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能转换与路径重塑——河南省登封市旅游业内涵发展策略

胡 鹏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引言

河南省登封市素来以辖区内的少林寺闻名海内外。南北朝战乱时期的北魏太和十九年(495)，孝文帝元宏为跋陀尊者在嵩山北麓敕建少林寺。孝昌三年(527)，天竺僧人菩提达摩到达少林，创立禅宗，成为佛教本土化过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从此，少林寺便成为“禅宗祖庭”，声名大噪。加上隋唐鼎革之际，少林“十三棍僧救唐王”而得誉为“天下第一名刹”。千百年来，除却几次“灭佛”与战争动乱，少林寺基本保持较为稳定的发展态势。随着1982年李连杰主演的电影《少林寺》和金庸系列武侠小说的流行与影视剧改编，少林寺在当代社会遂以武术圣地享誉世界，吸引一批又一批痴迷武术的中外人士到河南登封旅游。因武而兴的少林，已经成为登封市的代名词。然而，武术并非少林寺的全部。近年来，地方政府和少林寺试图以商业化运作的方式盘活、做大少林寺的经济潜能，因此多次陷入舆论漩涡，令登封旅游经济遭致了一定损失，给城市形象带来了相当的损害。止损保值乃至升值复兴，转换经济发展的动能，重塑登封旅游业的进路，需要围绕少林寺做文章，解除少林武术的遮蔽，以新的发展逻辑促进登封市经济社会迈向可持续稳定前行的康庄大道，登封市旅游主管部门任重而道远。

一、登封旅游靠少林，少林旅游靠功夫

毫无疑问，登封旅游业的嚆矢，是电影《少林寺》的热映。在此之前，地处内陆中部的登封市几乎没有任何旅游业态。1982年之后，登封因电影《少林寺》而为世界所熟知。乘着这股东风，登封旅游开始起飞。1997年，登封市政府制定了“旅游立市”战略，而落实该战略的重要举措，即是2003年举全市之力对少林景区进行的大规模整治，力图恢复“深山藏古寺，碧溪锁少林”的传统风貌。2007年，投资高达1.15亿元、总投资3.5亿元的世界最大山地实景演出《禅宗少林·音乐大典》开启。2010年，以少林寺为主体的“登封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成为国内第三十九处世界文化遗产，进一步提高了登封的旅游知名度。据统计，“在登封市旅游产业产生的收入中，少林寺旅游产生的收入占比一直保持在55%以上。”[1]为了扶持旅游业发展，2010年，登封市出台《登封市旅游产业发展规划》；2011年，制定《关于扶持文旅产业发展的若干规定》；2013年，提出“全域旅游，5A登封”的发展理念；2015年，出台《登封市关于加快全域旅游发展的意见》；2017年河南省政府发布《关于创建郑汴洛全域旅游示范区的意见》，助推登封旅游业依托河南自由贸易试验区，融入中原全域旅游。这一系列政策措施的实施落地，都离不开少林寺在文化旅游产业中的贡献。少林寺旅游的主要业态，主要集中在少林功夫现场表演及由此衍生的武术舞台剧、武术音乐剧、武术影视表演乃至图书音像制品、武术健身器材、少林文创等武术产品上。早在本世纪初，登封就多次将自身定位为“功夫之都”。登封市政府报告提出“启动‘少林禅武’文化产业园区，建设包含武术擂台赛、武术博物馆、万人武术表演场、国际交流等项目的‘河南嵩山文化少林功夫研究传播中心’；筹建世界上第一所武术大学——中国嵩山少林武术大学”等目标。[2]“如今登封已形成以少林武术为龙头，以武术培训、武术产品、武术旅游、武术文化演艺等四大板块组成的产业化格局。”[3]由此可知，登封旅游的重心集中在少林武术旅游，并非虚语。

