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中知识分子的自我选择
——论卞之琳的《山山水水》
2020-01-18熊龙英
熊龙英
(1.湖南工程学院 人文社科部,湖南 湘潭411104;2.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410081)
一 大时代里的知识分子群像
战争影响了20 世纪30 年代末至40 年代的文坛,也同样影响了作家们的写作环境与心态。正如20世纪40 年代走入文坛的小说家曹植芳在80 年代曾有过这样的回顾:“大约自1937 年抗战开始,中国知识分子就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再也没有窗明几净的书斋,再也不能从容缜密地研究,甚至失去了万人崇拜的风光……”[1]43在这种“滚爬”“挣扎”与“体味”中,作家们的身心都陷入这样一种时代的抒写中,直接或者通过他们的作品间接地投入到前线。作家融入到时代的“洪流”中,这已经成为了战争时期社会生活中的一个潮流和基本风貌。
以“文章下乡,文章入伍”为口号,1938 年左右,过去丛集在上海、北京等大都市的作家们,纷纷走出了亭子间和书斋,分散到各地,或投笔从戎,或参加战地群众工作。作家深入战地生活,以战斗生活为主题进行创作,歌颂战地的英雄、群众,为时代谱写进行曲成为这一特殊时期的潮流。在这股大浪潮中,诗人卞之琳从浙江辗转经过上海、南京、汉口等到达成都,并于1938 年8 月底抵达延安,9 月初,在周扬的安排下,卞之琳与何其芳、沙汀等前往见毛泽东,毛泽东鼓励作家们投身到前线战斗生活中去。
抗战初期的热烈与作家们的热情形成一个互相辉映的现象,从战争开始作家们便大多真诚地放弃了自己的个性追求,参与到时代的大合唱里来。何其芳、沙汀、艾青等这时候已经有一定的地位与名气,他们都纷纷转入时代的大创作。“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力量/祝福:我们的人民/艰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苦难会带来自由的解放”[2]140。这是“雨巷诗人”戴望舒为时代谱写的进行曲。战地的流转生活也同样介入到诗人卞之琳的写作生活中,卞之琳写成的《慰劳信集》中写:“要保卫蓝天/要保卫白云/不让打污印/靠我们雷电……”[3]80这种充满战争气氛的诗句与诗人早期的抒写日常生活和个人情怀的《距离的组织》《无题》等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即诗歌的情怀已经转为抒写时代的战斗主题。此外,卞之琳有过与游击队及八路军七七二团的随军生活,这一经历促使诗人写了不少反映当时见闻、生活的散文通讯等。长篇报告文学《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一年半战斗小史》和一篇反映山村抗日游击故事的短篇小说《红裤子》都在这一期间写成。
1938 年10 月武汉失守,特别是1941 年皖南事变后,战争所暴露出来的中国社会痼疾为知识分子所正视与思考,作家们的幻想消失了,更加认识到只有进行根本的社会制度的改造、人的改造,才能获得民族的新生。时代的光影反射到作家的作品中便是知识分子开始把“改造”作为文学的关键词。正是在这样一种时代的大背景下,卞之琳开始了长篇小说《山山水水》的创作。后来,卞之琳在《雕虫纪历》的自序中谈到这一经历时说:“特别是在昆明听说了‘皖南事变’,我连思想上也感受到一大打击。……反而进一步重视写一部‘大作’,用形象表现,在文化上、精神上,竖贯古今,横贯东西,沟通了解,挽救‘世道人心’,妄以为我只有这样才会对人民和国家有点用处。”[3]7-8不论这段话里有多少自谴的成分,无可否认的是《山山水水》的创作是诗人开始考虑如何挽救“世道人心”,考虑知识分子如何在时代的背景下选择、改造,而他当时开出的“良方”无疑就是《山山水水》中的知识分子投入到劳动中、生活中去,“干就是了,没什么好谈”。
