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之夏

马修

一

已经一个星期了，露西亚还没有接到李奥的电话。在李奥前往巴塞罗那的前一天上午，他们两个还好好的，下午邻居卡尔来家里帮忙修理水管离开之后，他们便为了一些琐碎小事吵了一架，冷战了一整晚，第二天她也没有去机场送他。事实上，在李奥独自拿着行李出门的那一瞬间，她的气便消了，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过了，不该在这个时间点跟他较劲。她原本以为过不了几天就会接到李奥的电话，他也会像从前那样，在每次争吵之后用最温柔的话语哄她，跟她道歉，还给她送个小礼物作为惊喜……可是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等到，很是失望。一连几天，她照常生活，和从前没什么区别。过了一周，李奥的电话始终没有打来，她开始慌了，整日里神情恍惚，脑袋一直嗡嗡直叫，心里也像空了一样，夏日的微风仿佛能够轻易穿透她的身体。静谧的午后待在空荡荡的房间，看着飞舞的窗帘，她感到失落。更要命的是，思念却像无数只蚂蚁，无时无刻不在啃咬她的每一寸肌肤，令她焦躁不安。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开始疯狂地想念丈夫了。

露西亚走在熟悉的街上，竟然不知不觉迷了路，连空气也变得陌生。她从未这样过，感觉自己像一个傻瓜。道路两旁茂盛的梧桐泄漏下星星点点的阳光，很不真实，像在梦里。道路尽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树叶，就像李奥闪烁的眼睛，大海一样迷人……李奥有一种天生的魔力，总是在不经意间将她的灵魂掳走了。她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生活失去了原本的节奏，她才发现李奥不知不觉间成了她身体和思想的一部分，无法剥离。

她去参加姑妈的葬礼。葬礼很隆重，来了许多人。父亲和母亲发现她情绪异样，问她是否是李奥欺负了她。她一时忍不住哭了。亲戚们以为她是因为姑妈的离世而过于悲伤，都过来劝慰。她心里很清楚，是这些天来的委屈让她崩溃。

“别担心，让李奥冷静一下，一切都会好的。”母亲安慰她，“你们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父亲的想法则是：“也许他正在加紧训练，不能分心。”

葬礼最后，她跟在父母身后，在姑妈的墓碑前献上了鲜花，脑子里却只有李奥的影像。姑妈生前最喜欢的就是李奥，经常过来探望他们。姑妈和父亲他们住在另一个街区，开车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们结婚的时候，姑妈送了他们一对祖传的珍藏多年的蓝宝石戒指。她总是喜欢取笑李奥的虎牙。露西亚也喜欢。他们亲吻的时候，她的舌头总是会不小心被刮到。不过这并不能阻止他们频繁地接吻。李奥的吻甜甜的，冰冰的，像香草冰淇淋，她总是沉溺其中。

不仅仅是姑妈喜欢李奥，她的父母，甚至整个家族都认为李奥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男子。谁都知道李奥喜欢阳光、夏天、诗意的花，比如风信子、紫罗兰、蒲公英和向日葵。露西亚难得见到李奥微笑，而他一微笑，仿佛拥有整个夏季的热烈。他又是沉着的，冷静的，像一本书，一本谁也无法读懂的书，神秘而性感。可他又是简单的、本真的、毫无瑕疵的，跟他在一起，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午后，或者黄昏，露西亚总是跟李奥在阳台拥抱和亲吻，一起眺望远方的大海。李奥喜欢阳光，喜欢大海，更喜欢淋浴。露西亚便叫工人在阳台上装了一间透明的浴室，一举三得。他总是在安静的下午淋浴，让露西亚欣赏他的身体。他身材健美，充满诱惑。他裸体时只有胸口那根绿松石质地的银质项链。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当然，露西亚更喜欢与他在阳台缠绵，享受无限的温柔。

从葬礼回来，露西亚去了一趟便利商店，家里的鸡蛋没有了，奶酪也所剩无几，除此之外，还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自从李奥离开之后，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采购结束，她又去了一趟李奥经常光顾的泳装店，买了一件色彩鲜艳的专业跳水泳裤。这是她给李奥的礼物，或者说，是她的道歉。

