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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能臣陶侃的『逆袭』与『身退』

2020-01-15何德章

中华瑰宝 2020年1期
关键词:陶侃

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然而纵观历史,又有几人能如春秋时的范蠡,在高光时刻放下权力、富贵与名望呢?东晋名将陶侃就是这样的人物。

贤母教子

东晋名将、政治家陶侃(259—334年,字士行),豫章郡鄱阳县(今江西都昌)人,出身贫寒,其父为三国末期的吴国低级军官,在陶侃幼时便已去世,全家靠母亲湛氏纺纱织布维持生计。然而贫穷并没有限制孤儿寡母的进取心,湛氏鼓励陶侃努力上进,结交优秀人物。之后,由于陶侃的非凡事功,湛氏被认为是优秀母亲的代表,《晋书·列女传》记载了她的两则故事。

其一,陶侃早年曾被安排看管一处捕鱼设施。他将一陶罐腌鱼寄送给母亲,湛氏却将腌鱼密封送还,回信说:“你在官家当差,却拿官家的物品送我,这不但对我没有好处,反而让我更加忧心忡忡啊!”陶侃此后终身公私分明,绝不贪污。

其二,鄱阳孝廉范逵曾到陶侃家借宿,湛氏为儿子能与范逵结交而欣喜,然而家中却穷得叮当响,她就偷偷将一头齐身长发铰下卖掉,换来酒菜招待客人,又把床下铺的稻草撤下给客人当马饲料。次日范逵离去,陶侃送出百多里地。范逵深为陶氏母子的厚谊所感动,在庐江太守张夔等官绅名流中广为推荐,使陶侃“大获美誉”。

因范逵的推荐,陶侃被张夔召为督邮,负责监督属县官吏违法乱纪行为。一次,张夔的妻子在大雪天生病,需前往数百里外请医诊治,郡府属吏中只有陶侃主动前往,说:“《孝经》上说,对待君上要像对待父亲一样,那太守的妻子不就像是母亲吗?父母生了病,怎能不尽心尽力呢。”陶侃此后有“忠能”“忠顺”之名,无疑也是母亲教育的结果。

湛氏对陶侃的教育自然不止这几件事,陶侃后来成为主持一方军政的重臣,每次宴聚“饮酒有定限”。每当旁人劝他多喝点,他都会愧疚很久:“年少曾有酒失,亡亲见约,故不敢逾。”其喝酒“定限”无疑是母亲在陶侃某次醉酒犯浑后定下的规矩,他此后终身不敢违犯。

“小人”陶侃

30余岁时,陶侃被庐江郡推荐为孝廉,这是他长期砥砺名行、孜孜追求的梦想。“举孝廉”是汉代以来地方政府向朝廷推荐人才的一种方法,西晋时成为寒士进入朝廷的重要途径。当陶侃興奋地来到洛阳城,却发现梦想被现实击得粉碎—在那些出身名门的朝廷官僚眼中,他不过是一个来自偏地的“寒宦”和“小人”。

东汉后期以来,各地都出现了名门望族,其子弟垄断了州郡的主要属吏。他们还控制着州郡向朝廷推荐的人才,少数家族甚至世代担任朝廷要职。曹魏代汉、司马氏代魏之所以能以“禅让”的方式“和平”进行,原因是获得了旧政权多数官员的支持,这就使得那些主动与新政权合作的家族,积累了深厚的政治资本。

为了维护这批显贵家族的政治特权,曹魏时期选拔人才的九品中正制,到西晋时已严重异化,家族官爵日益成为选拔官员的首要标准。在实际评选人才时,“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即当途之昆弟”“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除政治氛围之外,文化上的差异也使江南人士相形见绌。作为东汉、魏、晋的首都,洛阳话是西晋政坛的标准语音,说吴语的江东士人屡被嘲戏,陶侃的江西话就更被轻视了。另外,魏晋以来玄学流行,上流社会研读《老》《庄》《易》,谈论虚玄,崇尚摆脱礼教束缚的“放达”人生;而南方人士仍沿袭东汉以来的士人传统,诵读“五经”、恪守礼仪,在上层社会看来,不免谨小慎微,毫无品位。

以上种种,使得在洛阳任职的江南人士基本不受重视,即便是陆机、顾荣这样出身江南显贵家族的名士,仍不免被冷落、讥否,更何况陶侃这样的寒士。陶侃在洛阳时曾与人同车,掌管官吏任免的尚书郎温雅竟指责其同乘之人:“奈何与小人共载!”可想而知,陶侃只谋得了一个低贱的职位,后来又任武冈县县令,因与郡太守发生矛盾,只得弃官归家。

乱世能臣

西晋末年,司马家宗室子弟为争夺皇权而引发内乱,史称“八王之乱”,进入黄河流域的匈奴、羯人等少数民族趁机建立割据政权。北方大规模的社会动荡,迫使民众纷纷南迁。西晋宗王、扬州刺史司马睿在一批从北方流亡南下的名门子弟拥戴下,在建康(今南京)建立临时政府,经过十年的征战,消灭了长江中下游以及岭南地区的反叛武装与异己势力。317年,司马睿称帝,建立东晋政权,华夏文明得以在江南继续发展。

