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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梦龙《智囊(智囊补)》中“闺智部”再探

2020-01-15刘海燕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智囊冯梦龙智慧

刘海燕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冯梦龙晚年编辑《智囊》一书,是他经世治世思想的重要反映。天启六年(1626),冯梦龙编成《智囊》二十八卷,崇祯七年(1634)再次增补重刊,改名《智囊补》,后世也有的刻本名为《智囊全集》《增智囊补》《增广智囊补》。增补完成此书后不久,冯梦龙由丹徒训导升任福建寿宁知县。对《智囊(智囊补)》一书的文体性质,学术界一般认为是专题性的文言笔记小说集,除了考校该书版本、成书缘起和文学价值a如房中信《〈智囊〉成书缘起、性质及其文学价值》,《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第74-79页。傅承洲《〈智囊〉的编辑与评点》,《江苏社会科学》2012年第4期,第165-170页。金苏《〈智囊〉研究正误二则》对于《智囊》和《智囊补》的条目进行了统计和核对,以考察两书的关系,见《学术研究》1987年第2期第43页。吴惠敏《论冯梦龙〈智囊全集〉的人物塑造》,《学术论坛》2009年第3期,第164-169页。,有学者将此书列入“明末智书”,从“崇智”文化进行探讨[1]。此书中的“闺智部”,马国云曾撰文,从冯梦龙对女性身份的认同以及走不出的历史局限角度进行论述[2]。本文则试图探讨并还原冯梦龙“闺智部”编辑与评点的文学活动,进而从此观照“智”与“智囊”的文化意蕴。

一、“闺智部”条目辨说

冯梦龙《智囊(智囊补)》的“闺智部”所辑录的女性智慧故事,基本上都是冯梦龙博览群书,搜集整理编辑而成,大都有本事来源,见表1、表2b表格中除了《智囊》条目本事来源,也稍及白话小说对同一题材的吸纳,以及清代笔记对同一题材的承继与传播。:

表1 《智囊(智囊补)》卷二十五“闺智部贤哲”本事来源与流播

表2 《智囊(智囊补)》卷二十六“闺智部雄略”本事来源与流播

由表1、表2可见,冯梦龙“闺智部”的条目基本上均有所本。其中征引最多的是李贽《初潭集》,计有19条之多。冯梦龙辑录《初潭集》中的数条,文字改动甚少,基本上是原文照录。举例两则,见表3:

表3 《智囊(智囊补)》故事征引李贽《初潭集》比较

虽然辑录的故事文本大致相同,而冯梦龙的评点则更为精彩,是其中点睛之笔。在《智囊》之前,各种文言笔记中女性故事并不少见,《世说新语》第十九门为“贤媛”,《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一至二百七十三为“妇人”类,宋王谠《唐语林》卷四亦有“贤媛”,宋潘自牧《记纂渊海》卷八十一有“母道”,明郭良翰《问奇类林》中有“阃范”类,均重在辑录有关妇女道德规范的事迹。李贽《初潭集》卷二,集中辑录了25名女子的才识故事,女子的胆识与智慧得到呈现,然仍有不少女性故事散见其它诸如“夫妇”“妒妇”“言语”“文学”“贤妇”“苦海诸媪”等篇,题材比较广泛。冯梦龙《智囊》中的“闺智部”是首次将女性的才胆识作为一个专题进行搜集整理,加以评论,凸显了女性的智慧。

二、“闺智部”题材来源与思想内容

冯梦龙《智囊(智囊补)》的“闺智部”分为“贤哲”和“雄略”两类,集中呈现了古代女性智慧群体。其中按女性家庭身份来考察,多为妻母、妾姊或女儿不同身份。从女性社会地位来看,上至后妃,下到婢女、妓女。从妇女智慧的内涵来看,“贤哲”类彰显女性的哲思及其对于男性的辅弼之功。所谓“匪贤则愚,唯哲斯肖。嗟彼迷阳,假途闺教”。闺教哲思往往表现为处事大度,应对得体;母亲往往于儿子有教养之功、识人之能;妻子对夫君多有劝谏、辨察,甚至解危救困。这就是“闺教”所体现出来的智慧。