露西亚回到家时，电话铃声刚好响起。一定是李奥。她激动地跑过去拿起话筒，结果却是弗兰克，李奥的好朋友。

“露西亚，你还好吗？”弗兰克告诉她，他是从公共电话亭打过来的。“你们的事李奥跟我说了，我很难过，希望你们快点和好如初。”

“是他让你打电话给我的吗？”

“……当然。”

“他还好吗？”露西亚声音有些颤抖。

“他受伤了。我们入驻训练营的第二天，李奥就在做赛前适应性训练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踝，不算太严重，住了几天医院。每天训练结束之后我都去看他。他恢复得非常好，今天已经回到训练营跟队员们一起训练了……”

一定是因为她没有去机场送他，他傷心了，才发生了意外。原来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是因为住进了医院才没有给她打电话。她错怪了他，心里只有懊悔。她实在不该为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任性，更糟糕的是，她甚至忘了那天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而争吵……

“李奥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给我？”露西亚想知道答案。

“我也不知道。”

“这么说，他还在生我的气？”

“……也许吧。”弗兰克在电话里勉为其难地转达李奥的意思，“他需要调整好心态，专心训练，暂时不会打电话给你。他希望彼此都冷静一段时间——这是他的原话。”

露西亚很不理解，难道给她打个电话就影响训练了吗？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露西亚……”弗兰克在电话那头善意地提醒她，“李奥似乎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你应该从这方面去找答案。”

“什么风言风语？”

露西亚想一次问个明白，弗兰克却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是再次祝福他们的关系可以尽快回到从前。她找不到头绪，还一度怀疑弗兰克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奥就在电话旁边。他是故意的，看她在不在乎他。她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机会，还想再说点什么，即使对方是弗兰克。可他似乎有别的事需要处理，说了抱歉，准备挂电话。她的心情降到了谷底，很不情愿地跟他道了别，并且嘱咐他代她向李奥问好。

挂掉电话，露西亚的脑袋嗡嗡直响，心里堵堵的，很不舒服，好在善良的弗兰克给了他训练营的通信地址。

亲爱的李奥：

亲爱的，你在巴塞罗那还好吗？你受伤的事弗兰克跟我说了，我很担心你。都是因为我，对不起，我在这里跟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原谅我的任性和愚蠢。我不知道你到底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才会一直生气不理我。不过我不怪你，我相信那肯定只是一个误会。我会把这一切解释清楚的，好吗？

亲爱的，这还是我们相爱以来，我第一次给你写信呢。我不确定你能不能收到。你要是收到这份惊喜，就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好吗？如果你还没有原谅我，或者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再也不想因为我的愚蠢而影响你训练和比赛……索菲亚姑妈去世了，因为心肌梗塞，是早上送牛奶的孩子发现的，遗憾的是为时已晚。她去了天堂。看到这个消息，你一定很难过吧？你也知道她终身未婚，没有子女，最喜欢的就是你。我们在她的衣柜里找到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她留给大家的遗物，有一件东西是留给你的，有纸条为证。也许她知道自己可能随时离去，才未雨绸缪吧。至于是什么东西，暂时保密，等你回来就知道了。我敢肯定，你一定会非常喜欢。

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太想你了，感觉自己失去了灵魂，做什么事都心神不宁。你不在身边的日子，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每天看书，看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我想明天，明天我会去橡树咖啡馆待上一天。你的书架上塞满了书，我需要时间看完它们。

亲爱的，你离开后，我每个夜晚都睡不好，白天又感觉昏昏沉沉……祝你比赛顺利，夺取金牌。还有，保重身体。

吻你。

爱你的露西亚

1992.7.23

二

开幕式这天，露西亚守在电视机前看直播。当弗兰克和队员们出现在运动场上，她激动地在人群中寻找李奥的身影。他会对着镜头跟她打招呼吗？一定会的。可是结果却令她失望——李奥自始至终并没有出现。她很不甘心，将那段影像来回反复重复了好几回，仔仔细细地观察，不放过任何一个镜头，李奥还是没有出现哪怕一秒钟——她提前做好了准备，将电视调试到了录像模式——她想记录下属于李奥的神圣时刻。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他还在生气，故意躲着她？这不可能。这么具有历史性的一刻，他又怎么能轻易错过呢？还是说发生了什么？她在心里猜想着种种可能。与此同时，她心里充满了负罪感，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不论发生了什么，她都希望李奥能够顺利夺取金牌。她相信他的能力。李奥从11岁开始参加各种比赛，得过很多次跳水比赛的冠军，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她坚信这一点。他的运动生涯就差这枚奥运金牌了。在她心目中，李奥是全世界最优秀的跳水运动员，是她的王子。

