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黄州诗文的平民思想
2020-01-17王琼
王 琼
(东坡赤壁诗词杂志社,湖北 黄冈 438000)
苏轼(1037~1101 年),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故世称苏东坡。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人。北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 年),苏轼进士及第。宋神宗时,在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职,除凤翔外,其他几地均为主政一方的行政长官。元丰三年(1080 年),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宋哲宗即位后,任翰林学士、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等职,并出知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党执政,又被贬至惠州、儋州。宋徽宗时,获大赦北还,途中于常州病逝。宋高宗时追赠太师,谥号“文忠”。苏轼一生近四十年的官宦生涯,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贬谪中度过。正因如此,饱尝宦海沉浮的他,便有了充足的机会走入民间,过着与黎庶同餐的平民生活。即当下人们常说的“草根生活”。从苏轼贬谪黄州时期的诗文中,便可见一斑。现根据贬谪黄州时的部分诗文,试图从三个方面,谈谈苏轼黄州诗文中的平民思想。
一、苏轼贬居黄州的生活境况
北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 年),曾被仁宗说有宰相之才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贬官黄州,“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黄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令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于是,黄州便成为他仕途中第一处贬谪之地。由“不得签书公事”[1]1~2便可知他在黄州虽名为团练副使,但其实并无具体行政权力,无一事可为。而且“俸入所得,随手辄尽”。他在给秦观书信中写道:“初到黄州,廪入既绝。”“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取四千五百钱,断为30 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1]358~359于此可见苏轼初到黄州,其生活是如何拮据。到了第二年,苏轼日以困匮,追随他来黄州的穷书生马正卿替他向官府请得城东数十亩荒地。于是,苏轼亲率家人耕种,并自号“东坡居士”。从此,这世间便有了“苏东坡”这个千古传世的名号。苏轼在东坡耕种时,遇到农事上的难题,便问稼于当地老农,于是,他很快便“平民”化了,并融身到广大劳动人民之中。这足以说明苏轼在黄州的生活,与草根阶层,几无上下之别。
前段结语中,既已有一个“平民”,为什么还要强调“草根”呢?在这里,我们不妨看看草根的释义。近年来,随着社会不断发展,草根、草根性、草根化这些词语,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读者眼前。那么,究竟什么是“草根”呢?第六版《现代汉语词典》对这一词条解释得十分清楚:“○1 草的根部。②指平民百姓;普通群众。”草根,其基本义是“草的根部”。其引申义是“平民百姓;普通群众。”[2]129非常有趣的是,“草根”一词,在西方辞书里,也有同样的解释。“草根”一词直译成英文为grass-roots。《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四版)解释更具体:平民百姓(与决策者相对)[3]649再从各种网络文章来看,“草根化”也就是平民化、大众化,等等。有人认为,在实际应用中的“草根化”的含义,要远比以上的解释来得更加丰富,并还认定它应该具有两个特性,即:顽强性和广泛性(或曰普遍性)。故草根情结,具有这两个特性。笔者认为,这是极准确的评价。