冯梦龙对“母道”甚为推崇,“闺智部”有16篇直接以某人母为篇名。李邦彦母亲不卑不亢,劝诫儿子不以银工出身为低贱;赵括母和柴克宏母均因了解儿子而预知其战场胜负。而房景伯母、陶侃母和李畲母、严延年母,对于为官之子或出谋划策、或警劝其廉洁、或指责其残酷,均是“经国祚家”的典范。何无忌母、王珪母则以各自的知人察友得助儿子一臂之力。

冯梦龙当然也推崇辅佐夫君的贤妻。评断为“见大”的赵威后,胸怀天下。齐王使者至,赵威后“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因为她深知“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有好的年岁收成,民众才能安居乐业,民安则君安。赵威后对于钟离子、叶阳子等“二士一女”以及陵仲子等人的评价,足见她的识见之大。“见大”是《智囊(智囊补)》一书“上智部”第一类,可见冯梦龙对其推崇与男子无异。被他评断为“远猷”的崔敬女和络秀,因为有远见,择得佳偶,不仅个人生活富且贵,家族亦因之而兴旺。“谕姑于道,成夫之德”的乐羊子妻,可谓夫君的“严师益友”,她劝说乐羊子拾金不昧,并自断机杼,鼓励夫君坚持学业,不要半途而废。另外,对小姑子杀鸡烹食的行为适时进行劝诫,被称誉为“大贤孝妇”。而许允妇、庾玉台妇均以各自的才智让家人幸免于难。陈子仲妻、王霸妻在丈夫贵显之时、贪慕荣禄之际,能以言语棒喝警醒,使其“炎心顿冷,优游无患”,隐遁避世,逍遥一生,是难得的删华就素、急流勇退的智慧。

“相夫勖子”的智慧,还延及婢女、侍妾,以及如孙太学妓、吴生妓等倾其资钱助男子读书的下层女性。

如果说“贤哲”类均是女性以其闺智而助成德行,“雄略”类则重在谋事之韬略,其中数则均涉及军国大事,也重在彰显那些“智勇具足,女中大将”的奇女子。其中李侃妇在李希烈兵临项城,李侃身为项城令,竟欲临阵逃脱时,对夫君晓以大义,激励其斗志。李侃夫妇与民众众志成城,抗敌卫家,最终取得胜利。冼氏为冯宝之妻,不仅治理家族事务,“约束本宗,使从民礼,参决词讼”,还直接参与了与反贼李迁仕的战斗,颇有军功。“及宝卒,岭表大乱,夫人怀集百粤,数州晏然,共奉夫人为圣母。”[4]422白瑾的妻子葛氏,在饥民贼寇入室抢劫时,身着夫君官服,“升堂以候贼”。明是好言慰劳贼寇,多送金银首饰衣物与贼人,暗中则标记形貌,后将贼寇捕捉。“夫人城”是朱序之母韩氏率“百余婢并城中女丁”御敌所筑,“娘子军”则是唐平阳昭公主、柴绍之妻招募的精兵。冯梦龙直接将这些奇女子与廉颇等大将相埒,评论道:“汉天子曰:‘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将,岂忧匈奴哉?’虽然,何必颇、牧,诚得李侃妇、晏恭人以守,邵续女、崔宁妾以战,刘太妃为上将,平阳昭公主副之,邓曼、冼氏为参军,荀崧女为游奕使,虽方行天下可也。”[4]424