直到入睡前，露西亚还在猜测着李奥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错过了开幕式。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李奥的影像。她在思念。从前，她总是喜欢在深夜醒来时搂抱他的脊背，感受他的体温，然后抚摸他几乎完美无瑕的身体。他的皮肤光滑而湿润，像一只海豚。她痴迷于探索他的身体。她总是在黑暗中偷偷抚摸李奥的脸、颈脖，感受他异常冰凉的喉结。是不是每个男人的喉结都是冰凉的，还是说只有跳水运动员才这样，抑或就他一个人？她不得而知。可抚摸时的感觉美妙至极，她乐此不疲。

这个夜晚，她又一次从黑暗中醒过来，床单上还残存着他的味道，思念再次像海浪一般朝她扑过来。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李奥那一头深棕色的卷曲头发，还有他蓝色的、闪光的，能让人宁愿坠入地狱的眼睛，以及高挺的鼻子、小耳朵和充满诱惑的性感嘴唇。他英俊的脸在阳光下露出灿烂的微笑，背景是夏日的大海。

再次入睡后，露西亚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他们成了战士，一起走上枪林弹雨的战场。结果，李奥被敌人杀死了。她想跟着殉情，可是她用尽所有方法，却怎么也死不了……她猛然惊醒过来，浑身湿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亲爱的李奥：

今天是开幕式，可是我没有看到你的身影。你是故意的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我很担心你，迫切地想知道你的近况。亲爱的，你知道我最害怕你什么吗——是你的沉默。我只在你父亲去世时见过你的沉默，跟平时的你判若两人。能和你相爱，我感到很幸运，仿佛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可是我并不知道你心里最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你就像一个谜，让人捉摸不透。

亲爱的，我现在每天给阳台上的花浇水，给鱼缸里的鱼喂食，重复你做过的每一件事。

另外，我想你给我带几只吉祥物回来，我知道它叫Cobi，简直太可爱了，当然，还有一枚你梦寐以求的奥运金牌。

你的露西亚

1992.7.25

三

父亲打来电话说，崩岛的叔叔很想念她，邀约她去岛上住上一段時间。那儿是她的出生地，也是一个旅游胜地。每年夏季，全世界的人都去那儿度假。自从跟李奥在一起后，露西亚越来越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胡乱找了一个理由回绝了。她只想待在家里，安静地等待他回家。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露西亚也在想，这一切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如果当初她回到崩岛，卡尔还会走进她的生活吗？后面的事情还会发生吗？她和李奥会回到原点吗？她不得而知。当然，生活没有假设。

阳台的水管又坏了，哗哗地漏水。露西亚只好又一次找到卡尔。他是在两年前跟着父母搬到这个街区的，是一名摄影师，为人风趣、开朗，当然，还非常英俊。他刚搬来的时候，整个街区的姑娘都在议论他。

卡尔在二楼阳台修理水管时，脱了上衣，露出性感的古铜色脊背和健硕的手臂肌肉，浑身差不多都湿了，下面路过的行人看得一清二楚。他是故意的吗？露西亚在花园里整理杂草时突然意识到，李奥在离开前一定是因为卡尔的缘故才故意在一些小事上和她纠缠。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李奥肯定是吃醋了。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她几乎慌乱地细细回想了一遍，卡尔的确在不经意间因为某些偶然的原因，闯进了他们的生活。可笑的是，在此之前，她居然没有察觉出丝毫的异样，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是不相关的邻居们敏锐地注意到了，传出了流言。李奥肯定是听到了这些，才会跟她置气。可他一开始为什么不直接跟她挑明这一切，跟她好好谈谈呢？她完全可以做到跟卡尔绝缘。她很快得到了答案。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是一个看似开朗，却又心思缜密的人，而且异常敏感。恰恰是她的不自知，让李奥选择了隐忍，这也证明了他是真的爱她的。

