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的供果

高沧海

寺庙里供着各路神仙，也奉着圣贤，香火鼎盛，香客虽百样千样，每每跪地的虔诚是一样的，求家国平安，求子求学问，求夫妻和顺，求生意兴隆，诸事种种，但求菩萨显灵。寺里住持虽已年过半百，但凡逢着初一、十五，总要来到大堂，手持净水，施惠众生。

这是一九四一年，恰逢乱世之秋。

七月初一这一日，早早地来了一位妇人，跪在菩萨面前。别人都是默默许愿，唯恐被菩萨之外的耳朵听了去，妇人却念念有声。妇人说，菩萨，好人，您要帮帮我，指点我一条明路，要是没了好法子，我就携我的春生，一起跳河去了。

住持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净水也忘了洒，只连连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邀至内室，细细问来，才知这妇人家里人都被日本兵杀害，妇人久病缠绵，自恐将不久于人世，留下痴傻儿子春生，无人可托。

妇人告诉住持，傻儿虽不至于打人撒泼，却也是五六不分，眼巴巴瞅见个空儿，不论黑天半夜刮风下雨，必然“咣咣咣”地向外跑，不分东南西北，天塌地陷，只管一头奔去。妇人又一番痛哭，说这春生是民国十四年六月初九卯时出生，今年才十六岁。若她去了，那傻儿，不知要在哪里受苦……谁给他饭吃……谁给他添衣……不如一并去了，从此了了心头愁。

妇人的眼泪顷刻之间打湿了住持的心情。

住持思索一番说，施主，莫要烦恼，您若不嫌弃，就让他到这寺里安身立命如何？扫扫庭院，浇浇花草，总有一件粗衣穿一口淡饭吃。寺院偌大，由他跑去。蝼蚁尚且贪生，何苦要白白害他性命。

妇人擦着眼泪欢天喜地去了，牵了她的傻儿春生寺里来。

住持问，春生，你可愿意留在这里？春生四下打量，嘴里含糊不清地“唔唔”，也不知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妇人说，春生他愿意，他愿意的。住持点点头，摸摸手脚，却也筋骨有力，看看眉眼，也是澄亮。妇人说，这孩子并不是胎里带，是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惊了。住持叹息一声，命人领去，自此留在寺院中。

不过月余，妇人心生挂念，颤颤巍巍来寺里看儿子。有人过来，妇人抬眼看起，面前一白白胖胖大高个儿，干干净净一身衣裤，着一双罗汉鞋，面净发整，不曾认得清，却唔唔呀呀对着自己叫娘，妇人不由呆了，再一细看，菩萨，好人，原来正是她千想万想的春生。

婦人抱着春生泪如雨下，对着住持深深跪下来。

住持对妇人说，春生有些顽劣，倒也辛勤，每日里洒扫庭堂自不必说，如今，他已熟知各堂路径，罗汉菩萨，也分得清，只是时常偷吃佛堂供果，恐佛祖怪罪……

妇人说，菩萨保佑，所有罪责她愿替春生受过。

这春生从此留于寺内，呼虫唤鸟，与草木为伴，与蜂蝶为友，乐得自在。

这一日大雨倾盆至晚上，无有香客上门，住持独自在大堂上，命他人不得擅自前来，他挑灯蘸墨，奋笔疾书。大堂之上，诸佛法相庄严，而烽火连连，江山支离破碎，想自己豪情犹在，老身却只剩了一襟晚照，热血涌头，一阵晕眩，笔墨倾落，遂倒伏于案上，昏死过去， 空荡荡的大堂竟无人知晓。

春生来偷供果吃，看到情状与往日不同，便唔唔呀呀地跑出去，捉了人的手，领至大堂来。众人急急掐人中，灌汤水，好歹救了住持一命。

缓缓醒来的住持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诸僧皆有所不知，住持暗里的身份是地下党的秘密联络人，今夜差一点就误了大事。战事云谲波诡，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密件如若拖延，到底会发生什么，住持不敢想。

散了众僧，住持火速着心腹之人连夜送走了那封信。

翌日，住持命人寻了春生来，领至大堂之上，交代众人说，不拘诵经打坐，春生可自由出入佛堂，堂前鲜花供果，由着他玩耍吃去，佛祖怪罪，与尔等无关，且有贫僧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