当时,在黄州历经磨难的苏轼,由主政一方的朝廷命官,贬谪为黄州团练副使,御批“不得签书公事”,所以,朝中政事皆与他无关。他在黄州近四年多的时间里,就是生活在基层的平民百姓中,甚至,经常食不果腹。这可以从苏轼在黄州的大量诗词中得到印证。如“贫无隙地栽桃李,日日门前看卖花”(《春日四绝》)“吟诗我作忍饥声”(《侄安节远来夜坐》)“时绕麦田寻野荠,强为僧食煮山羹”(《次韵子由种菜久旱不生》)“饥人忽梦饭甑溢,梦中一饱百忧失。”《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1]21~86。再看:“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哪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1]75这首诗前四句写他当时所处的环境,大雨就像江水一样,朝他的小屋冲进来,他这所小屋,不但不能抵挡风雨,反而像一艘打渔的小船,颠簸漂泊在风雨中。这恰如他的命运一样飘忽不定。接下来的四句,指在空荡荡的厨房里,想煮些廉价的青菜,而被雨水淋湿的芦苇,在破灶里怎么也烧不起来,再想原来是寒食节日的缘故吧。我们知道,寒食节起源于春秋时期,晋国公子重耳为躲避祸乱而流亡他国长达十九年。大臣介子推始终追随左右,不离不弃,甚至“割股啖君”。重耳励精图治,成为一代名君晋文公。但介子推不求利禄,与母亲归隐绵山。晋文公为了迫其出山相见而下令放火烧山,介子推坚决不出山,最终被火焚而死。晋文公感念忠臣之志,将其葬于绵山,修祠立庙,并下令在介子推死难之日,举国上下,禁火寒食,以寄哀思。然而“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6]646。这是唐代诗人韩翃的寒食诗,意指春天的京城长安,到处花红柳绿,而柳絮也是在随风飘扬;按照习俗,在这一天,老百姓必须要禁火,吃冷饭冷菜,然而,傍晚时分,皇帝却私底下为得宠的大臣们传送点燃的蜡烛,大家可以看到在那些王侯家的上空,飘荡着灯火点燃的轻烟和炊烟。其实,这首诗也就是说,那些人是可以拥有特权的,他们在寒食节里是可以不按规定禁止烟火的。我们由此可想,东坡此时定然是想到昔日在朝时的情形,也是享有一定特权的人,但现在,他只能孤独地看着旷野上乌鸦衔着片片纸钱低飞的孤影。这更增加了苏轼心中的凄凉和苦闷。结尾四句,读来更是令人唏嘘。深如九重天的君(帝王之)门,竟是那样地可望不可及,而想到落叶归根的故乡,也是相隔万里之遥,自己此时是进退不能。他感到穷途末路,心就像死灰一样不能复燃了。这就是苏轼《寒食诗二首》之其二,在雨中,苏轼借寒食节来描写自己困窘的境况,情绪的低落一度达到极致(由此,他愤然疾书,留下了一幅千百年来,为世人所推崇的《寒食帖》书法作品,现在被台湾故宫博物馆珍藏,史称天下第三行书)。
而尽管如此,我们再看其组诗《东坡八首并叙》之序文:“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入以忘其劳焉。”[1]52文中可见:在一个大旱之年,去开垦一片长满茨棘、并且荒废了许久的土地,到处都是瓦片和石头,试问:如果不是生活极度困苦,他何至于去开辟这样一块贫瘠之地呢?况且,他知道这块地的开垦,也不是一日之功,“庶几来岁之入”,即希望明年可以靠这块地种上庄稼,增加收入或者是贴补家庭生活所需。故,这个时期的苏轼,从心理上,已经接受了自己贬谪的事实,准备在黄州安心地生活。正如苏轼《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诗中所写:“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1]4从诗文中可见,底层艰苦的生活环境,并没有难到苏轼,他仍然在坚忍不拔地寻求着生活的出路。在黄州生活的这种艰难困苦,正是苏轼平民思想形成的基础,是他诗文中平民思想的根基。
二、苏轼平民思想的形成元素内核
苏轼自幼受儒家思想熏陶,骨子里本来便有着重民、爱民、恤民的民本思想意识。当他来到黄州,生活的际遇,使他直接跌入社会底层的平民一族,即草根一族。然而,但凡有空气和阳光,草就能生根发芽,所以,喻草根为平民,更显平民生命力之顽强。喻平民如草根,同样,更显平民生命的普遍性。概而言之,两者具有同一性。因而,这种平民性的特征,就是草根情结的典型特征。这种草根情结,在苏轼黄州诗词中的流露,直接证实了他对民生的关注和黄州平民对苏轼的接受。因而,苏轼平民思想形成的元素,笔者认为有三:生具草根的顽强精神、心系黎庶的民本思想、志贯始终的家国情怀。
(一)生具草根的顽强精神
