中文版,如果读者反映好,再出英文版,如果反映也好,就请汉办出版其他语种版本,让很多现行教科书见不到或读后感受不到的中国文化,能够在世界各地让新一代的学者知道。
我举其中一本的故事作为例子给你听。这本书写的是清代海难的救援制度和事情。读了之后,我们便知道当时凡在南中国海沉船获救的外国船员,他们如何可以向中国政府求助,而获得帮助被送回本国的事情。这种事情以前有多少人讲呢?制度和行为背后的历史文化反映了什么,有多少人知道呢?像用这样的书籍来让读者自己去理解中国人的情怀和中国政府的度量,我看比起讲抽象的仁义礼智等道德条目,更能令人明白什么是中国人讲的仁政和人道主义。我们就是想产出类似的小书,帮助世界了解中国的历史和文化。
毛:这类故事挺好,读者通过理解和思考就认识了真正的中国。这也是一种创新,是对以往模式的一种突破。
朱:谢谢。你不讲这些,不这样讲,人家根本不会知道,也不会思考沉淀。人心都是有感触的,你要让他们知道,让他们感触。
毛:很期待。最后,想请您寄语一下青年学者。
朱:这类话我就不需多说了,空言无补嘛。实际一点,我是希望年青学者有机会能到外地住上一段稍长的时间,一年半载都可以,不一定是留学,只要带着看人家怎么生活怎样做事的心情去便可,然后回国再看看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周遭一切,做个对比。这样应该可以令自己思想上和感情上层次升高。比如在中国看到一些不美好的事情,到外国看到人家做得美好,就去想自己怎样做才能得到同样好。反过来,老感觉中国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去看看人家回来之后,说不定就会很尊重祖宗、很爱惜国家了,因为我们原来是比人家好!亲身体会的比较意义最大。我们古人做的比较,主要是纵向的古今比较,古代总是比现在好,三代之后再也没有尧、舜圣君,越是当代越不会好。我们现在做比较,除了要纵向的古今比,还要横向的中外比,才能全面关照和持平议论。我希望青年的学者,不管来自两岸什么地方,都能够有这样出国访问一段时期的经验。与此同时,要学好汉语,还要好好掌握一种外语。客观来看,英文大概在未来一段长时间内,至少半个世纪吧,作为国际语言是不会弱过中文的,所以英文要尽量学好,才能比较正确、比较容易明白世界各地的人情事态。真正了解外语的好处是,人家说什么你不用通过翻译便会明白,便能直接交流,自己要传达的信息,也不需要通过翻译,减少误解。
各地的青年学者我能接触到的我都感觉良好。我在香港教的本地学生很好,不然在中文大学就不会获奖啦,哈哈!大陆学生也很好,我的博士生绝大多数都是大陆来的;我早年在台湾清华大学带过的硕士生,到现在都还保持联络;有时候到大陆或台湾演讲,和在场的年青学者也很谈得来。所以,在我看来,哪个地区的青年学者都不错。
我自己青壮年时候不够用功,知识底蕴浅薄,所以养成不敢与人争衡和求胜的习惯,年纪大了,更加知道谦虚总是好的,也知道语言沟通真的重要。我的普通话说得不是很好,但基本上可以沟通,试想想,如果我完全讲的是粤语,我们对话恐怕就要以笔谈为主了。还有,不好的说话和别扭的肢体语言都会令人难受,如果不慎而出,尽快去赔个不是的好。我啰嗦说得这么多,请您包涵,但也很高兴你能听了这么久。
毛:今天受益匪浅,您的宝贵寄语我先领会学习了。十分感谢朱老师!
(承蒙朱鸿林先生本人校订,又,本文撰写过程中得到陈其泰先生的热心帮助,谨此向两位前辈深切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