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问道：产业集群再发力

王相怡

这座城市的工业经济顺应市场而生长。佛山非特区非省会，自然资源有限，没有大型国企，但延续了千百年来商贾云集的岭南商业活力，又受近邻香港的正面影响，在改革开放浪潮中率先转型为以市场为导向的经济发展模式。

佛山工业总产值连续多年排名全国前十，在2018年9935.88亿元的地区生产总值中，第二产业占比56.5%。这里既有美的、海天、万和、联塑等名企，有精铟海工、德冠薄膜、星联机械等深耕行业细分领域的“隐形冠军”，也有遍布在各个镇街，处于自动化、信息化、网络化、智能化不同发展阶段的中小企业。

但随着中国制造业从资产增值、红利叠加的黄金时代，进入到成本上升、增长减速的转型时期，形成路径依赖的佛山制造业暴露出许多问题。首先，许多佛山企业重经营、轻管理，导致企业对外部环境适应过慢;其次，重销售，轻产品设计、研发、售后和服务，只能在产品同质化中打价格战;再次，人才不足，尤其缺乏高技术人才，且对员工经验依赖过高，容易导致人才断档;最后，原材料、土地、人力等成本已然上升，很多企业想转型却缺乏资金和渠道。

一些原本在2017年时发展比较顺利的产业集群，在2018年、2019年受阻，行业缺少领路人，甚至有整个园区、整个产业一同陷入发展困境的情况出现。企业家们不再只是讨论如何“活得好”，更多在思考怎样“活下去”。

随着新一代信息技术的成熟，智能制造、工业互联网等新兴事物逐渐从萌芽期迈向成长期，为佛山企业带来了突围的新可能。

走在前面的佛山企业

2019年的中国工业互联网已然从萌芽期迈入成长期。一些佛山企业走在了前面。

为企业提供和落实“上云上平台”的奖补政策，打造标杆示范项目，也是佛山市政府培育全市应用发展工业互联网环境的政策方向之一。为此，佛山市政府推出了《佛山市深化“互联网+先进制造”发展工业互联网的实施方案（2018年-2020年）》、《佛山市深化“互联网+先进制造”发展工业互联网的若干政策措施（2019年-2020年）》等。

率先迈出一步的企业，多是信息化建设早已深入的先行者，工业互联网是助力他们锦上添花、佐雍得尝的一种理念和技术。工业互联网为转型提供了技术可能：一是通过“上云”、“上平台”帮助企业生产和管理联网;二是以大数据推测消费者心理，完善产品全生命周期管理;三是引入智能生产线减少人工、提高效率;四是通过平台提供的资源共享、能力协同、融资租赁等服务助力企业降低成本，加速转型。

华数机器人落户佛山四年来，致力于用先进工业机器人装备中国智能制造，通过与航天云网合作打造工业机器人云服务平台，解决了“机器换人”后的管理缺失问题。

美的将数字化、智能化改造深度融入自己的转型后，又成立了美云智数，基于集团数字化转型经验、精益生产经验，将最新技术产品化、服务化，帮助其他企业转型升级。作为美的工业互联网对外输出服务的载体，美云智数从2017年2月正式运营后，已为包括长安汽车、永辉超市、东风集团、广汽集团、古井贡酒等超200家行业内领先企业提供服务。

佛山维尚家具制造有限公司（下称“维尚”）则是应用工业互联网技术，将饱受业内质疑的“全屋定制”模式应用落地、成熟，直至成为行业内的潮流。

维尚开创了大规模个性化定制的家居智能制造模式，成功通过自建的工业云平台，以及基于以往數据积累的虚拟生产技术，将从产品设计到生产制造，再到配送等各个环节到数据“上云”，并不断推进全流程的信息化、智能化。

也有一些佛山企业选择了和互联网公司合作，采集和分析大数据，实现生产领域的人工智能。

瀚蓝环境是业内领先的生态环境服务商，业务涉及供水、排水、固废处理等领域。在固废处理领域，瀚蓝环境和阿里云合作了工业大脑项目，通过人工智能算法，分析生活垃圾焚烧产生蒸汽流量的平稳性。系统应用后，锅炉稳定性比纯人工操作提升了23%。

事实上，控制锅炉的火候非常难，1400多个实时参数，任意一个变动都会影响垃圾的焚烧效果和发电量。工业大脑通过实时的数据分析，将现场设备数据采集后上云，直接产生推荐结果，大大提升了瀚蓝的生产效率。

