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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贤先生的先秦史研究风格

2020-01-18

关键词:赵先生左传孔子

张 斌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1)

赵光贤先生(1910—2003)是我国现当代著名历史学家,所著《明失辽东考原》[1]260-393、《明末农民战争史事丛考》[1]245-259、《从天象上推断武王伐纣之年》[2]186-193、《释“蔑历”》[1]117-126、《〈左传〉编撰考》[1]136-187等,至今仍是研究明末时局、西周年代学、西周金文以及《左传》学的必读之书。关于赵先生的史学成就、治学特色,已有诸多前辈学者论述过[3]。笔者在研读赵先生著作过程中有一些心得体会,拟简要论述对于赵先生先秦史研究风格的看法。

一、求真求实

追求历史的真实性始终是史学研究的重要目标。赵先生在《我的自述》中讲道,他在进行史学研究时“坚持贯穿求真精神”[2]16。这使得先生的学术著作大多是问题导向型的,富有极其浓郁的考证辨析色彩。这种学术特点的形成与先生所主要采用的史学研究方法——考证有着密切关系。

赵先生在中学时读到陈垣先生《书内学院校慈恩传后》一文,对于陈先生在玄奘法师西游时间考订上驳倒当时的学界北辰梁启超先生的观点感到非常震惊。自那时起,赵先生就认识到考证在史学研究中的重要价值。1938年,赵先生考入辅仁大学史学研究所,受教于陈先生。赵先生追忆陈先生给自己上过的课,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清代史学考证法”。当年陈先生的授课方式是让学生自己动手查找《日知录》中每条记载的出处,并撰写读书笔记,以此来训练学生的史料搜集、鉴别、分类能力。这让赵先生受益终生。多年后赵先生撰写了《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其主要篇幅便是讨论史料使用和考证问题,从而将考证上升到理论层面。赵先生考证的范围非常广,“一个字、一句话、一本书、一件事情、一个人物”[4]134都是考证对象。若将这些考证对象分类,对“一个字、一句话、一本书”的考证可归为文献考证,对“一件事情、一个人物”的考证可归为史事考证。而这两方面也正是先生在学术上求真求实的具体表现,下面分别进行论述。

首先是文献的考证。涉及先秦史的文献一向以晦涩艰深著称。就连传统学术根基极为深厚的王国维先生,都称自己能够读懂的《尚书》也就只有一半[5]75。此话虽含有谦虚的成分,但也可见先秦古书有多难读。而赵先生对于先秦文献的考辨则用力甚勤,务求清晰得当,如赵先生对于今传本《尚书·金滕》篇就有精当的考析。赵先生基本赞同清人孙星衍将《金滕》篇分为“《金滕》文本”“史臣附记”“《尚书》逸文”三部分的观点,并作了进一步考证。对于第一部分,赵先生认为除了“是有丕子之责于天”等语句存在训诂歧义外,主体内容成于西周问题不大。而对于第二、第三部分,从记事特点、用字习惯等方面综合考虑,应非《金滕》篇原文。但是,赵先生并未因判定后两部分属于伪造之文就将其弃之不用,而是认为由于后两部分也是先秦史官所作,故而仍有其史料价值。他指出:“对于历史文献,既不能见其真即无区别地信而用之,亦不能见其伪即无区别地一丢了事,而必须层分缕析,按其不同部分的不同可用范围与可信程度而有区别的应用之。”[2]20这种深入先秦文献内部条分缕析的观点,超越了非真即伪的线性文献真伪观,对于先秦古书形态的研究具有重要指导意义。

赵先生的文献考证不仅限于单篇文献,也有对整部著作的考证,突出的成果就是《〈左传〉编纂考》。自宋代以来,不断有学者提出今传本《左传》是经过刘歆伪造的,刘逢禄的《左氏春秋考证》更是这一学说的集大成之作[6]19-20。而赵先生并没有对《左传》一书的真伪作简单的判断,而是根据《左传》的具体内容,对其进行深入考订。赵先生指出《左传》实际分为“记事”和“解经”两个部分,“解经”的部分是后人加入的,而非《左传》原文。比如,僖公二年经:“虞师、晋师灭下阳。”传:“晋荀息请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虞公许之,且请先伐虢。宫之奇谏,不听,遂起师。夏,晋里克、荀息帅师会虞师伐虢,灭下阳。先书虞,贿故也。”其中“先书虞,贿故也”是为了解释《春秋经》将虞放在晋前面的原因,但是《左传》文本有着明确的记载,将虞放在晋前面的原因不在于虞君接受晋国的贿赂,而在于虞国军队先于晋师起兵伐虢。赵先生还指出“解经”部分包括三种形式的评论,非一人所作,也需要进行区分,比如《左传》宣公四年:“夏,弑灵公。书曰:‘郑公子归生就其君夷。’权不足也。君子曰:‘仁而不武,无能达也。’‘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这段关于郑国公子归生弑君的评论包括“书曰”“君子曰”和“凡弑君”三个部分,显系不同的人所作。此外,先生还对于《左传》非左丘明所作、非刘歆伪作等重大问题展开详细的论辨,这里就不再展开论述了。