二、功夫热式微与登封旅游困境

实事求是地说，近年来，登封旅游势头十分良好。登封市官方网站公开数据显示，从2010年至2018年，该市一直保持接待游客数量、旅游总收入和旅游收入GDP占比稳步上升。2018年，接待游客1530.7万人次，旅游总收入131.3亿元，分别增长13.4%和15.9%。[4]但登封旅游，仍然存在许多突出问题，包括旅游资源内涵挖掘不足、旅游产业缺乏有效融合、旅游宣传营销有待突破、旅游基础设施有待完善、旅游产品供需有待平衡等。[5]其中又以少林功夫旅游出现的问题最多。少林武功在一段时间内风靡全世界，尤其是信息时代之前，由于信息不对称，许多人被影视剧、小说和各种传闻铸成的信息壁垒所阻滞，对武术、武功有着过于美好的想象，不断有武术爱好者从全国甚至世界各地慕名而来，期望习得精湛的武技。而很多农村家庭，更是将孩子送往少林武校，以便将来能够获致影视剧拍摄、安全保卫乃至特招入伍的资格。这从鼎盛时期遍布少林寺周边的少林寺塔沟武术学校、嵩山少林武僧团培训基地、释小龙武术学院、少林鹅坡武术专修院、嵩山少林寺罗汉院教育集团等大大小小四十余所武校八万多学员，即可窥见一斑。近年来，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人们对中国功夫的痴迷开始祛魅。传统武术在现代格斗技击中屡屡落败，健身见效更快、更贴近实战的现代体育技击逐步挤压武术的生存空间，高等教育普及和高考扩招使大量适龄青年进入高校学习，加上不断被爆料的武校教练打伤学员、学生打死同学、性侵女童等形形色色的负面现象，这些都导致到登封学武、以参访武术圣地为目的的人数大大减少。以2009年登封市政府与港中旅集团合资成立港中旅(登封)嵩山少林文化旅游有限公司为节点，少林寺景区因管理混乱经历了“被上市”争议、“国家5A级旅游景区”摘牌危机、围绕寺庙僧人引发的公共事件及过度商业化指责，都给少林武术旅游带来了极大困扰。2012年7月，时任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的净慧长老呼吁“要让佛教活动场所‘走出门票经济’的怪圈”[6]。2012年10月8日，由国家宗教事务局牵头，10部委联合发布《关于处理涉及佛教寺庙、道教宫观管理有关问题的意见》(国宗发﹝2012﹞41号)，开始规范宗教活动场所的经营管理问题。2019年4月29日，登封市政府启动武术学校专项治理，[7]不规范办学得到一定程度的遏止，武校数量大为缩水，简单粗放型的少林功夫热呈现式微势头。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少林寺景区旅游美誉度受到较大打击。这一系列事件，折射出登封旅游正面临发展路径选择的困境。以少林武术旅游为中心的登封旅游，到底该怎么办？

三、从武术到信仰，登封旅游持续发展新路径

登封旅游不可能脱离少林寺而存在。少林文化旅游不仅不能弱化，不能因全域旅游政策的实施，就错误地以为需要全面开花，大水漫灌，发展其他景区景点而削弱少林寺在登封旅游的中心地位，反而应该进一步强化对少林文化旅游的宣传、支持力度，围绕少林寺全面整合有关资源，更加凸显少林寺在登封乃至河南全省旅游业的中流砥柱作用。多年来，登封在处理少林寺旅游发展议题上，总是强调少林武术这面旗帜，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少林乃“禅宗祖庭”的根本定位。在尚武风气弥散的时代，旅游业固然可以借武术的大纛号召群雄，而到了崇尚文化内涵、注重文化品质的时代，武术的吸引力毕竟会打些折扣。希望旅游业能够可持续地发展下去，最便捷的内在逻辑莫如转换旅游发展的动能，唤醒少林寺沉睡的宗教属性，凭依更深沉、更持久、也拥有大量信众的宗教的力量，重塑登封少林文化旅游的发展路径。