转型需投入大量资金，但也带来更多效益。瀚蓝环境工作人员介绍说：“谈到费用，真不便宜，但这次转型帮我们降低了数据分析中人工工作量的80%。”

需求旺盛供给不足

以上转型成功的企业只是少数。对更多的佛山企业来说，工业互联网是一个高门槛的事物，中小企业对于应用工业互联网有着浓厚的兴趣，但具体实施时却犹豫不前。

据佛山市工业和信息化局副局长钟端章介绍，佛山企业的需求体现在企业内部管理、工业控制、生产协同、供应链管理、行业龙头企业的上下游整合、生产协同等方面。“佛山工业互联网的发展状况与城市工业体量不匹配，包括供给端严重不足、产品少、服务商缺乏等。”钟端章表示。

工业互联网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个性化极强，不同行业有完全不同的诉求，同一行业中的企业因信息化程度、在市场中的竞争优势不同，需求也不尽一致。

标准化的平台服务并不适宜全部的佛山中小制造业企业。“标准化的产品只能解决企业的共性，没办法解决个性化问题，但这恰恰是企业最头疼的难题。”徐工汉云的工作人员在调研中说道。

新明珠的绿色智能制造示范工厂。供图/ 新明珠集团

佛山制造业门类很多，也因此，很多行业企业找不到合适的平台与服务，既没有龙头企业有意愿、有能力搭建平台甚至分享knowhow，也没有集群内率先蜕变的样板企业可以参考。

在与佛山装备制造企业、协会召开的研讨会中，有一家机械企业讲述了自己多次尝试转型却一直没有成功的经历。“我们现在有上万种物料，很多机床都很复杂。”“我们参考了一些国外的还有北京的案例，从技术到采购、物料、销售，再到车间的每一个工序都是用电脑链接在一起的，我们也很想做，但一直没找到做这方面的供应商。”该机械企业多次尝试转型，投入很多资金，但合作的服务商总是不了解行业、越做越感到复杂繁琐，最终都没有成功。机械装备行业协会在研讨会中指出，类似于上述企业的情况并不少见。

中国信通院信息化与工业化融合研究所副所长刘默介绍，目前工业互联网平台企业提供的服务中30%是平台通用功能，70%都是个性化交付。这样的模式会造成企业投入成本大、交付时间长，并没有完全实现工业互联网能够让企业“轻量级”进行技术升级转型的作用。

应用工业互联网的进程一旦开始，会对整个企业的生产模式、管理模式带来巨大变化，随之而来的是企业内部的种种阻力。使用工业互联网进行改革、转型升级，必须是企业一把手对此有着强烈的认知和意愿——这也是经过调研企业成功或失败的案例后，形成的一个共识。

具体来说，企业家们对应用工业互联网的顾虑可以总结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尚不知道转型升级能带来多少效益，有不少企业家认为应用工业互联网、实施智能化改造的投入实在过高，也有企业担心自己的产品智能化提升后价格过高，反而在市场中失去了竞争力。

二是有关于数据安全和政府监管方面，企业家们提出了“信息会不会被外部挪用甚至泄露给竞争对手”、“财务数据是否安全”以及“数据会不会全部都交给税务部门”等问题。

三是企业家害怕全流程数字化后，内部的管理流程和人员架构发生变动。“企业老板想做，信息部门想做，可能采购部门就会很谨慎。”一家工业智能化解决方案提供商在介绍项目经历时谈道。

中国联通南海分公司致力于帮助佛山市南海区企业上云、上平台，提供面向工业对专业应用和网络升级服务。他们指出，智能化的第一步，即最基础的设备联网，有80%的企业都没做好。“虽然佛山的市区镇街出台了很多政策，但很多企业仍然在观望。不少本地企业还停留在家族企业、民办企业如何升级改造的阶段，对于工业互联网，他们还在观望同行有没有做，效果如何，自己不敢第一个做。”

除了企业的软硬件承接力不足外，城市经济自身的结构缺陷也拖慢了佛山工业互联网的发展进度。虽然制造业门类齐全，但与深圳、广州、东莞等城市相比，佛山电子信息产业基础薄弱，也没有相关的龙头企业。此外，佛山的高校、科研院所数量也与城市经济的大体量不匹配，难以营造适宜工业互联网发展的产学研合作生态。

探路工业互联网的“佛山模式”

