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2020-01-15叶子
叶子
女人是什么时间,从什么地方来的,没有人知道。
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儿来到瑞河场,举目无亲,遂在青石板街尽头的一个破落小院的柴房住了一宿。用后来女人的话说,他们住了一夜后发现院落似乎荒了很久,坝子里长满一人深的蒿草,堂屋大开,屋里凌乱得像屋外的坝子。女人开始收拾屋里屋外,洗干净了屋子里发酸的衣服,发臭的棉鞋,发霉的被褥,锅里长了绿毛的碗筷,小男孩用生锈的镰刀割了坝子中的蒿草,女人担来干燥的垒土,垫实了从堂屋通往院门的石板路。做完这些,女人开始烧一锅水给男孩洗澡。
天擦黑,全娃子从河边回来取旱烟,走到院门口竟连滚带爬回到河边的驳子上。
全娃子寡白着一张脸,半天才把气出匀,对贵田叔说:聊斋现世了。
旁边正往嘴里丢花生米的贵田叔看全娃子不像开玩笑,遂举了火把回岸上的老屋。推开堂屋,雾气缭绕中女人正光着膀子给男孩儿洗澡。
贵田叔惊得眼珠子落地,退回到驳子上。全娃子半醉半醒地说,贵田叔,恐怕得你出面。
贵田叔点点头:这媒我来保。
父母去世得早。孤儿全娃子在河里谋生,风里来浪里去,起早摸黑,木头一样的男人,一早出船,擦黑收网,熬鱼煮汤,日子恓惶地过。岸上的老屋被搁置在那里,除非换衣取件或者休渔季节,回来一下,院门也不锁,家当一眼看得穿。
贵田叔开始奔跑于老屋和驳子之间,他带回来的消息是,女人长得白白净净,嘴脸过得眼。男孩儿六岁。女人把水缸担满了。女人养了几只鸡仔。女人把地里的青菜腌成几坛子酸菜了。女人的儿子比画着说话了。
啥叫比画着说话,全娃子问。
孩子半哑半聋,顺风时能听见。贵田叔脸有些灰。
全娃子一撑篙,甩脸说:你去叫女人明天搬窝。
贵田叔一个趔趄,差点儿掉水里,他慌忙退到跳板上,喊:全娃子,不要彩礼不要媒钱,白捡个媳妇,还张狂上了?聋哑怕啥?一个劳力呢。再说,要孩子可以生一个噻。
上了几级台阶,贵田叔又喊:把你卖了也给不起彩礼钱,没活醒。
听到彩礼钱,全娃子像冬天的倭瓜,软不拉叽,人一下子矮下去许多。想着想着全娃子竟哭了起来,闹得在岸边的贵田叔手足无措。
第二天刚打亮影儿,全娃子提了一刀肉去了贵田叔的驳子。
没几天,女人被牛车拉着转一圈儿,就成了全娃子的女人。
女人在第三年上生了个男孩儿,全娃子脸上天天溢着笑,但笑容没溢多久,就被一个矮瘸子男人掐灭了。瑞河场人不知瘸子从哪里来,姓甚名谁,瑞河场人也懒得问,根据他的身材特点,顺口叫了“矮瘸子”。矮瘸子举着沟壑纵横的脸,尘灰满面,一颠一跛来到全娃子家,叽里哇啦嚷着让人听不懂的方言。女人木着一张脸,冷得冒寒气。矮瘸子男人急了,拉着女人的手,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啪啪啪啪,声音清脆,节奏感强,这刺激了瑞河场人的想象,他们挖空心思猜测着眼前故事的前世来生。最后矮瘸子男人跳起来薅女人的头发,被聋哑男孩一推,矮瘸子男人落下来没站稳,倒地不动,半晌,才站起来,掸掸衣服上的土,蹲到一边,哭得像个孩子。
全娃子坐在门槛上,专心摸着黄狗的脑袋。
矮瘸子男人在码头边搭上一个棚,摆起补鞋摊子。瑞河场人又顺口叫他“瘸子鞋匠”。他们总是在女人面前大声嚷,那鞋匠,手艺啧啧啧。边说边拿眼睃女人,见女人置若罔闻一脸平静,再锐声说,鞋嘛,烂了就得补。
女人从不让孩子们到鞋摊上去,虽然瘸子鞋匠手里总能变出小白兔奶糖。全娃子鞋子掉帮子断底子,女人取一根大针,在火里烧红,在胶上穿出孔子,用麻绳交叉绑着,隔几个月换一次麻绳,一双鞋就能穿很久。
隔些日子,女人總会买回大白兔、小白兔、山羊奶糖,够孩子们吃上几天。
矮瘸子男人在暴雨后的第二天不见了,他的棚也荡然无存,洪水漫过他住的地方。人们从下游的回水湾打捞起他,人已泡得面目全非。
瑞河场主事的人问全娃子如何处理,全娃子说怎么问我?我与他一不相熟二不相认,怎么问我?主事人说那埋乱石岗。女人摇晃着奔出来,抓着全娃子的胳膊,说,做场法事吧。然后向主事人说,做场法事,钱我出。
聋哑男孩“咩”的一声,像卡在石缝中的羊,哭得稀里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