赵先生的史事考辨,不单纯依靠文献,而是综合文献、非文字史料和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对先秦时期的重大史事进行考订。这里以赵先生关于西周年代学的探究为例。西周年代学是西周史研究的难点,而武王克商之年又是西周年代学的重点,长期以来困扰着学术界。先生为解决这一重大课题,除了利用相关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外,还借鉴了天文学的研究成果。1978年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的张钰哲先生根据哈雷彗星的运行规律,以1910年哈雷彗星的出现为基点向前逆推40次,提出在公元前1057年的前三个月可以看到明亮的彗星,这与《淮南子·兵略训》中“武王伐纣,东面而迎岁,至汜而水,至共头而坠,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的记载一致,由此得出武王伐纣之年为公元前1057年。赵先生在此基础上作了进一步探析,在《从天象上推断武王伐纣之年》中提出,《淮南子》所谓的“东面而迎岁”的“岁”指岁星,并论证了《国语》“武王伐殷,岁在鹑火”的记载出自周初。之后,赵先生又指出利簋铭文“武王征商,唯甲子朝,岁,鼎(贞)克昏夙又(有)商”中的“岁”正是指岁星,该铭文的含义是武王命令史官贞问这一天灭商的具体时间,这一天文现象可与哈雷彗星的出现相互佐证。此外,赵先生还利用《史记·周本纪》引《竹书纪年》所载西周王朝系年以及《史记·鲁周公世家》所载鲁君世系来进一步佐证武王克商之年为公元前1057年。

《从天象上推断武王伐纣之年》一文影响极大,开启了西周年代学研究热潮的序幕[7]19-20。但赵先生并没有就此认为武王克商之年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他发现公元前1057年这个时间点与《尚书·召诰》、古本《武成》和《尚书·顾命》所载时间对应不上。为求真相,赵先生又以《尚书·召诰》所载月、日、月相和干支为出发点,并结合《尚书》他篇以及利簋、中鼎、折觥等铭文所载历日资料推算出武王克商之年为公元前1045年,从而修正了之前的观点[2]208-215。后来赵先生又以此为基础拟定了西周诸王的王年[2]232-251。尽管目前包括武王克商之年在内的西周年代学仍然是一个尚待解决的难题,但是赵先生探讨问题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仍然值得我们借鉴,所体现出来的求真求实的精神仍然是指导我们进行史学探究的重要动力。

二、贵有己见

赵先生在《我的自述》中讲道:“文章一定要写出自己的创见,创见是否能成立,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2]15这种“创见”就是太史公司马迁所说的“成一家之言”[8]1865,就是要有所发明。发前人所未发,并不是将前人的研究成果全部打倒,而是在细致梳理学术史的基础上总结前人的成就,指出其不足,可信者信之,可疑者疑之,并将此疑问辨析考明。这里结合赵先生的两篇文章简要论述先生“贵有己见”的学术风格。

赵先生有一篇文章是讨论《尚书·康诰》篇首48字的错简问题。当时有学者提出《尚书·康诰》篇首“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于周。周公咸勤,乃洪大诰治”48字并非错简。赵先生对这一说法进行了系统的质疑。先生首先以《康诰》篇首48字中有“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为依据提出,如果这48字不是错简,则《康诰》中当有周公营建洛邑之事,但是《康诰》全无关于此事的记载。而这48字中还提到“四方民大和会”,参加“大和会”的人不仅包括“侯甸男邦采卫”等外服诸侯,也包括“百工”等内服公卿,甚至还有被强行迁徙至洛邑的殷遗民,但是《康诰》中却全无涉及。之后赵先生又从《召诰》之“营”字所指、何尊铭文中“惟王五祀”的含义等方面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考析。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赵先生指出伪孔传和伪《古文尚书》不能等量齐观,前者是后世学者对于《尚书》的看法,而后者则是伪造的先秦文献[2]71-76。这对于重新认识孔传的价值具有重要指导意义。

赵先生的《释“蔑历”》是对于金文中常见的“蔑历”一词的考释。先生首先对于前人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进行了梳理,并从历史常识、典籍故训以及金文字形、辞例、语法等方面对诸家之说提出了质疑。先生认为“蔑”是借字,“美”才是本字,而“美”字又可以引申为“赞美”“勉励”等义;而“历”字与《尚书·盘庚》《大诰》等篇中的“历”字相同,应当训为“劳绩”“事业”。合而观之,金文中“某蔑某历”即嘉奖某人的劳绩之意;“某蔑历”即某人以某种劳绩事业自勉之意;“某蔑”即某人勉励之意[1]117-126。这一研究成果,以“金文与古文献对读,互相印证”[1]120的方法,对金文中“蔑历”一词的几种组合形式作了详尽的诠释,体现了先生的独到见解。

