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意大利(下)
——比尔吉特·尼尔森自传《我的歌剧生活》(26)
2020-01-17编译王崇刚
编译:王崇刚
OUTLINE/I would like to take you back to La scala, my“home” theater in Italy.It is a magical house and all the myths spun about it over the years are absolutely true.
让我带领着大家回到斯卡拉剧院,这个我在意大利的“主场”。
这是个有魔力的地方,多年来关于它的神奇传说并非子虚乌有。我不想贬损其光彩,但不得不说,斯卡拉的音响效果不是最好的——除了一个地方,也就是观众所看到的舞台左侧远端。这个地方不难找到,因为多年来,所有注重听觉效果的歌手都在寻找这个地方,使得这里的木地板都磨破了。如果演员是意大利人,而且又是男高音,世上便没有哪位舞台导演,能阻止他在这个最合适的地方演唱咏叹调。事实上,演员极可能是在黑暗中演唱,远离其他歌手。然而,远离布景并无大碍,“在最合适的地方开唱”才最要紧。
剧院的管理层由一个三人小组构成:安东尼奥·吉尔盖利(Antonio Ghiringhelli),商务经理;弗朗切斯科·西西里尼(Francesco Siciliani),艺术总监;路易吉·奥尔达尼(Luigi Oldani),负责所有的其他事务。西西里尼很有能力也很友善,他深谙声乐之道(歌剧院的领导人通常不是这个样子)。
据说,吉尔盖利非常有钱,战后,他个人承担了重建斯卡拉剧院的大部分费用。我永远弄不清,他的职责是什么,以及他对歌剧到底有没有兴趣。吉尔盖利大部分时间不在办公室,与歌手的谈判都由奥尔达尼打理;吉尔盖利也很少出席演出甚至是排练,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玛利亚·卡拉斯和朱塞佩·斯苔芳诺的密友。有时,他会在演出结束后“碰巧”来到我的化妆间,用他的风流韵事来取悦于我。我相信他对别人也是如此。
饰演图兰朵的尼尔森在后台
有一天,在一场《阿依达》演出之前,原本登台的男高音生病了,吉尔盖利给我打电话,询问我能否接受候补的男高音。他说这位男高音很棒,但我知道他非常矮、很瘦削,站在他身边我会像个巨人。当我表达出对我们搭档很担心的样子时,吉尔盖利问我这个男高音的身高会到我什么地方。“博士,”我回答,“我一向为人低调,就不说得太具体了。”
“好吧,”他说,“那我们就再找一个。”
演出的时候,的确来了一个拥有标准身高、体态匀称的男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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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斯卡拉演唱的德语剧目是《指环》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都是两套不同的制作。此外还有汉斯·克纳佩兹布什指挥的《漂泊的荷兰人》,卡拉扬指挥的《菲岱里奥》,科洛巴尔指挥的《莎乐美》,萨瓦利施指挥的《埃莱克特拉》。意大利剧目中,《图兰朵》是我经常演出的。第二个演出季的开幕式又演过一次,扮演卡拉夫的是斯苔芳诺,加琳娜·维什涅夫斯卡娅(Galina Vishnevskaya,1926~2012,俄罗斯女高音)扮演非常戏剧化、感人肺腑的柳儿。
此外,我还在法国人让·维拉(Jean Vilar,1912~1971)的制作中扮演过麦克白夫人。这部《麦克白》中所有道具都是黑白色的,背景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红色血点,非常具有感染力。吉安加科莫·格尔菲(Giangiacomo Guelfi,1924~2012,意大利男中音)演唱的麦克白非常精彩。男高音角色(麦克达夫)由布鲁诺·普雷维迪(Bruno Prevedi,1928~1988,意大利男高音)扮演,一位非常好的歌手,在我看来,他被低估了。男低音伊沃·维克(Ivo Vinco,1927~2014,意大利男低音)奉献出一个强健的班柯形象。赫尔曼·谢尔金(Herman Scherchen,1892~1966,德国指挥家)担任指挥,他是位有能力但难以适应的指挥。但“结局圆满就万事大吉”,演出效果相当精彩。斯卡拉合唱团的声音,是其他团体难以超越的,特别是在意大利歌剧中。我特别高兴,与这样好的合唱团合作,在大乐队配合下演出麦克白夫人。
尼尔森在斯卡拉剧院外的海报前
《阿依达》不是很成功,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指挥完全不是托斯卡尼尼的风格,对声乐不是很在行。“尼罗河咏叹调”连同它风险很高而且非常重要的高音C,经常成为阿依达的绊脚石——这可能是能承担这一角色的女高音相对较少的原因。这个高音C尤其难唱。面对难以驾驭的音色,演员的嗓音会飘忽不定。高音C的成功取决于嗓音的轻松感觉以及流畅的节奏。这么说,你的后背应该感觉有风吹过,才能唱出这种音色。可这一次,指挥家使用了非常慢、非常厚重的节奏,让歌手有种在深雪中顶风跋涉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觉得唱高音C像这一次这样困难,所以认定观众会发出嘘声,因为这是他们通常的习惯。但我很幸运(也许是观众同情我),没有出现嘘声,却也没有太多的掌声。