她恍然大悟，更加痛恨自己的愚蠢。现在怎么办？这个街区的人彼此都十分熟悉，为了引起更多不必要的谣言，露西亚站到栅栏旁，故意跟过往的邻居们大声地打招呼，不停地称赞卡尔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并且强调他是碰巧路过。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行为滑稽不堪。邻居们的眼神里隐藏着某种怪异的解读，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演技拙劣的小丑。她当然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欲擒故纵。是这样的。她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了衣服，简直羞愧难当，脸上火辣辣的，仿佛真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不，为什么要羞愧？她可什么也没有做。她只得苦笑，再次覺得自己愚蠢至极。

亲爱的李奥：

感觉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看了墙上的日历，我才发现离开幕式只过去了三天而已。你为什么还不给我电话，或者回信？你想我吗？好吧，我就当你在想我吧。我要你在训练的时候想我，睡觉、吃饭的时候想我，要你在10米跳台上往下跳的时候想我，空中翻滚的时候想我，潜入泳池的那一瞬间想我。我这样是不是有点自私？

亲爱的，我想说……昨天，我又叫了卡尔过来帮忙修理水管——阳台的水管又坏了——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就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的内心多么坦荡。我可以发誓，我和他之间没有半点暧昧。李奥，我终于知道你离开前为什么跟我置气了。是因为卡尔，对吗？都是我不好，我要是早点意识到这一点就好了。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跟他有任何瓜葛。不过，至少你的反应让我知道了你是爱我的。我很欣慰。

吻你。

爱你的露西亚

1992.7.2

四

李奥：

亲爱的，是我，露西亚。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的书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这几天在读一本中国女作家的书——《背叛之夏》。我很喜欢这本小说。当然，我每天喂鱼、浇花、整理草坪、去邮筒拿信，除此之外，我还打扫房间、洗衣服、练习厨艺。

对了，李奥，你订阅的男子泳衣杂志到了，有很多新的款式，我想，每一件你穿上去肯定都非常性感。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总是想起从前。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总是穿着蓝色白横条纹的水手T恤约我去喝咖啡。那时的你真像一个海军，一个比军舰还要酷的海军……

亲爱的，我在电视上看到弗兰克了，他拿到了50米自由泳的金牌，如果你见到他，请代我祝贺他。当然，我更希望在10米跳台看到你的身影，看你站上领奖台，被授予奥运金牌，实现你的理想。加油！你是最棒的！是的，我每天都会收看实况转播，一分一秒都不会错过。

李奥，半夜独自醒来的时候我再也不会害怕了。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自己的身体，就像在抚摸你。我会在黑暗中回味你微微起伏的胸膛、紧实的腹部、健硕的双臂、细密的呼吸、跳动的脉搏……我爱极了你的身体和皮肤，甚至是你的每一根毛发。你熟睡的脸也那么俊美。

露西亚

1992.7.30

亲爱的李奥：

对不起，亲爱的，我不是故意的——卡尔今天又来我们家了，家里的电视信号接收器出了毛病，你知道，我对这些毫无办法。可是，他趁我不注意，突然吻了我。我发誓，亲爱的，是他趁虚而入。我叫他滚出去。我以为他是个好心人，想不到他真的是想借机亲近我。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心里很烦，亲爱的，快点回来，好吗？

你的露西亚

1992.7.31

亲爱的：

你怎么还不回来？跳水比赛开始了吗？还是结束了？家里的电视信号接收器一直没有修好，我看不了直播，真是要命。你不在的日子，我才发现我在这个街区根本没有朋友，唯一认识的邻居，全家外出度假去了，我原本打算去他们家看一会直播的。我感到苦闷……亲爱的，每天跳水还会感觉头晕吗？这两年，你经常感到晕眩，医生建议你退役，可是为了这枚奥运金牌，你坚持了下来。我全都知道。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一切都好，每天浇花，不必担心。

露西亚

1992.8.1

五

傍晚雾气翻卷，露西亚犹豫再三，还是去了郊外森林里的游乐会，那里有一个广场。到达广场时，已经有很多人来到这里了，简直人山人海。人们从不同的街区驱车过来，聚集在这里，恋爱、游戏。广场上有彩色的气球，穿花衣裳的小丑，卖棉花糖的小贩，还有云霄飞车。从未听过的乐曲隐隐约约，弥散整片广场。她碰到了卡尔。他正在给他的朋友们拍照片，这并不是巧遇，事实上，卡尔昨天就给她打过电话了。

