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札记
2020-01-14安宁
安宁
一
午后,我跟着凤霞去她的姨妈家,帮忙杀鸡。
沿着草原上的大道,摩托车一路向南。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向南走,因为摩托车行经的草原几乎看不到任何的人烟和村庄,好像,我们行驶在永远走不到边际的绿色荒漠之中。道路其实是其他摩托车轧出来的一条细细的轨迹。一路上只遇到一辆汽车停靠在草原上,两个男人跪在地上,不知在挖什么东西。途中还要穿过一座废弃的桥洞,只有3米多长,实际上就是一个直径1米多的水泥管道。我笑着说:“下雨的时候可以在这里避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想到,几个小时后,这话竟然成了真。
凤霞姨妈家所在的嘎查(蒙古语,意为“村”)坐落在锡尼河旁边,只有二三十户人家,而且彼此之间都相隔一两公里远。这里水草丰美,明显比锡尼河西苏木(蒙古语,意为“镇”)周围茂盛。所以即便人家稀少,但是嘎查里养的牛、羊和马,却一点儿都不比苏木上少。路过一户马棚破旧的人家时,看到里面竟然有三四十匹膘肥体壮的大马。而且这样小的嘎查里,奶车也会每天过来收奶,牧民们无须跑到苏木上去送。嘎查里只有一家商店,不过商品价格都很贵,一根火腿肠要卖到5块钱,所以,平日里牧民们都是抽时间集中去苏木的商店里将一个月内的日常所需一次性购齐。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们与苏木或者巴彦托海甚至海拉尔的亲戚,联系并不稀疏。只要有一辆摩托车,再远的嘎查里,人们也能够互通有无。
凤霞的姨妈只有一个女儿,叫斯琴,在海拉尔一中读书,明年的此时应该办她的升学宴了。我们到的时候,斯琴已经和老舅将16只鸡全部逮杀完毕,鸡圈里只剩下一地挣脱掉的鸡毛和一盆新鲜的鸡血。斯琴是个能干的女孩,拔鸡毛一点儿都不比凤霞的速度慢。凤霞说姨妈不会操持家务,家里总是乱糟糟的,只有斯琴放假回家的时候,家里的地板才会光亮如新。我鼓励斯琴考我任教的内蒙古大学的时候,她的父母就笑,说:“斯琴就会干活儿,学习可不行,也就能考400分吧。”斯琴听了笑而不语,只把一只刚刚拔完毛的鸡仔细地放到旁边的袋子上。
7个人很快就将鸡褪完了毛,也就在这时,雷声忽然逼近,天地间顷刻就暗了下来,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在不远处的草原和天空之间亮起。很快,大雨倾倒而下,并夹杂着黄豆粒大小的冰雹。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东西收拾到房间里去,关了窗戶,继续劳作。男人们将汽油倒入火枪,而后点燃,烧着鸡身上那些细碎的绒毛;女人们则拿刀子将褪光毛的鸡割开肚皮,掏出内脏,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我很惊讶,斯琴对取鸡的内脏的活儿也很熟稔。如果是在城市里,像她一样大的“90后”,大约连杀鸡都没有见过,更不用说干杀鸡的活儿了。
二
姨夫见我闲坐着,顺手给我倒上一杯奶茶,又将从自己园子里新摘的西红柿洗了两个,递给我吃。我还尝了他们自己做的奶干,不是习以为常的长条形,而是肥皂盒似的一块,上面还带有花纹。我猜应该是用干净的肥皂盒做模型压出来的。我一边吃,一边透过窗户注视着斯琴家那片很大的菜园。园子里已经硕果累累,各种菜蔬都开始成熟。更远处,他们还植了松树,等着长大后卖钱。只这一片地方,就能让孤独地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他们,在整个夏天与秋天自给自足。
