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多民族文学“总体性”的建构
——读黄伟林的《广西多民族文学的共同发展》
2020-01-18李雪梅
李雪梅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2018年是广西文学研究的“黄伟林年”,首先是总主编的七大卷十二册数百万字《广西多民族文学经典(1958—2008)》(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关于桂林文化城的研究著作《历史的静脉——桂林文化城的另一种温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出版,然后是凝聚了多年心力的《广西多民族文学的共同发展》的出版。可以说后者是他在广西文学研究领域辛勤耕耘30 多年的总结性著作。从《桂海论列》(漓江出版社,1993)、《孔子的魅力》(漓江出版社,1993)《转型的解读》(接力出版社,1996)、《桂林市民读本》(接力出版社,2000)、《中国当代小说家群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文学三维》(广西人民出版社,2004)、《山水都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人:小说的聚焦——论中国新时期三种小说形态中的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等,黄伟林的文学批评涉及世界文学、中国文学和广西当代文学,而在将目光逐步集中到广西这片土地上时,自然而然地便在世界文学、中国文学的坐标系中关照、阐释广西当代文学。与此同时,黄伟林的文学研究与他的现实关怀、社会责任承担相得益彰,在时代、民族、文化、地理环境的“总体性”视野中广泛深入挖掘、阐释和展望广西当代文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综观《广西多民族文学的共同发展》,全书结构宏阔严谨,从总论中的广西多民族文学文化符号中的自然性、原始性、世俗性、神性解析,到上篇的历史进程与下编的个案阐释,既有传统文学观念史、创作史的梳理,又有彰显个人批评洞见与风格的文本细读,同时贯穿全文的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学者对这片土地上的人的深切关注、“同情的理解”与殷切的期盼。可以说这是一部饱含深情的著作。本文试图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理解这部著作。
一、“既见山水又见人”
从自然地理环境上来看,广西这片地处“五岭之南”的土地拥有着两极化的评价。一方面是号称地球上最美土地的喀斯特地貌,令世人惊叹不已趋之若鹜; 另一方面是山多石多平原少的贫瘠土地,多雨高温的气候,以及由于雨季长且集中的“蛮烟瘴雨”所形成的生活环境。因此,关于广西的文学书写,也可以从这两极中看到完全不同的关注点。一边是“游客”对自然山水的审美礼赞,另一边是“广西人”对家乡的自豪、眷恋与由衷的“吐槽”。如黄伟林便曾感慨桂林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却常常给人感觉“只见山水,不见文化”[1]。事实上,不仅仅桂林给人印象“只见山水,不见文化”,整个广西给人的印象大抵如此。那么事实如何呢?为何会造成这样的印象?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应是经济原因。长期以来,广西地貌的独特性与经济的相对落后,让人自然而然将目光聚焦在山水。在犹如加速列车的现代性席卷全球的时代,经济的落后几乎等于文化的无力。广西在中国的改革开放进入第二个十年之后被列入西部大开发战略,如今又成为“一带一路”经济带上的联结点之一。在国家规划与扶持下参与到中国全面复兴的伟大工程之中,似乎也有力地加强了广西文化上的自信与表达欲望。在这样的经济基础大背景之下,广西山水里的人与文化的面目也逐渐清晰起来。
其二,地域文学研究的兴起彻底揭开了山水里人家的“神秘”面貌,竭力把人们的目光引向“人”。作为“风景”也作为人文的自然地理环境等被推到了研究的前台。文学与地域、环境的密切关系早已引起研究者的注意,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茅盾在《文学与人生》一文中论及文学与环境的关系时这样写道:“不是在某种环境之下的,必不能写出那种环境;在那种环境之下的,必不能跳出了那种环境,去描写出别种来。”[2]93有研究者甚至提出文学的地域性就是指“气候的差异性影响到物候的差异性,物候的差异性影响到文学的地域性。”[3]黄伟林在研究文学的同时,念兹在兹的是这方山水与人的互动,这片土地上的人在人类文化史上所留下的文明遗产。他曾动情地写道:“当我们走遍八桂大地,我们会油然感悟,那深嵌于八桂千山万洞的摩崖石刻,在其历史、文学、科学、艺术、宗教各种价值之上,凝聚的是人类与这片山水的心灵互动,以及人类对这片山水的爱与知”[4]11。因而他的文学研究中总是贯穿着环境、民族、地域等元素,努力捕捉广西山水画卷中的文化精神。如总论部分的“山水广西”“花山神谕”“漓江叙事”,将广西最具影响力的文化符号进行一一解读,在这样的背景下,生长出兼具自然之美、世俗之美、和神性之美的广西文学。这一统摄全局的文化符号,在广西文学历史进程乃至文化广西进程中的发展演变与不断言说,构成了广西精神体系承传的线索。也正是在这些文化符号的笼罩性影响之下,广西当代作家与这片土地的血肉关系得以彰显,广西山水中的人鲜活起来。
可以说,“既见山水又见人”,这是黄伟林对这片山水最深的希望。那么如何把这片山水与人文、文学勾连为一个更可感的整体?
