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每个人都在小船上
2020-01-18韩松落
文 韩松落
有一种电影叫“你朋友觉得你喜欢的电影”,对我来说,《海上钢琴师》就是这样一个电影,很多次,在谈论电影的时候,总有人热切地对我说:“你一定喜欢托纳托雷”,或者“你一定喜欢《海上钢琴师》”。
我的朋友们觉得我喜欢《海上钢琴师》,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在某个地方,和1900很像。我始终没有离开我所在的城市,一直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写东西。去北上广出差,如果能当晚返回,绝对不会第二天再回。所以,朋友们觉得我会懂这部电影,懂1900。确实,我很懂《海上钢琴师》,不但懂它的尴尬,也懂它的所有心意。
对托纳托雷来说,《海上钢琴师》是一个和边界有关的故事。1900要的,无非是一个生活的边界,船是有边界的,船上的生活也是有边界的,陆地上的世界,却意味着“无尽”,“无尽”令人恐惧,他宁愿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章子怡演过的两部电影,都和边界有关,一呼一应,可以和1900的故事对照来看。一个是《卧虎藏龙》。电影中玉娇龙的武功,是由她的师娘碧眼狐狸教授的,但因为她悟性好,后天的文化修养也远胜于出身草莽的碧眼狐狸,所以,她的武功远远高于师娘,她极力遮掩这个事实,但还是不小心露了形迹,她于是对碧眼狐狸说:“师娘,徒弟10岁起就随你秘密练功,你给我一个江湖的梦,可是,有一天我知道我可以击败你,师娘,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还能跟随谁?”
技艺、江湖,都只是隐喻,玉娇龙面对的,是一种没有边界的人生,没有人替她做主,也没有人能够跟随她的脚步,她甚至丧失了目标,她看似得到了她想要的,却失去了人生的边界,陷入了极大的恐慌。她甚至开始怀疑,她的“自我”到底是何种形状,不得不陷入终身寻找之苦。然而,多年后,她演的另一部电影,《一代宗师》,却不再恐慌,也不再怀疑了,宫二说:“所谓大时代,不过就是一个选择,或去或留。我选择留在属于我的时代。” 这一问一答,和章子怡的人生紧密相扣。
船上的世界,已经圈定了1900的自我,他不想下船,去遭受自我粉碎、自我丧失之苦,他很愿意重温这个自我,像一次次访问一个成熟圆满的世界。站在这个自我的肩膀上,再借助钢琴,他就可以畅想世界,游历世界,在幻想中闻过陆地上的花香,看过成群的老虎,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比玉娇龙或者宫二,更早地明确了“自我”为何物。
《海上钢琴师》也是一个和“自我”有关的故事,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成为我。我之所以成为我,不外是边界里的这些事物,不外是因为被我纳入心怀的这些声、光、色,这些气息和味道,这些记忆和碎片。被这些事物勾勒出心的形状之后,其实生人也是熟人,大海也是陆地,麋鹿也是花豹,牡丹也是蜡梅,索马里也是乌兰巴托。你在这个边界里惶恐不安,在别处一样惶恐不安,你在这个边界里没有建设起自我的大厦,在别处只会丢盔弃甲。
就像卡瓦菲斯在《城市》里写的:你会发现没有新的土地,你会发现没有别的大海。这城市将尾随着你,你游荡的街道将一仍其旧,你老去,周围将是同样的邻居;这些房屋也将一仍其旧,你将在其中白发丛生。你将到达的永远是同一座城市,别指望还有他乡。没有渡载你的船,没有供你行走的道路,你既已毁掉你的生活,在这小小的角落,你便已经毁掉了它,在整个世界。
我不肯离开我所在的城市,起初,也是因为和1900一样,期望留在“边界”里,期望把“自我”捏成团。外面的世界,已经“四分五裂,陷入极大的混乱”(维吉尼亚·伍尔夫说《呼啸山庄》),我没有能力把那个世界捏成团,至少可以把自己捏成团,无才补天,补自己也好。
我就住在我的城市,和外界发生密切的联系,很久之后,我慢慢发现,不必下船,不必踏上大陆,人都是有限的,尤其是这几年,看到我曾经仰慕过的、崇拜过的人,陷入的迷局,看到他们对时事的发言,他们身体力行的生活,我终于知道,人是有限的。没有“无尽”,没有秘密,没有雾气,没有神秘的他乡。
我曾仰慕过的学者,在40岁的时候,终于被自己出身的风筝线拉回来了,暴露出自己作为官二代文二代学二代的洋洋自得,对现实生活的毫无了解,对自己所在阶层的极力捍卫。喜欢过的作家,终于被长期酗酒拖累了,再也写不出新作。喜欢过的电影人,被靠他吃饭的人围绕着,再也听不到一句真话,再也拍不出新东西。这些发现让我震惊,原来,他们终归是人,要接受人的有限。在人身上发生过的事,都会在他们身上发生。
1900死得很冤,他所惧怕的那个世界,并没有“无尽”。也没有他乡,没有陆地,没有新世纪,没有神秘的老虎。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每个人都是在小船上,甚至比1900的船更小,作茧自缚,孤筏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