他们打了招呼，卡尔的朋友在一旁嬉笑着窃窃私语。露西亚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她感到难为情，脸上火辣辣的。

在广场中央，有一座高塔，正在进行最受人们欢迎的降落游戏。这个看似危险却十分安全，又非常刺激的体验式游戏，才是吸引街区的人们来这里的主要原因——大家都想挑战一番。一群年轻人已经通过电梯到达了高塔的顶部，他们身上系着安全带，接二连三地顺着一根钢管滑下来。高塔下面有一个气垫。他们坠落下来之后，身体弹得老高……

这一两年来，李奥为了备战奥运，每天都在体育馆训练，还经常外出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两个人聚少离多。是的，李奥已经很久没有带她一起出来玩乐了。看到他们玩得这么开心，她已经跃跃欲试了。

“我们也上去玩玩吧？”卡尔看出了她的心思。到达高塔的顶部，他们看到了另一番情景。这里仿佛是在几千米的高空，连云朵都在他们下面。底下的广场看上去只有一个火柴盒大小。森林被一层雾气笼罩得若有若无，远方是水气蒸腾的大海。而准备降落的地方是一个只有两三平米的平台，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正在检查安全带。其他人都下去了，也没有人再上来，只有他们两个，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弃。露西亚突然失去了勇气，可是回去的电梯已经关闭。

“没有退路，”工作人员解释说，“这正是游戏的奥义所在。”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卡尔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并且顺势将她轻柔地搂抱在怀里。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松子清香。

有那么一瞬间，露西亚有一种拥抱她的不是卡尔而是李奥的错觉。她多么希望这一刻，这个云端，只有她和李奥两个人。她也想试图推开他，可最终什么也没有做，任由他紧紧地抱住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拒绝呢？或许，她就不应该来这里。现在可好，她骑虎难下，而卡尔又一次成功地趁虚而入。不过一想到李奥这么多天，还是没有给她打电话，她就觉得委屈，她就是要气气李奥。这就是她给自己没有抗拒，接受拥抱找到的理由。

他们系好了安全带，可是露西亚紧紧地抓住钢管怎么也不敢放手，双脚悬在空中。她连往下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讓我带着你，一起开始这场冒险。”

他的这句话，是有另一层意思吗？露西亚不得而知，至少现在，她只想快点离开这座高塔。

卡尔自然而然地搂抱住她的腰际，听完工作人员说完一些注意事项后，一手抓住圆环，一手搂住她，怪叫一声，顺着钢管坠落而下。

露西亚感觉身体在急速地下坠，心脏却还飘在半空，耳朵里只有呼呼的风声。她全程闭着眼睛，把卡尔想象成李奥，尽管李奥的身上常年散发的是海藻的味道……

当他们重重地摔在气垫上，被再次弹到空中的时候，她突然就醒了过来——还好，只是一个梦——居然是一个梦！她多少有些不甘心。天啊，她为什么要不甘心？她当然知道答案，内疚随即占了上风。是的，她及时打住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突然怅然若失。这说明什么呢？真是要命。

六

李奥：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并不想隐瞒你什么。昨天晚上，我从噩梦中醒来，你不在我身边，我害怕极了，就打电话叫了卡尔过来。请你不要误会好吗？我只是叫他过来陪我说说话。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喝了点咖啡。李奥，你一定要相信我。

露西亚

1992.8.2

亲爱的：

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想你了。如果你再不打电话给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卡尔，我是说，他现在正在追求我。我当场就拒绝了他。真的，亲爱的，我是爱你的。你要相信我，好吗？

露西亚

1992.8.3

亲爱的：

你还好吗？听说这次10米跳台的赛场是露天的，那么你站在10米跳台上，一定能看到整个巴塞罗那吧，或许还能眺望到蔚蓝的地中海。如果你还爱我，可不可以在跳水之前，对着地中海的方向凝视几秒钟，这样我在看电视转播的时候，就能和你对视。是的，今天买了一个新的信号接收器，不过电视机却又坏掉了，真是糟糕透了。所以，我会再找卡尔过来看看。