一方面，要树立少林佛教文化是一种重要的特色旅游资源的理念，不要泯灭其宗教特色。佛教文化资源分为有形资源和无形资源两类。有形的佛教文化资源包括庙宇寺产、文物遗存、特色景点等；无形的佛教文化资源包括佛教节日、佛教艺术、佛教茶饮、佛教斋餐等多种文化形态。佛教文化迥异于世俗生活，不能将少林寺的有形文化资源与网红商业景点、步行街等模式同等打造，而要自觉拉开与世俗社会旅游文化产品的距离，形成差异化，以特色吸引人，否则，最终只能是泯灭自己的特色和优势。同时，更要珍视少林寺的无形文化资源，呵护好品牌的无形资产。在“被上市”事件中，不仅少林寺门票分成这一有形资产受到了侵害，其“非常巨大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过了其有形资产的价值”[8]的品牌，也遭到当地政府与港中旅合资公司的不法侵害，直接造成少林形象受损，其蝴蝶效应最终波及登封旅游自身，这一教训是非常惨痛而深刻的。不论有形还是无形，少林佛教文化资源都应得到切实尊重和崇尚，这是登封旅游开发能够持续发展、发扬光大的根本。

另一方面，要更新“宗教搭台，经济唱戏”的落后思想。在少林寺旅游资源开发过程中，切忌过度商业化,伤害宗教属性，以免影响宗教文旅的可持续发展。习近平总书记在2016年召开的全国宗教工作会议上曾明确指出，宗教在新形势下存在的社会反映最强烈的问题是商业化问题。“名山上市”“寺院承包”“假冒僧侣”等行为一度让人民群众深恶痛绝。以宗教为幌子，收取高额门票、烧天价香、私设功德箱等乱象层出不穷。为此，除10部委联合发布的《关于处理涉及佛教寺庙、道教宫观管理有关问题的意见》之外，2017年，国家宗教局等12部委又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治理佛教道教商业化问题的若干意见》，提出10个方面的具体举措。2018年正式实施的《宗教事务条例》也针对治理商业化问题增加了条款，为该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法律依据。少林寺最初因应品牌被抢注而被迫设立公司的行为，有力地保护了自身的合法权益。但地方政府围绕少林寺引进、开展的资本运作与若干经济决策，却并未有效地与少林方面的公司沟通合作。毫不客气地说，在具体的旅游开发过程中，当地政府仍然抱着高举少林宗教的大旗、繁荣少林寺周边商业经济、追求最大经济效益的观念，给少林文化旅游带来了负面影响，这种杀鸡取卵的运作模式，不利于地方旅游的可持续发展。

四、策略建议

登封文化旅游资源丰富，现存文物古迹1512处，其中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就有21处，在全国县市中独占鳌头。在推进旅游立市战略过程中，登封地方政府应紧紧抓住少林寺这个“牛鼻子”，变“以武为主”为“以禅为纲”，弘扬少林佛教文化，推进地方经济社会和谐发展。“发展佛教文化旅游的核心内涵是应在深沉的宗教文化中，提取具有普遍意义、适合当代人生活方式和心态观念的佛教文化符号，以此提供并转化为具有经济社会价值的文化精神产品。”[9]具体举措，可从以下几个方面通盘考虑。