几天后,我去找艺术总监西西里尼,请求放弃剩下的《阿依达》演出。他能看出我的情绪很低落,但不希望我匆忙做出决定。他鼓舞人心的话让我重拾信心,我决定再试一次。第二场演出,当演到那个不稳定的高音C时,指挥又一次放慢节奏。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指挥台上的指挥家将我像羽毛一样抬到高音C位置的景象。所有的困难一扫而空,后面演出进行得很轻松。通过暗示和闭眼睛的力量,我可以召唤出一个真正的音乐家,而不是伫立于此的“伐木工”。当然,我很高兴自己没有放弃。否则,我可能永远不会再找到担纲阿依达这个角色的勇气。
除了梦幻般的朱利埃塔·西米纳托(Giulietta Simionato,1910~2010,意大利女中音)扮演的安奈瑞斯,以及斯苔芳诺扮演的拉达梅斯,一位年轻男低音扮演的大祭司,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他还是个不知名的新人,拥有出色的声乐天赋。有一天,他来到我的化妆间,索要我的签名照片。我请求他回赠我一张,“因为几年后,你将非常有名,不会有空闲再给我照片了”。我对他声誉鹊起的预言变成了现实。他的名字是:尼古拉·吉奥罗夫(Nicolai Ghiaurov,1929~2004,保加利亚男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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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的是,我在斯卡拉遭遇的最大难题是与德国团队的合作。通常,他们所有的事情都做得相当完美。在1960年12月和1961年1月,我受邀演出7场《菲岱里奥》,卡拉扬担任指挥,保罗·哈格(Paul Hager)担任舞台导演。在卡拉扬不在的情况下,我们已经在舞台上排练了一段时间;事实上,卡拉扬在首演的4天前才到场。
一般情况下,在最后的彩排和首演之间,有一两天的自由时间。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因为歌手需要这段休息时间,特别是面对一个重要角色的时候。然而,卡拉扬改变了这一切。因为他在柏林的“第二职业”,我们必须夜以继日地排练。这只能意味着,我在一天里要把菲岱里奥这个角色唱四遍。我强烈反对这样做。
抗议的结果是,我们在奥尔达尼的办公室开了个会。我实话实说,我无法做到在首演之前每天都唱,还要保持状态。于是,卡拉扬插话说:“尼尔森女士可能更喜欢自由自在,到处溜达溜达,然后再数数手里的钞票。”对这种厚颜无耻的嘲讽我没有理会,但还是建议首演能推迟一些日子,以便我们可以在正常情况下排练。对此,卡拉扬跳了起来,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声称:所有放弃的演出必须向他支付报酬!在这一次爆发中,我忍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谁更在乎钞票——是他,还是我?
尼尔森在排练时
卡拉扬建议我在排练中点到为止,也就是说,用一半嗓音演唱。我当即反驳了这个建议,即使这个建议是他提出的——我认为他不太可能会允许我在《菲岱里奥》这样的歌剧中点到为止。在这部戏中,声音的平衡非常重要。卡拉扬默不作声。最后,我真的在排练中点到为止,但对此,我一直感到不愉快。
首演在原计划的日期进行,演出进行得很乏味,只有一场例外,卡拉扬使出浑身解数,让演出达到了本应达到的水准。这场特殊的演出,斯卡拉剧院的指挥家加瓦泽尼(Gianandrea Gavazzeni,1909~1996)在场,他坐在位于舞台一侧的总裁包厢,正好在乐队上方。在激发歌手和乐队奉献出难以置信的辉煌演出方面,卡拉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
尽管35年过去了,这场演出依然在我记忆中。然而,有人肯定会问,只在同行或者竞争对手出现在观众席上的时候,才在艺术上百分百地付出奉献,这样做是不是很合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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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场出现问题的歌剧演出,是《埃莱克特拉》。那是1972年的夏天,沃尔夫冈·萨瓦利施(Wolfgang Sawallisch,1923~2013)担任指挥。他对这次演出充满热情,这是他首次指挥《埃莱克特拉》。慕尼黑歌剧院的负责人冈瑟·伦纳特(Günther Rennert,1911~1978,德国导演),是一位很有号召力的舞台导演;鲁道夫·海因里希(Rudolf Heinrich)担任布景设计。英格丽·比约纳(Ingrid Bjoner,1927~2006,挪威女高音)很出色地扮演了克里索赛弥斯,克里斯汀·迈尔(Kerstin Meyer,1928~,瑞典次女高音)对于克吕泰墨斯特拉给出了引人入胜的诠释。弗朗兹·克拉斯(Franz Crass,1928~2012,德国男低音)演唱的俄瑞斯忒斯相当美妙,拉格纳·乌尔丰(Ragnar Ulfung,1927~,挪威男高音)扮演的埃癸斯托斯,也是无与伦比的。演出阵容如此强大,有些事情却出现了失误。这怎么可能呢?