还有，弗兰克今天又打来电话，我在电话里祝贺了他。他正在马德里旅游庆祝。弗兰克建议我来巴塞罗那找你，亲自到赛场给你加油鼓劲。他也看不下去了，觉得我和你之间没必要一直冷战下去，对双方都不好。挂了电话，我犹豫了很久。当然，我的确有过飞来巴塞罗那找你的冲动，可是我有点惶恐，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更不想因为我的到来而影响你的比赛……当然，并不是因为卡尔。

亲爱的，怎么还不给我打电话，或者回信。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收到我的信，还在一直生我的气？不要生气了，好吗？你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渴望接到你的电话，听到你召唤我，我想我一定会第一时间飞到你的身边，在你拿到金牌的时候冲进你的怀里，亲吻你。

……李奥，还记得我们经常去的翠湖吗？我今天下午去了，是和卡尔一起去的。他开车载我。亲爱的，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有点孤单，才让他和我一起去的。我绝对不会跟他发生什么，这一点请你放心。我是去散心的，最近过得真是糟糕透了，当然，也是为了重温旧梦。我想再次看看翠湖的夕阳，看看湖边的教堂，回忆一下我们如梦似幻的从前——那是我们的定情之地。

李奥，我想你。

你的露西亚

1992.8.4

李奥：

今天是奥运会结束的日子。对不起，我没有看闭幕式，也没有看你那天的比赛，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收看电视了。亲爱的，这也将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亲爱的。对于你的冷漠，我很失望，不，应该说是绝望。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是这样一个绝情的男人。这些天来我一直心存幻想，期盼你有一天会回心转意。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等到，你就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煎熬——我来塔松木已经几天了，是的，这是卡尔的家乡，一座风景优美的森林城市。这几天，卡尔每天都带我去吃好吃的，还带我去露营。当然，我们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我正在考验他，没有让他碰我，只是……偶尔亲吻——你会因此而吃醋吗？事实上，我并没有做好准备，也许是我的心里还有你吧。现在对你说这些，是不是很荒谬？原谅我最后还是离开了你。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我就这么离你而去。你一定觉得我很虚伪，之前说过的话都成了狗屁——卡尔向我求婚了，他是个热情如火的男子。但是你并不比他差，你在我心里还是那么优秀的存在。我依然爱你。是不是很讽刺，又荒唐？好吧，无论你相不相信，都无所谓了。当然，归根结底，是我背叛了你，我终于成了一个连我自己曾经都鄙夷的不忠的女人……李奥，你一定很恨我吧？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想跟着自己的心走。我已经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就放在书房的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你回来的话，只要签上你的名字，我们的婚姻就算走到终点了。所有的房间我都一一重新整理过了，除了随身的衣物，我不会带走家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庆幸的是，我们没有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可是你知道我一直都多么渴望拥有属于我们的孩子……

我走了，再见。

对了，房子的钥匙我把它埋在了花园里的杏树下面，用瓶子装着呢。我知道你爱干净。

曾经爱你的露西亚

1992.8.9

七

卡尔在塔松木有一座大庄园，是有些年代的祖产，园子里种满了杏树，此时果实累累，等待采撷。庄园里有一个游泳池，池水是从后山上的小溪分流下来的，水质干净，清凉无比。午后从森林里打猎回来，卡尔邀约她一起游泳，她委婉地拒绝了。卡尔是独子，父母是当地的高级知识分子，夫妻两人都在塔松木的一所大学任教。他们对露西亚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好感，态度冷淡，第二日便将庄园里的杂务交由雇佣的老工人打理，然后借故外出旅行去了。露西亚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的不悦，即使他们走了，她还是处处谨慎。卡尔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每天入夜便邀约不同的朋友在庄园里举办宴会，变着花样哄她开心。

换了一个新环境后，露西亚感觉异常亢奋，每天狂欢至深夜，还是毫无睡意。

到了黎明，宴会终于到了尾声。已经喝醉了的卡尔将朋友们送出庄园之后，没有理她，径直在一张长椅上睡了过去。露西亚到房间里拿了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一轮圆月孤独地悬在半空，露水下来了，空气清冷，一股强大的寂寥涌上心头。她在夜里喝了一点啤酒，有些微醺，但意识却异常清醒。残席上放着客人留下的半包烟，她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她是不抽烟的，现在却特别想来一支。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看着熟睡的卡尔，突然觉得他无比的陌生，包括这座庄园，甚至是此时的自己。