从散文、战地通讯、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曾经以“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3]1的“小玩意”奠定自己诗人地位的卞之琳却从1939 年秋后直到1950 年,整整11 年的时间留下了一个诗歌创作的空白阶段。这一期间的变化原因是复杂的,有个人思想的转变,更多的恐怕是这样一个战争的时代刻下的烙印。卞之琳在1992 年写的《读冯至创作〈伍子胥〉》中曾言:“时代前进,人类的思想感情也随着复杂微妙化,在文学题材中已不易于本来单纯也单薄的诗体沦为表达工具,易于单线贯串的长篇叙事诗体在高手或巨匠手中也不易操作自如以适应现代的要求。”[4]356这一段话可以作为诗人自己在20世纪40 年代转向小说创作时候的心态写照。时代的大主题冲击着诗人的个人化写作,时代的风云变幻促使与呼唤着作家们在战争的大背景下重新选择自己手中的笔调,“个人”“社会”“民族命运”等时代的主题词以一种全新的姿态进入作家们的创作。此外,卞之琳在诗歌创作之前就已经有过小说创作的尝试,短篇小说《夜正深》是他最早发表的作品,或许可以说,诗人的才华并不仅仅限于诗歌创作,对于小说的关注和曾经的创作实践使得他这一时期的写作转向没有多少个人才能方面的限制。
谈及20 世纪40 年代的文学思潮时,钱理群曾说:“出于一种对民族命运、祖国前途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重新认识我们的民族,重新认识自己,为民族的振兴寻找新的出路。……这是向多层次思维,全方位观察的一个重要转变;文学的艺术表现也必须要求其应有的丰富性、复杂性与深刻性。”[5]449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深度的复杂的思考,这时期产生许多非常重要的作品,萧红的《呼兰河传》、曹禺的《北京人》、沙汀的《困兽记》、艾青的长诗《火把》、靳以的《前夜》、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等。也许可以说,战争的风云把作家们“抛入”其中,而作家们也当真“投入”地用他们的笔来描绘、勾画、书写这个战争的时代。
40 年代的创作中对战时知识分子形象的描写是有着时代“救亡”主题的。如碧野的《风砂之恋》描写“那奋斗的一群,勇敢地踏上了征途,投奔到那大风砂的地方去”。夏衍的《春寒》写女青年知识分子佩兰的苦闷与追求,一方面抨击了国民党假抗战、真反共的罪恶行径,一方面为青年们指出了人生的光明之路。此外还有靳以的《前夕》,陈白尘的《岁寒图》,宋之的的《雾重庆》等等。可以说,战时生活中的知识分子应该写的,可以写的,写成的,不胜枚举。而且,几乎是遍布各地的作家都在写这样的题材和人物。知识分子在描写知识分子形象的时候赋予自身“救亡”“改造”的时代主题,完成着自己在这个时代中的形象抒写。战争改变了知识分子,而且这种改变是巨大的。
这样的思想、这样的时代背景带给卞之琳的无疑是巨大的冲击,所以才有了这一时期诗人从创作文体到创作内容、题材的一系列与时代“接轨”的转变。卞之琳写于1938 年、1939 年的《晋东南麦色青青》《慰劳信集》可说是对这一时代特色的较好的书写。值得指出的是,卞之琳在战地的流转与访问时间并不长,1939 年夏天,诗人便离开延安,乘便车回西南大后方,随即回四川大学复职。这或许可以解释其后的小说《山山水水》中许多与时代的火热呈现所不同的更个性化的创作风格,这“个性化抒写”在其他更充分、深入、热情投入到战时知识分子改造中的作家作品中是少有的。当然,这一现象或许与诗人自身的气质和艺术上的追求关系更密切。
无论如何,在时代的风云里,大批的知识分子选择了投入到这场风云中,为时代谱写了他们的篇章,也为时代付出了他们的热情和真诚。卞之琳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真实走过的一个,时代的转变影响着他,时代的浪潮推动着他,他在这一轰轰烈烈的浪潮里也毫不勉强地流转与歌唱。他的创作转变或许对于时代,对于历史并没有改变过什么,但对于个体而言,这种转变却是关键的,至于对这一转变的评价则是复杂的。