工业互联网是企业进行转型升级的一种基础设施，与我国此前所提倡的“两化融合”实际上并无本质区别。尤其对于中小企业，“不一定非要那么严格地定义工业互联网。如果做成这个平台，能帮助中小企业解决部分难题，能够在工业数字化的进程中解决一个方面，就是有进步。”中国工程院院士邬贺铨分析。

位于佛山南海软件园的广东腾一科技有限公司（下称“腾一科技”）就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为那些处在信息化初始阶段，甚至企业内没有ERP的中小企业打造了工业互联网的极简应用。

腾一科技为企业提供SaaS产品，以满足中小企业对规范管理、数据实时透明、分析报表、提供决策依据等需求。该平台上线时间快，仅需一个月以内;价格低廉（10万元左右），用户无需购买服务器;操作简化，员工上手快，可通过手机作为数据采集终端;服务较完善，支持后续升级，产品每周迭代一次;既提供标准化服务，也可在标准化的基础上打造个性化内容。

以南海汇丰铜业为例，通过与腾一科技合作打造系统，工人可直接扫描二维码进行数据录入，在后台即可跟踪排产、发料、派工、质检等动态。

作为佛山工业互联网服务商的代表，腾一科技在一年内也只能帮助几十家企业转型升级。对于已经到了爬坡越坎期的佛山制造业，打造适宜中小企业的工业互联网生态，对佛山制造业整體的转型升级至关重要。

虽然推动整体转型颇为艰难，但事实上，打造工业互联网生态，佛山具有天然的优势。佛山经几十年形成的“一镇一品”模式的产业集群可以充分发挥规模效应和集聚效应，帮助佛山制造业企业降低生产成本和交易成本，并在不同村镇间构建出跨地域的产业链条，带来源源不断的内生增长动力。

面对新的挑战，产业集群开始探索新的方式。例如“众陶联”，这是一家由佛山15家陶瓷企业抱团发起，共同打造的“产业+互联网+金融+资本”的陶瓷产业链服务平台。上线以来，“众陶联”致力于定行业标准、降采购成本，推行业创新，逐渐从佛山走向全国。目前平台上企业产值已超过全国产值的一半。

这种模式开始在一些行业复制，例如众家联、众塑联、众皮联、众衣联等。与其他城市相比，在“一镇一品”的产业集群布局下，佛山企业以“专业镇”形式根植于市场，更容易实现良好转型模式的壮大和繁衍。

信通院刘默也提出分行业推进的方式，在行业内寻找主要的应用场景，再看行业里谁具有提供解决方案的能力。

集群的转型正在逐渐受到政府的关注。2019年10月，广东省政府开展了产业集群工业互联数字化转型试点工作。试点通知指出，产业集群工业互联数字化转型是推进产业链稳链补链强链延链、提升产业链协同水平、构建新型供应链体系的重要路径，是工业互联网新动能在垂直行业领域落地推广的重要方式，是推动制造业高质量发展、促进中小企业健康发展的重要抓手。据了解，首批试点包括定制家居、注塑（玩具+家居用品）、工业设备全生命周期服务、模具等十个领域。

据佛山市市长朱伟介绍，佛山市政府也在积极与腾讯、华为等科技巨头企业开展深入合作，共同推进工业互联网基础设施建设，加快搭建工业互联网技术和服务平台，为佛山数万家制造业企业提供一站式的技术支持和解决方案。

阿里云、徐工等企业纷纷进驻佛山，打造创新中心，与佛山共建研究院，尝试构建适宜本地的工业互联网生态。

由美的集团牵头，美云智数、新明珠陶瓷、华南智能机器人创新研究院、广智院等单位联合组建的广东省工业云制造创新中心于2019年11月建立，旨在开展制造云平台技术研究，利用数据挖掘技术、大数据分析技术开发出应用端工具，建设企业大数据技术平台，搭建完善工业云平台。

同样是在11月，腾讯与南海区政府决定投资总额约50亿元建设腾讯（佛山）工业互联网生态产业园，将针对佛山缺研究、缺人才、缺金融渠道等难题，以构建创新孵化中心、人才培训中心、金融服务中心等方式，帮助佛山乃至周边城市企业实现数字化转型。

朱伟在接受《财经》专访时将佛山的工业互联网发展思路总结为“技术先行、示范引领、集群提升”，重点解决中小企业对工业互联网认识不足、忧虑工业互联网投入回报周期长、与供应商供需不匹配、转型技术不足、融资难融资贵等问题。

民营经济占主体的佛山经济，如何通过政产学研的合作，蹚出一条工业互联网赋能企业高质量转型发展之路，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