事实上，她对卡尔的了解也仅仅只是停留在表面。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做一番对比。卡尔热情、孤傲，任何时候，做任何事都有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尤其是对姑娘们。他才华横溢，有着艺术家们身上具备的自恋和敏感的心，永远都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对任何事保有一份单纯和偏执。李奥也像一个孩子，只是太过晚熟。他们两个很相似，只是李奥对她的依赖更重一些。李奥是一个孤儿，父母早亡，因此，有时候露西亚感觉自己更像一个母亲。反倒是卡尔，中产阶级家庭里的公子哥儿，却几乎无所不能……

突然，她开始怀念跟李奥婚后的日子。李奥因为是职业运动员，收入完全可以满足夫妻二人的生活所需。她对物质向来没有过高的要求，于是便辞去了贸易公司打字员的工作，为李奥操持家务，做起了专职主妇。对此，她的父母很是生气。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女人即使结婚，也应该有一份工作，填补时间还是次要的，主要是为了一份独立的资本。他们当然清楚，作为职业运动员的妻子，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这很危险。可当初，她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坏事，对她来说，处理家务就已经够她打发时间了，更何况她从小就喜欢做家务。她对家务的兴趣远远胜过经营自己。思念当然是有的，想他的时候，她便会开车驶过五个街区，去看李奥训练。她的美貌让整个训练营的运动员们着迷，对此，李奥毫无醋意，更多的是一脸幸福的笑容。当然，她也很喜欢这样的生活，简单平淡，却很真实……

露西亚从未像此刻这般审视自己的生活。她感觉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在此之前，她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一个结了婚的家庭主妇。因为没有孩子，她还是感觉自己年轻，风华正茂，可以任性。可是当她又一次见到了塔松木的日出，她还是不明白，离开李奥，来到这座古老的庄园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她开始怀疑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露西亚在卡尔醒来的时候说。

“怎么，你后悔了吗？”卡尔一脸惺忪，“其实这跟你以前的生活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从前你不用工作，现在依然不用。而且，你是自由的。在我心里，你已经是这座庄园的女主人了，你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你对你的前任也这么说过吗？”露西亚说，“这些天来的那些姑娘里，有几个是你的前任？或许更多？”

“我的确有过很多前任，也的确跟她们这么说过。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重要的是，现在是你在我身边，可以拥有这一切。”

“你觉得我贪图的是这座庄园？”

“当然不是，”卡尔点了支烟，“我了解你。我知道你还在犹豫不决，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在我和李奥之间做出选择了。”

“我不知道怎么选择，也不知道我之前的决定是否正确。这恰恰是最要命的。”露西亚忍不住蹲下来，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八

露西亚在塔松木待了一周后，她见到了弗兰克。看着他一脸阴沉，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沿着庄园外的河边走。正值午后，夏日的蝉鸣铺天盖地，撞击她的鼓膜。附近的山丘森林密布，水汽升腾，路边的灌木丛到处都是蜻蜓在低飞，快要下雨了，空气逐渐变得沉闷，令人心悸，今年的夏季，还没有下过一场雨水……露西亚无心看风景，偷偷观察弗兰克，突然有一种见到三分之一或者二分之一的李奥的感觉，或许更多？也许是他们两个长得太像了，又或者是他的身上隐隐地散发着李奥身上才有的海藻清香。他的脸上满是怒色，一路不说话，快速地朝森林的方向走。

“你还真是沉得住气，”弗兰克在一棵榛子树下停下了脚步，先开了口，“难道你都不想知道李奥的消息吗？”

“他怎么了？”

“你一直没有收到李奥的回信和电话，难道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样？”

“发生什么了吗？”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单纯的女人，想不到，你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变了心。我真为李奥感到不值。或许我应该早点打电话给你，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了，你也不会跟着这个纨绔子弟来到塔松木，可是李奥警告过我，什么都不能跟你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还知道关心他？真是可笑。你的心里现在应该只有卡尔才对。”弗兰克轻蔑地冷笑。

“弗兰克，求你了，现在不是挖苦我的时候，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露西亚羞愧地背过身去，望着远方。“他是受伤了？还是没有拿到金牌？或者，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难道说，他出了什么意外？”

“……离开卡尔，回家去吧。他还在等你，等你回心转意。”