二 抗战时期的知识分子画卷
“1 月7 日新四军遭国民党军伏击,酿成‘皖南事变’。卞之淋对‘抗日统一战线’顿感幻灭,起意在教课余暇埋头写一部长篇小说,暑假开始动笔,即后来的《山山水水》”[6]206。1941 年暑假,当时已经从四川大学转往昆明西南联大外文系教书的卞之琳开始了他的长篇小说《山山水水》的创作。1942 年暑假结束,《山山水水》初稿完成十之七八。“1943 年暑假续写下去,最后在东山一处冯至所借用的林场小舍,住了约半个月,一个人自理生活,开始吸烟成习,恰好到中秋节完成了全部初稿”[7]vii。《山山水水》在创作修订过程中,只发表过《雁字:人》《海与泡沫》《桃林:几何画》《山水、人物、艺术》《山野行记》《春回即景一、二》等七个片段。
《山山水水》的构思计划相当庞大,书中主要是写“男男女女,人,抗日战争初期的邦国、社会。人物颇不少,只是以其中一对青年男女的悲欢离合作为曲折演变的主线配合另一些老少男女的哀乐交错的花式,穿织起战争开始到‘皖南事变’约近三年的各阶层知识分子的复杂反应与深浅卷入以及思想感情的回环往复。”[7]ii这部描写各种各样的知识分子由于抗战引起的变化,而又以男女中心人物梅纶年和林未匀串起来的小说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山水人物画。
在小说结构方面,卞之琳吸取了亨利·詹姆士的叙事手法,即“视点”或角度的运用。《山山水水》第一卷从未匀的角度叙事,以她为“编造中心”,第三卷的“编造中心”则相反,改为男主人公梅纶年,第二卷和第四卷则更改为未匀和纶年双主角叙事形式,构成正、反、合的模式,形成“旋进的弧形”。反复行进的方式使得小说的结构很美也很精致,即使从仅存的残片也不难看出它的设计之巧妙。这种结构一方面是西方现代叙事手法的运用,另一方面或许应该归结于古典诗词中回旋意味的启发,卞之琳也坦言自己是取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的意味。
从现存的小说片段不难看出,这部小说烙下了诗人的印记,即卞之琳早期诗歌中的那种肌理绵密而富抒情冥想的象征与玄思,《山山水水》基本上是诗人的小说。它精巧的组织与复杂的思想组成一个层层包孕的网,不断地造成旋转与回复的势态,一个一个的点经过这样一个回旋的过程绕过一圈回到原点,但这一点已经不是处在原来位置的那一点,却是在另一个平面上的新的一点。这样就构成了小说模糊与微妙的象征意味和诗意的冥想。
在《海与泡沫》中有这样一段话:“现在又那么冷,天色还朦胧呢。是眼睛朦胧吧?纶年拿了面盆和漱洗的东西走到厨房前边去。他跟一些人影朦胧的点头招呼,朦胧的看人影向人影招呼以及说些像影子似的话语。手脚乱纷纷的……”[7]84这几乎是整个《山山水水》给人的阅读感受,朦胧的模糊,对象与对象之间的影影绰绰的不确定性,视点的恍惚与集中。此外,对于开荒的过程描写中一些句子:“大家像下海游泳似的一拥而下去接替锄头。”“这才是开荒的正文了,也就是至文无文。”[7]94正是在这种随处可见影影绰绰的朦胧的感受,造成一种象征与冥想的意味,而小说文本就在这样的意味中无时无刻不逸出一种诗的生命与气息。
《山山水水》是一幅知识分子的水墨画,而且是一幅很精致的水墨画。在《山水·人物·艺术》这个片段中,有一段未匀的遐想性的文字:
“因为她没有管超现实主义究竟是什么,没有管究竟是不是也无非玩弄字面上的意义,忽然想起了纶年在什么地方说过的一个理论,一半是抄袭,一半是杜撰,可是真亏他综合得怪有意思的:中国画家不太平看东西,不是高山仰止就是鸟瞰。……中国为小说画的插图者也真成了了解人,甚至于超过了小说家,不谈虎头衔环的紧闭着的朱漆侯门隔形府里的灯红酒绿和门前陪伴的石狮子的瑟缩的落难客。由于他,我们读者也就不必像小说里楼中人那样苦,非藉插在两楼中间的高墙尽处的一塘水的倒影作用,不能彼此相见。也就由于他,我们读者无须像张生一样可怜,要至少攀到墙头才见到墙这一边的莺莺小姐也早就在怅望了……”[7]51-52