二、文化寻根与身份认同
基于对广西山水、文化、人文的全局性关照,黄伟林在梳理广西当代文学进行中的文化寻根与身份认同的过程中,以“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进行着他自己对广西文化、文学的寻根与身份认同之旅。首先,从学理上勾勒出广西当代文学精神的蜕变过程:民国时期的“新旧转型”、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学抗战,此时广西的声音汇入时代洪流;1949年之后的广西文学“因新的时代获得了某种民族自觉”[4]95;新时期开始主动迎接创新大潮,用现代主义的文学观念激活古老的广西文化传统,实现了边缘的崛起与多元共生的格局。由于黄伟林对广西当代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全程跟踪与参与,熟悉广西文学与文化事件的来龙去脉,他所梳理出来的线索具有历史的现场感,有同代人的情感温度,有身为同代批评者的痛感和喜悦。在他的笔下,广西当代作家精力充沛冲劲十足,他们以极大的勇气和努力开拓着文学的边界。如,1980年周氏兄弟得风气之先,开启了新时期中国的文化寻根之旅,画了数十本花山壁画速写本,并于1982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花山壁画艺术展览”;杨克的《花山组诗》[5]发表;比韩少功的《文学的根》早一个月发表的,梅帅元、杨克的“寻根宣言”《百越境界——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6]的发表;1985年 4月 22日,《广西文学》召开了“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1986年夏天,“红水河全景报告文学” 采访计划开始;1988年的《广西文坛88 新反思》……黄伟林将其中的“百越境界”与“88 新反思”称为“广西文坛的‘地震’”[4]114。种种迹象有力地说明,新时期之后,广西文学在文化寻根行动与创作实践过程中,逐渐建立起对自身历史的文化自觉,在与中国文学、世界文学的对话中,形成自信、认同同时批判、质疑的理性、开放的态度。广西作家东西对这样的认识过程有过生动的描写:“所有的东西,包括故事都在这种易于使物体变质的气候中发酵。我在气候中通体发亮,甚至光亮……内火一热,头脑跟着膨胀,幻想和错觉像使高烧40℃的人吐出来的胡言乱语。这常常使我不够自信,要到地球的经纬线上去寻求确认……福克纳一下使我自豪起来……那个水汽淋漓,雾霭缭绕,需要福克纳情感饱满的烦琐的文字覆盖的南方。”[7]关于潮湿郁热南方的书写在福克纳的烛照之下,瞬间找到了自信。
其次是在广西整体文化构成体认下的文学书写。《广西多民族文学的共同发展》一书中,将广西当代作家放到四个文化构成板块中:最具本土意义的红水河文化、深受中原文化影响的桂林山水文化、逐渐自觉的北部湾海洋文化、移民文化,各个文化板块都出现了代表性作家和作品。我们也正是在这样的划分框架中,在书中对广西当代文学的历时与共时的描述中,理解了广西的“多民族”与“共同”发展的真正含义:扎根自己的文化圈,吸收异质文化并辐射甚至影响“外围”,从而共同构成广西文学的多元化丰厚发展。黄伟林作为红水河畔的壮族人,成长并生活在受中原文化影响的桂林文化圈,他对广西多民族文化之间的交融和缝隙理应是身心皆知的。对我们而言只是符号性概念性的区分的表述,对他而言却可能包含着不可替代的生命体验和情感密码。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他对广西当代文化精神的辨认,首先是对自己的精神版图的辨认。陈晓明也曾这样指出:“他看重对象所包含的文化内涵与自己形成的认同关系,以此作为价值判断的依据。因而他的评判也就是一种自我认同(而不是论断)……”“他对广西作家的把握相当到位。他熟知他们的生活经验,他们的文体风格,他们的喜怒哀乐。”[8]
从另一个方面上来说,“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事实上也可能会给研究者带来“近视”以及情感姿态上的困扰和风险,好在黄伟林审慎、警觉、开阔的书写,呈现出在当代复杂问题域中思考、发问和解析的理性品格。
三、“边缘崛起”与异质书写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伤痕文学”“寻根文学”是文坛主潮。在彼时,地域性、边缘性元素被作为重估本民族文化生命力的生发点,而在今天愈演愈烈的社会同质化进程中,有关地域性与边缘性的元素和现象,除了吊诡地成了猎奇展览、旅游市场博取眼球的卖点,同时在文化内在逻辑上,地域的、边缘的,代表着陌生的、异质的,成了对抗同化、身份重构与认同的策略之一。而这种策略的严肃性首先在于重新思考自身文化不可取代的独特性,以及在历史延续性中与当下世界对话的能力与可能性。黄伟林在《广西多民族文学的共同发展》 的论述中,从“边缘崛起” 的广西文学实际上也暗合着这样的内在思路。比如,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广西文坛三剑客”“后三剑客”等“文学桂军”的崛起,如何定位这个“边缘崛起”的文学、文化,甚至意识形态意义,直接决定了“文学桂军”的视野与格局。