唐朝大诗人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诗云:“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4]880这首千古名诗,提炼出了野草那生生不息的特性和顽强不屈的品性。遍地生长的野草,它存活于野外的土壤中,常于冬季枯槁时,任凭野火焚烧,其根却是无尽无灭,待到来年春天,春风吹来,依旧长出绿芽,放眼望去,遍地蓬勃葱郁。野草之根,是何其地顽强!同样,我们再看宋代曾巩《城南》诗云:“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5]40桃花和李花虽然美,但是却非常容易凋谢,而那青草虽然很渺小,却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这也是在赞扬草的顽强性。由此,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到:苏轼当年在黄州的底层生活,虽然十分困窘,但他从不放弃,仍然积极地寻找生活的出路,是完全符合草根的特质的。
生活的困苦,使苏轼感到无奈。在友人马正卿的帮助下,终于获得有官府批准了一块废弃的营地。但是,我们来看看,这是一块什么样的地呢?在他的《东坡八首并叙》诗中可以得知。其一:“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焉释耒叹,我廪何时高。”[1]52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尽管是一处极为贫瘠之地,但苏轼为了生存,却带领家人一起早出晚归,开荒耕种。后面几首分别写到,经过多日开垦,将这块地收拾得差不多时,苏轼便开始规划种植,在低湿的地方种粳稻和糯稻,东边种枣树和栗树,等等,以至于后来又发现水井,他无比欣喜。“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他还想着要种植一些芹菜,做一餐家乡的春芹芽脍、杂鸠肉作之来下酒。诗中溢出一种自得其乐的惬意。还有“想见竹篱间,青黄垂屋角”,想着到那时青黄的稻麦,长着饱满的颗粒,在雪堂的屋角低垂着穗头时,苏轼像孩子一样,不禁高兴地吟起诗来。八首诗,八个不同的角度,从开垦的艰辛,到耕种的喜忧,“农夫劝我言,莫使苗叶昌,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1]52~53问稼于老农的经历,无不透露出当时生活的艰辛和对未来丰收的向往,以及与平民朋友结下的深厚友谊。“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这首《东坡》[1]114绝句,是他在东坡劳作时,晚归的写照。我们可以从诗句中看到:在一个下雨天,苏轼一直在东坡上劳作到很晚,雨终于停了,月亮也出来了,清澈的月光,洒在广阔的田野上,显得那样宁静。四周已经没有一个行人了,只剩下“我”这个野人行走着。莫看他这坡上的路怪石嶙峋,我行走在这路上,听着手中的竹杖,敲打在石径上所发出的铿锵之声,心里是多么地安逸啊。一幅清明幽静的雨后晚归图,映衬出作者明澈的心灵和倔强的个性。
苏轼初到黄州,带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伤痛,直接从一任太守沦为一名朝廷罪犯,被人押至黄州,落入民间。但,正因为他同时具有草根一样顽强的品性,所以,才能处逆境而不颓废,甚至还能吟唱出“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千古绝唱。
(二)心系黎庶的民本思想
苏轼到黄州之初,情绪是极为低落的。但是,由于他骨子里蕴藏的这份极其浓厚的草根情结,所以,到了黄州这个民风淳朴的地方,犹如小草闻到了春天的气息,他内心深处的民本思想意识逐渐地开始复苏了。于是,他将自己与劳动人民深层接触的生活情形,用诗文的形式记录下来。“邻里有异趣,何妨倾盖新。殊方君莫厌,数面自成亲”[1]90。
在黄州与之朝夕相处的邻居,与他极为友善,甚至有几家善烹饪的人家,经常请他到家里参加聚会。有一次,他在刘家吃到一种米粉做成的糕点,十分酥脆(苏轼问“为甚酥”)。他又问主人:“这饼叫啥名字?”主人说没名字,于是说,就叫“为甚酥”吧。又一日,在潘家喝酒,味道很酸,他说:莫不是做醋时放错了水?此后便称此酒名“错着水”。有苏诗为证:“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1]129