除了军事武功,冯梦龙还击节赞赏女子临危不惧、善于应变、示弱抗强的智慧。“蓝姐”一篇中,蓝姐因群盗强悍,权且屈从,暗中以蜡烛泪在群盗背部白衣上留下印记,事后得以擒贼。“新妇处盗”讲盗贼在新婚之夜入室行盗,不料自己碰破头而死亡。新妇设计,将贼人尸体放入箱内,送到盗贼家门口,盗贼妻子按惯常收纳,最终知道是丈夫身亡亦不敢张扬。“辽阳妇”中三四位妇人能够虚张声势,将山贼吓退,无畏勇敢。“李成梁夫人”也是写这一位民家女子如何将入室的两名强盗骗入井中,得以擒贼逃生。孙翊妻、申屠希光、邹仆妻都是女中豪杰,为夫报仇。冯梦龙赞道:“可不谓大智大勇者乎!生于下贱,何曾读书知礼义?而临变不乱,处分绰如。世之自命读书知理义者,吾不知有此手段乎否也。”[4]427“邑宰妾”一篇,记叙明万历朝,一位坐事入诏狱的老邑宰,案情久不得昭雪,自思可能终老于牢狱中,于是卖掉家产,买通典狱,将自己的爱妾安置在牢狱附近处所,以便可以私下出入往来。不料其侄子好赌贪财,被巡逻者追查,侄子告发此事。巡逻者一同到邑宰及其爱妾住处,邑宰见事发大惊。此时,邑宰爱妾临危不乱,抓住巡逻者爱色重财的心理,告知家中财宝在内室。巡逻者留下一人看守邑宰,其他人和邑宰妾进屋哄抢金钱。后来,看守邑宰之人也忍不住进屋抢钱,邑宰于是趁乱逃脱,回到狱中。邑宰妾趁机大呼“攫金贼在!”还抓住一贼,虽被众人挥拳殴打也不放手,终于惊动外人,捉住一两名贼人送至巡城潘御史处,人赃俱获。而邑宰已经回到狱中,没有实证,不能处罚。不幸的是,这样一位有勇有谋的女子后来“病数日,乃死”。冯梦龙对这则故事颇多感触,评论道:“狱中囚私出入,非法也,诏狱甚矣。方群逻押至,不以宰为奇货哉。言胆薄,坚其志;言多金,中其欲。忍谑以坚之,空橐以饵之。怠守者而逸宰,固已在吾算中矣。出其不意,持一弱以羁众强。假令身毙老拳之下,罪人其免乎?至群凶先吾死,而目可瞑也。妇之智不必言,独其猝不乱,死不怵,从容就功,有丈夫之智所不逮者。惜传者逸其名。虽然,千秋而下,知有一邑宰妾在,浣沙女、锐司徒妻、车中女子之俦,斯不为无友也已。”[4]431

“雄略”类还有几篇广为流传的女性故事,“李诞女”是李寄斩蛇故事,“红拂”是风尘三侠故事。“王翠翘”“谢小娥”“木兰”等,均是为人熟知的有胆有识的女性。

总而言之,“闺智部”中,冯梦龙精心搜集了这七十多则女性智慧故事,并加以点评,将女性提升到与男性并列的地位,充分挖掘出古代女性的人格魅力。

三、闺智与冯梦龙崇智思想

在众多文言笔记的女性故事中,冯梦龙《智囊(智囊补)》“闺智部”之所以能够引人注目,在于冯梦龙搜集故事的独特视角。也就是冯梦龙从“智”以及“智囊”的角度去关注女性,这无疑让女性文化内涵得到一个质的飞跃。

《智囊·自叙》中,冯梦龙论及“智”的体用两方面:“智犹水,然藏于地中者,性;凿而出之者,学。井涧之用,与江河参”。智蕴含于人性之中,正如孟子所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尽心上》)然智亦可以学而至之。对于“智”之用,冯梦龙在《智囊补·续序》中得到更加突出,“岳忠武有言:‘运用之妙,在乎一心’”。“善用之,鸣吠之长,可以逃死;不善用之,则马服之书,无以救败。”所以冯梦龙论“智”,更偏重于“识”。他数年时间留心搜罗补充,续刻为《智囊补》,并以佛法上乘虽然倡言“不立文字”,但四十二章后增添佛经无数来阐发自己的用心:“故致用虽贵乎神明,往迹何妨乎多识?”这样,冯梦龙就直接将“智”导向经世致用的层面。尽管贤与哲等道德意蕴也囊括其中,却以致用为主导思想。冯梦龙用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将“性”与“学”、体与用相统一,强调通俗化民的编辑意图:“吾忧夫人性之锢于土石,而以纸上言为之畚锸”。“纸上言”是用来学习、引导人性之智。这样冯梦龙对“智”的阐释,糅合先秦儒家、墨家、宋明理学家的学术思想,又落实在具体的文学功能层面,焕发新鲜的时代活力。