这段文字中不断涉及到古典诗歌、绘画等艺术性的感悟,女主人公林未匀是一位有着良好的知识修养和艺术修养的人物,这样的文字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是没有多大问题的。有意思的是卞之琳在处理他小说中的人物的时候,并没有给他们以知识分子视角以外的东西,知识分子依旧是知识分子,依旧谈诗论画,空灵与飘逸得很,战时的风云都淡化开去,留下的是属于艺术的心灵的遐想。
小说的文字表达与人物塑造可以说是极其美丽的,如在《雁字:人》中对未匀的刻画。未匀为纶年表演的《出塞》是一幅极其生动的山水画的写照,挥手侧身之间“于是纶年自己像退远了,而佛堂的宽廊就在未匀的舞姿下顿成塞内塞外”[7]127。这样的景况是很古典与幽雅的,一切的想象都可以置于人物与文字之外。未匀与纶年之间的一些对话也非常诗意:“夜凉独自甚情绪!”“或者‘谢娘无限心曲——’”“晚屏山断续”[7]111。这些对话就像是一些美丽的画片始终存在于作品中,不需要淡妆浓抹,本身就已经是一幅极好的画页。
男主人公梅纶年是一个敏感多思的青年,他的脑海里不时地浮现着思想的“浪花”。“浪花是字,是的,他忽然了悟了圣经里‘泰初有字’。这是建筑的本身,不是门楣上标的名称,甚至于号数。最艰巨是它,最基本是它,也是它最平凡,最没有颜色。至文无文,他想。他这些思想,这些意象,可不就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浪花吗?”[7]96这段文字的象征是飘忽的,跳跃的,它浮现在纶年的脑海里,如同浪花的漂浮。在开荒的集体劳动中,纶年的眼中却不仅仅是一场火热的劳动和政治运动,更是一场深刻的影响知识分子的思想,重新整合知识分子队伍的精神受洗仪式。纶年对现实对开荒劳动的理解是庄严的,同时也是带有诗人气质的。所以在火热的开荒中,一方面是对“浪花”(言语、思想)的否定,不断地涌现“海统治着一切”[7]113的思想,但另一方面,纶年的想象与象征性的话语却如“浪花”一样不断涌起。这种自辩性质的思考正是一个诗性的知识分子面对历史大潮的不可避免的矛盾。
三 知识分子的自我退守
《山山水水》里的其他一些人物,若冰、立文以及纶年口中那个“见首不见尾,一去无消息”[7]113的廖虚舟等等,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思想,都明显地带有知识分子的特征,带有飘渺、轻巧的诗性同时又富有空灵虚无的画意。卞之琳就是用这样的“形象”,以及这样一群形象来抒写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改造的主题的。这中间有知识分子的矛盾,在时代面前的选择、辗转,更多的恐怕是诗人在内心里面对时代的选择与对自身的思考。
诗性的因素使得小说充满画意,而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则是这幅生动的水墨画上一个个清晰的或是模糊的小点。在战争的炮火中,卞之琳的意义或许也只是那么一个清晰或者模糊的小点(对于个体意义的清晰与对于时代意义的模糊),但无论如何,这样一部以知识分子为主题的小说都是历史留下的痕迹。“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中的一页”[8]350。这大概是他可以算作小说与小说之外的另一种意义和价值。
1947 年7 月至1948 年12 月,卞之琳获得英国文化协会“旅英研究奖”,在英国度过一年多的时间。这期间他埋头修订《山山水水》,将它全部译成了英文,并将译稿交给衣修午德,请他过目,受到衣修午德的赞赏。1948 年冬,淮海战役爆发,炮声震醒了异国宁静小村索居里的卞之琳,他决定回国。“回国初期,热心工作学习,偶见原存国内小说文稿上编,因感内容主要写抗战初期前,后方知识分子的不同反应与介入,不符合写工农兵的文艺政策,即连同带回国的中文稿下编,自行毁废”[9]314。