他们的院子里还停了打草车,以及一间打草时用来住宿的带有轮子的小房子。我专门看了看那间小房子,它可以挂在拖拉机上四处行走,里面陈设简单,几块木板一拼,放上毛毯,便是床铺。四轮车后面再拉上几袋面、两吨水,便可以外出打草近50天了。
因为水很紧张,只能用来做饭,所以打草时男人们都不洗脸刷牙,连碗也不刷。如果打草打上10天左右能下一场大雨,那真是福气,可以昏天黑地地关起门来睡觉,等到雨停了,放在外面的碗也被冲刷干净了。离家在外,这种近乎苦行的打草生活,其艰苦难以想象。几乎每天都是白面疙瘩汤,加一点儿可以存放的干粮。不过用贺什格图的话说,在这样的生活里,再简单无味的饭都觉得香,因为没有什么吃的可以挑,也就从心里接受,并视之为正常。
因为贺什格图家属于“居民”,不像牧民一样能分到1000亩草地,再加上没有打草机,所以只能通过为别人家打草,以每亩5块的价格来挣一笔钱,并买下一整个冬天用的草料。近50天的时间,以贺什格图的速度可以打四五千亩的草,挣两万多块钱。不过现在草场退化,草越来越低矮稀疏,所以打草也不像贺什格图上小学的时候那么容易。那时候阿爸打草从来不去太远的地方,只在附近用镰刀割,就能割下足够牛们吃一整个冬天的草料。而今随着牛羊越来越多,气候越来越不正常,以及重型打草机的进驻,土质越来越硬,草的生长环境被破坏了。用贺什格图夸张一些的话说,打草的人比草还多,这让没有草场、以打草为生并饲养牛羊的居民,生活也变得有些困难。
不过这时候,男人们还是开始忙碌起来,就像凤霞的姨夫一样,早早地就将打草机和移动房收拾整理一新,只等着8月中旬一到,便像奔赴战场一样,奔赴远方的草场。
所以,这几天四处吃喜酒或者升学宴的清闲时光,便显得格外珍贵。而能有男人们帮忙杀鸡弄鱼,忙进忙出,也让女人们的幸福更为黏稠甜蜜。
三
等16只鸡全收拾妥当了,雨也停了。雨后的草原上,一道美丽的彩虹横贯南北,牛们又陆续走出家门,吃雨后被清洗干净的草。彩虹犹如巨大天幕上的背景,不管人的拍摄技术多么拙劣,不管相机多么“傻瓜”,只需手指按动快门,就完全能将最美的风景收入镜头。草原在这一刻,宁静、清爽,又带着一点儿湿漉漉的风情,犹如一个刚刚出浴的女人。
凤霞分到了她和贺什格图最爱吃的鸡胗,帮忙照料的姨妈也留下了几只鸡,其余的则被老舅带回家去,放入冰箱,慢慢享用。来时所走的路全部积满了水,闪烁着亮光,犹如一条条亮晶晶的银带。所以,摩托车只能另辟蹊径,原本晴天时看不到人影的辽阔草原,此刻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许多辆摩托车来,大约都是在亲戚家喝酒畅聊的,他们知道这雨脾气古怪,或许一会儿又下起来,所以趁着天晴赶紧回家。我坐在后座上,感觉很好玩,好像拍摄电影般,从四面八方,泉水般涌出人来,而且皆朝桥洞的方向奔驰而去。
不过还没到桥洞,隐匿的大雨又哗哗下了起来。五六辆摩托车冲向可以避雨的桥洞,其中乘坐一辆摩托的两个男人大约是刚刚喝了酒,再加上道路泥泞,“啪”一下摔倒在泥地上,沾了一身的泥水。一行人都忘了避雨,皆看着他们两个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雨小一些了,我们赶紧继续赶路。恰好有一个年轻男人骑着摩托车从不远处经过,凤霞豪放,远远地就让他停住,载自己一程。我以为他们认识,问了贺什格图,才知大家根本就是陌生人,不过在这因为地广人稀而交通不便的草原上,搭陌生人的顺风车实在是跟吃草的牛羊一样随处可见。
凤霞到家的时候,我和贺什格图还在路上,因为他的车没有油了,只能下来推着走。不过,这时候的草原已经风停雨住。公路一旁,100多匹高头大马在草原上奔驰,或者吃草。它们闪亮如缎带一样的毛发,在被洗过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而另一旁,无数白色的飞鸟在河的上空翱翔。
草原在这一刻,充满了让人陶醉、窒息的美。