三、关照现实

历史研究者往往给人以埋首故纸堆、不问世事、与现实脱节的印象。但赵先生的先秦史研究却体现了极浓的关照现实的特点。这在先生的《孔学新论》和其他关于孔子及儒学的研究中都有较好的体现。

孔子学说是先秦文化史、思想史研究绕不开的议题。《孔学新论》一方面是为了廓清孔子的政治学说、思想核心、方法论、与六经的关系等重大学术问题,另一方面也饱含着赵先生关于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文明这一问题的思考和建议。而这一问题正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所面临的重大现实问题。

当时有人认为社会主义建设应当努力追求西方发达的物质文明,中国古代文明已经不再适应社会发展需要,是应当被抛弃的糟粕。而赵先生认为这种认识是湮灭本国文化的历史虚无主义。赵先生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出中国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一定要吸收借鉴中国优秀传统文明,为此还提出了界定传统精神文明的三条标准,即“古代文明一直到现在还有影响的”;“它的影响在国内外是最广泛的”;“有利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9]128。而最符合这三条标准的传统文明就是孔子的学说。但是,自五四运动直到20世纪70年代的“批林批孔”运动,孔子及其学说始终被视为落后文化的代表。80年代,虽然孔子学说重新受到重视,研究逐渐增多,但是在学界和大众中仍然有相当一部分人怀疑孔子学说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中的价值。

赵先生指出,人们对孔子学说存在疑虑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将“假孔子”当成了“真孔子”。他强调:“在谈到传统文化的继承问题时,必须严格区分孔子与后世的儒家。”[9]159因为真正的孔子之学与后世被改造过的孔子之学存在巨大差别。真正的孔子之学是“现实主义的人生哲学”,也是“集体主义的社会哲学”,其核心在于“仁”。“仁”的目标不仅在于提升个人道德涵养,更要实现“修己以安百姓”“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追求。这对培养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具有深刻的影响。但是自战国时期“儒分为八”之后,就出现了许多“假孔子”,也出现了许多“假孔学”。汉武帝采用董仲舒的“尊儒”建议后,儒学变成了做官为政的敲门砖,许多儒生为求出仕,甘愿成为君主的奴仆,使得儒学逐渐变为帝王统治百姓的工具。宋明理学则利用宗教教义改造儒家思想,使得儒生将主要精力放在了自己的内在精神提升上,而日渐忽视社会现实的责任。而这些思想又被统治者利用,从而将儒学变成了维护纲常礼教的工具。

针对当时有人提出孔子学说是压抑人性、维护专制统治的观点,赵先生指出,真正应该对此负责的是后世的专制帝王,他们将异化的孔子学说作为国家的意识形态,把孔子作为专制偶像到处树碑立庙,从而使得孔子及其学说背负上了遏制个人自由和权利的恶名。而真正的孔子则反对绝对君主制,其最高政治理想是“德治”,要求当政者要以道德化育百姓,还为施政者提出了“敬”“信”“节用”“爱人”“使民以时”的具体施政纲要。孔子的德治思想还包含着“民本思想”,强调统治者重视被统治者的利益。虽然这是站在统治者角度上作出的考量,与“民主主义”仍然存在着天壤之别,但毕竟还是有利于维护百姓的部分利益的。

当然,赵先生也并非认为孔子的思想全部合乎当代社会的情况,比如对于“德治”和“法治”的问题,尽管先生指出了孔子“德治”思想的重要价值,但也承认“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的政治主张是孔子因当时的实际情况而作出的诠释。面对当代社会的各种弊病,应当在不放弃德治的同时,加强法治建设,采用“导之以德,齐之以法”的治理措施[10],这是对孔子思想的辩证看待。先生的著作中对相关问题的探讨还有很多,这里就不再一一举证了。通过学习先生对这些问题的探讨,可以感受到真正的学者不仅要对学问作精深的研究,更要对于社会现实问题有高度关注,两者互补互通,不可偏废。

四、余论

赵先生的先秦史研究成果还有很多,上文所举不足百一。这些研究成果为解决先秦时期的古书、年代、事迹、地理等各种重大学术问题作出了巨大贡献,至今仍然是从事先秦史研究的学者需要潜心研读的经典。虽然随着先秦史史料的日益丰富和研究的不断更新,先生有些学术观点“或有时而可商”[11]246,但是先生在治先秦史过程中所形成的“求真求实”“贵有己见”“关照现实”的治学风格,仍然是后学进行先秦史研究的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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