其实,早在1942 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了文艺工作的中心问题——文艺和工农兵群众结合的问题,并由此给文艺工作者和一切革命知识分子指出了如何改造自己以求得和工农兵群众相结合的道路,在解决“如何为群众”的问题时突出了作家、艺术家的“思想改造”这一关键。卞之琳的老友,曾经的汉园三诗人之一的何其芳早就“意识”到,曾经所追求的“美丽的象征”与“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是根本不相合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值得那样缠绵悱恻,一唱三叹啊,现在读起来不但不大同情,而且有些厌烦与可羞了”[10]254。然而,卞之琳似乎直到1948 年从国外回来才醒悟到,一旦醒悟到,便似乎是怀着羞愧的心情把自己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新中国成立以后,卞之琳的创作都围绕着当前的政治或社会运动作出了积极的反响。1950 年抗美援朝声中,诗人拿起搁置11 年的诗笔写下了《翻一个浪头》等20 多首“抗美援朝”诗歌,力图为“抗美援朝”运动出一点力量。1953 年10 月间,他在参加江、浙农业合作社试点工作将近1 年以后写成“农业合作社”五首。1955 年5 月,他得创作假,再度南下江浙,拟写长篇小说,但下乡不到一个月,反“胡风”集团运动开始,回本单位参加,长篇小说终未动笔,回北京前,另用农村题材,在苏州、上海写出短篇小说《野猪田》。1958 年初到十三陵水库工地参加劳动,写成《十三陵水库工地杂诗》六首。对于当前的社会运动和政治,卞之琳抱着积极态度,正如张曼仪所说:“一旦走出了个人世界,面向大众,便没有退回书斋去的理由了。”[6]96
从卞之琳对现实的态度是不难理解他在毁弃《山山水水》时的心情,一旦意识到自己的作品与自己要积极与真诚投入到的社会政治现实是多么格格不入的时候,诗人的选择是要毁弃自己的作品来维护自己的真诚。但《山山水水》存在的意义仍然是值得我们去回味的:“从现存的片断推想全书的原貌,既不可能,也不大公平,但仍禁不住猜想:假使其余部分果如这些残片般精雕细琢,那么一座庞大而精工雕镂的七宝楼台,纵然能够矗立不倒,也不知怎样眩人耳目呢!”[6]96
从某种层面看,卞之琳似乎是越来越走进时代,而离自我越来越远。但这种走进与疏远的意义到底应该如何看待?“时代感和社会意识,对作家来说,可以是创作的原动力和灵感的来源。一篇好的作品,首先得植根于它的时代,才能为后世所欣赏,即是先具有特殊性才具有普遍性。负面来说,社会潮流的向背和政治管制,也可造成压力,叫作家不自觉地人云亦云,泯灭了真知灼见”[6]97。
历史的意义在于无法重回,也无法假设,于是不得不怀着惋惜的心情重看毁弃这一过程。多年以后,卞之琳在回顾与谈论中,却并没有对当年的行为作多少评价,只是客观地说着这样一个毁弃的过程。在历史的大风云中,卞之琳投身战斗的积极性与热情或许并不如他的朋友何其芳、沙汀等,所以,他的因“醒悟”而毁弃自己“不合时宜”的作品也似乎来得有些晚。或许在他的创作生命中,他不断地跟随着潮流,但又似乎与潮流并没有完全地融入与投入,而是存在着一个距离。所以,正如他所述中,创作了一部“注定了要失败的作品”,可在当时,他是以为“只有这样才会对人民和国家有点用处”的呀!
而在另外一种意义上,毁弃也并不意味着抛弃与否定,它只不过是一个淘汰的过程,而淘汰的理由总是耐人寻味的。一个时代的理由的影响力是巨大的,除了时代的理由以外,毁弃是否还有其他的理由?似乎在卞之琳这里是缺少的,所以,一个完全放弃个人的理由使得作家淘汰了一部本应该属于个人的作品,这本身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逻辑。也许正如人只能是这个大时代里的一个小人物一样,作品的存在也是这个时代里的小书罢了。或许,这样的种种猜测都没有太多的意义,因为,毁弃便是毁弃,不再是其他,淘汰便是淘汰,留下的只能是空白与无可言说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