美国学者韩南在介绍到这本署冯梦龙真名的文言笔记选集时,也论及冯梦龙的才智观。他说道:“从这本书的序和内容看,冯梦龙认为真正的才智是天赋的,是内在的良知。但这种才智是潜在的,正如井中之水,需要通过后天的学习把它汲取出来。由此出发,又进一步肯定在公众事务中取得成功的决定因素就是此种才智。公众事务是《智囊》同时也是《智品》c樊玉衡的《智品》刊行较《智囊》早,但流传不广。中最重要的主题。这里所说的获得成功,并不是指个人的成功,而是指民族的或社会普遍意义的成功。这本书所考虑的完全是理智的筹划,至于其他被人们认为是决定因素的如轮回、天道等,在这里却完全没有地位。《智囊》中相信的世界和冯梦龙的小说和戏剧中的完全不同。”[5]《智囊(智囊补)》的确展示了与冯梦龙的通俗文学创作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这也可以看出明中晚期心学思想、个性思潮与传统儒学在冯梦龙身上的碰撞、整合、矛盾与统一。

冯梦龙编辑《智囊(智囊补)》,不仅是重视“智”的启发民众、治国经世的作用,而且他还寄托了自己甘为“智囊”的儒者情怀。

《智囊·自叙》中,冯梦龙以问答的形式解答了他的编纂意图。“或又曰:舜、孔之事则诚然矣。然而‘智囊’者,固大夫错所以膏焚于汉市也,子何取焉?”所谓“智囊”,古代典籍有载。《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载:“樗里子滑稽多谋,秦人号曰‘智囊’” 。《史记·晁错传》载:“于是拜错为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唐朝的颜师古注释道:“言其一身所有皆是智算,若囊橐之盛物也”。所以智囊特指足智多谋、专门出谋划策的人。汉代晁错就被称为“智囊”。冯梦龙以设问的形式,回答了为什么身为“智囊”的晁错,最后被腰斩于世。冯梦龙认为晁错并不是“死于智”,而是“死于愚”,“方其坐而谈兵,人主动色。迨七国事起,乃欲使天子将而已居守”d苏轼《晁错论》为“乃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这就是“不智”的表现,以致“谗兴身灭” 。虽然如此,“错愚于卫身,而智于筹国,故身死数千年,人犹痛之,列于名臣。”也就是说晁错在明哲保身方面不够明智,但在治国谈兵处则又大智。比起那些“斗宵之流”,只知“卫身”不知“筹国”,高下立判。另外,在古代,“智囊”之名,并不仅是晁错一人专有。冯梦龙指出:“前乎错,有樗里子焉;后乎错,有鲁匡、支谦、杜预、桓范、王德俭焉;其在皇明,杨文襄公并擅斯号。数君子者,迹不一轨,亦多有成务竖勋,身荣道泰”。[4]1可见,冯梦龙对“智囊”型人才是非常欣赏的,文治武功,立身扬名,成为他中晚年的人生追求。

冯梦龙编纂《智囊》,目的还在于“令人学智”,书中智慧故事,上至帝王将相、政治要员,下到市井平民,甚至鸡鸣狗盗之徒,冯梦龙以品智论其高下,而不以身份地位论其高下。“不惟其人惟其事,不惟其事惟其智”,这样的客观求真的科学态度,也是这部文言笔记选集能够广为传扬的重要原因。

《智囊(智囊补)》“闺智部”中,冯梦龙对女性智慧故事的辑录与评点,让女子的才胆识播扬于社会,古代女性的人生价值得到认可。如果将“闺智部”与其题材的主要来源——李贽《初潭集》相比,李贽将众多女性故事散入“夫妻”“贤夫”“才识”“苦海诸媪”等门类,是以男性权力意志去赏鉴、悲悯那些优秀的女性。虽然在张扬个性一面更突出,但是对女性智慧群体彰显却不够。倡导智囊文化的经世致用,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中晚年的冯梦龙对于传统儒学的回归,亦是冯梦龙学术思想上的发展与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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