自从在东坡耕种,苏轼一家人的日子才勉强得以维持。但:“阴阳有时雨有数,民是天民天自恤。我虽穷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1]86年年旱灾,一旦下起雨来,却是“沛然例赐三尺雨,造物无心怳难测 ”[1]85。他在《朱陈村嫁娶图》诗中写到:“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租夜打门。”[1]13民生的艰难,跃然于苏轼笔下。黄州居江淮之地,他经常在江边散步,与渔民交谈,逐渐了解了水上人家的生活实况,便写下了《鱼蛮子》诗,来描写这些渔民们生活的艰辛。
江淮水为田,舟楫为室居。鱼虾以为粮,不耕自有余。异哉鱼蛮子,本非左衽徒。连排入江住,竹瓦三尺庐。于焉长子孙,戚施且侏儒。擘水取鲂鲤,易如拾诸途。破釜不著盐,雪鳞芼青蔬。一饱便甘寝,何异獭与狙。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不如鱼蛮子,驾浪浮空虚。空虚未可知,会当算舟车。蛮子叩头泣,勿语桑大夫。”[1]84
诗中讲到:这些水上人家,没有田地,日夜居住在小舟之中。以鱼虾为粮,他们世代蜗居此处生儿育女,后代不是侏儒,就是丑八怪(戚施,蟾蜍别名。以蟾蜍四足据地,无颈,不能仰视,故喻之驼背)。虽然,他们捕鱼,就像路边捡东西一样简单,但是,因为当时盐比较贵,他们买不起盐。所以,煮鱼虾时不放盐,就着青菜一起乱炖,吃饱了就睡,和水獭、猴子有什么区别呢。“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不如鱼蛮子,驾浪浮空虚。”[1]84而人间陆地生活又能怎样呢?苏轼继续说道:那些平民百姓,没有土地和房屋,他们想要种地就得交租,遇到灾年,不但自己吃不饱,同样也交不起租,有的甚至被逼的卖儿卖女,倒还不如这些鱼蛮子,驾一叶扁舟在江上行走,起码还能够填得饱肚子。“空虚未可知,会当算舟车。蛮子叩头泣,勿语桑大夫。”[1]84他们唯恐有一天连渔船也要征税,所以,再三含泪叩头,恳请知情人,千万不要将他们的情况,告知像汉代桑弘羊那样长于逐利的大臣。全诗表达出对渔民和老百姓悲惨生活的无比同情。今天读来,细品当时平民百姓的辛酸苦辣,依然催人泪下。
而《五禽言五首》诗,通过模拟禽声,双关附会人类语言,分别写“蕲州鬼”,引出王元之当年被贬之事,以抒发心中之慨。“布谷”鸟被土人称为“脱却破裤”,依此,苏轼写一平民过河时脱裤,身上露出因交不起租而被人毒打的瘢痕。“麦饭熟”,即附会“快活鸟”的叫声,因为没有收成,人们常用弹挟捕食它们。故欲知有无丰收,听不听得到快活鸟的吟唱就知道了。而“婆看蚕”鸟叫声如“蚕丝一百箔”“姑恶”(原注:水鸟),等等,通过鸟的叫声,反映游子思亲、批判不顾亲子之情、不孝父母的行为等等,进一步描绘底层百姓家庭关系中的恩怨;揭露封建社会不合理、不正常的伦理关系。借助五种禽鸟的声音写诗更委婉、更深刻地表达了苏轼对底层劳动人民生活的真切关注和深切同情。
相比徐州时的作品,同样写农家生活:“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5]440尽管也是羽羽如生的画面,也是对民生的一种深切的关怀,但相比黄州所作,明显可以品出,诗中似乎少了一层切肤之痛。
由此可见,苏轼在黄州与平民的交往,既让他深切了解了平民生活的艰难与穷苦,能够为平民之苦而鸣不平,也使得他的心情感到非常地愉悦。因为,黄州人民对他的接受,对他的帮助,对他的热情,让他感到温暖,感到了对生活具有了信心。而他自己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当地民众中的一员了,故而欣然成为人民的代言人了。为人民吟唱,为人民鸣不平。
(三)志贯始终的家国情怀
苏轼自幼受儒家思想的熏陶,黄州时期,虽远离朝堂,但他始终没有放弃经世济时的儒家思想。闭门思过期间,他每天研究《论语》,续写《易传》,抄写《汉书》,以期日后有补于世。当时罪犯一般的他,却始终未敢忘记自己忧国爱民的使命。
在诸城超然台博物馆里,曾经看到苏轼时为密州太守时,收养救助二百余名弃婴的记载。相比在他初到黄州,无论是精神还是经济上都是一落千丈的境地,甚至连居住的地方都没有,官府将他安置在柯山定惠院寓居。当时,只有他跟儿子苏迈两人,被两名官差押解而来的,平日饮食,也只能随定惠院里的僧人,日食一餐。这期间,苏轼除了闭门思过外,闲时到柯山散步,不多时就认识了黄州本地两位读书人,听说黄州和鄂州有溺死女婴之风。“闻之不忍”便写信鄂州太守朱寿昌,请求制止、革除这种恶习。同时,他与当地读书人和安国寺僧首继莲发起成立了救助溺婴的民间组织。“若岁活得百个小儿,亦闲居一乐事也。吾虽贫,亦当出十千。”[1]206相比密州救婴,虽然处境不同,而心念却是没有丝毫变化的。作为一名朝廷罪人,到黄州后,内心本应该还在惊恐之中,自顾不暇呢,然而,他却不忘关照民众的生活,并率先出一千钱救婴。他尽自己的微薄力量,感化了黄州人民,在安国寺众僧的努力下,救活婴儿百余名。其“仁者爱人”的“民本思想”[7]278~295,在此得到了完美的体现。这实在是不得不让人为他点赞。