尼尔森的拿手角色“阿依达”扮相
我第一次参与舞台排练的时候,惊恐地发现,整个舞台被仿制的石头所覆盖,有大的、有小的,这使得演员无法把脚平放在地板上。埃莱克特拉这个角色不仅难唱,而且需要从头到尾在舞台上亮相。我向导演提出,在站不稳的情况下演唱是不可能的,即使我拥有山羊的头,也无法拥有它们的脚。经验丰富的舞台导演伦纳特对我的说法不予支持,让我很惊讶。他甚至连最小的石头也不让动。伦纳特声称,他已经忍受了两个星期的头痛,来策划五个仆人的表演方式(他们只在歌剧的前10分钟出场)。我忍不住提议,在他花在仆人身上的两周时间里,可以抽出10分钟,来考虑埃莱克特拉如何走上布满鹅卵石的舞台。当时的气氛很“埃莱克特拉”。接着,我补充道:“如果你觉得另一个埃莱克特拉能够克服这个难题,就不用为了适应我而做出改变。出色的丹妮卡·马斯蒂洛维奇(Danica Mastilović),就在我的身后,可以试试她的运气。如果她能够克服,我希望她能做好……”
话说完,我离开了歌剧院,返回自己的宾馆,准备离开米兰。我刚进房间,电话铃就响了。是的,他们同意做出改变,恳请我第二天早上来看看是否满意。他们在石头中间竖立起一个小平台,以直角穿过舞台。舞台具有了新的维度,总体效果要好很多。
丹妮卡·马斯蒂洛维奇已经在这个布满石头的布景里排练过,在我最初到达之前,她已经陈述了在满是鹅卵石的地板上演唱的疑虑。伦纳特冷冰冰地回应她:“如果尼尔森可以演,那你也可以!”马斯蒂洛维奇非常感激自己的反对意见能够发生效果,很高兴我能给这个近乎疯狂的舞台设计带来改变。
这个故事很重要,因为它暴露出当代歌剧表演与舞台设计的一些问题。歌手们什么时候才能最终保护自己,免受这种极端不合理的要求?歌手必须成为杂技演员,如果他不这样做,就会被一些更愿意冒险的人所替代。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满足一个对歌手需求没有兴趣的人的突发奇想!这太过分了。因此,人们常常看到舞台上的场景非常恐怖,没有为作品添加任何音乐或戏剧元素——是完全的误导和理解混乱。这只能被看作是,为了设计师的自我满足而去激怒歌手和观众。当权威部门允许这种个体的自我放纵时,歌唱——这本应是歌剧中最受尊敬的部分,就会遭受磨难。
《埃莱克特拉》首演之后,我收到了来自舞台导演伦纳特友好的感谢信,他对我的演出非常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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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夏天对于儿童来说总是快乐的、温暖的、充满阳光的。我们只希望把握住记忆中的美好时光,让遗忘的面纱遮住阴雨、冷酷和不幸的日子。
虽然在日记和台历的帮助下,我会想起一些阴郁的时光,但一想起意大利的太阳,便会召回更多美好的记忆。我对美丽意大利的向往一直没有改变。我渴望那里的阳光,那里的温暖,那里的话语,那里的文化,那里的人们,那里的酒店,还有窄街。我渴望再次到罗马平乔山去看风景;傍晚沿着亚诺河散步,看到落日的余晖将维琪奥桥染成金黄色。从贡多拉船上再次游览威尼斯会很奇妙,要么驾小舟从那不勒斯前往卡普里岛,只是想坐下来,看看那里的渔夫。所有这一切,以及更多难以形容的美丽意大利,让我充满了回归的渴望。也许我们最大的天赋之一就是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