一是大力提倡、突出宣传少林寺“禅宗祖庭”的历史地位，扩大少林寺的佛教影响力。少林寺乃千年古刹，是佛教中国化的禅宗初祖传法之地。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少林寺似乎只有少林武术。与河南省登封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苏省无锡市。作为纺织工业城市的无锡市，复建了祥符禅寺，修造了灵山大佛，斥巨资将灵山佛教文化景区打造成无锡市的一张新的城市名片。2009年少林寺陷入舆论漩涡时，无锡市灵山承办了第二届世界佛教论坛，来自50多个国家的1700余名高僧大德出席，成为全球佛教界的一大盛事。无锡市从轻工业城市一炮而红，一跃成为世界佛教中心之一，迅速提升了城市知名度与美誉度。在2012年第三届世界佛教论坛上，灵山胜境更是作为该论坛的永久会址被确定下来。获此殊荣，无锡市的佛教文化旅游如火如荼，有力地推动了地方旅游产业繁荣发展，促使社会经济各项事业迈上了新的台阶。反观河南省登封市，在武术热衰颓的当下，仍然死死抱住武术旅游这一原本就属于偶然出现而未经科学论证的路径选择，造成登封市旅游产业陷入后劲欠缺、增长乏力的被动局面。在人民群众物质生活需求基本满足、精神生活需求旺盛的当下，正是回归少林禅宗寺庙本来面目的大好时机。登封市地方政府应与少林寺寺庙方面通力合作，积极争取承揽各类佛教高端论坛、学术会议，繁荣登封少林的学术空气。力争成立少林佛学院或在少林寺开设河南省佛教学院分支机构，吸引、培养高素质僧才。河南省目前仅有一家高层次佛学教育机构，且只有本科办学层次，亟待扩大办学规模，提升办学层次，最好能在少林寺申办硕士点。“今日佛教发展之现状，加强僧才教育培养、提升佛教徒水平仍是当务之急和必然选择。”[10]河南省高学历僧才数量在僧众总量中占比极少，在僧徒教育、培养方面，少林寺义不容辞。恢复少林寺在佛教界的学术地位，塑造登封浓郁的佛国氛围，时不我待，机不可失，登封市地方政府应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二是如法如律开展佛事活动，夯实僧俗群众基础。少林寺出家僧众应高举以戒为师的大旗，奉行“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坚持“六和敬”——身和同住、口和无诤、意和同悦、戒和同修、见和同解、利和同均，切实纯洁信仰，维护教派自身健康发展。一段时间以来，少林寺出家僧众还俗后与僧团矛盾激化，侵占僧团利益、集体资产乃至为非作歹、违法犯罪的现象时有发生，给少林寺、登封市的旅游形象造成了极为恶劣的负面影响。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少林寺在日常管理、信仰建设、道风建设等方面存在着薄弱环节。登封市应在司法、城建、教培、扫黑除恶等领域大力支持少林寺重整宗风，严守戒律，及时清除害群之马，以禅宗正脉取信于广大信众。

三是在保证少林寺佛教核心区域清净的前提下，开发佛教生活相关休闲服务产品，提升游客参与度和宗教文化沉浸式体验。“天下名山僧占多”[11]，登封暨少林雄踞天下之中的嵩岳，“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12]，自然环境优越。长期困守在城市钢筋混凝土丛林中的现代人类，天然地对好山好水充满向往之情。在保证少林寺正常佛事活动和僧众修行的前提下，参照杭州、南京、莆田等地佛学院与网红寺庙的经验，寺庙方可以向社会开展佛教仪轨、佛教历史、音乐艺术方面的课程培训。在广为人知的“释迦牟尼成道日(腊八节)”“观世音菩萨圣诞日”“释迦牟尼佛圣诞日”“达摩祖师诞辰日”“盂兰盆节”等佛教节日，吸引群众参礼。举办短期禅修班，传授瑜伽、止观法门，给俗世中人以片刻心灵安定的契机。宣扬佛教徒素食主义、分餐自给的生活方式，鼓励大众养成更为绿色健康、清净卫生的饮食习惯。建立运转高效、广纳四方善信的寺庙志(义)工系统，提供亲近佛教、亲近少林的机会。做好这一切，登封市就能吸引游客，留住游客，而不再做一锤子买卖，不再让游客只是在寺庙围栏前探头望一望，看看武术表演就离开。对少林寺而言，也能实现普度众生、以安顿精神吸引国人同向净土的弘法传道的目的，形成一个僧俗双赢的局面。

结语

登封少林，闻名遐迩。和则双赢，分则两伤。作为登封市支柱产业的旅游业，要想健康稳定地持续发展，必须围绕少林寺来做文章。滥觞于20世纪80年代的武术热，既给登封旅游带来了四十年的狂飙突进，同时也造成登封旅游热潮淡退、后劲乏力的隐忧。如何做大做强登封旅游，保证下一个四十年仍然能够可持续发展，登封市政府的工具箱里，因地制宜的方法策略自然很多。但既然绕不开也无需绕开少林寺，最简便直捷的新路径，还是从转换少林文化旅游动能入手，以“禅”易“武”，重新回到巩固少林“禅宗祖庭”的教内地位、大力弘扬禅宗文化的路途上来，以宗教信仰凝聚的精神文化力量作为推动登封旅游产业继续稳健向前的强劲引擎，正是合乎现代社会治理内在逻辑的必然理路。西天不远，抬脚便是。同样，登封市旅游业内涵发展的法门亦无须外求，做好少林文旅，即是无上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