动荡的时代为陶侃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机会,长江中下游及岭南都留下了他征战的足迹,可说为东晋的建立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然而,陶侃的军功也引来了掌控政权的琅琊王氏的忌惮,王敦曾一度打算将陶侃处死。324年,野心勃勃的王敦举兵东下建康,试图取司马氏而代之,不久病逝。陶侃这才得以都督荆、雍、益、梁诸州军事,领南蛮校尉、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直至病逝。作为封疆大吏,其高风亮节颇为可贵。

陶侃“恭而近礼,爱好人伦”。虽然政务繁忙,但只要有人来信或拜访,无论地位高低、关系疏远,他都要亲自回信或接待。有人送他食物,他一定问清来历,如果是勤劳所获,即便不值什么钱,陶侃也会高兴地收下并加倍回报;如果不是,陶侃不仅回绝,还要严厉批评此人。

陶侃主张勤奋工作,反对清谈。当时建康的北方人士仍沿袭西晋的玄学之风,陶侃府中的属吏不免也受到影响。陶侃对此嗤之以鼻,“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当正其衣冠,摄其威仪,何有乱头养望,自谓宏达邪!”属下酗酒、赌博者,一经发现,陶侃便毁其器具并加以鞭笞。他常称:“大禹圣者,乃借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为了防止自己在富贵中“优逸”,他训练自己不要懈怠—每天早上将一百块砖搬到府外,晚上再搬回府中。

陶侃以节俭著称。砍伐竹木、建造船只时,他要求将锯末及竹头收贮起来,大家都不以为然;后新年聚会时,府衙前雨雪淋漓,锯末正好派上用场。一次,陶侃见路上有人手握未成熟的稻谷,便问有何用途,其人称随手扯了一把。陶侃大怒,说:“汝既不田,而戏贼人稻”,下令将这人抓起来一顿鞭打。

在动荡的时代中,陶侃不仅以征战促成了东晋政局的稳定,而且还以卓越的治理能力,实现了属地的吏治清明、社会安定,“百姓勤于农殖,家给人足”,可谓乱世之能臣。

功成身退

太宁三年(325年),晋明帝司马绍去世,继位的晋成帝司马衍年仅四岁,五位辅政大臣中并无陶侃。这让陶侃认识到,自己虽功勋卓著,但因出身寒微,仍被名门望族排斥。

此时,北来的流民首领苏峻在协助朝廷平定王敦之乱后,驻扎在长江北岸,距离首都建康很近。苏峻出身寒族,与出身名门的公卿重臣并非一路人,这让晋成帝的舅舅、辅政大臣庾亮颇不放心,于是主张召苏峻到朝廷任职,意在削其兵权。苏峻担心被架空,被迫举兵攻占建康,控制晋成帝。庾亮只身逃出京城,投奔镇守武昌的另一辅政大臣温峤。此时陶侃手握重兵,其动向关系东晋存亡。

温峤邀陶侃共同解救京城。由于对苏峻事变颇感唇亡齿寒,陶侃最初以“吾疆场外将,不敢越局”推脱,后称事由庾亮而起,应“杀庾亮以谢天下”。但最終他还是放下了个人恩怨,率军诛除苏峻,光复京城。

进军途中,庾亮曾小心翼翼地登上陶侃的指挥船,远远纳头便拜,陶侃侃连忙扶起。设宴相待时,庾亮主动要坐下席,陶侃拉他坐在一起,完全忘记了先前“杀庾亮以谢天下”的主张。出身名门的庾亮一旦纡尊降贵,陶侃便放下了对名门望族的宿怨,流露出以礼待人的谦和品性。

平定苏峻之乱、保全东晋政权是陶侃一生事业的顶峰。此后,陶侃升任侍中、太尉,加羽葆、鼓吹,封长沙郡公,都督荆、雍、益、梁、交、广、宁、江诸州军事,兼江州、荆州刺史,总掌今江西、湖北、湖南、广东、广西的军事。其后数年间,其辖区内社会安定,“自南陵(今皖南)迄于白帝数千里中,路不拾遗”。

咸和八年(333年),为国效力30多年后,陶侃决定“逊位归国”。次年六月,身患重病的陶侃再次上表朝廷,派人奉还所有代表军政权力的信物,“军资器仗牛马舟船皆有定簿,封印仓库,自加管钥”,留待朝廷处置。启程次日,一代英豪病逝。时人称颂他兼具曹操的才能与诸葛亮的忠诚,“机神明鉴似魏武,忠顺勤劳似孔明”。

刘宋取代东晋后,追认五位“勋济苍生”的前朝名臣,陶侃与王导、温峤、谢安、谢玄并列。唐代创武成庙,以姜太公为武圣,选择先秦至唐代的名将64人配祭,东晋一代只有陶侃与淝水之战的主将谢玄入选;北宋再次遴选武成庙历代名将72人,陶侃同样入选。

陈寅恪先生认为,在西晋灭亡后黄河流域长达两三个世纪的动荡中,东晋政权的建立及稳定,为华夏文明在江南延续一脉,并反哺北朝,成为隋唐制度文化的渊源。从这个角度来说,陶侃不仅是东晋的功臣,也是守护华夏文明的功臣。

何德章,天津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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