“闻说官军取乞誾,将军旗鼓捷如神。故知无定河边柳,得共中原雪絮春。”[1]55
此诗是苏轼在元丰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听得陈季常报:“是月四日,种谔领兵深入,破杀西夏六万人,获马五千匹。”[1]55所作。后两句用典,出于唐人诗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4]1124苏轼反前人悲戚之态,诗中充满了对国家统一的欢喜之情。苏轼历来主张对西夏用兵,以达和平。他认为:举天下之大,诛数县之虏。上下交足,内外莫不欢欣。故此次对西夏的胜利,即大大鼓舞了宋军的士气。他虽被贬黄州,但他时时关注着国家的命运。写完这首绝句,他意犹未尽,又写了一首七律《闻洮西捷报》,大赞前线领兵杀敌的将士,抒发自己听到胜利消息的喜悦之情。
汉家将军一丈佛,诏赐天池八尺龙。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似闻指挥筑上郡,已觉谈笑无西戎。放臣不见天颜喜,但惊草木回春容。”[1]56
这首七律,首联采用比兴和夸张的手法,用“一丈佛”“八尺龙”来极力渲染了汉朝廷将士的威风和朝廷抗敌的决心(汉家是指北宋当朝);颔联中“朝”和“夜”“玉关塞”和“甘泉宫”这两个针对时间和地点的工整对仗,突出了战争在朝廷的正确指挥下,很快取得了胜利。颈联继续发挥想象,好像胜利就在眼前,现场看见我们的军队,已经攻占了敌人的都郡,而将西夏兵全部歼灭。充分体现了他渴望国家强盛,渴望建功立业的爱国主义情怀。而“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皇上的龙颜大悦的样子,却仍然知道举国上下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
最后一句诗:“但惊草木回春容。”[1]56在这胜利的时刻,苏轼为什么惊喜地看到草木回春呢。那是因为,在他的眼里,小草就是老百姓的化身。他自己现在也是一颗小草。他们的命运,跟国家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是永远不能分割开的。所以,他认为,国家安定了,老百姓也就能够安居乐业了。所以,草木也就露出了春天般的容颜了。
三、结语
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激进的变法,被言官罗列罪名,逮入御史台大牢,受审关押一百三十天,史称“乌台诗案”。他在大牢里受尽折磨,当时,曾有一名大臣因受人诬陷而下狱,正好关押在苏轼隔壁,亲耳听见御史们对苏轼进行种种非人虐待,为之悲叹不已,出狱后写出“遥怜北户吴兴(湖州)守,诟辱通宵不忍闻”《宋·周必大<记东坡诗案>引》[8]153的诗句。最后,经多方营救,苏轼方得以出狱,贬谪黄州。按照常理,苏轼劫后余生,从此应该是小心翼翼地做人了,哪里还敢言及朝廷之过呢。但是,当他走入了民间,面对生活的艰难困境,更加激发了他顽强不屈的草根情结。在黄州近五年的时间里,他以诗文形式表现平民生活、思想、感情及自己的政治见解,创作出了大量的非常接地气的诗词作品,如《东坡八首》。他的《竹枝词》《蜜酒歌》《猪肉歌》《鸡鸣歌》《秧马歌》等等,都是在他与黄州民间的农夫、樵夫、渔夫、郎中、和尚、道士、民歌手、说书艺人结为好友后,经常参加民间节日歌舞会,由此而创作的。其《鱼蛮子》《鸡鸣歌》《五禽言》等诗文,更是来自自然的声音,同时也是黎庶的心声,深刻揭露了当时严酷的苛政对老百姓的残害。显然,苏轼在这一特殊时期——黄州时期的诗词作品,浸润了深厚的平民思想,也因此具有深刻的历史价值。一如杜甫之《三吏三别》,堪称史诗。
苏轼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出仕之初,就立下了“有为而作”“言必中当世之过”“庶几有补于国”[4]1的志向。而“乌台诗案”之后,他历尽磨难,不改初心,虽贬谪黄州,但他仍然勇于做老百姓的代言人。窃以为:所谓伟大的作品,必须真实反映社会,反映天下平民的真实生活,将社会最本质的面目,呈现在世人和后世人的面前。伟大的诗人,应是天下平民的代言人。苏轼用诗词的语言,饱蘸着自己的真挚情感,为平民鸣不平,为平民倾诉,为平民立言,所以,苏轼除了是豪放词的开创者之外,也是一位平民诗人,更是当之无愧的伟大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