“边缘”与“异质”的概念背后隐含着的是“中心”与“同质”的居高临下,“边缘崛起”的表述本身亦流露出不甘落后的倔强,对中心的某种迎合。时至后现代多元化的今日,这一对概念的处境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边缘”可以是事实,可以是姿态,还可能是优势,是异质的书写,甚至是日渐模糊的“中心”的必要存在。黄伟林在论及广西当代文学的文化特征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一点:“文化的丰厚与生存的残酷相反相成,形成一种奇特的人文体验,广西文学异质于中原文学的地方往往体现于此。”[9]189充分肯定并认识自身文化的“异质性”,面对这一份存在的真实,从而抵达边缘写作对人类某种存在的普遍性的揭示,边缘环境中的边缘书写便获得了被重新审视的机会。作家东西认为:“作家就像植物,他们在不同的土壤、阳光、气候和民风民俗的作用下,形成不同的创作风格。在抵抗写作同质化,渴望写作差异化的今天,文学与环境的关系研究尤其具有意义。”[10]
换句话说,当下的地域是世界同质化背景下的地域,既是作为技巧、手段,同时本身也是目的。而且在互联网时代,这一经验是动态的、变化中的经验。一方面,当下已经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地域经验,甚至可以说传统意义上的地域经验已经在逐渐消弭。另一方面,媒介技术的高度发展,带来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即越来越多的边缘生活经验通过现代媒介的传播,成为现代都市文化、异文化里的“乌托邦”。人们在这个“乌托邦”里,看到了前现代的纯朴与生命本真。在不够诗意的当下大地上,人们将之视为多元价值的体现之一,而不再只是中心与边缘等级制下的某种落后、低一级的文化形态。最有名的例子,便是红遍网络的李子柒。当然,这里是用现代技术美化、剪辑过的边缘或传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关于“文学桂军”的边缘崛起,其实早已不仅仅是先前精神图景内部不可避免而出现的表演心理与潜在的自傲与自卑心理,以及在“中心”“凝视”下的紧张自我认同;不仅仅是技巧或手段层面上的问题,在文学经验高度同质化中寻求可能的异质性,在“瞬秒”互联的迷乱中重构自我。同时,今天的异质书写事实上被赋予了新的历史使命,即在反思不断消弭的地域性经验过程中,警惕新的技术性与人为的中心与边缘之墙,辨别同质与异质的真相,洞察地域性经验的新质。因此,从地域、环境地理的角度寻求、辨认这种异质性,或者说另一个层面上的所谓独特性,重新认识“边缘的崛起”与异质书写,不仅是批评家的自觉追求,同时也是作家的自觉追求。
结 语:洞悉“秘密”的讲述者
法国历史文化学家丹纳的《艺术哲学》一书开头这样写道:“我的方法的出发点是在于认定一件艺术品不是孤立的,在于找出艺术品所从属的,并且能够解释艺术品的总体。”这里所提到的总体,包括艺术家本人所有作品的总体、艺术家本身与艺术作品所从属艺术流派等的总体、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并认为这最后一个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丹纳继续写道,所谓地域不过是某种温度,湿度,某些主要形势,就像“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的植物的出现; 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11]4-9黄伟林在《广西多民族文学的共同发展》中呈现出来的,既包括了个体作家作品的总体、艺术流派与艺术家总体,也包括了自然与精神界气候的共同总体,本文所指的总体性也正是这个意义上的。黄伟林正是洞悉这个共同总体“秘密”的人,正如他自己说的:“通过文学,我们可以了解广西的历史,认识广西的现实,感知广西人的性格,体会广西人的心灵世界。”[12]这位洞悉“秘密“的讲述者,如今正利用自己长期累积的学术资源,筹建桂学馆,开通微信公众号,成立记录社,搜集作家作品手稿、研究资料,建设数据库等。他开玩笑说自己“四处化缘”。“广西多民族文学的共同发展”,正在以实物的“总体性”方式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