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 云雾中的迷宫之城
2020-01-15刘明然
“脚楼上赏清风,四方锅里煮乾坤,洪崖洞边住着多少有故事的人。”这是一座山脊上的城市,潮湿、立体、无序、新旧共生,你在雾里看它,它在山中等你。
我站在南山的最高点—一棵树观景台上俯瞰脚下云雾笼罩的重庆:盘踞于山水之间的城市宛如一个粗粝而精巧的盆景,鳞次栉比的高楼是盆景中的钢铁森林,长江水系和跨江大桥贯穿其中,钢铁森林的缝隙中蕴藏着纵横交错的巷子、穿山而过的洞子,每一处似乎都恰到好处地镶嵌在郁郁葱葱的盆景中,各司其职,共同维系着城市的运转。雾雨朦胧之中,我突然觉得,这是一座住进风景中的城市。
魔幻的8D立体城市
初入山城,复杂的交通一下子让我迷了路:明明从平地进入一座大楼,却赫然发现自己身处20层;从地库开车出来,往旁边一看,竟然在洪崖洞的峭壁边缘,惊出一身冷汗;导航显示目的地还有200米,上台阶下台阶走了一公里再看,导航崩溃了……后来我索性不再执着于目的地,身在重庆,最适合漫无目的地散步,在各种交通工具里寻找风景。
拾级而上的十八梯、叠摞五层的高空立交桥、穿楼而过的轻轨2号线、横跨长江的“空中公共汽车”、全方位720°旋转立交桥……无数个交通枢纽把重庆联结成了魔幻的“8D立体城市”。
凌空而起的轻轨是我最喜欢的出行工具,它仿佛是這巨大城市机器的发条—一会儿遁地入洞,一会儿跨江上天,一会儿从行人头顶呼啸而过。李子坝站旁边的小山坡是观看轻轨穿楼而过的绝佳之地。我在日暮时分爬上山坡,走过破落的民宅,在距离轻轨线大约5米的山崖上,看这穿墙而出的钢铁巨兽发出轰隆声,向着城市的心脏猛刺了进去。列车离开后,山坡又归于沉寂,仿若一切并未发生。
山城的索道从江面飞跃而过,带着一波波乘客辗转长江两岸。对当地人来说,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交通工具,我却稀奇得紧。滑轮吱吱呀呀驶离站台,这个端端正正的四方玻璃小房子不紧不慢地从江这边晃向江那边。我在小房子里好奇地张望着,窗外是宽阔的江面,脚下是滔滔的江水,北岸的高楼缓缓后移,江动、山动、风动、楼动……一个恍惚,似乎自己突然悬在半空,心猛地一下揪了起来,惊出一身冷汗,凝定心神,明明稳稳当当地站在车厢地板上。
隐于小巷的烟火人间
颠覆常识的地形,给重庆的街道带来了更多的变数。当摩天大楼一座座拔地而起时,这里也留下了许多迷宫般的街巷和市井中的游摊散店。
下浩街头还残存着些许重庆老街的风貌,这里曾是到达龙门浩码头的必经之地,早在清朝时便开始兴盛,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如今,随着城市改造拆迁,残存的老街逐渐落寞。我在“拆”及“危险”等字样之间穿梭,袅袅炊烟中,某户人家做饭的香气顺着屋檐下小孩的嬉闹声传来;摇曳的树影下,制服先生和外卖小哥都能在苍蝇馆子的一碗小面中得到安慰……我仿佛揣摩到重庆最真实的一面,繁华与衰落,荣耀与伤痛,都在老街的残垣里。
黄桷坪街道那座开了三十余年的交通茶馆是感受老重庆的好去处。茶馆位于闹市区的犄角旮旯里,我穿过破败的木棚顶和泛青的墙砖,走下黑漆漆的台阶,才算进入茶馆。昏暗的灯光下,老式的木梁房架、老木桌、老条凳、老式吊扇迎面而来,恍惚间仿佛回到了20世纪80年代。茶馆内人声鼎沸,画画的、拍照的、下棋的、打牌的、看书看报的、聊天的……我坐在角落要了一壶茶,头顶的吊扇搅匀了潮湿的叶子烟香。透过噗噗冒着泡的长嘴水壶,我打量着茶馆里打牌的人们,他们操着重庆方言,手上拨弄着我看不太懂的长牌,脚随意地踩踏在凳子上,烟雾袅绕中,他们仿佛自成江湖,毫不在意过往游人好奇的眼光。这种怡然自得的烟火气息,让我也仿佛泡在了老重庆的旧时光里。
在时尚整洁的街道中穿行时,我经常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就偶遇巷子里、岩壁间、桥洞下鳞次栉比地排列着补了又补的木板房,光滑凹凸又狭窄的青石板路,沿街叫卖的摊贩……这些老重庆的痕迹,在不断扩大的繁华城市中顽强生长着。
童话世界里的洪崖洞
洪崖洞是我此行最向往的地方。第一次看到图片中灯火通明的洪崖洞,电影《千与千寻》中那热气升腾、熙熙攘攘的汤屋仿佛近在咫尺。
洪崖洞是一座11层吊脚楼式样的“立体式空中步行街”,依山就势,沿江而建,犹如一座迷宫小镇,高高低低、弯弯曲曲,恍惚间仿佛行走在住家的屋顶上。
白日里的洪崖洞没有风景,只宜“周旋”—我从嘉陵江边马路旁的一楼进入,走到十楼又进入了另一条马路。几个来回后,如果不看标识牌,我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几楼,但是无论在几楼,总有直接通向外面的路。
夜晚是洪崖洞的璀璨时刻。蓝黑色的天幕下,灯光环绕出洪崖洞特有的建筑形态之美,整座建筑仿佛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子,流光溢彩。摇曳的红灯笼让我想起了《千与千寻》中的汤屋,好像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千与千寻》中那些传了又传的故事,以及故事里那个令我牵挂了又牵挂的少年白龙。
我沿着千厮门大桥来到对岸,一边远眺这座美丽耀眼的建筑,一边回忆电影里的片段,突然明白了白龙对千寻说的话:“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回头。”这一刻,一定还有很多人跟我一样,在夜色中步履匆匆,找到一个容身之所简单,找到心的归属却很难,决定的路就走下去,不要回头。
离开重庆的那天,我特意去防空洞吃火锅。这座城市就像一口烧沸了的火锅,无论什么食材,经过浓重的牛油和辣椒,都能氤氲出不一样的味道。火锅的热烈气息熏得我有点睁不开眼,恍惚间觉得这座城市是如此让人难以忘怀,既可以沸腾前行,又可以凝固时光。
离开那天,我乘坐的公交车走走停停,不时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交换间仿佛为山城上了弦。这座上了弦的城,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接受着满心欢喜的到来和满怀惆怅的离别。
刘明然,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