露西亚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庄园的。当她从弗兰克口中得知了真相之后，她几乎晕厥。弗兰克是带着愤怒离开的，当他消失在密林旁的路口，大雨突然倾盆而下。她没有一点避雨的意思，脑子里只有李奥的影像。她全身湿透，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她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狗，落魄至极。她对自己充满了怨恨，是的，正如弗兰克所说，她的过错，不可饶恕。

九

我亲爱的李奥：

原谅我，李奥，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真想马上回到你的身边——现在是深夜，我还在塔松木，根本睡不着，只期待黎明快点到来，好赶最早一班巴士。

弗兰克来找过我了，他告诉了我一切。他说你在比赛前一天训练的时候头部碰到跳台，从10米的高空摔在水面上。那一定很疼，对不对？虽然你没有拿到冠军，但是你在我的心里，已经是，不，一直都是跳水冠军，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跳水運动员。我现在才知道，你早就收到了我的来信，知道了我和卡尔的事，也写好了回信，甚至每一天都想打电话给我，只是一直在等我回心转意，才迟迟没有给我任何回应。你一直都还在生我的气——我不怪你——你还是坚持跳好每一次……我真是愚蠢，就不应该在信里将卡尔的事告诉你。不过即便如此，弗兰克说，流言蜚语也早就跨过大洋传到你的耳朵里了。是的，无论我怎么做，都是错的。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刚到巴塞罗那的时候根本没有扭伤，反而是之前的眩晕症状突然加重，除了弗兰克，你隐瞒了所有人，包括你的教练。抵达巴塞罗那的第一天，你听到队友在议论关于我的流言，跟他们发生了肢体冲突，被教练处罚一个星期不能跟家里联系，还被要求单独训练。这对你来说真是糟糕，对吧？还有，没有在开幕式上看到你，是因为你那天突然昏倒了。你的教练送你去医院做了检查，才知道了你的病情——你的大脑里发现了肿瘤——好在教练在你的请求下，答应让你完成这次比赛，达成你的愿望，因为这也许就是你运动生涯里最后一次比赛了。错过开幕式，你一定觉得很惋惜吧？弗兰克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哭了。我当时就应该意识到什么，这样的话，我会在第一时间飞到你的身边，事情也不至于到这种局面。是的，我现在恨死我自己了，当初你离开的时候，我就不应该跟你吵架，应该早点意识到你在乎的是什么，可悲的是，我竟然浑然不知。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多么希望能够在机场拥抱你，给你最美好的祝福和鼓励……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想祈求上天，如果可以将你身上的痛苦转移到我的身上，我愿意为你承受任何痛楚。

亲爱的，请你放心，我跟卡尔说再见了。弗兰克离开后，我一个人淋着暴雨，回到了他的庄园，想不到的是，他正跟一个姑娘在房间里做爱——他以为下着大雨，我不会回到庄园，而是被困在某处。事实上，我在楼梯口就已经听到他们肆意喘息叫喊的声音了，我的心在滴血。更可笑的是，他看到我的出现，一点也不觉得羞耻，仍旧裸着身体，漫不经心地点了支烟。你看，这正是我的悲哀之处，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唯一庆幸的是，我一直守护着我的身体。他并没有得到我。请你放心，我还是属于你的，我会重新回到你的身边，如果你愿意再次接受我。

李奥，最后我还要向你承认一件事。其实，我收看了10米跳台比赛的直播。电视早就修好了。我在信里欺骗了你。电视镜头的取景角度简直是为跳水运动员量身打造，仿佛你们就是最健美的演员。每一名跳水运动员，站在10米跳台上展翅欲飞的时候，你们的身后是巴塞罗那阳光灿烂的美丽街景，这跟我想象中的简直一模一样。你们的身上带着水珠，闪闪发光，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然而，我并没有看到你的身影。是的，我被冲昏了头脑，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你发生意外了呢？我承认我的心已经背叛了你……你会恨我吗？

弗兰克说，你可能会因此变成植物人。这可比失去我自己的生命还要痛苦。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呢，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我竟爱上别的男人。无论你如何唾弃我，都不过分，我也毫无怨言……亲爱的，我要回来了。雨季开始了，我知道你最讨厌雨季。我会回到你的身边，守护在你左右，照顾你，直到你重新醒来……

对了，李奥，我刚发现自己怀孕了……亲爱的，我们要有孩子了。

永远爱你的露西亚

1992.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